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兮还未来得及说话,万眉儿便又开口了,“我的年岁虚长贵妃妹妹一岁,你不介意我这般叫你吧?贵妃妹妹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看着妹妹便觉得亲近,话说起来,咱们还有些亲戚关系,琯桃姐姐先前不就是嫁给了我二伯的儿子么。”

“是啊,我一见姐姐也觉得亲切。”瞳兮笑中的明媚并不输于万眉儿,这宫里表面上都要和和气气的。至于万眉儿见了自己并不行礼的事儿,瞳兮也仿佛没感觉一般。

“都是我的错,昨日是妹妹侍寝的日子,却又是我初入宫的日子,皇上去你那儿没坐多会儿就走了,妹妹不怪我吧?”

对于瞳兮这种人来说,从来不是把这些事挂在嘴上的人,万眉儿如此直接倒让瞳兮不知该如何回答,脸微微的泛红,更折射出万眉儿的春风得意来。

万眉儿仿佛自己才是这宫里的主人似的,携了瞳兮一同入长信宫正殿,“臣妾请太后金安。”万眉儿爽朗的声音明显压过瞳兮甜柔的声音许多。

“起来吧。”独孤媛凤又转向万眉儿道:“纯元夫人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吧?”

“谢太后垂问,贵妃为臣妾打理得极好。”她仿佛处处都提着瞳兮,又处处都压过了瞳兮去。有种人天生就有太阳的属性,仿佛人人都该围着她转似的。

太后照例赏赐了些礼物,但万眉儿看都没看一眼,便让侍女絮儿收了起来,那些寻常的珍宝从小放在她眼前她都不瞧上一眼的,每年天政帝还会费尽心思的为她选上一份生日贺礼,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奇珍。

万眉儿入宫并没能打破雨露均沾的规矩,众妃嫔都松了口气,就怕昭夫人才失宠,就又来个风头更盛的纯元夫人。

只是宫里时常飘荡着万眉儿爽朗的笑声,身边也常常伴着明黄的身影。万眉儿爱着女儿家的戎装,在宫里算是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多少人心生不满,想从中找茬,官晶惠自然是其一。一状告到太后那里,转到天政帝的耳朵里时,他不过淡淡的说了句,“纯元夫人着戎装也别有风情。”那偏袒之情便凸显无疑了。

未几,这宫里也有些不得宠的或者想要邀宠的妃子,也学着万眉儿穿了戎装。宫里宫外都把这风气学了去,瞳兮不再是那唯一的天下女子竞相模仿的对象了。

只是这还不是最引人侧目的。天政帝的“万寿节”要到了,按例是要大赦天下的,只是天政帝素来认为自己的生日不过是一个人的事,有罪之人岂能因为一己之乐就赦了,所以并不像他的祖先般大赦,但是今岁却是例外。

今年的召敕下来时,大家都惊呆了。“每见史册所载后宫之繁,辄为之恻然。人情不甚相远,顾忍于此,诚所不解,本朝家法务从俭约,特赦宫中秀女未得封号者,老年及残疾不任使役并有父母者,并委所司选择放出。”

因为万眉儿初入宫,天政帝便下了此诏,众人不得不妄加猜测,这特赦是否同万眉儿有关。本来是皇帝体恤民情之意,此时看来却又仿佛夹杂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信息。

此次赦放的宫女繁多,还有那些没有封号的秀女,连同月前各王府晋上的美人,未侍寝者都遣返了回去。八月的花鸟使挑选的那些还没晋上的女子也都放了回去,瞳兮当初希望花鸟使选秀的目的,不过就是希望万眉儿进宫后,还能有更新鲜夺目的女子能够进宫,分散天政帝的恩宠,可如今看来便是不可行了。

如此一来,天政帝的宫妃便更为稀少,一个月也排不满,剩余的日子他多数在万眉儿的宫中歇息,至于慕昭文则仿佛流星划过沉寂了一般,种种宴席都称病不到。

从慕昭文失宠后,瞳兮倒时常来她的昭阳宫走动,有时候听她谈论世情,别有一番见解,且她多有佳句出,瞳兮私下对她也颇有敬意。

倒也不是瞳兮多善良,并不落井下石,反而雪中送炭,只是瞳兮觉得天政帝对慕昭文并不寻常,她称病不出,宫妃多有怨言,独孤媛凤和万眉儿多次提及,也不见天政帝有所不喜的表示,有时候还沉默无语,让人心生忐忑。

瞳兮觉得让她静静的呆着,似乎比落井下石还为安全,瞳兮虽捉摸不透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直觉的认为也许这样才最好,如果逼急了慕昭文,只怕天政帝随时会回心转意。

瞳兮今日到昭阳宫的时候,侍女引她入书房,恰好慕昭文更衣去了,所以瞳兮便在她的书房转悠,这里她不是第一次来。瞧着那书桌上的薛涛笺,一时好奇以为慕昭文写了什么新句,所以拿起来看了看。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瞳兮仔细的品味了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心下正在暗嘲慕昭文的痴心妄想,天下男子哪有不纳妾的,但凡是有点儿余产的,即使是贩夫走卒也是要纳妾的。

至于那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让瞳兮对慕昭文的称病不出的态度有了些许的了解,也不知她同天政帝是否也是因为这种心思而起了矛盾。

在瞳兮看来,慕昭文是有些贪婪了,其实如果自己能得到天政帝的那般对待的话,她早就感激不尽了,可慕昭文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贵妃以为此诗如何?”慕昭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瞳兮的面前。

儒之伦

“这后宫又岂是一人能打理得过来的。”瞳兮这样也算是委婉的回答了慕昭文的话,慕昭文于她而言如今不再算是对手,她生出了一丝的怜惜之情,在后宫抱着这种想法,除了自取灭亡,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这后宫本来就只有一人,又怎么会打理不过来呢?”慕昭文问得有些尖锐,这样的问题在后宫并不适合讨论。

专宠,前朝也是有的,最出名的莫过于独孤皇后。她十四岁嫁入皇宫,逼文帝保证此生不纳妾,这位独孤皇后不仅不许自己的丈夫纳妾,也容不得别人纳妾。史书上说,她每“见朝士及诸王有妾孕者,必劝上斥之”。作为失德之妇人,历来为史家所垢病,从来都是瞳兮接受的教育里的反面教材。

可即使这样,在她年老色衰之后,那文帝不也照样的拈花惹草,出了那著名的宣华夫人。瞳兮也没想过慕昭文居然有这种大胆的想法,想那独孤后,也是因为她父亲贵为开国功臣,连文帝也不得不看她父亲的眼色,她自然能要求专宠,时过境迁,并不是每个女子都能这等任性的。

那独孤后的结局最最讽刺的便是,她一死,她的儿子最终也没能登上帝位,反而被宣华夫人的儿子夺了文帝的宠爱去。这样的独宠又有何意义。

“贵妃娘娘就不想此生能有一位一心人么?为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不能?在我的家乡都是一夫一妻制度的,女人所盼的不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么?”慕昭文的眼里闪着瞳兮理解不了的执着。

可是据她所知,云阳府并没有这般的习俗啊。“云阳府…”

慕昭文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是云阳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

瞳兮离开昭阳宫的时候,对慕昭文的那种痴心妄想除了嗤之以鼻还是嗤之以鼻。她顺着慕昭文的思路想了想,如果这宫里只剩下自己和天政帝…

瞳兮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可怕,冷得无法忍受。

除了慕昭文的昭阳宫,独孤媛凤的长信宫也是瞳兮常去的地方,她喜欢在各个宫里转悠,看到每个人脸上对万眉儿入宫的不同表情,才能感到一丝勃勃的生气。

只是独孤媛凤的长信宫最令瞳兮流连,因为最近太后的心情不怎么好,自从万眉儿进宫以后,天政帝再也没去过长信宫。

昔日的晋王妃等等仿佛一夜间就失去了踪迹,这可是个不太好的预兆。

瞳兮来的时候,遇上薛婕妤刚走。

“看来还是贵妃的日子过得舒坦,纯元夫人进宫你还能这般沉得住气。”独孤媛凤似笑非笑的看着瞳兮。

“薛婕妤怎么来了?”薛婕妤此人平日很少同人来往,瞳兮不知道她和独孤媛凤什么时候有了来往。

“纯元夫人在薛凝雪侍寝的时候,寻了借口请走了皇上,所以她来向哀家诉苦。”独孤媛凤冷笑着。

这事瞳兮自然是知道的,万眉儿邀宠的态度十分的明显,这宫里几乎大多数妃嫔侍寝的时候,万眉儿总有办法请走天政帝。只是慕昭文得宠时,她的身份压不住这些女子,所以背后里嘀咕的人多了。

万眉儿一上来就是从一品的纯元夫人,背后有万将军撑腰,除了在独孤媛凤面前埋怨几句,又能怎样。

瞳兮的面前也有人来说三道四,她当做耳旁风一般听过便算了,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她最为清楚,记得初入宫的时候,她也曾有过那么一两月的风光,后来不也渐渐的淡了么。

“贵妃倒是不用担心,纯元夫人初入宫的那一日,皇上不也没抛下你么,虽然最后还是去了毓德宫。”独孤媛凤的语气里有着嫉恨,又有着幸灾乐祸。

她明知道瞳兮如今已不得宠,慕昭文和万眉儿才是她最该嫉恨的人,可是她就是没办法不憎恨令狐瞳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大约是从令狐瞳兮撞破了她同天政帝的好事时,天政帝震惊表情背后的东西吧,随着震惊而来的不是愤怒,而是痛苦。

又或者是从天政帝不肯杀了令狐瞳兮来保守这个秘密开始吧。

又或者从令狐瞳兮回宫开始,天政帝似乎对自己冷落了许多。独孤媛凤隐约觉得这并不是因为慕昭文,也不会是因为万眉儿。

“皇上一直恪守雨露均沾的祖制,只要是皇上的妻妾,总有机会得沐恩露的,薛婕妤也太敏感了些。”瞳兮淡淡的拂了拂袖子。

这句话却点在了独孤媛凤的心里,她,终究不是他的妻妾,无法在阳光下与他并立,无法去争宠,甚至无法光明正大的生气和吃醋。为此,她隐忍得几乎疯去,她曾经也天真烂漫,也曾经娇柔若水,可是如今都被那隐忍所磨灭了。

“如果不是太后为出生时的异相所困…可惜啊可惜啊”瞳兮继续状若无心的说道。这后半句她自然不敢说的,但那意思却是很明显的。如果不是她天生的“皇后相”,又怎么会被年老昏聩的先帝娶入宫中,否则以她独孤家嫡女的身份,那后位恐怕早就有了人选了。

“你大胆。”独孤媛凤语气严厉,却底气不足。

“听说最近一位大儒王锡的儒家之论被皇上倍加推崇,里面讲仁、义、礼、智、信,皇上读来必定十分有感触,儒家是最尊崇人伦的。”瞳兮笑得有丝恶毒,仿佛毒蛇的蛇信一般吐入了独孤媛凤的心里。

人伦,这确实是她的心头大病。

瞳兮从一开始就在往独孤媛凤的心里种下那颗种子,那便是“如果她不是天政帝的母后,不是景轩皇朝的太后…”这种如果实在是太过美好。

慕昭文的出现没能激发独孤媛凤的最后疯狂,可是万眉儿加上王锡,总算是成功了。

王锡的忽然出名,自然是少不了令狐尚书的推波助澜,令狐进本来就尊崇儒术,而瞳兮也十分需要儒术的人伦之论。万眉儿进宫,瞳兮算准了她的性子,以及她对天政帝的不同,这种天将的机会,她如果不懂利用,岂不是暴殄天物,老天都会责罚她的。

瞳兮的目的是皇后,那便是后宫的第一人,她实在不喜欢有个独孤媛凤在头上指手画脚,或者有足够大的势力在她背后搞鬼。她,想要平平稳稳的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个计划其实基本没可能成功,只要稍微有些理智的都知道,失去了太后的位置那意味着什么,瞳兮与独孤媛凤赌的便是戏文里歌颂的爱情。

她不相信爱情,但是并不妨碍别人相信。

(下)

独孤媛凤的事情是瞳兮一直都在算计的,只是九月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顾虑,那就是天政帝的生辰“万寿节”。

历来天政帝的生辰都是邀宠的最佳时机,瞳兮很庆幸自己前三年都不用为这事费脑筋,至于今年该送什么礼物,她着实还未想好。初进宫的那年,仿佛她送什么天政帝都是喜欢的。

只是流年逝,早已是物是人非。

“娘娘不是说老爷有一幅前朝智永和尚的《归田赋》么,皇上素爱书法,这图一定能讨皇上欢心。”束帛进言道。

瞳兮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归田赋》也是父亲所珍爱的,一有闲暇时间便会拿出来临摹,瞳兮并不想夺父亲之所好。而且大内还能少了历代名家的书法珍品?

如果用寻常的奇珍异宝,只怕以天政帝尚简朴的性子来说,反而讨不了好。瞳兮简直要头疼死了,对于一个几乎没什么特别嗜好的人,她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讨好。

“娘娘何不亲手为皇上做点儿什么呢?”玄纁忽然开口。“听说太后私下为皇上了绣了一件龙袍。”玄纁一直都是这么爱打听。

“万眉儿呢?”瞳兮有一丝心动了。

“奴婢还没打听出来纯元夫人准备的是什么。”玄纁的脸瞬间暗淡了下来,这让瞳兮有了警觉,以她在后宫的人脉,万眉儿周围伺候的人都是瞳兮一手安排的,可是玄纁居然都没打听出什么消息来,看来这万眉儿确实是个不得不防的人。

“本宫有主意了。”玄纁说的确实有道理,这宫里的哪一样不是天政帝赐的,亲手做的才会更有心意。

天政帝的寿宴是在太液池东边的花萼相辉楼举行的,因不是大寿,所以他只命摆了家宴,仅邀了后宫嫔妃,中午时,在集贤殿已经宴过群臣。

万眉儿破例穿了一袭烟霞紫的宫装,粉色披帛,与群妃中也是鹤立鸡群,她身形本就高挑,柔美中带着英气,即使五官不如瞳兮精致,但是那气势却格外的耀眼。瞳兮见着她的时候,也有种恨自己的美太过精致了。

这生辰上进献礼物,按惯例都是由卑到尊,从更衣到九嫔都献了礼物,不过是寻常的珍宝,到万眉儿进献的时候,她嫣然一笑,拍了拍掌。

有太监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进来,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让人一见便知是好马,只是并不足以好得在此时先进来。

“总算赶上了呢,皇帝哥哥。这马今日才运进京城来,是爹爹的故人费劲千辛万苦特地从大宛国带回来的。”万眉儿娇俏的说,瞳兮有些呆呆的望着明眸盼兮的万眉儿,看她怎么能那般的明快,这个年纪了还能带着十三、四岁女子的天真烂漫。

那声“皇帝哥哥”是万眉儿所独有的,瞳兮看着脸色苍白的慕昭文,微微颤抖了一下肩膀,脸色决绝,并不望向天政帝。只怕,她和天政帝之间恐怕不仅仅只是她失了孩子这般简单,一定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贵妃妹妹素有才女之称,不如就由贵妃妹妹为皇上解说这匹马吧,省得皇帝哥哥又说我不懂装懂。”万眉儿娇憨的笑着。

瞳兮听到“贵妃妹妹”二字时才回神,万眉儿并没有说这是什么马,摆明了是为难一直身在闺中,足不出户的瞳兮,只是幸好,幸好万眉儿从小就是瞳兮的重点研究对象。

“这似是汗血宝马。”瞳兮也是猜的,这马虽然神俊非凡,但是静静看来,并看不出什么独特之处,她也不过是从大宛国几个字猜来的,何况万眉儿岂能献凡品。“听说大宛国贰师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马,奔跃如飞,无法捕捉。大宛国人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野马与母马交配了,生下来就是汗血宝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日行千里。昔日汉朝武帝也曾得一匹,心喜若狂,称其为"天马"。并作歌咏之,歌曰: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只是如今汗血宝马几乎绝迹了,想不到纯元夫人还能找到,真是难能可贵。”

“贵妃妹妹真好记性,我就从来记不住这劳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