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住了没有再说。差点忘了,四哥就死在面前这人手里。

他只当不觉,继续问:“三十晚上,也会守岁熬一宿?”

“会啊,”她垂下头低声道,“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点灯行令游戏,一直守到天亮。”

宇文徕站起身:“我这就去向母亲请命,带你同去南京。出发还得过几天,你有什么想带的先收拾起来。”

他步履轻快地跨出殿外。去南京,陪她一起过这个年,取个好兆头,是不是就能有一生一世的长久?

宁信其有。

他记得她说的,除夕守岁的风俗,新婚夫妻的第一个新年一定要一起过、一起守岁,才能长长久久,一辈子不分离。

以后的每一个新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都要在一起。

直至百岁、千年。

第一章 忆王孙1

春去秋来又一年。

远在北方边陲的军事重镇雄州,经年并无太多改变。自从元熙十七年吴魏订盟在边境开设榷场,白河沿岸的通商城镇如雨后春笋般的一个个兴旺发达起来。雄州作为军镇要塞,管理严苛法规众多,对外邦人士盘查犹为谨慎,城中居民反而越来越少了,俨然已成了一座固定的军营。

七郎原先每个月都要往家里寄一封家书,但是随着年齿渐长,那件促使他远离洛阳来到边疆的事刻意地不再被提起,家中长者也以为他和他们一样淡忘了,他的婚事就时不时地在信中提及出现。他不作回应,只是寄回家的信变少了。大嫂在家书里屡次说母亲已经不再责怪让他回洛阳,他都避而不回。

一转眼,来雄州已经有整八年了。母亲看开了,但是他还没有。

大哥很忙,不太在意这些家事,不会像大嫂一样对他的终身大事忧心忡忡,只是偶尔想起来了问他:“不娶妻也就罢了,要不要先纳个妾侍在身边服侍你?”

七郎立刻贼兮兮地竖起手指指着他:“大哥,你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我要写信回去向大嫂告状。”

杨行乾被他反将一军哭笑不得:“我都半老头子了,也有你大嫂和萱儿,能跟你大小伙儿一样吗?”

萱儿是大哥的女儿,老夫人唯一的孙女。离开洛阳时她还是个梳两根朝天双丫辫拖鼻涕的小女娃,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大嫂看了几家中意的儿郎,等大哥回朝时定夺,明后年就该出阁嫁人了。

“等萱儿出嫁成亲,你这个做叔叔的总不能不回去了吧?”

七郎笑了笑:“那当然,萱儿是我唯一的侄女,你和大嫂可得擦亮眼替她选个好夫婿,不然我都不答应。”

杨行乾道:“侄女都出嫁喽,你这叔叔还是个光棍,脸皮臊不臊?”

七郎推脱说:“雄州城里全是咱军营里的大老爷们,一个姑娘得十来个人抢。为了军心安定,我还是让给需要的兄弟吧。”

杨行乾想起一个人:“对了,末儿身边那个叫红缨的丫头,从家里带过来的,知根知底勤俭耐劳,人相也不错,要不我帮你要过来?”

七郎连忙摆手:“大哥,你别乱点鸳鸯谱,我要是敢抢末儿的人,她还不把我撕了。那丫头被末儿惯得比别人家小姐脾气还大,又会武功,打人一点不手软,我可不喜欢这样的。”

杨行乾摸着颌下胡须:“那丫头年纪也不小了,一个姑娘十来个人抢,她怎么也没挑中个嫁了?还有福叔的儿子,就比你小一岁吧?耽误了福叔抱孙子,他指不定心里怨我呢。”

七郎鄙夷道:“大哥,你是军中统帅,兼领二镇,怎么还有工夫管这些家长里短的闲事?看来真是要成老头子了。”

杨行乾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少年人呀,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了。”略过此事不再谈论。

两人说着话,靖平送进来一封书信:“二位将军,洛阳又寄来家书了。”

七郎一看信封上是大嫂的笔迹,缩手不接:“大哥,还是你来看吧,我怕大嫂又催我成亲养娃生孩子。”

杨行乾拆开家书看了两眼,脸色渐沉,递给他道:“等不及萱儿出嫁你就得回去了,叫上末儿一起吧。”

七郎看完也没有心思嬉笑了:“大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杨行乾道:“没有陛下的准许,我不能擅离驻地。娘最想念的是你们俩,这么多年没见着了。我反正已经在外头惯了,中间也回去过。你们先回去侍奉她老人家,如果情势紧急,我再请旨回京。”

七郎点头道:“我去跟末儿说。”

他手持家书去军营中找妹妹,到了她的驻地,下属士卒正在换防,却不见她踪影。他拦住一名士兵问:“你们杨校尉呢?”想起此营有两名姓杨的校尉,又补充道:“杨颖坤校尉。”

士兵回道:“杨校尉有事外出,要过几天才回来。”

她没有向上报备,或许是私事。“去哪儿了?”

“好像是去了焦塘镇。”士兵见他有些着急,“上午才走的,要不要派人去把校尉找回来?”

七郎想了想:“今天什么日子?是不是快到冬月了?”

“十月廿九。”

“难怪……”他若有所思,“不必去找了,等她回来再说吧,不急这几天。”

无法忘记过去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焦塘镇是白河南岸一座新兴的小镇,十几年前还只是边境上居无定所的穷苦渔夫聚集起来的村庄,白河上建起了连通两国官道、可容八马并骑的石桥,桥畔的焦塘村也跟着沾了光。如今十余年过去,焦塘村已改为焦塘镇,镇上有居民千余户,光是客栈酒肆就有上百家,南来北往的行商客到了这里都免不了要停下歇歇脚、打个尖。

两国以白河中线为界,这座石桥便成了一处奇景,南半边是吴国的领地,北半边是魏国的疆域;这头守关的是吴国士兵,那头则换成了鲜卑将士,行商过桥通行两地,两边都要勘察路引过所、检查货物。阳春榷场最兴旺的时候,桥两头都要排上长队,有时一天都排不完,只能在焦塘镇上过夜。

入冬后天气严寒,过往商人也渐渐少了。桥上当值的押官免不了要查得仔细些,见一人头带斗笠帽檐遮面,不由多看了几眼。斗笠下的面容年轻秀致,竟是女子。

他觉得眼熟,回想片刻大吃一惊:“杨校……”想起几十丈外桥那头就是鲜卑人,虽然隔着一条河未必听见,还是立刻住了口。

戴斗笠的人扬起脸:“你认识我?”

押官小声道:“小人前月刚调来此处,原属司仓参军孟进麾下,有幸见过杨将军及校尉几面。”对将军印象不深,但将军的这个妹妹,一名女校尉,见过的人想必都会记得。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过所文折,上面写的是“文三娘,年贰拾陆,丁寡,代夫行商”,定是她用的化名。他连忙签书勘过,盖上印信递还给她:“杨校尉这是要去鲜卑……?”

杨颖坤没有回答,接过文折收好:“有劳了。”

她是防御使的妹妹,两位兄长都在军中身居要职,化名潜入鲜卑境内当然不需要向他说明。押官道:“校尉到了鲜卑人的地方可要小心。”

她点头致谢,复又拉下帽檐,牵马过桥。押官向桥那头眺望,见鲜卑士兵如常检查过她的路引过所,顺利通过并无枝节,才放心检视下一位。

过了白河往北再走不到两百里,就到魏国的南京,即燕州。一人一马轻骑简从,晴天三日即可到达,来得及在冬月初三之前赶到燕州西北郊外的西山。

冬月初三,咸福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孤身一人乔装成行商的寡妇,去西山皇陵祭拜。

燕州西山的皇陵并不显赫,只在宇文敩登基前葬过几位无名的妃嫔,陵园只有几名吊儿郎当的守卫,嫌上山洒扫辛苦,偷偷雇了一名老叟住在山上照看陵墓,自己领着皇粮自在逍遥去。

起初她是翻山私自进去祭拜的,但此地常年无人来访,扫墓留下痕迹自然会被发现。老叟有心,掐着日子守在墓旁,被他撞见了几次。老人家并未向守卫举报,只说:“会来祭拜仁怀太子,想来也不是坏人。”

她每年都来,碰过几次面后,老叟已经认得她了。有时她来不及当天下山,老叟还会留她在山上暂住一晚。

老叟是燕地的汉人,至今说起仁怀太子仍满腔感佩怀念:“如果没有仁怀太子,我们这些鲜卑制下的汉人日子只怕更难过,燕蓟也不会有这些年的太平昌盛。可惜天妒英才韶华早逝,如果他能继承大统,说不定真能胡汉合一,再创文皇帝时的盛世。那些鲜卑的达官贵人啊,大都鼠目寸光,还念着他们骑马游牧茹毛饮血的时代,骂文皇帝数典忘祖胳膊肘往外拐,也不想想现在的富贵是谁给他们的。这几年记得仁怀太子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今年清明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老叟有时也会好奇地问她:“娘子是从南边吴国来的吧?怎么会和太子有故旧,年年都来祭奠?”

她只回答说:“吴人也受过太子恩泽。”

老叟点头道:“也是,如果一直打仗,你们吴国更吃亏。我们虽然身属魏国,但咱们都是汉人,本是同根,更不想和你们吴人开战。”

陵墓建成后再无修缮,只有老叟一人看护清理,一年年日晒雨淋,燕州风大,墓石边角缝隙都开始剥蚀风化。墓碑是一整块的漆黑玄石,高有丈许,阴刻字迹中的金漆已经剥落,走近了仰头才能看清墓碑上主人的名字:魏故仁怀太子讳徕。

她在墓前点燃香烛,默默坐了半天。现在她已回吴地,任职军中,私下里的生活则清寡如水,数年如一日,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告诉他。如果亡者当真在天有灵,那些她想向他诉说的,他一定早就知道。

下午老叟却突然找到墓前来:“娘子,这回你恐怕不能多作停留了。山下忽然来了人,是南京留守亲派的,说奉旨来祭太子。他们明早上山扫墓,你趁现在赶紧下山吧,被他们撞见就麻烦了。我也得收拾东西避一避,免得他们追究起来牵连老儿我。”

杨颖坤听他说“奉旨来祭“,留了个心眼,辞别老臾后在山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潜藏在陵园中。

第一章 忆王孙2

当初慕容皇后因为通奸罪名而被赐死,死得确实不太光彩,不久宇文敩就立了拓跋辛推举的拓跋氏女子为后。拓跋辛一举铲除了皇后、太子、将军,后家这一支从此一蹶不振,失去了皇帝的宠信,朝中势力都被拓跋辛清洗干净。从太子墓的冷清败落也可以看得出,宇文敩基本上已经把过世的原配长子抛诸脑后。

有传言说宇文敩近年病情加重,愈发昏聩。拓跋辛把任命官员的奏表递交皇帝圣裁,许多人他都不认识,昏智糊涂无法决断,竟用掷骰子的方法决定去留。传言或许有夸大附会,但皇帝无力视朝、任由拓跋辛把持朝政却是事实。

这种时候皇帝突然下旨来祭奠过世多年的儿子,不免让人生疑。与渤海女直停战后,拓跋竑趁机入驻占据了燕州,如今的南京留守也是拓跋氏的族人。但是这次拜祭,南京留守显然上了心,声势颇为浩大。

鲜卑人早年信奉萨满神明,建国南迁后佛法传入,从宣帝起数代帝王都佞佛。这回的法事,既有萨满跳神祭祀,也有僧人唱经超度,看架势要做好几天。山下还有工匠往山上运石料沙土,似要大举修缮陵园。

南京留守没有亲临,主事的是几名掌管礼仪祭享、工役将作的官员,大冬天的来山上祭礼监工,似乎颇有微词:“仁怀太子都死了八年了,陛下一次都没问过,这回怎么突然想起来。天这么冷,过几天一下雪山路结了冰,东西怎么运得上来,叫我如何在年前修完。”

礼仪官道:“这事可大可小,反正你尽点心吧。”

将作官问:“什么叫可大可小,大到哪里?”

礼仪官道:“陛下也不是突然想起仁怀太子,上上个月他不是还先想起了恭懿皇后吗,想把她遗骸迁入庆陵,说百岁千秋之后要跟发妻同穴。为了这事皇后还跟陛下闹了一场,陛下发怒要废黜皇后降为丽妃,太师等人连番求情才作罢的。”

将作官虽然主管工事,但久在官场,这点灵敏嗅觉还是有的:“恭懿皇后因太师弹劾获罪,新皇后是太师一力捧起来的,陛下怀念故皇后太子而欲废新后,难道是要对太师……哎呀,咱们顶头上那位,会不会也跟着倒霉?”

礼仪官道:“现在下断论还为时尚早,不过你看着吧,今年,或者明年,上京那边肯定要出大事。”

“还有什么事能大过……”将作官举手在脖子下比了个手势,“太师?”

礼仪官高深莫测道:“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不敬了。你想想,人什么时候最容易想起已逝的故人?”

……

两人在老叟的空房内休息闲谈,杨颖坤躲在屋后听得不全,不过大意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宇文敩年老病重命不长久,对嚣张跋扈的拓跋太师也心有不满,不管是皇帝驾崩还是削太师权柄,魏国朝堂必将出现新一波动荡。

其实魏国这些年一直内忧外患不断。宇文敩疏于理事,拓跋辛再权倾朝野,毕竟只是一个佞臣,难以服众。朝中党争不断,各部落氏族间隔阂加深,鲜卑与汉人的对立矛盾愈发激化。宇文徕死后未立太子,宇文敩有那么多的儿子,光是支持哪一个皇子就能衍生出无数派系利益纠葛来。

对外则一直有女直、高丽之患,北面的室韦也蠢蠢欲动。没有了慕容筹的鲜卑人,仿佛突然失去了战神的眷顾,明明兵力强盛数倍于周边这些小国,却一直被零星战役困扰,始终不能取得压制胜利。吴魏的盟约在宇文徕死后还持续了这么多年,边境安宁通商互惠,与拓跋辛的无暇南顾不无关系。

这些消息只怕还未传到吴国君臣耳中。她没有多停留,当天即离开燕州,快马回程,两日即达白河。

白河桥上还是去之前遇到的那位押官,看到她松了口气:“杨校尉,看到您安然回来就好了。您一走将军就送来消息,让您尽早回雄州与他会合,莫要耽搁。”

杨颖坤问:“有说是什么事吗?”

“将军说是家事。”

她略感意外。雄州只有他们兄妹三人,家眷仅靖平红缨等几名奴仆,何谈家事。过了白河关口径直策马回雄州,去营中找七郎,部下却说七郎已经告假了。

回到住处发现七郎在家中等着她,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末儿,我们回洛阳吧,娘亲病了。”

杨老夫人今年六十有九,若论杨门女子谁最心志坚毅,当属老夫人第一。晚年丧夫丧子的悲痛并未把她击垮,她仍是全家人的主心骨,身骨也一直健朗,无病无灾。但是老人家年岁大了就怕意外,入冬后夜降霜雪,老夫人不慎在台阶上摔了一跤,把股骨摔裂了,如今卧床不起,不知还能否病愈康复。

老夫人的三个儿女都是孝子,平素无事好好的,因为职责和各种各样的顾虑经年不回洛阳,但是母亲病倒,那些理由都变得不再重要。杨行乾重任在肩不得擅离职守,得知上京异动后更得加紧布防以观后效;七郎和颖坤却都是他的部下,许二人长假即刻回京探母。

七郎只带了靖平和红缨,那二人也都是骑御好手,四人四马轻装简从,雄州回洛阳千里之遥,不费半月就走到了,送回家的书信都未必有他们走得快。

一别数年,物是人非,真的走到洛阳城门口时,连靖平都有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思绪--当然,他怵的是家中十年前就指着抱孙至今都没抱上的二老。

城门拥挤,四人下马由靖平红缨牵马,排在城外等候。颖坤看七郎抿着唇一脸沉肃,似乎有些忐忑紧张,叮嘱他道:“七哥,娘亲现在卧病在床,回家后你可都得顺着她,别惹她生气。”

七郎回过头来笑道:“当然,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你还当你哥哥是二十来岁不懂事吗?”

她也笑了:“那是,七哥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将军,麾下万人,比以前稳重多了。如果……”

如果六哥还在,娘亲恐怕都分不出来你俩谁是谁。她本想这样开玩笑,却没有说出口。有些人有些事他们很少提,比如六哥,比如六嫂,就如同宇文徕之于她。不提不是因为忘却了不在意,而恰恰是因为太过在意,无法忘却。

七郎当然知道她的想法,宽慰道:“我这里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身份有些尴尬,只怕要受风言风语烦扰。”

离开洛阳时,她是远嫁鲜卑的宁成公主,嫁去不过半年,夫婿亡故,她私自潜逃回国。雄州军营里都是兵卒糙汉,不会有人在意这些,最多私下提两句也就罢了;但是回到洛阳,难免有人置喙,为结姻而封的异姓公主,现在姻亲早就泡了汤,如何了结?

“这事也由不得我做主,陛下和太后自会定夺,顺其自然吧。”

回到家中,颖坤松了口气。迎接他们的是四位嫂嫂,吟芳并不在其中。她暗暗觑着七郎反应,他似乎有些失望,但忐忑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消弭。

多年未见,年长的大嫂已和大哥一样两鬓斑白;分离前四嫂五嫂还是妙龄少妇,青春明丽,如今韶华渐逝人到中年;她们眼中的小叔小姑想必变化更大,昔日青葱年少,而今风尘满面。

与嫂嫂们见过礼,二人不及休息整饬,风尘仆仆地赶往后院去见母亲。路上颖坤趁人不注意,悄悄问五嫂:“六嫂呢,怎么没见她?”

五嫂还如以前一般心直口快:“她去白巧庙里为婆婆和贵妃祈福,要连诵九九八十一天经,过年才会回来。”

贵妃两个字在她印象中还等同于越王兆年的母亲白贵妃,错愕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贵妃是吟芳的妹妹杜茉香。

燕王十七岁登基,一年后大婚,立原定为燕王妃的苏氏女为皇后。茉香原是燕王孺人,初封昭媛,后因得宠而册为贵妃。苏皇后生皇子预时难产染病,产后半年崩逝,之后中宫正位一直虚悬,杜贵妃就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燕王本应有四名孺人,因为婚事久久未决,其二退亲另觅良人,留下茉香和另一名周氏女,分别晋位贵妃和贤妃。退亲的那两家自然悔不当初,否则现在也是皇亲国戚、鸡犬升天了。

这些都是从家书中零星获知,因为三姐贵为太后,因为杜贵妃是吟芳的妹妹,宫里的事也时常提到。当她想起这些时,太后、茉香、仅有过数面之缘的苏皇后、周贤妃,甚至她从未见过、只听大嫂在信中言语描述的皇子预,他们的面容都一一浮现在她脑海。

但是这些人围绕的中心,最重要的那个人,今上皇帝陛下,他的脸却是一片空白。

那个曾被她连名带姓无礼地吆喝叫唤、如今天下人避其讳的名字,它所对应的,还是那个十四五岁、顽劣青稚的少年。就如此刻她被嫂嫂家人簇拥着,经过通往祠堂的月门,家中一草一木都与十年前并无二致,门洞后、树丛下似乎还可见少年少女鬼祟张望探头探脑的身影;恍惚觉得她只要一回头,还能看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神情傲慢又欠揍。

少年已老,往事不再。

第一章 忆王孙3

杨夫人花甲之年遭逢惨祸,夫死子亡一夜白头。颖坤出嫁离开洛阳时,记得母亲已经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但时隔八年再见,才发现自己印象中的母亲尚算年轻。这些年只听家书报喜不报忧,杨夫人总说她身体健朗儿媳孝顺事事遂意,真的见了面才知道儿女不在身边的这些年,母亲老得有多快。

她自小和爹爹兄长感情好,母女并不如别人家那么贴心亲密,但是一进门看到母亲颤巍巍地硬撑起身从床榻上探头来张望,她的眼泪瞬时涌出眼眶,扑过去跪在床前:“娘,不孝儿回来了。”

七郎与她一道跪在母亲面前,男儿有泪不轻弹,面对分离多年年老体衰的母亲却也忍耐不住。杨夫人一手抱着一个,又悲又喜,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旁边嫂嫂们也跟着伤怀落泪。大娘道:“婆婆日夜思念,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以后可就留在洛阳不走了吧?”

颖坤道:“日后自当陪在母亲身前左右,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娘亲病不好我就不走。”

杨夫人道:“看到你们俩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听你大哥说你在雄州也领了校尉职衔,如果军中有需要,当以国事为重。”

颖坤道:“我官职低微,无足轻重。倒是七哥,现在是霸州团练副使、宁远将军,探视母亲之后,恐怕还得回去就职。”

七郎道:“大哥已经为国常驻雄州,如今边境安宁多年无事,这孝敬侍奉母亲的责任,自然该由你我代他履行。”

杨夫人喜笑颜开。五娘道:“婆婆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呢!都留在洛阳,阖家团圆,谁也不许走了!七郎要是能再为婆婆添个乖孙,她剩下那一小半的病根儿马上也好了!”

家中没有男孙是全家人的心头憾事,大郎年已半百,这传宗接代的事儿只能指望正值壮年的七郎。五娘脾气直率不拐弯,以为过了这么久旧事也该揭过去了,直接就说了出来。

七郎面色微变,近处的杨夫人看得最清楚,叹道:“这些年你们俩都不在京中,我也慢慢想开了。人世变幻难以预料,我养育了八个孩儿,哪有想到四个都会走在我前头?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那几个哥哥走的时候都是盛年,没留下一儿半女,我可有怪过他们无后不孝?就算现在逼着你生下孙儿,将来他长大了,朝廷一声令下,照样得赶赴边关血洒疆场,身为杨家的男儿就得时刻有为国战死的准备。你爹爹说得好,尽忠报国是首要,家事子孙能兼顾是上天垂怜,不能兼顾那也只得舍家为国。你在边关为国尽忠、守御疆土,就是爹娘的好儿郎,是至上之孝,而不在于你有没有为爹娘生下孙子。”

母亲如此开明大义,七郎也为之动容,低下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杨夫人病体未愈,拉着他俩的手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就跟不上了。七郎和颖坤服侍母亲吃了药睡下休息,与嫂嫂们一道退出房外。

走出后院,门僮报说宫中太后传来口谕,召颖坤明日晌午朝会散后入宫觐见。七郎职位高,回朝需向上级报备、参加朝会,散朝后颖坤刚好和他一起去见太后。

晚间二人就住在原先各自的房间,大娘一直给他们留着,一早命人打扫干净,屋内装饰摆设还可临走前一样。红缨也跟她一起回来,仍睡在纱橱外踏床上。早晨起身坐在镜前,四娘和五娘奉命来为她改衣梳妆,她还玩笑说:“这间屋子一点都没变,除了镜子里的人稍微老了一点。”

四娘笑道:“小姑年纪最小,说这话太戳我们这些半老徐娘的心窝子了。”

五娘正在替她梳头,顺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听说婆婆年轻时是名动洛阳的大美人,小姑的相貌也不差,越大出落得越美。只可惜小姑不爱红妆,在边关吃了这些年的苦,脸都被风沙吹粗了。”

四娘道:“哪有,看不出来。回家了好汤好水伺候着,养上一冬明年就水嫩嫩的了。来,我给你抹些脂粉补一补,免得太后看到该心疼坏了。”

颖坤笑着躲避:“去见太后而已,还要涂脂抹粉,给谁看呢?好多年不涂了,脸上有东西真不习惯。”

四娘道:“大哥和七郎都把你带歪了,花一样的年纪,谁家姑娘小媳妇儿不好好打扮?五娘,来帮我摁住她。”

颖坤被按住了脸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就范:“萱儿才是花一样的年纪,我早过了。”

五娘道:“谁说的,在我们眼里看来,你跟吟芳都还是盛放的鲜花。打扮又不一定要给男人看,自己漂漂亮亮的高兴不也挺好?”被四娘暗中踢了一脚。

她和吟芳确实一样,豆蔻年华里出嫁,却都不得长久,再好的明媚鲜妍也只能独自黯然,无人怜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