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媛凤的脸色这时才稍霁。

慕昭文送的一匹“冰月绫”,蜀地之百女,以三年之功才能得一匹,都进了这后宫,落入了慕昭文的手里,今日送来给独孤媛凤,将那皇上的宠爱彰显无疑。

瞳兮素来都是不出头的,一顿晚宴下来,全场都焦点都在慕昭文的身上,因为天政帝的眼睛时刻都胶着在她的脸上,独孤媛凤仿佛成了一个配角而已。

“今夜月朗风清,这一池荷花开得别样热闹,不如咱们也开一个荷花社,以咏荷为乐,助助酒兴。”独孤媛凤虽然脸色不好,但是风度还是有的。

本来一副慵懒模样靠坐在以椅子上的天政帝也稍微直了直身子,提起了一点儿兴致,众嫔妃赶紧应了。

“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你们谁做的诗越多越好便得胜,哀家将这支梅花如意流苏簪送与她,封为今日的花魁,并请皇上为花魁簪花,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甚好。”天政帝点点头,鼓励的看着慕昭文,这越发的让在座的人不舒服。

其实如果只命赋诗一首,这优胜者不外乎瞳兮和慕昭文二人,可是独孤媛凤偏生刁钻,指明了是赋诗越多质量越高为胜,这就让今日的花魁的得主无法估计了。

侍女碰上笔墨纸砚,众妃都开始埋头沉思,瞳兮素来是有急才的,只见她略微沉吟了一下,便不停的在纸上写着。

那慕昭文一开始也是不假思索便动了笔,片刻后便放下了笔,凝眉思索,之后久久不曾动过笔,众人开始窃喜,估摸着她是再做不出第二首了。

一炷香过后,太监敲响了金锣,众人这才搁笔,内侍将纸张都收了上去,呈给天政帝和太后,最后宣布的是,瞳兮做了十二首,而慕昭文仅仅做了一首诗,其他的或多或少,但都没超过瞳兮的数目。

独孤媛凤只要慕昭文不赢,她便没什么不开心的,如今的令狐瞳兮早不被她放在心上了,做了那么多边角的功夫,可是赢不了天政帝的心,都不算她的对手。

天政帝随意的翻看着纸卷,忽然顿了顿,“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①。好句,好句,此句一处,其他的诗句皆不用看了。”

此话一出,众皆愕然,既然皇上如此说了,那便没人敢反驳。

“昭文,你的文采风流真是堪称后宫第一了。”天政帝望了望慕昭文,两人眼波交流处,叫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可是皇上,你还没看其他人的诗呢,又焉知没有更出众的,何况今日之社,那是以量多质好而论的,此诗的主人只赋了一首,恐怕…”独孤媛凤为难的道。

“此一首堪当其他诗词百首也。”天政帝仿佛是铁了心维护慕昭文了。

“哀家瞧着贵妃的这几首也不错。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②”

天政帝没说话,众人吟了吟,也觉此诗不错,虽然逊于昭妃的那首,但是毕竟瞳兮还做了不少。

“哀家格外喜欢这首,‘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③。’”

独孤媛凤见天政帝还不说话,又陆陆续续了念了几首,品质都不错,每一首单独写出来都是众人争抢的诗句,可是今日因有了慕昭文的珠玉在前,所以这些诗的荣光都被掩埋了。

“江得启。”天政帝忽然出声。江得启连忙躬身应答。

“你将这些诗词送到新科状元的府上,请他赶紧品评,咱们也听听这位当代才子的意见。”天政帝与独孤媛凤的意见不合,寻求其他人的评断也是合情合理的。

瞳兮停在耳朵里却不是这么回事,精于诗词的一听这几首诗便知道分量,慕昭文的诗句一出,瞳兮便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她也打心底里佩服慕昭文的才华,她自小就自傲,从不曾真正服过人,上次慕昭文做的牡丹诗和芍药诗,虽然让人惊艳,但是瞳兮觉得她两诗相悖,所以不愿承认她的才华。

到今夜才彻底的服了慕昭文,如此短的时间能出此惊艳之句,比她的堆砌妙了许多,她甘拜下风,一时不由想着,漫漫寂寞宫廷的日子,能有一个知己每日里吟诗互答,岂不是一桩妙事。

慕昭文素来有才,瞳兮对她的为人其实也十分的欣赏,如果不是因为有利益相争,她是十分愿意和她成为朋友的,即使只是诗书朋友。

后宫从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瞳兮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再针对慕昭文了,否则更要失了天政帝的心,爱屋及乌的道理她是懂的。

内侍快马加鞭的去了,靳霜华献了一曲采莲舞,腰肢曼妙,舞步轻盈,如果放在平日一定是最最让人瞩目的,只是现下很多人心里都惦记着论诗的结果,所以靳霜华也没拿到什么便宜,天政帝对这歌舞似乎更没有兴趣,眼神不过只是略微扫了扫而已。

一个时辰以后,风荷池畔总算响起了急促的脚步,看来是论诗有结果了。

“臣曾途径云阳,见西湖(作者杜撰)之烟波浩渺,卧听雨打残荷,昔无幸见其六月之盛放,今日读‘接天’之句,仿如再游佳地,咀嚼之下更觉唇齿留香,此诗匠心独运,另辟蹊径,色彩鲜丽,境界开阔,情意酣畅,实乃千古之佳句。”

这是新科刘状元的原话,也十分的圆滑。只字不提瞳兮的诗,只是大赞慕昭文的诗句。还为她解了不应景的困境,因为她只是思乡了,在遇到她父亲出事这件事后。

不点评瞳兮的诗句,自然是他也不想得罪令狐贵妃。

天政帝听了以后,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反而沉思了小许,“今日的荷花社,看来要尊昭文为花魁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要昭文当得起此句。”这不可谓不是极高的赞赏了。一句出淤泥而不染,就将慕昭文从他父亲的丑闻中完全的撇清了。

瞳兮此时才有些明白,原来人心真是偏的,她扪心自问,如果她的父亲出事,恐怕自己即使不死,也会落入冷宫的。这后宫的规矩,都是围着那一个人转的,她一直以为只要懂得玩弄权术便可将天下人玩弄进去,岂料原来情爱的力量也如此可观。

只是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没料到他不仅不能学前科状元一般赢得尚书之女而归,也进不了翰林院,当不了庶吉士,看景轩皇朝的历史,没有一个六部尚书和宰相不是庶吉士出身的,反而今科的探花入了翰林院,成了庶吉士,一时风光盖过状元许多。

状元刘鑫最想不明白的就是,皇上为何看不见他的忠诚,他可是一门心思的皇党,攀附的也是当朝宠妃昭夫人。

只有天政帝明白,那品诗不过是个借口,有时候一件小事就能看出人的品格,何况还是他有心重用的状元。

只是他太令天政帝失望了,只会一味的攀附,江得启成功的暗示了他皇上的意思,所以刘鑫一味的为慕昭文赞颂,为她解围,而另一方面却又不敢得罪瞳兮,即使是品诗,为何独论一首?

在江得启送诗给状元的时候,在场的还有当朝的榜眼和探花,唯探花独爱“并头莲”一首。江得启别的不知道,只是知道状元和榜眼都外放了知县,唯有探花留在了翰林院,成了京官。

那一夜风头最健的自然是慕昭文,独孤媛凤虽然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至少让瞳兮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有点儿蒙尘了,所以她也不算输。

瞳兮依然固守着她每月一次的侍驾,不是她不想亲近天政帝,而是对别人很简单的事情,在她做起来就特别的难。

连官晶惠都能逮着机会,在云鹤园巧遇天政帝,瞳兮没道理没机会的,留下身边的宫女太监干着急。

“皇上万福。”瞳兮在输香轩迎接圣驾。

天政帝来的时间差不多已经是该就寝的时候了,所以瞳兮只好硬着头皮问,“皇上要泡泡温泉解乏吗?”

瞳兮忐忑的等待天政帝的回答,就怕听到一声“不”,自从上次在温泉侍寝后,瞳兮觉得为了能使天政帝高兴,她必须去兰滟汤。

因为兰滟汤的四周都没有建筑,没有人能看到听到,加上那激打水花发出的声音,让她不用再为隐忍而咬住嘴唇,阻止自己哭泣,泉水能掩盖她的泪水,侍寝的时候哭泣绝不是宫妃能做的事情。

何况她还隐隐的发现,在她忍不住哭泣后,其实在天政帝听来算是呻吟,他的动作总会轻柔许多,本来她以为他会更生气,更愤怒的。

兰滟汤

瞳兮静静的伺候着天政帝更衣,她甚至着了一袭粉色绣白梅的轻衣,只在腰上系了一个结,瞳兮脸红的考虑,希望这次不会把衣服拉扯坏,她这袭衣裙应该是十分方便脱的。

天政帝从进入输香轩以来,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瞳兮见他表情严肃的踏入浴池,似乎在沉思天下大事,她考虑着要不要主动进去,还是呆在一旁伺候。

瞳兮挣扎了半晌,鉴于以往的经历和她的有所求,她必须要去“取悦”天政帝。是的,取悦,在家的时候母亲提起这个词的时候,前面的人总是父亲的小妾,因为那是小妾应该做的事情,而妻子的身份便是端庄和持家的,母亲一向将家管理得很好。

瞳兮的母亲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最端庄最雍容最贤惠也最大度,母亲一直是瞳兮心里的神明,幼时她也见过出降的公主,也有幸经过皇宫,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母亲才是最美的。

瞳兮心里一阵难过,她最终还是做不到母亲的样子,她必须去取悦她的夫君,她也是个妾室,瞳兮每一次一想起这个就心痛,觉得会被自己的母亲所瞧不起,她总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冷然的看着自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即使身为贵妃,也不如做为一个男人的正妻来得尊贵,这是她母亲的看法,所以她从来不同那些小妾一般见识。

瞳兮咬咬嘴唇,还是她轻轻的走入池子,在天政帝的背后为他揉捏他的肩膀。接下来的动作瞳兮就完全没有概念了,一是她没学习过,二是她没观摩过,三是她想都未曾想过。她甚至想过要逃的,可是她必须留下来,齐云的离开和慕昭文的风光都教会了她,有一个孩子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可是今日的天政帝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其他的不敢说,瞳兮自问她同天政帝仅有的那些在一起的日子,基本上一见面就是侍寝,除了侍寝还是侍寝,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天政帝见到她的时候就会扑到她,可是今天不一样。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冷然的享受着瞳兮的按摩,直到她的手指都发酸了。

“皇上,泡久了温泉对身子也不好,是不是该起了?”瞳兮想难道是他不喜欢在这里?可惜了,他不喜欢温泉,而她又不喜欢非温泉的其他地方。

天政帝没转过头,只是将瞳兮一拉,她便倒入了他的怀里。瞳兮心底松了一口气,她真怕她同其他的宫妃一般,天政帝每月的临幸只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

天政帝咬着瞳兮的耳垂道:“朕喜欢听你叫出来。”

瞳兮猛然睁开眼睛,觉得天政帝在跟她开玩笑,“皇上?”瞳兮的手必须攀住天政帝的脖子才能撑住。

而他分开了她的双腿,让她的腿缠绕在他的腰间,头伸出水面,那样剧烈的撞击,让瞳兮不得不呻吟,何况他既然说了他喜欢,那么她就必须要那样做的,事实上呻吟出来,也能缓解她身上的压力。

天政帝的吻密密麻麻的印在她的身上,瞳兮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她只觉得那种感觉酥麻软糯,并不讨厌,甚至有一点儿吃了糕点后的甜蜜感觉。

在云收雨歇后,瞳兮强打起了精神伺候天政帝更衣,并捧上了缝补好的袜子。

“这是…”天政帝的声音出奇的柔和,眼神也柔和了不少,瞳兮觉得来兰滟汤的主意真是好极了。

“这袜子臣妾已经补好了,只是臣妾的针线不好,齐云姑姑的针线才是最好的。”瞳兮很想假装不经意的道,她一直想找机会为齐云求情,而这双袜子不失为一个好的突破口。

要说比翻书还快的事情,一定就是天政帝翻脸了。

①宋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②南朝梁沈约咏芙蓉

③晋乐府青阳渡

白花落

天政帝早就下了石阶,留下瞳兮一个人在兰滟汤发愣,她赶紧穿好了衣服,回到输香轩寝房的时候,没想到天政帝居然还在。

她以为他早就拂袖而走了,虽然她不明白,为何天政帝对齐云那般反感,在事情过了这般久以后,可是瞳兮也只能沉默,今后只怕再不敢提齐云二字了。

江得启也在旁边伺候,手里还端了一个盘上,上面是一碗黑漆漆的药,瞳兮心里咯噔一下。

“娘娘,请饮了此药。”江得启上前,轻轻的道。

“这是什么?”瞳兮脸色发白,侍寝后饮药,她自然知道是什么药的,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也有饮的一天。所以她抱着一丝希望的问。

“娘娘不要让小的难做。”江得启苦笑。

瞳兮的身子发凉,天政帝坐在榻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并没有收回谕旨的意思,且他真要看着自己喝下么?

瞳兮万分不解自己的错处,只是提了一下齐云的名字断然不会就错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又是为什么?

“皇上。”瞳兮几乎忘却了规矩的走到天政帝的面前,她身为堂堂贵妃,难道没有孕育皇嗣的权力么?这药通常只是给出身很低的女子侍寝后才用的。

“药搁下,你先下去。”天政帝这话是对着江得启说的。江得启松了口气,难道真要自己逼着贵妃喝下去不成?

“皇上臣妾是做错了什么吗?”瞳兮第一次勇敢的面对天政帝,因为这事再也容不得她龟缩不前了。如果无法孕育皇嗣,那么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将是个笑话。

天政帝冷冷的看着瞳兮,却无法回答她。

瞳兮静静的跪下,“这药,臣妾不能饮。”

“这么说,你是想要生育朕的孩子?”

瞳兮猛然抬头,这问法也太过奇怪,这后宫哪个女子不想生育皇上的子嗣?“为皇家繁衍子嗣也是臣妾身为宫妃的本份。”连平民百姓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少女子因为无法生育儿子而被休,瞳兮自然是更明白这个道理的。

“你以为有了朕的孩子就能改变什么吗?朕将会有许多的子嗣,你的孩子并不一定就是最重要的那个。”天政帝扼住瞳兮的下巴。

瞳兮自然是明白的,可是却想不到天政帝非要点得这般透彻。如果她能有孩子,他的出世将会意味着什么,她自然更为明白,那是更为残酷的争斗,可是为了她的地位,为了她的未来,她必须有个孩子来依靠。他们是荣辱与共的。

瞳兮一直想要个孩子,并不是因为她想要生育天政帝的孩子,那只是她想要一个未来的保证而已。

“臣妾明白。”瞳兮低下头。

然后便听见玉碎的声音,那从昭妃处得回的送子观音碎了一地,里面飘出一张纸来,天政帝捡了起来,看也没看便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