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铺了黄绢,并不太冷,但是肌肤在空气中裸|露还是让她微微瑟缩了肩头。大殿宏伟空旷,抬眼只见高耸的檐顶,仿佛没有遮蔽掩挡,让她觉得莫名地不安,躲着他道:“这里太空了……不如到偏厢去……”

兆言看出她怕羞,伸手将地图的边沿一把扯过来盖在两人身上,如巨幅盖被:“这样呢?”

黄绢隔绝了内外,隔开一方小小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绢帛的孔隙里漏进来些许微光,狭窄闭塞的空间里,她反而觉得安全了,不再躲避挣扎,脉脉含情的注视着他。

她躺的地方正好是燕蓟地界,娇艳雪肤衬着山河城池,让他不由赞叹:“江山美人,不外如是,朕何其有幸,幼时的两个心愿都将成真了。”

她揽着他的颈项道:“陛下雄才伟略,日后还将有大作为,别人问起来,可别再把江山宏图和儿女私情并论了,会叫别人笑话陛下的。”

“宏图是图,私愿就不是图?朕的两个心愿一公一私,相得益彰,有什么好笑话的?”他的手抚过她发端,青丝尽处,是燕州四面的峻岭崇山,“末儿,有时我还会想,这一次燕蓟北伐,最大的收获不是疆域版图、千秋功业,而是成全了你我。”

一瞬间心潮澎湃,环在他颈后的双手一紧,他顺势压了下来,身下稍一用力,埋入他梦寐以求的甘泉源头,如饥似渴地汲取她每一分雨露柔情。

绢图随着他的下沉飘然降落下来,耳畔一座连绵的山峰,随着他的动作起伏飘荡,旁边那标识的三个字,“天子峰”,当他前进深入时便被轮廓阻挡,抽离后退时又悄然隐现。

她忽然觉得难以负荷,细声恳求道:“陛下……等一等……”

“这个时候你叫我等,”他十分不满,但怕她觉得不适,还是忍耐住停了下来,语带调谑,“怎么了?甘霖都汇成流泉了,该不会疼了吧?”

颖坤被他说得满面通红:“能不能……往那边去一点……”

兆言发现她目光并未盯着自己,而是越过他看向侧方耳后。他偏过头去,看到自己身侧是魏国疆域,心中便明白了,眼珠一转:“好,咱们一同回洛阳去。”抱住她就地往南滚了一圈。

两人身躯还合在一处,颖坤吓得连忙抱紧了她,天旋地转时,那种感觉无法言喻。她心口怦怦直跳,埋怨道:“你怎么如此乱来,万一……”

“万一什么?怕折断吗?”他笑得邪魅,贴在她耳边碎吻细语,“就算会断也是被你绞断的……”

他近来说话是越来越荤腥不忌了。颖坤耳根绯红,咬唇道:“下流。”

“男人都是这么下流的,这叫闺房情趣。”

她小声道:“才不是呢……”

这句话又叫他听出话外之意了:“是吗?难道闺房私帷之内还要作谦谦君子?装腔作势道貌岸然,哼。”

想想又不对,上次她明明透露过很激烈,加上今日她哭肿的双眼,刚才看到鲜卑地图就要换地方的要求,真是让人火冒三丈啊。

颖坤懊悔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又觉得他的小心眼有几分好笑,抬头亲了他一下:“咱俩从小在一块儿就没个正形,现在想要纠正也拗不过来来了。这样……也不错……”

这话兆言非常爱听,手指在她颌下打着圈,慢慢向下,一直绕到她心口,在那里来回盘旋。“太医跟我说过,人的心脏也和家畜一样有四个腔,形如房室,上二小下二大。所以啊,这人的心里头只能装得下一个人的说法其实是不对的。既然有四个屋子,起码能装四个人是不是?”

她又被他的新奇论调逗笑了:“所以按陛下的说法推论,男人三妻四妾见一个爱一个都是合乎情理的,不算变心是吗?”

他没回答,只是指尖的圈越划越小,最后点在她心口处:“朕宽宏大量不拘小节,允许你在上面那两间小屋子里留一间给他,但是最大的那间必须给我。”

颖坤抿起唇,目光盈盈地望着他。

兆言嘴巴都气歪了:“最大的那间已经给他了,住进去就赖着不肯搬出来了是吗?”

颖坤憋着笑,仍不做声。

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恶狠狠道:“旁边那间差不多大的!必须给我!这是朕的底线不能再让步了!”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点头说了声“好”。

他怒气未平,在她胸上咬了一口,邪笑道:“我不能占满你的心,但是可以占满别的地方。”猛然用力顶入深处,换来她失声惊叫。

黄绢舆图仍在头顶上方飘着,情至动处,山河摇荡。这次目光所及处是洛阳,幼年依存的故乡,与他从小一起生长的地方。

缱绻情浓时,听到他在耳畔呢喃:“末儿……为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竟连语气也是一样。神思浑噩朦胧,她的喉间微微逸出一声,不知是动情激荡时的吟哦,还是模糊无心的应承。

第十三章 送 将归3

早晨颖坤醒来时,兆言还在沉睡。她轻手轻脚地把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拿开,从卧榻脚头悄悄下了地,自己穿好衣服走出偏厢。

门外只有齐进一个人候着,看到她迎上前来。颖坤小声问他:“现在能出去吗?”

齐进问:“您这么早就要走?不等陛下起来?”

颖坤道:“陛下连日劳累,让他多睡一会儿,你在这儿伺候着吧。”

齐进道:“是,小人已经跟左右交代过了,陛下熬夜处理国事,昨晚歇在书房里,今晨也会晚起,等陛下醒了我再叫他们过来。外面只有禁卫,我把门口腾开了,您放心出去吧。”

颖坤离开御书房,门口果然空无一人,侍卫们都远远守在大殿台阶下,面朝外侧。她从侧面出离宫,顺路去了一趟厨下,嘱咐婢女把她的药煎上。

回到西院住处,七郎正在院中练剑,看到她很自然地询问:“吃过早点了吗?”

反而是颖坤有种夜不归宿被家长抓到的尴尬:“还没有,七哥吃过了?还有没有剩的,我随便吃点就行。”

七郎一向早起,早就用过饭了,看她肤光黯淡,长发用头巾随便一包,不但没吃早饭,显然是还没洗漱就赶回来了。昨天他一时心软放她去和皇帝会面,现在看到她这副偷偷摸摸畏首畏尾的模样又心里不痛快了,冷冷道:“我还以为陛下会留你一起用个早膳,他就这么让你回来了?”

颖坤讪讪道:“陛下还没醒呢,我自己回来的。”

七郎忿忿不平:“末儿,就算你嫁过人守了寡,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你随便看上谁,哥哥们帮你做主,风风光光正大光明地改嫁,谁都不敢怠慢你!你这是何苦,图他什么!”

颖坤道:“那七哥又图六嫂什么呢?你随便看上哪家闺秀,太后和母亲都会帮你娶回家来,七哥也不必担报嫂的闲话,何乐而不为?”

七郎被她噎得没话说,掷剑入鞘:“你先回房去洗漱吧,我再叫人给你送些早点来。”

等颖坤梳洗完毕换过衣裳,婢女也把早点送来了。七郎陪在一边看她吃,忧心忡忡地问:“末儿,你别嫌我啰嗦多管闲事。战事已毕,和谈结束,王师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了,陛下不能一直留在这儿。”

颖坤低头喝着粥:“七哥这段时间会很忙吧?如今边境线北移,边防都要重新布置。我听说陛下十分赞赏大哥在平州沿海抵御女直的战略,打算擢升他为平滦节度使;薛少将军在蔚州已有根基,他也请命承父遗志留驻边疆;七哥你呢?会守檀州,还是蓟州,抑或景州?”

七郎道:“你别同我打哈哈,谁跟你说这个?陛下要回洛阳,你怎么打算?跟他一起回去吗?陛下曾在贞顺皇后灵前当众发过誓,此生不再立后,难道你甘心从此囿于深宫做个仰承君王恩泽宠幸的妃嫔?还是一直这么偷偷摸摸的,有一天没一天地凑合下去?”

颖坤仍没有直接回答:“七哥,前几日刚收到大嫂寄来的家书,你看了吗?母亲伤病已经痊愈,康健如初,精神更见矍铄,短时应当不需要你我再回洛阳侍奉了。檀州、蓟州、景州,你选一个,但是燕州得留给我。”

七郎被她的话惊住了,先时恨她不争气,听她这么说又心生怜惜:“末儿,你……唉!”

她端起碗把粥喝了个见底,放下道:“七哥,你那里有没有此次两国合约的细则?听说关于贸易往来有许多琐碎的规定,我这几日闲来无事,想仔细研读一番,将来燕州肯定要成商旅旺地。”

七郎叹了口气,回自己屋中把合约的誊本拿过来给她。七郎自有军务在身,颖坤独自留在屋内翻看那本合约,一条一条对着七郎的批注看过去。

过了个把时辰,离宫庖厨司药的婢女把她吩咐的煎药送了过来。颖坤摸了摸还有些烫手,便对婢女道:“你先放这儿吧,药盅回头我再遣人送过去,不劳久等。”

婢女退下,她坐在窗边一边看贸易细则一边思索利害,想得专心,伸手去端药来喝时目光都未离开书册。瓷盅刚凑到唇边,斜里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把她手里的药盅夺走,乓地一声掼在地下,摔成粉碎。

黑褐色的药汁溅了她一脚。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张怒意勃发双目赤红的脸。“陛下……”

兆言许久没有对她发过怒了,自从因为一时意气导致她闯入敌营身负重伤后,他就一直小心克制着脾气,但是今天这件事让他再次勃然大怒,忍无可忍。

“是不是每次前脚和我恩爱欢好,后脚你就来喝这个?昨晚答应我的事呢?这么快就忘了?!”

她微微皱起眉头:“答应什么?”

“答应我……”他仔细一回想,她确实什么都没有承诺过,这非但没有让他降下火气,反而怒意更炽,“你就这么不想生下我的孩子?那名永安的老大夫说,他们逼你喝下滑胎之药,你明明没有身孕,却像真的失去孩子一样悲痛欲绝。怎么到了我这里,没人逼你,你倒自己喝上了!他的骨肉如珠如宝,我的就弃如敝履、避之唯恐不及吗?既然这样,你何必跟我……何必给我这些念想!”

颖坤面色微寒,垂着眼道:“万一有了身孕,生下来是叫陛下父亲,还是叫表哥呢?”

兆言被她问得一时语塞,她又道:“不是一定要有人撬开我的嘴灌下去才是被迫无奈,陛□处至尊高位,应当比我更理解什么叫身不由己才对。”

他怀着满腔怒气,被她这样四两拨千斤地轻轻一转,那些气愤怨怒都没了落处,化作无尽的哀愁无奈:“末儿,我们之间……确实有很多阻碍,但是你跟仁怀太子血海深仇都能做了夫妻,我们这点非血缘的伦理阻隔难道比亲人血仇还难消除?”

颖坤涩然道:“我跟咸福不是也没做成长久夫妻么。”

他的意气渐渐平息下来,在她面前蹲下:“仁怀太子,其实我见过他一面的。你还记得吗?他去你家求亲,被你赶了出来,是我陪同他回的宫。他跟我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天底下没有事不可为,只要你愿意拼尽全力。当时那种情形,他是鲜卑太子,你是大吴臣女,身份并不相配,何况他还杀了你的父亲兄长,他还不是明媒正娶,让你做了他的太子妃?那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能力排众议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否则,不用你心里暗暗比较,我自己也会觉得我不如他。”

颖坤道:“陛下不必比较,也无须效仿。有些结本就无解,强求来的结果也不能长久。如果当时我能自主决定,或者从头来一遍让我重新考虑抉择,我不会嫁给他的。”

兆言眉尖紧锁,泫然望着她道:“所以,如今你能自主了,没有人胁威逼迫你了,你也不会嫁给我,是吗?”

颖坤笑得惨淡:“哪有姑母嫁给侄子的道理。陛下也说过,你当众坐实了我公主的身份,姑侄关系怕是撇不干净了。”

他犹不死心:“毕竟不是嫡亲的,大家都知道你我并无血缘,无非就是背些闲言碎语,听那些古板迂腐的言官絮絮叨叨,并无实际危害……”

她伸手轻抚过他颊侧,柔声道:“陛下是明君,当受万人景仰流芳百世,不该背负这些污名。”

“为了一个明君之名而违背心意委曲求全,那是沽名钓誉。何况能不能流芳百世,也不是看帝王的私德。汉武幸卫霍,唐宗烝庶母,可是千秋百世之后,史册上只记得他们的丰功伟绩,这些污迹不过是一笔带过,也不会因此有人觉得他们是昏君奸臣。可见帝王只要有足够的功绩,治国有方泽被后世,私德高洁固然锦上添花,缺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越说越觉得心潮激荡,抓住她的手,“末儿,只要你愿意,我不怕担这点污名。外方的压力我也自会承担,臣下难道还能威逼皇帝?”

“陛下倘若一意孤行,臣下当然不能违逆,那太后呢?贞顺皇后和杜贵妃呢?还有她们为陛下生育的太子公主,陛下也能不顾他们的意愿么?”

远离洛阳,那些被刻意忽略的人事还是浮出水面。这句话戳中了他的软肋,他的声音低下去:“末儿,你是怪我轻许然诺,承诺不立后之事?贵妃他们,是我的过错责任,后半生也当庇护奉养。你……能容下他们么?”

“我没有怪你,但是大丈夫一言九鼎,承诺过的话就得说到做到。陛下应诺不再立后,我也曾发誓绝不改嫁,都得遵守。如果陛下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臣也会轻视陛下的。”她的手从耳畔慢慢抚下去,覆在他肩头,“我不是容不下贵妃公主,而是……心中有愧,无颜见之。请陛下准许臣留守燕州,今生除非为母亲送终,我……不会再回洛阳了。”

第十三章 送将归将4

兆言蹲在地下仰首看了她许久,忽然把头埋在她膝上,孩子气地闷声道:“你不回洛阳,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就在燕州陪着你。”

颖坤抚着他发顶笑道:“陛下又闹小孩子脾气了,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远离京畿朝堂,滞留在边城离宫呢?”

兆言赌气道:“这个皇帝本来也不是我自己想当的。论高瞻远瞩治国方略,朕不如太后;论先帝信爱名正言顺,朕不如绍年。我不过是个赶鸭子上架的囫囵皇帝罢了。”绍年即越王兆年,兄长即位后为避讳而改名。

颖坤道:“陛下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且不说陛下执政以来四海升平、国富民强,单是收复燕蓟这一条,就是连高祖都未能达成的伟业,足以令陛下名垂青史、百世流芳了。”

他的语气还是闷闷的:“那也是因为我运气好,碰上鲜卑腐朽败落,不像高祖时正值鼎盛强大,数次北伐都铩羽而归。我可不会因此就飘飘然觉得自己文治武功可与高祖相提并论了。”

她笑道:“好好好,我不拍陛下的马屁了,陛下不是明君英主,只是个平庸的守成之君,行了吧?”

他叹了口气:“我倒想当庸主昏君,这样便可理直气壮地把你留在身边,谁敢反对就砍谁的头。”

颖坤抬杠道:“那要是臣自己反对呢?”

他站起来从侧方一把抱住她:“那我就强取豪夺、威势逼迫,把你强掳进宫做我的宠妃。你要是敢不从,我就撤你哥哥的职、抄你的家,让你母亲嫂嫂们四处漂泊生活无依,你还敢不答应吗?”

颖坤忍俊不禁:“臣不敢,太吓人了,幸好陛下不是昏君。”

兆言搂着她的肩不放手,轻叹道:“明君比昏君难做多了。小时候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野心勃勃想要当皇帝,当皇帝有什么好,现在依然这么觉得。要不是预儿还小,这个帝位我真想让给他算了。”

“可陛下不是这种会撒手逃避、不负责任的人,莫说这等丧气话。陛下少年得志,春秋鼎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眼下遭遇一点挫折而心灰意冷,等陛下回了洛阳重掌朝政,一酬壮志大展宏图,就不会这样想了。”颖坤握住他环在身前的手,转过头去望着他,“陛下会是一个好皇帝、好父亲的。”

他的双臂紧了紧:“好皇帝、好父亲,你这是把自己从我的后半生彻底剔除出去了?壮志宏图若没有了你,我还要它做什么?”

颖坤道:“怎么会呢,我也是陛下的臣子,受陛下恩德泽被。陛下在朝堂上的一举一动,臣都会默默看着呢。”

“我的一举一动你能默默看着,那你的一举一动呢?我去哪里看?”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做他最喜欢的抚摸指节的动作,“燕州离洛阳那么远,一千六百里,往来行程盈月,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你不能留个离洛阳近点的地方吗,开封、陈留、清河都好,我还能时不时去看看你……”

她低声道:“燕州对我……有特殊的意义。”

兆言不禁又有些来气:“他的棺柩都迁走了,只留个废弃的空墓穴在那里,你还舍不得离开,非得留在这里守着吗?”

颖坤微微一笑:“为什么一说到特殊的意义,你就觉得一定是因为咸福呢?我跟他要说意义特别的地点,也应该在易州初遇之处。燕州……陛下即位前曾王燕,不是吗?”

兆言何曾听她说过如此眷恋情深的话,心潮激荡,双臂一收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扣在心口,一想到即将分别天各一方,恨不得两只手就此生在她身上,要放开简直如血肉剥离,痛彻心骨。

颖坤倚在他肩头又道:“上一回在燕州不过月余时日,生离死别,血光惨祸。十年来每每从燕州城外经过,我从未入内,这辈子都不想再临其境。但是因为有你,兆言,我又回来了。这几个月和你相守的时光弥足珍贵,曾经不忍目睹的地方,我现在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他头一回听她直抒情意,心中狂喜之余,更感分离之痛:“既然因为我,避走不及的地方都能变得不舍,那你怎么舍得不回洛阳呢?那里不仅有我,还有你的老母亲朋,是你从小生长的地方。”

她捧住他的脸,目光在他脸上来回不舍地细细端详:“回到洛阳,你就不是我的兆言啦,而是大吴皇帝陛下,是太子公主的父亲,是贵妃的夫郎,是天下臣民的圣主君上。”

见他瞳仁紧缩眉尖深蹙,两颊因为咬牙忍耐而鼓起,她忍住喉间涩意,话锋一转道:“关于母亲大人,我正想找机会和大哥七哥商量,如果我们兄妹三人长驻边疆,要不要把母亲接过来侍奉,也免得大哥大嫂常年分居两地。”

他也就着她的话接道:“你们杨氏一门为我大吴江山牺牲太多,如今燕蓟初定,军中无人,还得倚赖你们为朕守卫边陲。等我军壮大将才辈出,就调你大哥回京任职孝敬母亲,免得老人家晚年背井离乡,毕竟洛阳才是根基故土,落叶也须归根。”

颖坤道:“谢陛下|体恤恩典。”

兆言叹道:“有你母亲在洛阳,你总得回来看她。”

她心中既有感念,更多酸楚,不知如何回答。一事说毕,片刻沉默,那种无孔不入的悲哀情绪再度袭上心头。她立刻又说:“对了,上次陛下跟我提起,同意每年输银绢二十万予鲜卑,早平战事只是其一,除此之外另有考量,还说前几年燕蓟有大批手工作坊主和商贾流入河北河东等地,战乱结束后还将回来。臣这段时间的确发现燕州有许多这样的人回归,陛下能否为臣解惑,详说一二?”

他也用商议国事的口吻道:“哦,这件事是容县榷场市令发现上奏的。市令官阶虽低,却与商贩九流接触最多,精于度支理帐,和你们这些戍守边防的武将视野全然不同。”

颖坤道:“以后边境安定不再打仗了,要想燕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我们这些武人还得多向市令讨教才是。”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商贾作坊之事,仿佛只有这些话才能平心静气地谈论,不必担心忍耐不住而失态。即便是这样的公事,说起来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哪怕一直谈论下去也甘之如饴。

一直论到午间时分,守在外头的齐进进来询问皇帝午膳事宜,兆言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行宫。他拉着颖坤的手不放:“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宫,皇帝赐宴臣下,应当没什么不妥吧?”

颖坤道:“不怕我七哥回来见不着我,杀进离宫去拿人吗?”

兆言扁着嘴:“在一块儿的时间过一天就少一天了,七郎不能体恤一下?这段时间你多陪陪我,好不好?”

颖坤不忍拒绝,自己也难分难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他眼中蕴着哀痛苦涩,还是扯出一抹欢喜的笑容:“那走吧,陪我一同吃饭去。七郎追究起来,交给我来应付他!”

站起来踢到碎裂的瓷片,兆言才想起那碗被他摔在地上的汤药,药汁已经渗入地面青砖,洇下一片深色。他疼惜道:“以后别吃这种药了,信期紊乱半月一次,该多伤身。你要是怕有孕,大不了以后我不……不……”

他在闺房之事上一向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竟然愿意为了她而让步,颖坤心中感动,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大不了我不在里面……”

她那一眼就变成了无奈和嗔怪,脉脉含情地递出去,翻个白眼收回来。

吴魏和谈进展迅速,四月底即告结束,新的边界划定后,原雄州霸州等地的驻军都要向北移防。边境线北扩延长,除了防范北面的鲜卑,东北的女直、西面的回鹘党项都与吴国有接壤,这些部落国家虽小,凶悍却不输鲜卑,都得驻兵防御。北伐的十余万大军,除了禁军随御驾回京,其他都得留在新边境驻守。

此次北伐战功显赫的将领都得到擢拔提升,半数以上留驻边防。皇帝任命杨行乾为平滦节度使,驻军平州;七郎为燕檀节度使,驻军檀州,但因为燕州的重要地位,又以颖坤为燕州留后,辅助七郎处置燕州庶务。

五月里各州的防御使刺史都已就职,边境初定,皇帝离开京畿也有九个月,该班师回朝重理朝政了。但兆言以肺疾复发、燕州离宫温泉有利疗养为由,滞留行宫不走。

寒冬泡温泉疗养尚合情理,这大夏天的还泡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过了两个月,洛阳的朝臣们见皇帝陛下三伏天留恋温泉不肯回京,渐渐就有了皇帝北伐获胜少年得志心骄意满、贪恋离宫奢华乐不思蜀的传言,君不见北朝上一个皇帝宇文敩,不就是这么被奢靡享乐腐蚀了壮志?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于是纷纷上表劝诫,谏皇帝杜绝声色犬马,早回洛阳执掌朝堂。

兆言又磨蹭拖了一个月,眼见夏去秋来,离京已满一年,才迫不得已率领三万禁军班师回帝都洛阳。

第十四章 相 见欢1

颖坤本以为自己又会像之前在雄州一样,除非家中发生大事,否则经年累月不会再回洛阳。谁知王师凯旋回朝不过四个月,年底一道圣旨送到燕州,召燕檀节度使及燕州留后正月回京入朝。

这地方上的要员趁重大节日应召入朝述职、禀报各地喜讯捷闻、向皇帝献赞朝贺、皇帝予以赏赐褒奖,是十分寻常的事,以往杨行乾每隔一两年就要回京一次。颖坤没想到兆言竟会用这种理由征召她回京,堂而皇之的圣旨,倘若没有十分充足迫不得已的理由,抗旨不回就有倨傲不敬的嫌疑,少不得要被御史弹劾,重则安她一个拥兵自重目无尊上的罪名。她和七郎一道接了那道圣旨,不禁有些犹豫。

七郎初任节度使,燕州檀州顺州都有往来,岂不知她这几个月表面上忙碌公事脚不沾地,回到府邸便情绪消沉相思难解,问她:“你不想回去见陛下么?为何犹豫?”

颖坤道:“正是因为想见,所以犹豫。”

七郎大致也能明白她左右为难的心思,安慰道:“圣旨都下了,总不能抗旨不遵。不知是禁卫的哪位旧友回去说漏了嘴,上个月大嫂来信责问我,说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瞒着家里不说一声,母亲、太后、嫂嫂们都十分担心你,非要亲眼看到你安然无恙才放心。还有,年后萱儿要出嫁了,就算元旦不回京,晚一些也得回去,亲侄女大喜的日子你总不能缺席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要是担心横生枝节,那你一路跟着我,哥哥会看好你不让你行差踏错的。”

颖坤笑道:“七哥觉得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管不住自己?”

七郎不屑道:“你我倒不怎么担心,最让人放不下心的还是陛下。他是皇帝,如果胁威势强求,你又不忍心拂逆拒绝,岂不被他钻了空子?”

颖坤笑得更深:“七哥对陛下偏见太深了,还觉得他是少年心气鲁莽行事,人总是会长大的。”

正如七郎所说,这趟回洛阳左右躲不过,她还是跟哥哥一起赶在正月前回到家中与母亲家人团圆。靖平也随他们同行,他现在七郎麾下任檀州兵曹参军,已有副尉之衔,当然不必再屈居人下为奴为婢,算是光耀门楣衣锦还乡了。

三兄妹齐聚洛阳一家团圆,十几年都没碰到过一次,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自然阖家欢喜热闹非常。颖坤和七郎一进大门就被家中亲朋仆婢团团围住,靖平跟在后面并不起眼,只有他的父母亲绕过人群来抓住他的手嘘寒问暖,想到儿子是家生子低贱出身,如今能有这样的作为,欣慰感慨喜极而泣。

靖平间隙抬头在人群中瞄了一圈,在众人最后找到了红缨。红缨本是看向他这边,两人视线一对,她立刻虎下脸把目光移开。靖平也转回来与母亲说话,只是唇角暗暗勾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