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刚从边境回来的兄妹三人,家中众人瞩目的焦点就是即将出嫁的萱儿。萱儿的夫婿是大娘从世家子弟和新晋才俊中选取,安排见了几次面后,萱儿相中了其中的翰林编修、太师张士则的侄孙张景略。据说老太师起初对这桩婚事本不待见,毕竟他和杨公一辈子政见不和,朝上争吵攻讦,私下也毫无往来,现在孙辈居然要结为儿女亲家。皇帝回朝听说后,大约是出于愧疚补偿的心态,册封萱儿为宜安县主,予以厚赐。有了皇帝撑腰,张太师也不好阻挠侄孙的婚事,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颖坤私底下悄悄问过大娘,萱儿对皇帝册封她县主是何反应。小姑娘虽然有点别扭,但还是接下了玉册赏赐,回头听说张士则因此同意了婚事,即又喜笑颜开,欣然接受了县主身份。张氏是大家望族,有这层尊贵身份在,婆家就算想苛待她,也得顾及皇帝陛下的面子。

大娘应付小姑娘那点少女心事就是牛刀杀鸡,她的开明疏导显然起到了比截流阻堵更好的效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兆言又御驾亲征一年多不在洛阳,小姑娘的心思也就慢慢淡了。颖坤看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待嫁,心中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颖坤回京后第一次见兆言是在元旦大朝,在此之前太后已经遣使往来多次,大郎七郎也奉旨入宫觐见过,他肯定知道她回来了,却不曾召见。

为此七郎觉得十分意外,皇帝的行为举止出乎他的意料,反而让他忧心忡忡,从宫中回来后对颖坤说:“陛下下旨把你召回来,不就是想见你吗?他不但没问起你,中间大哥提到一句,他还故意把话岔开了。这才四个月,不会这么快就变心了吧?”

颖坤笑道:“我早就说过,七哥太小看陛下了。”

七郎确实小看了他,他已经不是意气冲动的少年,而是金殿上威严持重的帝王。元旦各地官员齐聚,恭贺新年,祭祀天地,朝上庄严而肃穆。颖坤的职位不算显赫,位列百官之中,最接近的时候,她离他也有数十步之遥。御座上的皇帝身着衮冕,十二旒玉珠挡住了他的脸,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却可以看清阙下众人一举一动,每个人都觉得皇帝似乎在看着自己,于是愈发敬畏俯首,谦卑地低下头去。

颖坤只有和七郎单独上前拜见起身时看了他一眼,隔着旒珠四目相对,她忽然明白了他以圣旨召她回京的用意。即使只能这样阙上阙下遥遥对望一眼,只能以君臣的身份公开见面,她也觉得数月来的相思愁绪尽得纾解,心满意足,襟怀坦荡,不会有任何愧意负担。

回到洛阳,你就不是我的兆言,而是大吴皇帝陛下。

所以,他就以皇帝陛下的身份与她相见。

第十四章 相见欢见2

新年命妇陆续入宫参拜朝贺,如今杜贵妃已经玉体康复,后宫事务也从苏贤妃手里接管过来。颖坤的身份比较特殊,她既是公主,又有官职在身,也可算是外官,就打了个囫囵眼没有随母亲大嫂一同去参加宫宴。过了几天,太后单独遣人来召她入宫,姐妹俩私下见面叙叙家常。

到了寿康宫,太后正在逗两个孙儿孙女玩耍。晋阳小公主快两周岁了,像她母亲一样活泼好动,满地乱跑。太子沈预刚刚八岁,但已经像个小大人了,追在妹妹后面弯腰双手护着连声喊她:“你慢点!慢点跑!小心摔着!”

颖坤看他俩一前一后跑得满头是汗,似乎也回忆起一点三四岁刚记事时六哥七哥陪她玩的情景,不由莞尔。

小公主看到来了生人,立刻收敛了野性,跑回太后身边往祖母怀里一钻,抬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凑,一边说:“擦擦,擦擦。”意思是让祖母给自己擦擦脸上的汗,整理一下仪容好见客人,逗得太后欢笑不止,从妙容手里接过汗巾把她的小脸蛋擦干净了,又替她顺了顺头上毛茸茸的双丫辫,才指着颖坤对她说:“快去叫姑婆。”

沈预去搀妹妹的手,小公主还不让,双手交叠身前,端端正正又歪歪扭扭地和哥哥一起走到颖坤面前行礼,奶声奶气地说:“姑婆。”

颖坤本以为自己见到兆言的孩子会不自在,但是在这粉雕玉琢面团似的小人儿面前,什么龃龉别扭都不见了,真是生怕自己呵气都会把她吹化,连声答应,取出准备好的见面礼一人塞了一个。

小公主又蹬蹬蹬跑回去,把礼物上交给祖母,倚在她怀里忍不住好奇小声问:“姑婆,是姑姑的婆婆吗?”

沈预抢着回答:“不对,姑婆是祖父的妹妹,父亲的姑姑。”小男孩也偷偷地打量她,似乎对这么年轻的姑婆感到十分好奇。

中间太后打发妙容带两个孩子下去洗脸换衣服,姐妹俩坐下来饮茶闲谈。太后感慨道:“我自己没生养过,所以一向对孩子不甚在意,皇帝小时候我对他太严苛了,从来没把他当小孩子疼宠过。自从有了这两个小祖宗,才真的觉着自己是个当祖母的人了,体会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至于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反倒一点都不重要了。”

颖坤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方向,面上还留着依依不舍的笑意:“是啊,这么惹人怜爱的小娃娃,恨不得是自己生的才好。”

太后道:“末儿,你还年轻,有没有想过……”

颖坤把脸转回来:“孩子都是别人家的有趣,真轮到自己头上,大概又要觉得烦扰琐碎苦不堪言。我是没有这个福气了,十年前就已立誓不再改嫁,否则早作打算,现在孩儿也有太子这般大了罢。”

这是太后第一次听她说起立誓之事,本存了试探之意,听她这么一说反而觉得愧对她:“不过是鲜卑的太子,你怎么……唉,算了,左右你这一辈子都献给他们沈家江山了。”

“太后不也是吗?”颖坤笑道,“幼时就曾听太后说过,身为女子可以不局限于闺阁之内,亦得展心胸抱负,这都是先帝的知遇之恩使然,肝脑涂地不足以为报。我不如太后有经天纬地之才,守得一方疆土安宁,予愿足矣。”

太后想起打算跟她说的另一件事,此时提起倒正恰当:“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委屈了你。前几天我刚跟皇帝提过,成皇帝诸女除了玉真健在,其余都已辞世,玉真又执意斩断尘缘出家奉佛,先帝的姊妹里就只剩你这一个结义妹妹了。连晋阳都有了封号,你比她长两辈,不能只叫公主,应当进册大长公主才合情理,以褒奖你对阵鲜卑之功,领兵授官也有楚国公主先例可循,免得那些迂腐儒生说三道四。”

楚国公主是高祖的姐姐,远嫁江陵,高祖起兵后与其夫一同举兵响应,夫婿阵亡后独自领兵,曾接连攻下淮南十余州郡,使高祖在南方立稳了根基。高祖登基称帝后尊其为楚国长公主,昭帝时进尊大长公主,掌控淮南军政数十载。正是因为有楚国公主在先,颖坤在军中领衔、任燕州留后才没有受到太大阻碍,心存不满的人悄悄议论议论也就罢了。

颖坤面色坦然地问:“陛下同意了吗?”

太后道:“他尚未回应,我先问问你的意思,毕竟咱们姓杨不姓沈。”

按理说这样的隆恩殊荣,她应当固辞不受以示谦卑,但是除了循楚国公主旧例以平人言之外,这项提议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大长公主的名头一旦落下来,皇帝姑母的身份便是铁板钉钉,再无转圜之地了。

颖坤道:“一门双节度,再进殊荣,就怕又要落下话柄,叫人说我们杨家是外戚专权。”

太后道:“那还不是父亲和兄弟们以身殉国、你和大哥七弟忘死拼杀挣回来的。权势落在我们这样的门庭才叫人放心呢,下一辈就一个女儿,还马上要嫁到别人家去了,能有什么异心?”

颖坤想了想:“那便由太后和陛下做主吧,臣并无异议。”

太后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同意了,见她神色平静,并无含恨悲辛之色,更觉得委屈亏待了她。但是还能怎么样呢,想想上下五千里的江山,一万万的黎庶,想想金阙下的朝臣,甚至眼前承欢膝下的一双小儿女。人生在世有许多不得已,有舍有得,尤其这天家皇室,万众瞩目,更不能随心所欲肆意而为。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大长公主,燕州留后,一圆其生作女子的报国之志,也算是私情上亏欠她的补偿。

妙容领着沈预和晋阳回来,小公主换了一身大红衣裳,兔绒滚边,显得喜气洋洋而又粉团可爱。她一刻也闲不下来,刚换了衣裳又跑得额头上冒汗,妙容在后面拉都拉不住,佯怒训斥她道:“刚给你换了新衣裳梳了新辫子又叫你跑乱了,一会儿陛下来看你邋里邋遢的,肯定要嫌你臭臭不肯抱你了!”

晋阳脆生生地说:“才不会呢,爹爹说就喜欢看我蹦蹦跳跳跑跑。”说着还并拢两条小胖腿蹦了两步。

妙容对太后道:“小孩子精得很呢,这么小就知道仗着陛下疼爱无法无天了,果然酷肖其父,和陛下小时候一个脾气!”

晋阳不太懂她的话,只听到“陛下疼爱”等词,得意道:“爹爹疼我,祖母疼我,哥哥疼我,妙容疼我,大家都疼我!”十足众人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的神气。

颖坤却留意到妙容话风:“陛下要过来?”

妙容答道:“小公主好几天没见着陛下了,一个劲儿吵着要去看爹爹,拦都拦不住,我就派人去请他过来了。”

颖坤未应,太后先道:“年上事多,皇帝不来当然是因为抽不开身,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去请人了?”

妙容有些错愕,她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以前也未见太后责怪,遂跪下谢罪道:“臣妾知错,这就去召回婢女,以免打扰陛下……”

太后道:“算了,说不定他已经在路上了。”

颖坤站起身来:“既然陛下驾临,那我就先告退了。”

妙容想说既然陛下驾临不是应该多留一会儿,见了驾叙个旧再走?但是她刚刚被太后斥责,低着头不敢多话。

颖坤辞别太后和太子公主,出门后她走得很急,但还是在寿康宫门口和兆言迎面撞上。他只穿了一件牙白常服,外头罩一件同色锦缎披风,头上连冠巾都没戴,行色匆匆,显是匆忙着急赶来。身后除了齐进,还有六七名内侍宫婢随侍,颖坤与他一照面便跪下去叩拜,口中恭谨道:“臣燕州留后杨颖坤叩见陛下。”

额头触到地上青石,她恍然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里与他重逢,他也是类似的穿着打扮、随行扈从,连她说的话都十分相似,只是从雄州防御巡官变成燕州留后而已。

许多事好像都改变了,又好像从未变过。

齐进乖觉地退后两步想避退,兆言抬起手制止,一面对颖坤道:“起来吧,不必拘礼。”

颖坤依言再叩一下起身。兆言问:“怎么这么早就走,不留下陪太后共赴晚宴?”

颖坤道:“母亲在家等候,嘱咐早早归还,太后也命我代为陪伴侍奉母亲。”

兆言道:“也好,反正你在京中还要留到萱儿出阁,且有些时日。太后什么时候想你了,随时都可召入宫来相见。”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静默无言。他说的话如此寻常,却又仿佛蕴含了难以言喻的深意,让她低垂了头,不敢抬起与他对视。这样近的距离,没有冕旒阻挡,没有金阙相隔,旁边是沉默俯首的齐进,她怕自己看了他便要失态。

还是兆言打破沉寂问:“进大长公主一事,太后跟你说了吗?”

颖坤点头道:“说了。”

“你是如何看的?”

她回答:“臣荣幸之至。”

“好,好……”他的语声中既有惆怅失落,又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朕也料想你一定会答应的。过了上元朕就命宗正府拟旨,择吉日行册进之仪。”

颖坤俯身再拜谢。兆言又道:“既然家中有长辈等候,那就早些回去吧。”

她向石径旁让了一步:“陛下请先。”

“朕命你先走。”

她心中蓦然生痛,俯首一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走出宫院大门绕到围墙那侧,恍然觉得浑身力气似被抽空,背靠在院墙上,过了许久,方听见墙那侧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从门洞探过头去张望,隔着庭中冬日干枯的花树枝桠,正看到兆言举步走上寿康宫大殿前石阶的背影。两个孩子从殿中欢欣雀跃地奔出来迎接,他弯腰下去接住飞扑入怀的小公主,将她高高举起,女童清脆娇嫩的笑声遥遥可闻,男孩则亦步亦趋地抓住他的袖子跟在身后。

那是他回到洛阳后的另一重身份,人父人夫人子,如同江山社稷一样,是他无法规避的责任。

这么惹人怜爱的小娃娃,恨不得是自己生的才好。有那么一刻,她的确是这样希望的。

第十四章 相见欢3

七郎看颖坤从宫里回来之后就有点恹恹的,第二天还闷闷不乐,话也少了。午间席上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别人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其他时候就坐在那里发呆。他心下了然,散席后悄悄问她:“你在宫里,是不是见到陛下了?”

颖坤点头:“嗯,还说了几句话。”

七郎道:“太后在后宫召见女眷,我不方便随行,早知道还是应该厚厚脸皮陪你一起去的。”

颖坤道:“其实也没说什么,旁边很多人,七哥在也是一样。”

七郎想起这段日子所见皇帝威严庄重不苟言笑的模样,与他印象中以及意料中的大相径庭,大约也可以想见他们见面的情形。兆言任性胡来的时候他还能护着自己妹妹,他现在不胡来了,七郎也只能一声叹息,无能为力。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心里愁闷也别光憋着,走,陪哥哥去东院比划比划去,挨两下揍你就不难受了!”

颖坤噗嗤一笑:“你要真想让我出气,不是应该被我揍才对吗?”

七郎道:“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兄妹俩在雄州就时常切磋比武,七郎不顺心的时候就喜欢练武,一套枪法剑法舞下来,浑身筋骨活络,大汗淋漓,说不出的爽快,什么愁绪郁结都抛诸脑后了。

两人往东院练武场走,途中经过仆役居住的院落,围墙那边居然传来霍霍的磨刀声。颖坤看了七郎一眼:“是不是你又支使靖平给你磨刀?他现在是个正经的参军了,可别还把他当下人使唤。”

七郎连忙摆手:“我当然知道,从他入伍开始就没把他当过下人了。”

二人对视一眼,踩着围墙根的矮树跃上墙头。七郎还戏谑她:“末儿,过了这么多年,你翻墙的身手还是这么利索。”

颖坤道:“彼此彼此。”反正这种事他们俩干得多了。

午后四下宁静,两人沿墙头走了一段,借着墙上伸出的树枝遮掩踪迹。墙那边磨刀的正是靖平,他坐在院子正中,磨刀石放在长条凳头,脚底下一只水盆,旁边地上一堆刀枪剑叉各式兵器。院子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人,站在廊下抱臂看着他,却是红缨。

靖平招呼红缨道:“快过来,帮我把磨好的兵器收起来,这活你干得最熟了。”

红缨背靠柱子没有动,面色冷淡:“我只管伺候国公府的主子,不负责伺候你。”

靖平道:“这就是给七郎和小姐磨的,过两天有禁卫将士的演武大会,他们俩都应邀参与,堂堂的镇边节度使总不能输给京师卫兵吧?”

七郎确实受邀参加演武大会,不过只做观礼裁判,自己并不会下场拼斗,颖坤则婉言谢绝了邀请。这是颖坤头一次听见诚朴老实的靖平睁眼说瞎话胡扯,不由好奇心大起,转头见七郎也一副兴致勃勃准备看好戏的神情,两人都屏息噤声盯着院中。

红缨不情不愿地走过来,蹲在水盆边把靖平磨过的刀剑枪头放入水中清洗,一边嘟囔道:“你现在不是奴婢了,威风赫赫的参军,还做这个?”

靖平道:“回来了就跟以前一样,做人不能忘本,得时刻记着自己的根基本分,是吧?”

红缨不太愿意搭理他,把兵器一件一件清洗擦干收入皮囊。两人一个磨一个洗,默默干了好一会儿活,谁也不说话,久到颖坤以为靖平真的就是想找人搭把手磨刀而已,他才慢吞吞地用闲聊的口吻问:“红缨,过完年你是不是就二十八了?”

红缨语气不善:“二十八怎么了?比你年轻多了。”

靖平道:“是啊,咱俩都年纪不小了,寻常谁家拖到这么晚还不成婚。我伯父家的堂兄和我同年,他的孩子都定亲了。媒人也想一并给我介绍门亲事,可人家姑娘一听说我三十好几还没成过亲,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隐疾,谁都不肯嫁给我。”

红缨冷冷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靖平笑了笑:“红缨,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我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要不咱俩一块儿凑合过得了。”

红缨蹭地站了起来,怒而冷笑道:“凑合过?你愿意凑合,我还不愿意呢!”

靖平略感意外:“你这些年迟迟未嫁,难道不是为了等我吗?”

红缨脸色由青变紫,渐渐涨红:“你……你以为自己当了个参军就有多了不起,人人都上赶着想嫁给你?谁说我在等你?反正我父母双亡,哥哥卖了我也断了来往,没人管束我,不像你家二老成天催着抱孙子。怎么,这次回来又被逼得急了,饥不择食拉我应付垫背吗?”

靖平忙道:“不是不是,爹娘早就不逼我了,是我自己的主意。红缨,当年我随口一句无心的话,没想到你性子这么烈,这么执着,都十几年了……从这点上来看,咱们俩还挺像的。”

红缨怒意稍平,问他:“那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呢?你现在当了参军,前途大好,跟小姐离得又近,她也一直一个人,不是……不是正好有机会了吗?”

靖平摇头:“我答应了小姐,不会再纠缠拖累她,而且她好像也……总之是没我什么事了。”

红缨刚刚降下去的怒火重又燃起:“我说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原来是那头没指望了。你以为你是谁啊?香饽饽多稀罕呢!你回头找我,我就非得嫁给你啊?”

靖平也不生气,微笑地望着她:“你都这么大年岁了,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上哪儿去找这么大的小伙子配给你?”

“天底下就你一个男人吗?找不着小伙子,我不能嫁给人家中年丧妻的当继室填房?再不济,我就不嫁人了怎么的,姑娘我一个人无牵无挂自由自在过得也挺好!”红缨怒不可遏,把手里的枪头往水盆里一掼,溅了靖平一脸的污水,叉着腰蹬蹬蹬地踩着地上石板扬长而去。

靖平目瞪口呆坐在原地,半晌苦笑一声,举袖把脸上的水渍擦净,似乎不敢置信居然就这么被喜欢自己十几年的姑娘拒绝了。

墙上听壁角的两个人悄悄退下来,七郎摇头咋舌道:“靖平这小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我同岁呢,怎么还这么缺心眼?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换了我是红缨,我肯定也得生气不答应呀!太不着调了!”

颖坤笑道:“说得好像七哥你多着调似的。靖平这是头一回跟姑娘谈情说爱,口笨舌拙词不达意也难免。想想七哥当年,啧啧,娘亲龙头拐杖的滋味,咱们姊妹八个好像只有你领受过呢!”

七郎讪讪道:“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嘛……不行,好不容易这小子开窍了,我得提点提点他,不能看着他这么瞎碰瞎撞把大好的机会错过了。对了,你回燕州把红缨也带上吧,那丫头不是一直嚷嚷要跟着你吗?近水楼台先得月,行个方便。”

颖坤故意道:“红缨要是跟了我,我更得替她好好把关了。靖平如果不是真心实意,就想凑合娶个媳妇延续香火,我是不会答应的。当时在雄州军营里,那么多青壮有为的小伙子讨好红缨,她想找个比靖平强的一点都不难。”

七郎道:“那她不还是没找吗?这事呢,归根结底还是得看他们俩自己,旁人帮衬一把,也不过锦上添花,免得他们走歪路而已。”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练武场走。七郎问:“你跟靖平说什么了,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执着了十几年的事也放下了?”

颖坤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跟他打了个赌。我们俩在鲜卑大营里杀了拓跋竑,放火烧营,我以为肯定逃不出去了,让他掩护薛少将军去寻薛元帅的遗骸。靖平不肯,跟我说如果此役我们两人都安然脱险,他就泯灭心思听从大人安排,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再不提与我的旧事故情;否则,他就在我坟前守一辈子,终身不娶。我一想,我已经耽误了他这么久,不能死了还耽误人家后半生,让福叔福婶后继无人,我在地下都睡不安生,说什么也得活下来。靠着这一点执念,居然真的挺到大军来救。”

七郎哑然:“原来支撑你的原因是这个,那你可千万别让陛下知道,他始终以为你是为了仁怀太子,死了的人都想掘人家的坟,活着的还能有好果子吃?靖平前途黯淡呀!”

颖坤笑了笑没接话。七郎才想起如今的陛下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陛下了,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像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昨日还是血气冲动不顾后果的少年,转眼就成了稳重隐忍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

七郎心中暗叹,正好这时两人已走到练武场侧,他问:“你来选吧,想比什么兵器?”

颖坤道:“我以长兵进攻,七哥用短兵防守。”

七郎瞪眼:“一寸短一寸险,哪有这样占我便宜的!”

“不是说让我打来出气的吗,那我用长枪卸下枪头,七哥你徒手,保证不打脸。”

七郎:“……”

最后还是依着她,赤手空拳抵挡她长枪进攻。颖坤哪会真拿哥哥当沙袋出气,走了二三十招占够了便宜,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支长枪扔过去:“接着!”兄妹俩这才使出真实本领,你来我往足足过了百余招,最终七郎凭借膂力优势占据了上风,分出胜负即点到为止。

午后的东院安宁静谧,院墙外也是一条僻静小路,鲜有人迹。两支长枪舞起来虎虎生风,伴随着二人发力威慑的轻叱,收势站定后,两人不约而同向围墙上的窗孔望去。

七郎向颖坤使了个眼色,走到墙边以枪尖点地,借力跃出墙外。墙那侧停了一辆油壁车,车上窥伺的人不意他竟会突然翻墙而出,躲避不及,被七郎撞个正着。

七郎一愣,旋即拄枪跪地下拜:“陛下。”

兆言来不及关上车门,看了一眼院内隔着砖柱站在墙边的颖坤,又看了看跪在车旁的七郎:“朕……我……”想找个理由搪塞解释,似乎又没必要作任何解释了。

七郎道:“陛下只带六名禁卫微服出宫,万一遇袭岂不危险?请随臣移驾微臣家中暂歇,稍后由臣率领家奴护送陛下回宫。”

兆言望着窗内的颖坤,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好。”

除了禁卫和车夫,齐进也随侍在侧,上前将皇帝扶下马车,与七郎一同绕到侧门进院。颖坤已在门内等候,见到他也下拜叩见,接过七郎手里的长枪返身放回兵器架上。

兆言对七郎道:“朕微服来访,未曾预先知会,稍事停留便走,就别惊动齐国夫人了,免得又兴师动众给她们添麻烦。”一面说着,目光却始终黏在颖坤身上。

七郎应道:“那陛下去我院中坐坐吧,离此不远。”

一行人悄悄往七郎住处而去,没有惊动府里其他人。七郎独自住一进小院,庭中腊梅开得正好,齐进和侍卫留在院子里等候,七郎颖坤陪兆言入内小坐。

兆言举步走入屋内,环顾四周道:“朕上次来你这里也是这个样子,似乎经年未变。”

七郎略一回想:“陛下上次驾临是六哥婚宴,此后臣要么在外征战,要么在墓园为父兄守灵,反而很少回自己家了,母嫂为我打点得还与离家前一样。”

兆言道:“对,那是朕生平第一次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当日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转瞬就过去十三年了。说起来,七郎,我一共也就和你对饮过那一次,你的酒量当真惊人。”

七郎道:“陛下若有兴致,臣命人温酒来再与陛下对酌,正可御寒解闷。”

兆言喜道:“好啊。”

七郎刚要起身去吩咐下人,兆言却制止道:“七郎留下,让颖坤去吧。”

七郎看他明明在笑,眼神却有悲戚之色;明明盯着颖坤眷恋不舍,却又目光闪烁压抑心绪。他明白皇帝是不想和颖坤独处,便坐回案侧:“末儿,你去厨下取两坛酒来。”

颖坤一言不发退出去,不一会儿取来酒馔杯盏。七郎把酒倒入壶中放在炉上温热,与皇帝隔案对坐,一杯一杯对饮小酌,几个来回一壶就见了底。颖坤劝道:“陛下……饮酒伤身,别喝得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