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回到房中,兆言仍然神情呆滞、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颖坤神色坦荡,问他:“陛下曾不止一次对臣提起,平生唯有二志,少年耿怀至今。如今燕蓟尚未彻底平定,陛下甘心就此止步吗?如果陛下驾鹤西去,鲜卑女直必将欺我大吴女子幼主当国,卷土重来。陛下现在舍命打下的疆土,说不定又要被他们掠夺回去。陛下的两个心愿,就一个也完不成了。”

兆言惊诧莫名不知作答。她凑近他继续说:“陛下,女直恃强攻城,景州守军弱势,援兵又被风雪所阻,不知何时才能抵达。臣现在要去协助城中将士守卫城门,陛下的第一个心愿,臣愿竭尽所能为陛下完成;但是陛下的第二个心愿,就得看陛下自己了,臣一个人,无能为力。”

说罢,丢下已经傻成一枚呆瓜的皇帝陛下,推门大步而去。

外头情势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景州在前朝是边境军镇,内城之外建有羊马城,但是燕蓟划归魏国之后就成了内部城池,羊马城已经百年没有使用修缮,城墙工事都已被风沙侵蚀。景州驻军将领认为女直将目标指向陛下,龙武卫精兵和城内驻军应保存力量护卫皇帝,留于内城,把新招募来的士兵派去守羊马城。

新兵大都是燕地的汉人,对吴国皇帝畏惧多过尊敬,还谈不上忠心,协助护粮尚可为之,为了保卫皇帝拼上自己性命就不乐意了。守将让他们作第一道防线直面女直人锋锐,其实也有点见外的意思。加上新兵确实战力低弱,与女直人相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羊马城便失守了。

颖坤抵达城门时,女直人已经攻到内城边缘,还缴获了羊马城的两架床弩。床弩发射铁镞巨箭,除了可以杀伤敌人,攻城时还可将巨箭钉入城墙中,使进攻的士兵踩踏箭杆攀援上城墙,因此也叫做踏橛箭。女直人自己没有床弩,却也听说过吴军床弩的威力功用,数支踏橛巨箭射入内城墙,深逾数尺再也拔不出来,比云梯更难对付。

颖坤上城时遇到余参军,他胳膊上还扎着自己衣摆撕下来的布条,脸色和兆言一样青中泛白,脚步虚浮踉跄。颖坤问他:“刚才长史请了不少城中名医过来,参军没有请他们看看箭伤吗?”

余参军道:“现在哪有空去看大夫,陛下尚未脱险,我肯定死不了!公主,景州军的将领被女直弓箭射中头部昏迷,副将在羊马城战败下落不明,现在守城之责只能靠你我了!”皇帝拟完圣旨,众人对她的称呼也从“校尉”变成了“公主”。

颖坤和他一起登上城头。守将头部中箭,刚刚被人从城墙中央抬下去,众将士无人统辖,城头略有乱象。颖坤过去拾起守将丢下的令旗,指挥东面一队弓箭手去西面支援。

城中将领都已知道她是宁成公主,身份尊贵,但是让公主来督战指挥,还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一名校尉甚至劝她说,陛下正面临险境,公主应当去陪伴照料陛下,而不是到兵临凶危之地来涉险。

颖坤道:“若非将军伤重,我也不会越俎代庖。我父杨忠武公讳令猷,长兄雄州防御使杨行乾,七兄霸州团练使杨行艮,皆是城战名将,鲜卑铁骑闻风丧胆,何况区区女直游勇?我以父兄名誉发誓,只要有我在,女直今日休想进景州城一兵一卒!”

余参军左右一看,率先跪下道:“公主将门虎女,既得忠武公家学真传,守城自不在话下。末将愿听候公主差遣,视死如归背水一战,守住景州城防,护卫陛下安然!”

其余将士正是群龙无首,见余参军表了决心,也跟着纷纷表示愿意听公主调派指挥。颖坤道:“闲话莫说,速去西侧支援阻截!”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习惯了严寒恶劣气候的女直人并未因为风雪而停止攻城,他们也知道吴军大部就在不远处,攻下景州城、活捉吴国皇帝的机会稍纵即逝。守城将士只有四千多人,每牺牲一个人,双方兵力就愈加悬殊,这场仗打得格外艰难。

颖坤指挥,余参军为副,专心守卫城门,谁也没有去问府衙内的皇帝伤情如何。她知道在数里之外,他也在经历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役,她面临的是凶残强悍的女直,他面临的则是残酷无情的生死。她无暇分心去问大夫治得怎么样了、他脱险了没有,也不敢去问。守住景州、保他安全,就是她现在能为他做的最有意义也最必要的一件事。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一直没有听到陛下危急或者驾崩的消息传来。

天明时风雪渐止,冒雪跋涉急行军的一万步旅终于赶到景州城下,前后夹击。女直人占有极大优势时攻了一夜也没能把内城门打下来,士气已从高昂转向低落,见援兵势众,放弃对抗向东北方向退走。此时城中的四千守军已经只剩不到两千,半数以上都非死即伤,如果援军再晚来几个时辰,景州恐怕就要落入女直人之手了。

援军入驻羊马城,颖坤和余参军不及接见带头将领,交待给原驻景州的将官,两人急忙去府衙探望。

赶到皇帝居住的院落,被门口侍候的卫士和下人阻拦:“陛下还没有醒,公主、参军请稍后再来觐见。”

颖坤不由紧张,急问:“昨夜大夫什么时候拔的箭?陛下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吗?大夫在不在,怎么说的?要不要紧?”

下人忙道:“不是不是,陛下并未昏迷,拔完箭后一直醒着,大夫用了药才睡过去,这会儿天色尚早还没有睡醒。三位神医昨夜都累坏了,正在厢房休息,这几天都会留在府中诊治观察。公主要传他们来问话吗?”

颖坤长舒了一口气,女直人退兵都未放下的一颗心这时才稳稳落回胸腔里,正想说不用麻烦了,身后余参军却闷声道:“请大夫来……给我看一下……我也中了毒……”话音刚落,扑通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地。他昨日午后中了女直人的毒箭,未加医治,毒性早已发作,却一直强撑到现在才肯倒下。下人们少不得手忙脚乱抬他到厢房内,请大夫再来替他诊治一番。

第十一章 水龙吟1

早间婢女把熬好的药送过来,颖坤接过端进屋内时,兆言还没醒,睡得正沉。昨夜拔箭没有用麻药,后来大夫用的药里有止痛安神的成分,以免他夜里伤口疼痛难以入睡。

颖坤站在榻边,看他脸色还没恢复过来,不忍心叫醒他,问婢女:“这个药必须现在喝吗?能不能再等一会儿?”

婢女道:“大夫没有特别吩咐。婢子先拿去放在灶上温着,等陛下醒了再送过来。”退出去将门小心掩上。

颖坤在城头坚守了一晚上,虽然没有受伤,但满身硝尘血汗,此时疲惫松懈一齐袭来,浑身筋疲力竭像要散架似的。她怕弄脏病人被褥,就在榻前踏床上盘膝而坐,脑袋也支不住了,歪在榻沿上。

上回她在行宫养伤,苏醒时兆言也是这样守在病榻边,没过几月两人就反着又来了一遍。她想起上次他的举动,就依样画葫芦,把他伸在被外的手拿过来贴着自己面颊,趴在床榻的边沿木棱上。

累极又放松下来,困意直袭上头。她脑子里刚刚转过一个念头:难怪上次他那么快就睡着了,自己便也忍不住合上眼沉入梦乡。

这么姿势扭曲地趴着居然也睡了很久,颖坤醒过来时发现外头天光已经大亮,雪霁天晴分外明亮,窗纱都遮挡不住。她稍稍一动,脸上的那只手受惊立刻拿开了,颖坤睡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兆言睁着双眼神思清明地望着自己,似乎已经醒了很久。正要开口询问,被压的右臂一阵万蚁蚀心般的麻痒袭来,她龇牙直吸冷气。

兆言忙问:“怎么了?”看到她盔甲上还有血迹,更加担忧:“是不是受了伤?快叫大夫来看看。来人……”

颖坤笑着制止:“臣无恙,就是胳膊压麻了。”

以前一起蹲着捉蟋蟀逮麻雀等鱼儿上钩,专心致志蹲久了把腿蹲麻的糗事不是一回两回。有一回兆言实在蹲太久,起身麻得站不住,往后一仰坐地上直蹬腿,那滋味真是百爪挠心,比疼痛还要让人抓狂。大夏天他赤脚穿了双木屐,木屐蹬开了,她还雪上加霜地去挠他脚底板,一边挠一边坏笑:“我帮你揉揉,好点没好点没?”后来也经常这么欺负他。

所以他的手指一触到她掌心,颖坤立刻怕痒地把手缩开。兆言及时握住,低声嗔怪道:“我才没你那么坏。”拇指捏着她掌根手腕处,轻轻揉着散瘀活络。

虽然才过了一晚上,但他看她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了。颖坤被他盯得有点难为情,缩回手道:“陛下躺着别出力,臣自己来就好。”

兆言没有坚持,只是望着她柔声道:“怎么还一口一个陛下臣的,这么生疏见外。”

酸麻的手臂上围着坚硬的护肘,颖坤解开外面染血的沉重盔甲,解到一半觉得自己好像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似的,背过身去把盔甲脱下扔在墙角。

房门紧闭,屋内还是她睡着之前的模样,颖坤问:“陛下醒了很久了?怎么不叫臣一声,恐怕耽误陛下进药的时辰了。”

“看你睡得香,怕是昨晚上累坏了,不忍心叫醒你。”兆言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且,难得有机会能这么看你、摸摸你的脸,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没一会儿你就醒了,只恨时间过得太快。是不是我手下太重吵着你的?”

不管是和这样的皇帝陛下说话,还是和这样的幼年伙伴说话,感觉都很不对劲啊。他是怎么做到睡了一觉就彻底切换过来的?

颖坤道:“对了,陛下的药一早就熬好了,过了这么久不知放凉了没有,我去叫人送过来。”开门出去吩咐婢女,看日头的高度已经是晌午了。

不一会儿几名婢女就把温热的汤药和洗漱用具、粥食等送过来,先服侍皇帝半坐起靠在隐囊上,净面漱口,再奉上清粥流食。吃了半碗粥,药盅刚端到榻前,兆言就命令道:“把药放这儿,你们下去吧。”

婢女们对视一眼,回头看了一眼颖坤。皇帝不让下人伺候服药,难道要自己的姑母给他端茶倒水侍奉床前?之前公主在陛下房中留了两个时辰,不声不响,都干什么了?

这些话她们当然不敢问出口,低头应声退下。

颖坤问:“陛下为何不服药?”

兆言皱眉撇嘴道:“太苦了,闻着就反胃。外伤用外敷药即可,为何还要喝这么苦的东西?”

颖坤看他一脸嫌恶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心下莞尔。她差点忘了,当今皇帝陛下自小喜爱舞刀弄剑,说习武强身健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陛下小时候非常怕吃药,为了不生病宁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偶尔不小心弄伤了,你让他不用麻沸散接骨都可以,但是要他喝口汤药就跟要他命似的,加再多甘草和糖也不行。用燕王殿下的话说,药汁里加了糖不能让它不苦,只会变得又甜又苦,气味还会更加浓烈,中人欲呕,简直是人间少有丧心病狂的酷刑。

“臣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怕苦不肯吃药,陛下过了这么多年还没克服吗?”颖坤走到榻边端起药盅,摸着还有点烫手,她就先捧在手里凉着,“陛下除了外伤,箭上还淬有毒液,伤及肺腑。大夫说这毒性虽不烈,却很难连根拔除。余参军昨天手臂中箭未及时医治,拖得晚了到现在还没苏醒。陛下伤在肺里,后患更是无穷。陛下的龙体关乎社稷,如今前线与鲜卑对峙,后方有女直偷袭,三军将士都仰仗陛下坐镇中军决断圣裁。陛下一定得尽快好起来,方可震慑敌军,助我士气。”

兆言眉头蹙得更深:“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颖坤忍住笑问:“陛下是觉得臣忠言逆耳?臣哪句话说得不好听?”

“你每句话都不好听。”他把脸拉得老长,“这里只有我跟你,又没有旁人,你还谨守君臣之礼,决口不提昨日的约定,是想装作没这回事蒙混过去?”

颖坤抿唇浅笑,打开药盅盖子,用瓷勺搅动盅内的汤药,还轻轻吹了吹:“昨日什么约定?是指臣发愿为陛下击退女直、平定燕蓟?这个臣说话算话,定当为北伐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兆言仔细一想,昨天她只说“你看着办吧”、“得看陛下自己”,确实并未许下任何承诺。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底气又没了,小心地问:“你不是为了激起我求生之念,才想出那番权宜之计,故意那么说的吧?”

颖坤挑眉看他:“不然呢?臣为了挽救陛下的性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你……说话不算话,这不是耍赖吗?”

“陛下能学小孩子耍赖不肯吃药,我为什么不能也耍赖说话不算话?”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轻笑出声。兆言似乎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叹道:“末儿,听到你这么跟我抬杠,好像又回到从前成天拌嘴吵架的时候了。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那些话不是为了激我才说的。”

颖坤舀了一勺汤药尝了尝,已经不烫了:“那陛下可以把这盅药喝了吗?”

他扬眉一笑,故技重施:“你亲我一下,我就喝药。”

颖坤眼睛眨都不眨:“就算是哄小孩子,也得先把药喝了才给奖赏。”

兆言无奈笑道:“好吧,从小我就说不过你,你一肚子的歪歪理,等我乖乖喝完了药,你肯定又能找出一堆耍赖的理由。不过就算为了再听听你那些歪理,喝这碗药也值了。”

他接过颖坤手里的药盅,闻到药味五官都皱缩成一团,眼一闭心一横,捏着鼻子把那碗药一口气灌下去。喝完觉得鼻子舌头都失灵了,苦味久久弥散不去。

盛药的托盘里还有个小碟子,放了几颗蜜饯,颖坤拈起一颗塞进他嘴里:“喏,给你奖励。”

兆言把蜜饯咬开含在嘴里:“你就用这个打发我?”

颖坤睨着他道:“哄小孩子吃药不都这样?还要我去给您买个冰糖葫芦吗,陛下?”

他丝毫没有恼怒生气:“以前最不喜欢你说我是小孩子,现在倒反过来了,觉得这样也很好。”

“小时候迫不及待想长大,大了又想返老还童。”她继续喂给他一颗蜜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说明你年纪上身喽,陛下。”

“本朝历代帝王都不长寿,高祖、文帝、成帝、先帝都是年不及四十而崩。如此算来,一生的确已经过去大半。这回如果没撑过去,我就要成为开国以来最短命的皇帝了。”他张口含住蜜饯,及时捉住她的手扣紧,“末儿,多亏了你……你说过的话,算数吗?”

颖坤手指上沾了蜜饯的甜汁,粘乎乎的,却任他握住没有抽回来,凝目看着他不语。

兆言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大夫刚刚拔出箭的时候,我有一阵神智模糊,好像到了一个幽暗混沌的地方,不知是否就是传说的黄泉阴司。前面有飘忽的人影牵着我走,走到一座桥上,桥的中央立着一道尺余高的门槛。当时我想,这大概就是阴阳的界限,跨过去就是阴间。可是我对人世还有留恋,我不想死,就对前面牵引的人影说:人间有人在等我,许我今生,不予来世,这是我毕生所求,弥足珍贵,临终方得实现,我不甘心就此撒手;我得回去陪着她,把她许给我的这辈子过完,否则生生世世都不安心。那人或许心生怜悯,就松了手没把我牵过去。”

颖坤轻声问:“真的?”

兆言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跟你一样,不信真有阴曹地府、转世轮回,或许这只是我神思混沌时的梦魇臆想罢了。”

“现在我改了,宁信其有。”

他的手握紧了:“信轮回转世、前世今生吗?”

颖坤微微一笑:“都有,包括你刚才说的,或许不是迷梦幻境,真的是幽冥奇遇呢?万一是真的,阴司使者因为同情你我而放归还阳,回头我却说是骗你的,阴使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的恩惠又收回去了?”她低头看向被他紧握的右手,“我从小所受的教导,一诺千金、言出必行,我说过的话,当然是算数的。”

兆言喜不自禁,笑逐颜开,两只手都去握她的手,她却轻轻抽开了,撑到他身侧的隐囊上,俯下|身来:“刚刚说过的,也算数。”

第一次见她主动亲近,他不禁有些紧张:“什、什么?哪句?”

“先喝药再给奖励那句。”

兆言两眼都直了:“不、不是已经给过了吗?”想起蜜饯的核还在嘴里含着,连忙吐在手心里。

颖坤似笑非笑地瞄了果核一眼:“陛下想要的奖励就是这个吗?”

当然不是,这么好的机会他要是还不懂得把握,简直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他心中暗喜,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着她自己送上门来。

她的动作很慢,双手架在他两侧,缓缓俯身。到了两三寸外气息交错的距离,她还微微偏过头,与他错开一个角度。这姿势更让他心如鹿撞,心肺相连,一口气吸得猛了,受伤的肺部经不住,一声呛咳就要冲口而出。

咳嗽,当真是比人的情感流露还要难以克制。他只得侧过脸去避开她,以手掩口轻咳了两声。

转回来时颖坤已经站直了,伸手在他心口拍了拍:“真是可惜,看来陛下的病情不容许现在领取奖励呢,还是等龙体痊愈再说吧。陛下,如果您想快些好起来,以后可得每天按时服药。”

皇帝陛下一口气怄在胸口,只怕病情更要加重了。回忆往事、昔日再现固然美好,但绝不包括被她嘲笑戏弄丢尽脸面的那部分。

第十一章 水龙吟2

兆言的外伤当时看似凶险,但熬过了拔箭的风险之后,伤口很小,没过几天便愈合了。反而是箭头上的淬毒,是女直人从当地山林的药草树汁里提取出来的毒物,毒性不烈却后劲绵延,没有有效的根除方法。

余参军左臂中箭,医治时伤口已经发黑溃烂,大夫动刀挖去了一大块,虽然性命无碍,以后这只胳膊是不能使重力气了。兆言伤在肺里,只能靠服药慢慢拔毒,毒性去得慢,他气喘咳嗽的症状一直不见好。加上北地寒冷,春寒料峭,府衙条件简陋,不利于他养病,所以外伤愈合后,大夫便建议他回燕州行宫疗养,温泉对驱毒清肺也大有好处。

皇帝金口玉言,先前承诺救治他的大夫要加封公侯,此时脱险转危为安,践行诺言,赐主刀的大夫四品县伯爵位,另两名副手五品县男爵位,子孙世袭。那三人都是城中开医馆悬壶济世的平民,一跃而成为全城身份最显赫的贵人,自然感恩戴德喜出望外,惹得其他几名临阵退缩的大夫眼红懊悔不已。

御驾离开景州回燕州前,新晋的县伯县男都来谢恩辞别。那位年纪大的大夫擅治肺病,切切叮嘱了许多日常注意的事项,例如不能受冷着凉、饮食忌口、禁骑马疾驰奔跑剧动等。皇帝喜好骑射武艺,如果肺疾不能痊愈,这项爱好只怕也得舍弃了。

除此之外,老大夫还特意提了一项禁忌。皇帝在景州时,刚率军从前线撤下,身边连内侍都没带,由府衙的下人伺候,卧病期间并无此顾虑;但回了燕州行宫,离宫奢华,宫女美婢成群,陛下当远女色少房事、清心寡欲养生调理,此之与骑马疾跑同理,都是不能耗力气急,否则将对肺疾不利,病根难除或再加剧云云。

这三名大夫都是燕地的平民,并不知道大吴皇帝的后宫现状。在他们的想象里,皇帝当然是坐拥成百上千的美女佳丽,又正当年盛血气方刚,还不得夜夜笙歌温香暖玉不绝于怀?

老大夫忠心诚恳一本正经地向皇帝宣导房中养生术的道理时,颖坤也在一旁。她先是弯腰低头,后来忍不住了,悄悄把脸朝向外侧。兆言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从她一抖一抖的肩膀可以看出她正在笑,而且越笑越厉害。

不消说,又送了她一个取笑嘲弄自己的理由。想到这段时间在她那里吃瘪碰壁一鼻子灰,英明神武威震四方的皇帝陛下胸中那口气更加郁结难平。

怕颠簸震动加剧皇帝的病情,回去的车马走得很慢。从景州到燕州四百里,足足走了十天才到。皇帝下榻在行宫最北面温泉边的暖阁,正是之前颖坤养病之所,宫室内的器物摆设还保留着她居住时的模样。

齐进这次留在行宫没有随军,送走皇帝时生龙活虎意气飞扬,回来就成了病怏怏大气都喘不上的伤员,一见着皇帝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自责没有坚持要求跟在陛□边,关键时或可以身相护,病中也能好好伺候照料。他一边哭一边狗腿地上去托着皇帝的手把他扶下车来,回头对车旁的颖坤道:“杨校尉,能否帮小人扶陛下一把,咱们一人一边搀着他。”

颖坤骑马跟在御驾之侧,下马过来,没有去另一个侧搀扶,而是弯腰恭谨地问:“陛下,要不要臣背您进去?”

齐进以为自己听岔了,看她神情恭敬严正,不像说笑的样子,杨校尉一向给他的印象也是端正严肃的。他抬头去看皇帝,陛下一脸吃了苍蝇吐不出来的表情,忿忿把他的手甩开:“不用了,朕还没有病入膏肓走不了路!”拂袖大步走到前头。

齐进落在后面,他诧异地转头看向颖坤。颖坤嘴角带着促狭的笑意,发现他在看她,笑意一收,顿时变了一副面孔正色道:“齐大官,莫让陛下一人独行,快快跟上罢。”

齐进心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怎么会因为九年后重见杨校尉,见她沉稳端方,就忘了她当年的德性呢?

不过,陛下这回出征,似乎大有斩获啊。

因为这偶然的发现,安顿随行将领时他就长了个心眼。皇帝想让颖坤住在行宫内,最好是就在他隔壁;颖坤觉得其他臣僚都住在配院,先前她和七郎居住的院子里行李衣物犹在,也应当住到那边去。两人争论不下,齐进就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让她住在原先的东配院,如今已经圈入行宫范围,与暖阁之间有水上回廊相连,来往也都便利。

他的理由也充分得很:“校尉与众将军虽都是军中武将,但男女有别,杨将军又不在,杂处而居岂非不便?不如分院入住,男子在西院,女子在东院,各自便宜。”

这么说也没错,合情合理,只不过女将只有她一个,东配院就成了她一人的住处。

行宫条件优渥,加上温泉疗养,兆言比在景州大有好转,各方军情奏报也陆续送到燕州行宫来由他批阅定夺。

自从御驾在景州被女直偷袭遇险,吴军也开始对东北方的女直心生警惕,除增派禁卫保护皇帝安全,景州平州等地也增加驻军,防范女直再次入侵骚扰。此举必然会分散前线的兵力,拉长战线,天气又迟迟不回暖,连降春雪,形势其实是对吴军不利的。

但是鲜卑人也遭遇了麻烦。宇文敩那些成年握有兵权的儿子始终是上京动荡不安的隐患,拓跋辛挟持幼帝不能服众,叛乱频生。拓跋竑兵败身死,精锐折损,拓跋辛也明白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把燕蓟打回来了,又悄悄把精兵抽调回去平叛。鲜卑军虽然只少了一万多人,战斗力却是大减,两军在长城边拉锯对峙。

颖坤在燕州之战受的重伤,以为已经彻底养好,但是再经景州一役,天寒地冻,她那条骨裂过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爹爹在世时也常听他抱怨年轻时筋骨受的伤,年纪大了全都回来讨债,一到阴雨天就要受罪。她心想莫非自己才二十几岁就要落下个老寒腿?想想都发怵。于是听从大夫建议,每日在温泉中浸浴,祛风除湿,确实有所改善。

东院比西配院好的一点就是,东院邻近温汤源头,也有温泉汤池,前朝时只有地位尊崇、倍受宠信的大臣才有资格受赏居住于内。如今虽然和行宫打通连成一片,但池与池之间有围栏花格隔断,这片几个池子就成了她的独享。

其实行宫里二十来座各式温汤,也只有皇帝一个人在泡罢了。

宫中人丁稀少,原先的数百名宫人都被遣散,只留下一成洒扫庭院,每人必须单独打理几座宫室,劳务繁重。皇帝自有从洛阳带来的齐进等人伺候,不会让魏国旧属近身。整个东配院一共只有四名婢女,颖坤在外行军自理惯了,也很少让她们服侍。

所以当她在氤氲的热气中隐约瞧见一个翻领窄袖胡服男子的背影时,立刻心生警觉。她刚坐在池边沐足,身上轻罗丝衣还没有脱,抓起一件半臂披在肩上就追了上去。

夜间行宫内更显空旷幽静,为了俭省节约,池上回廊每隔数丈才有一盏宫灯照明,晦暗不清。入夜后气温骤寒,宫内水气丰沛,起了一层薄雾,和着温泉逸出的白汽,缭绕弥漫,衬得离宫有如仙界幻境。

颖坤涉水而行,走到行宫内多座汤池川流交织的地方,水汽更盛,如云似雾,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了。那个胡服男子不见了人影,周围寂静幽暗,只听见池底泉眼咕嘟有声,和她一个人走在水中带起的声响。她也不确信是否真有其人,但仍不放心,准备回去召集侍卫搜查。转身刚要走,忽然有人从背后伸过手来,蒙住了她的眼睛。

这么一蒙颖坤就心里有数了,在那双手下暗暗翻了个白眼。这种“猜猜我是谁”的把戏,五岁以上的孩子就不屑一顾了。她认识兆言时,他已经七岁,但是一直跟刘才人住在偏僻的侧宫,也没有其他孩子陪他玩耍,刘才人只会用这个逗他开心。两个孩子刚认识,他便也用这个来与她玩,被她狠狠鄙视了一通,拉着他到御花园里见识了一番大孩子应该玩的东西。用她的话来说,兆言仿佛“饥饿的小老鼠掉进了蜜罐里”,一个全新的瑰丽世界在他眼前展开了。

身后的人果然用怪腔怪调的声音在她耳边问:“猜猜我是谁?”

颖坤叹气道:“陛下,别玩了好吗?臣还以为行宫里混进了胡人刺客。夜里灯光不明,万一被侍卫误会成不法之徒,失手伤了陛下如何是好?”

“这个不用担心……”他咕哝了一句。

颖坤稍稍摇了摇头,眼睛上的手也随她而动,不让她挣开。“陛下可以放开我了吗?”

他从侧面探过头来看她:“末儿,我发现你蒙着眼睛的样子挺好看的,安静乖巧,不像平时……哼。”他想绕到正面来看她,但那样势必要松开双手,于是又绕回去。眼睛上的手拿开了,随即一条折叠的素色丝帕覆了上来,蒙住眼睛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她感觉到他在面前端详了自己许久,而且离得很近。“陛下引臣来此所为何事?难道是想跟臣重温儿时游戏,玩捉迷藏吗?”

“一刻不刺我一下你就难受是吧?”他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本来是去找你……算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执起她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肩牵引她在水中前行。

颖坤不适应目不能视物的黑暗,脚尖点着池底走得很小心。走了一段发现池底平坦,渐渐放了心,冷不防踩空一级台阶,更不知四周是何状况,身子一歪便向侧面倒去。触手可及只能抓住兆言的衣襟,他伸手一抄抱住她,也跟着倒了下去。

这里是汤池之间引水的沟渠,水深及膝没有危险,但渠壁并不像池子里修得光滑圆润,多有尖凸棱角。颖坤后脑撞到一处石棱,被他的手抢先垫了一下。她没有撞疼,那只手却想必撞得不轻,她叫了一声“陛下”,就想扯开眼睛上的蒙帕去查看。

兆言按住她的手:“别动。”

两人一上一下躺在引水石渠里,水声汩汩潺潺。她的头发衣服和蒙在眼上的丝帕都打湿了,那丝帕本是纯净素白,洇了水后显出玲珑剔透的玉色,正与她肌肤相衬。丝帕上绣了一枝红梅,正好折在最外层,经水红艳欲滴,与其下的红唇交相呼应。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个来回,呼吸不由渐渐加深了。她躺在他身下,发鬓微湿,凌厉讥诮的眼神被绢帕阻隔,螓首枕在他掌上微微仰起,如此任君采撷的诱惑姿态。

颖坤被他压住起不来,又唤了一声:“陛下?”

“末儿,我又改主意了……”他悄悄把她的手别到腰侧箍住,凑上前来,“刚刚我去找你,其实是打算向你讨债的。”

“讨债?讨什么……”话音未落,她自己也想起来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落入了不利境地,觉察到他气息的异样,抿唇不语。

平时与她说话拌嘴,视线都落在她灵动的眉梢眼角,此刻眼睛被蒙住了,那双红唇就成了脸上最吸引人注目的所在。那些细微的动作看在他眼里,全都成了魅惑的引诱。看不到眼睛,他的胆子也比平时更大,俯身下去张口含住。

本来就是她应诺的,晚了一个月才践行,还得加点利息呢。

与上次在御花园小阁相比,这回他吻得十分小心而克制,轻柔辗转,循序渐进。颖坤的手掌抵在他胸口,感觉他呼吸的起伏和频度。她心里想,只要他稍微显露出一点气急闷喘的征兆,她立刻就把他推开。

但是始终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节奏,呼吸深了便浅啄轻点,顺畅了再纠缠深入。到后来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那只手顺着他的胸膛软软地滑下去,滑到他的背后,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