红缨抢在宇文徕前头就要进屋,又听到杨末喘息声低下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咸福……”尾音袅袅,又睡熟了。

宇文徕听到这声当然按捺不住,被红缨挡在门外,瞥向她道:“没听见么?她在叫我。”

红缨把手一松,他立刻推门而入,到了里头轻手轻脚走至榻边,看到她额上出了汗,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轻轻拾起放回被中去。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嘴里又含糊地念道:“咸福……”

宇文徕捏着她的手便舍不得放回去了,蹲下|身凑近她低声道:“我在这里。”

她的嘴唇微微蠕动,声音极低,他把耳朵贴上去才勉强听清:“……别杀我爹爹……”

握着她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却把她惊醒了。她迷蒙地睁开眼,神思尚在幻梦中,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露出一丝欣喜的笑意:“是你……”

宇文徕正要答应,她的眼光向下移到他常服胸口的金织蟠龙,那丝笑意就渐渐隐去了:“殿下。”

他开口欲言,她已经向外喊道:“红缨!”

红缨应声而入,走到榻前站定,也不说话。他的目光在这主仆二人身上转了转,一个垂眼看着他的袍角,一个偏过头侧向床榻里侧,都在等着他知趣地自己离开。他心下微苦,但还是微笑道:“你好好歇息,改天我再来看你。”

红缨听他的脚步声走远了,上去扶起杨末,在她背后垫了两个隐囊让她靠着:“小姐,你觉得好些没有?”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额上出了一层汗,热度倒是退下去了。

杨末靠在隐囊上仍有些气虚:“以后别再让他进来了,我不想看见他。”

“小姐……”红缨看她苍白如金纸的脸色,向来朝气蓬勃元气充沛的小姐都成病西施了,即使是她跟燕王溜出去在集市上吃坏了肚子回家上吐下泻连拉三天也没有这样憔悴虚弱过。她心中满是愧疚:“来燕州之前明明挺好的,怎么一到这边……靖平哥一出现,什么都乱了。那天他狠狠骂了我一顿,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我又觉得,或许是他错了。要是能回到一个月前,我一定劝阻他别那么做——不,我就劝你别来燕州好了,就不会有这些事。”

“你怎么不说直接回四五年前算了?索性回娘胎里更好,那才真的什么烦恼都没有。”杨末坐起来还是觉得累,她又闭上眼睛,“靖平没有错,错的是我。”

回到过去,那真是人们最容易有、却又是世上最奢侈最不可能的愿望。

杨末到底身本好,喝下去的药也渐渐显效了,病了半个月逐渐好转。她一向不喜欢闷在屋里,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稍微好一些就想出去透气。好在行宫遍布温泉,地下石窍暖流游走,冬季也并不寒冷。红缨命内侍用步辇抬她到山腰高处平地,向下俯瞰可尽览汤山全景。

今日天气晴朗,数十里外天边的远山轮廓清晰可见。前几日刚刚下了大雪,尚未消融,站在山上向远处望去,银装素裹中崭露檐角屋顶的燕州城犹如琼楼玉宇,在脚下鳞次铺陈。而近处的汤山由于地下温泉,雪落即融,冬日亦草木葱葱,好似无边雪色沙漠中的一点绿洲,实属难得的奇景。

杨末胸中积聚多日的浊气都随之涤荡一空。步辇三面为了防风都围上纱帘,她嫌阻碍视线,起身欲下辇。红缨阻止她道:“小姐病刚好,就在辇上坐着吧,别下来吹了风。”

杨末道:“哪有那么娇弱。如果天天能看这样壮阔的景色,我哪还会得病。”

红缨还是不放心,婆婆妈妈地给她披上裘皮披风,又强迫她把兜帽戴上,才许她下辇来。杨末走到平地最前端,果然比辇上视野更开阔。她向西北面望去,银白的远山一溜齿状的灰线,她眯起眼辨认了片刻才看出来,欣喜地对背后喊道:“红缨,你快来看,那是长城!看到了吗,像城墙一样凹凹凸凸的,每隔一段突起的是烽火台!”

长城本是春秋时秦赵燕等国修建抵御北方匈奴之用,历朝历代修缮加补,到前朝时东起辽东,西至河西,绵延近万里,雄踞崇山峻岭之中,上千年来不知多少次抵挡了北方胡族的入侵,守护中原百姓。但是因为前朝灵帝将燕蓟拱手割让给鲜卑,国界南移至白河,这一段长城彻底落入魏国版图,完全失去了防御的作用。

燕蓟地势险要,而往南的河东河北等地则一马平川,唯一的天堑就是黄河,冬季还会结冰如履平地。因为这地理上的先天劣势,吴魏相争,吴朝始终处于下风。杨末自言自语道:“高祖马上得天下,武功哪点不如鲜卑,三度北伐皆止于燕蓟。如果燕蓟还是我们的领土,我大吴绝不会兵微积弱至此。”

红缨怯怯地叫了声:“小姐!”欲言又止。

杨末视线被兜帽挡住,转回身去才发现宇文徕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刚才那番话定然被他听到了。她心中坦然,并不惶恐,只是对他欠身下拜:“殿下。”

宇文徕问:“所以你现在还是一心向吴?”

杨末低头不语。

他不以为意,笑道:“鸟飞反乡,狐死首丘,如果有人不眷恋故土,那才真是无心无德薄情寡义之徒。”

他走到她身边来与她并肩而立,负手望向南面一望无际的平原,遥望了片刻方柔声问道:“可有想过要回家?”

杨末道:“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徒劳伤神。”

宇文徕道:“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要你……”

“世间多得是不可能的事,”她打断他,声音变冷,“你叫冬夏互转,可不可能?叫时间倒流,可不可能?叫死去的人活过来,可不可能?”

宇文徕被她呛得语塞:“我不是说那些……”

她把兜帽围紧,转身回辇上:“红缨,出来很久了,外头风大,我们回去吧。”

红缨不好多言,对宇文徕拜了一拜,命内侍抬起步辇下山。路上她止不住心头疑惑,隔着纱帘对杨末道:“小姐,太子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杨末淡淡道:“哪句话?”

“问你想不想回家那句。”

“这话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红缨道:“太子不是接着又说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皇家的规矩我不太懂,不过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省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太子自己都去过洛阳,只要有合适的机缘,小姐回去一趟也不无可能吧?”

“你觉得他是此意?”

红缨反问:“不然呢?否则何必提起,徒惹小姐思乡愁绪。”

“无根无凭的事就不要再想了。”纱帘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现在让我回故国见着亲人,我肯定舍不得回来了,还不如别回去得好。”

第十四章小重山3

宇文徕这段时间忙于接见外国使节和本地政要,两人又分居不同殿宇,相隔甚远,他似乎也很自觉地不来杨末面前晃悠,接下来有好几天没见到他。

红缨常陪她去户外散心,有时还会到离宫外的山野中漫步,果然这才是对她脾胃的疗养之法,一日比一日可见地好了起来。之前燕州下了三四寸厚的大雪,这在洛阳十分少见,杨末早就蠢蠢欲动了。她病体初愈,红缨这个丫头管东管西的硬是不许她到雪地里去。眼看着天气晴好日头高挂,地上积雪一天比一天少,她心里只盼着自己快点康复,还能赶上最后一波。

有人说这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对病愈十分重要,还真有几分道理。杨末一心只想赶紧好起来出去玩雪,停药后只过了三四天,当真就活蹦乱跳又是一条好汉了。她对红缨陪着笑脸说好话让她放自己出去玩一玩,红缨只不过是关心她罢了,愁郁病倒缠绵病榻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她欢腾开怀,心里求之不得,假装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

两人带了几个小宫女内侍去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山阳面的雪大半融化,背阴处还积着不少。那几名宫女内侍年纪尚幼,只有十三四岁,是这两年刚入选行宫的,还未伺候过君上,没那么拘谨刻板,稍微与他们热络后就放开了,玩得比杨末还要疯。

“别说我仗着个子高会武功欺负你们,我跟红缨两人一组,你们四人一组,这样公平了吧?”

小宫女不甘示弱:“那一会儿殿下如果输了,可不许说我们以多欺少,到太子殿下那里告状罚我们。”

杨末做出凶狠模样瞪她:“以多欺少?哼!待会儿看谁砸得谁哭爹求饶!”

杨末和红缨都会武艺,身手利落眼明手快。尤其杨末,不仅练过暗器射箭功夫,打弹弓捉鸟叉鱼这些也不在话下,都是她拿手绝活,以往冬天更是只要一落雪就和兆言七郎打个没完。她手里的小雪球指哪打哪,对面一片哀嚎声。

那几个小宫女小太监虽然不如她技艺高超,脑子却很灵活,还会互相配合使用战术。其中两人躲在树后头团了个大雪球,另两人且战且退佯装不敌,把杨末引诱到树边,埋伏的两人站在岩石上把硕大的雪球对她当头砸下。

这一下真砸狠了,蓬地一声,她整个脑袋都被雪球覆盖。她甩一甩头,那雪球团得还挺结实,碎开后仍然有不少干雪粘在她发上脸上,眼睛都睁不开。脑袋一动,雪屑雪块全落进脖子里,冰得她又叫又笑。

旁边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开口:“殿、殿下,奴婢知错……”

杨末闭着眼扒拉自己脸上的雪:“错什么错,打个雪仗而已,又不疼又不痒的……哈哈不对,还挺痒的,快来帮我掸掸。”

有人伸手去拂她发上的雪。她眯缝着一只眼,看到面前有个人影离得很近,一伸手正好搭在那人肩上。她抓起一把头上的雪,揪开那人背后的衣领塞了进去,哈哈大笑:“叫你们砸我!这滋味好受不好受?”

以前跟兆言一起打雪仗,这是她常玩的把戏,导致兆言一看到她靠近就把领口紧紧捂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当然有应对办法,扔掉手里雪球对他空手扬了扬,等他卸下警惕松开衣领,她把冻得冰冰凉的手直接伸进他领口里,看这少年像兔子似的一蹦三尺高狂奔而去,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塞进去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女孩尖叫,她又把雪继续往下推:“冰不冰?还不快叫‘饶命’!”

“饶命。”男人笑谑的声音。

杨末立刻把伸进人家领口里的手缩了回来,他已经帮她把眼睛上的雪擦去,站在面前的不是宇文徕还能是谁。他站的地方地势比她低,导致比她矮了一截,她还以为是那小个儿的宫女。

宫女和内侍都跪在他身后,那一声“奴婢知错”原来是对他说的。她连忙道:“闹着玩儿的,你别罚他们。”

宇文徕跨上一步站到她身边,她立刻从俯视变成只能仰视他。脸上的雪被他用指尖细细拭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正在剥壳的鸡蛋,被他一点点剥开。剥完了,他却还不放手,双手捧住她的脸,目光久久流连不去。

杨末不喜欢这么近地被他盯着瞧,有种无所遁形的不适感。她抬起眼睑瞄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视线并不是与自己对视,而是略向下偏……

她觉察出他的意图,趔趄退了一步,躲开他向自己俯下来的脸:“太子殿下!”

宇文徕呼吸一滞,迷思顿消。他直起身转向跪在地下宫女道:“都起来吧,太子妃说不罚你们。”

宫女连声道:“谢殿下,谢太子妃。”

这样一岔,方才那股尴尬微妙的气氛也消于无形。他清清嗓子,问:“你身子好了吗,就玩得这样疯。”

杨末玩得正开心,胸中好久没有这样通透过,又怕身边下人担照顾不周的责任,展颜笑道:“早就好透了!”

宇文徕不知多久没有见她这样灿烂开怀地大笑了,看得失神:“末……颖坤,我真希望你天天都能这么高兴。”

她慢慢敛起笑容,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他自嘲地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见我自然就开心,连病都好得快。”

她脸上彻底没笑容了:“殿下不是无事闲逛到这里来的吧?”

“是有一事找你,听你宫里的人指引到这儿。看你打个雪仗都能玩得这么开心,这件事你肯定也喜欢。”他解释道,“南京往西南百里外有一处白马围场,占地千亩。我们鲜卑的祖先以游牧为生,往年父亲巡幸这里都要去围猎祭祀。你想不想去?”

杨末一听到打猎就被勾起兴致。这种纵马射猎的游乐她当然喜欢,可惜洛阳周围少山林,吴朝的文人贵客也不好此道,从来没有尽兴过,哪像北国围猎动辄数千人,气势犹如征战。但想到出行肯定要和他同入同出,又别别扭扭的不太乐意:“我去干吗?”

宇文徕道:“我对打猎一事不如父亲热衷,去那里只为主持祭祀。你到了那边爱玩什么,自顾去玩。”

这么一说她已经心动,脸上却还正儿八经地绷着:“殿下去哪儿我不都得随行。”

宇文徕看她答应就放心了:“雪一化衣服都弄湿了,快回去换了吧,别又着凉。”

杨末看他背后衣领也湿漉漉的,那么一大团雪全被塞进衣服里,可有他好受的,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说了这么久。她做了坏事心虚,低头胡乱行了个礼:“殿下也是。”带着同样心虚胆颤的小宫女们飞快逃窜。

隔了两日,太子行辕就从行宫出发前往白马围场,路上要走三天。宇文徕倒是细心体贴,单辟了一辆车让杨末乘坐,自己骑马,免去朝夕相对之扰。

杨末只带了红缨一个婢女在身边服侍。她前几日疯过了头,大病初愈的身子骨还是有些受不住,一路上车马摇摇晃晃又无事可做,大半时间都用来休息睡觉。

红缨觉得反常:“小姐,你是不是睡得太多了?我怎么就睡不着。”

杨末睡眼惺忪:“你又没得病。过几天还要骑马打猎,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体力不支错过就太可惜了,我得趁现在好好养养神。”

红缨埋怨道:“你一直睡觉都没人跟我说话。”

杨末伸了个懒腰,翻身又要入睡。红缨突然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小姐,昨天我伺候你沐浴,看你腰上都长肉了。你这几天特别容易累还贪睡,是不是有啦?”

杨末已经睡得朦朦胧胧,被她一句话吓醒了,腾地坐起:“瞎说什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前段时间大夫天天为我诊脉,要是有异状会看不出来?”

“不到一个月,脉象还诊不出来吧?而且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隐瞒,我看他给你开的药都是性质温平的补药,所以你拖了那么久才好。”

杨末一想到那可能性浑身发寒,如果她有了宇文徕的孩子,难道要叫爹爹外公?那她真是祭拜追思都没脸了。她稳住心神道:“别杞人忧天,再过七八日就是信期,到时候就知道了。”

红缨在耳边嘟嘟囔囔,她的心绪也跟着摇摆不定。到了第三天下午,似乎有人来把红缨叫下车去,终于听不到她聒噪了。

杨末一觉睡到天黑、车停下才醒,睁眼发现是宇文徕抱着自己下车,她迷迷糊糊地问:“到了吗?红缨人呢?”

一片雪花落在她额头上,他把裹在她身上的披风兜帽往她脸上一盖,答非所问:“下雪了。”

四周一篇漆黑,被兜帽一遮更是不见半点光亮。猎场也有行营驿馆,虽不比离宫华美精致,但也不至于连个灯火都不见。远处有寒风破空的呼啸,忽然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她悚然一惊:“这是什么地方?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宇文徕对她的要求视若无睹,谑道:“生个病怎么还长胖了,上次抱你没这么沉的。”

他步子跨得很大,不一会儿好像进了房屋,门扉开启时却吱嘎作响。他把她放在一处比地面略高的地方,她伸手一摸,是张木板简榻,上头只铺了一层薄褥。

黑暗中听见他的脚步声远离,她抬高声音追问:“你到底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

嗤的一声轻响,一缕火光划破黑暗,照见他半侧面庞。他打着火镰,弯腰下去引燃地下的柴火,火焰升高逐渐照亮屋内四壁。

蓬门茅顶,矮榻火塘,檐下陶铃,竟然是他们初遇时被困山中借宿的那座茅屋。

杨末脸色沉郁:“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宇文徕不答,只说:“离开洛阳回上京途中,我又到这里走了一趟,找到这间茅屋,派人留下看护修缮,所以过了三年它还能维持原样,一点都没变。”

明着说去围场狩猎,路上把人支开,一声不响就把她带到这荒山野岭来了。她讽刺道:“所以殿下今天是想来重温旧梦的?”

他坐在火塘边,抬头对她一笑,神色坦然:“是啊。我多想再回到刚遇见你的时候,什么都还没发生,我们彼此倾心不问来处,哪怕只有一天、一晚上也好。”

第十四章 小重山4

换作平时宇文徕说这样的话,杨末一定会反诘回去:“要是能回到刚遇见你的时候,我一定一刀把你杀了,之后的事当然都不会发生。”

但是真的回到相遇的木屋,如此熟悉让人恍然的场景,他甚至穿了一件和当日一模一样的玄色锦袍,她坐在榻上,他蹲于火边,火光映着他脸上笑容,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无尽悲辛。她那些绝情冷酷的话语就说不出来了,连那个带着疏远挖苦意味的称呼,“殿下”,也叫不出口。

“围猎确实是我找的借口,如果不这么说,你怎么会答应跟我出来。我早就想带你来这儿一趟,又怕你不答应。末儿——”宇文徕拨了拨火塘,让火烧得更旺些,“今日我就不叫你颖坤了,你且担待着些,反正就这一晚,以后你也不会再有这些烦扰。”

杨末听出他话里有话:“怎么……这么说啊。”

他拨着火堆里的炭薪,沉默良久,慨叹地一笑:“想好了满腹的话要对你讲,事到临头又不知道从何讲起。我八岁时作第一篇论说,太傅就夸赞我的文辞‘顺情动言,理至功成’,但是到了你面前就变得口拙词穷,条理头绪全乱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又停了片刻,整顿思绪,缓缓道:“末儿,我向来认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任何难题总有其解决之道。你从这里离开时,对我谎称你是吴国戍边老兵之女,既是异国外族又有门第之隔,这些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事。我本来就打定了主意要赢那场仗,为了你我更不能输。得胜之后就像现在这样议和结盟,我从吴国女子中挑选佳丽充入东宫,纳你为室易如反掌。

“但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谁想杨公竟是你父亲。如果我早知道,魏吴结盟途径不止一条,完全可以不伤你父兄又成盟好。我虽无心但大错铸成,你我立成仇敌死生相见,杀父之仇深似海,如何能结姻缘?即使这样我也没有轻弃罢手,我后来做的那些事,前无古人,人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绝无可能,但我做成了,你终于还是嫁给了我。

“往后的事对我来说其实已经很简单,你都嫁给我了,也跟我做成真夫妻了,还有两国合盟在你头上压着,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了。我只需要耐心地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往事总会越来越淡,说不定还会有家奴刺杀那样的意外机缘,你这辈子总归是我的。

“然而,我却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杨末望着他,语气似也受他感染变得轻缓:“什么事?”

火焰熊熊,将屋内烘得和煦温暖。他丢开拨火棍走到床榻边来,在她尺余之外坐下。

“难事之所以难,总要付出非一般的代价。我和你想要结为伉俪和睦而处,不能只靠外力逼迫强扭,还得我们俩化解仇怨解开心结,这件事却只能由你独自承担。不得不嫁给杀父仇人、忍耐怨愤苦痛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对你好、强迫你、故意设计激你,这些不能拉近你我的距离,相反只会揠苗助长,加剧你的痛苦。

“末儿,你的伤痛纠结我都看在眼里。每回你对我的态度稍稍好一些,我沾沾自喜,你却愈加伤心难过。就像这回,我倾慕了你这么久终于如愿以偿一亲芳泽,我自然欢喜得意,你却心气郁结大病了一场。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被迫嫁给我那是无奈,但如果还对我生情迎合,将以何面目见地下的父兄?这样的自己你无法原谅。你于公不能杀我,于私不舍得杀我,只好将父仇责任归咎于自身……”

杨末眼中已含了泪花,忍着泪意哽咽逞强:“谁说我不舍得杀你?”

“末儿,”他往前挪了半尺,伸手抚过她面庞,“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你现在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你还爱我。”

她的眼泪瞬间迸了出来,像个胡泼的孩子似的叫闹:“谁说我爱你,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冷不防被他拥入怀中,乱舞的双手无从施力,在他背后无谓地捶打,渐渐失了气力。她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这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

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事实,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浓。他害死了她的父亲哥哥,她却依然不能对他忘情,这种自责愧疚远超过不能报仇、被迫嫁他本身。夜里噩梦连连,迫她跪在地上、按住她的头在灵前一遍又一遍叩下去的那些鲜血淋漓的模糊身影,那不是从小慈爱呵护她的父兄,是她无法谅解的自己。

宇文徕轻轻抚着她的背,他的喉间也滞涩发堵,等她发泄够了哭声慢慢小下去,才又说:“末儿,我原以为不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难忍受的折磨,但是这几天我忍住了不去找你,发现你比见我时更快活,看到你开心我也跟着高兴,似乎见不到你也不是那么难过。那天看你和宫女们打雪仗,你笑得那么开怀,那种发自内心的欢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末儿才是我喜欢的末儿,我就希望你天天都能这样。如果没有我,即便是和新相识的下人,你也能和他们相处地如此愉快。

“除了你爹爹那件事,我头一回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我现在想,我不顾你的意愿强行逼迫你嫁给我,或许是我错了,我太自私,一厢情愿地把你束缚在身边,将自己的快乐构筑在你的痛苦之上。但是你在痛苦中挣扎,我又如何能快乐。当时我就应该克制住不去洛阳,不提结姻,你留在家中和亲人相伴,伤痛总会慢慢平复。我跟你相隔千里再不相见,或许你现在也不会这么恨我。你随便嫁给谁,就算是那个行刺的家奴、你的外甥燕王,他们都比我更能让你幸福。”

杨末缩在他怀中,鼻音浓重:“胡说什么,我怎么能嫁给家奴,更别说外甥了。”

他笑了笑,搂紧她道:“只是比方,家奴外甥也比我好。末儿,这两天我已经想通了,你高兴比我高兴重要,以后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不愿意的事。”

她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低头望着她,目光沉静,“既然你留在我身边只会痛苦,那我还是放你去想去的地方吧。”

这句话着实出乎意料,杨末从他怀里坐了起来:“这怎么行?”

“这可比娶到你容易多了。”他垂眼道,“这事我不能自己做主,等回了上京,我就上一道奏疏请求废黜你太子妃之位,你再上表自陈公主身份请求归国,陛下顾念两国交谊,不会有人为难你……”

这提议让她措手不及,慌了阵脚:“两国交谊……对了,我、我嫁给你是为了巩固和盟,怎么、怎么能随便废黜,那岂不是……”

“你别担心,联姻只不过是形式,盟约根本还在于互惠互利,没那么容易崩废。”他温然解释,“只不过,为了尽量让这件事不变成公事,少不得要编排你一些私底下的错处,我就说……就说你生性妒悍,独霸东宫容不得旁人,令我皇嗣无继,这样父亲更容易准我所奏。我再与你们吴国君臣交涉,请他们重新选一名宗女嫁过来以绝疑虑,只要和盟照旧,他们也不会因此责怪你。你介不介意?”

杨末愣怔地看着他,被他盯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胡乱摇了摇头。

宇文徕不禁苦笑:“你果然不在意。末儿,我多希望你是真的妒悍,霸着我不许我跟别的女子相好……算了,我这辈子是不会有这个福分了。你回洛阳之后,有公主的身份在,总能觅得如意郎君,希望你能遇到一个像你爹爹那样、一心一意待你忠贞不二的夫婿……”

他说不下去了,转过脸去朝向屋中的火塘。这是杨末第一次看到宇文徕红了眼眶,火焰映着他眼里的水光,她听到他吸气长叹,把翻腾的心绪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