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不当了。”齐云气呼呼地将画一卷。

“当吧,死当。”瞳兮轻声道,这画本就该放在外面让人欣赏,瞳兮总盼望有一天它能流落到大家的手里,给一个客官的评价。

瞳兮从齐云手里接过当票,觉得很值得保留,倒要看看今后这图又价值几何。哪知刚出了门,就被一闷头走路的人给撞了,瞳兮抬手护肩,当票就掉在了地上。

那人连声赔不是,打躬作揖地甚是滑稽,他抬起头时,瞳兮见他是一名略显呆气的白面书生,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瞳兮理了理被撞得有些歪斜的帽子,虽觉得那书生的眼睛里藏着让人不舒服的邪气,但毕竟只是过客,所以片刻后就忘了。

后来瞳兮被关押在柴房时,得空想起这事儿才发现自个儿当初多么轻疏。那个白面书生谁个不撞,偏偏撞了自己,那帽檐处的白纱被风吹开后,那书生的眼里并没露出惊讶,更没有惊艳,瞳兮自认她这等颜色天下也是少有,为何那白面书生仿佛那是寻常之人一般的对待,除非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那一撞,不过是人家来踩点子。

瞳兮靠在柴垛上,双手双脚被缚,艰难地挪了一下身子,调整了姿势想要舒服些,哪知头发却挂在了柴垛上,扯得生疼,只能原地靠着,细细思索这事的来龙去脉,看能不能发现蛛丝马迹。

瞳兮想起昨夜天政帝还是没与她同床,一大早起身就吩咐了顾云海照顾瞳兮她们启程前往顺江府,而他则因为其他的事情要尽快赶去,所以调走了影卫护身。

如今想来该是贼人事先就安排好的,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所以她们的马车才会半路遭劫,如果影卫还在,凭那些山贼的功夫该是讨不到便宜的。

瞳兮想起被打落山崖的顾云海,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齐云的遭遇又如何?瞳兮匆忙中只辨认出昨日清晨遇上的那个白面书生,想不到他居然这山寨的大头目。

瞳兮落入贼人之手,本就没想过能幸免于难,如果要惨遭侮辱,那便只有咬舌自尽一法,她本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不知出了什么意外,那白面书生只是命人将她关起来,不准任何人接近她。

隔壁看守的两个人嘴里还秽言秽语,下流不堪,其中一个一个劲地感叹:“不知道老大为什么不让咋们享受享受这等美味?”

另一个则道,“老大还没享受自然轮不到咱们,等他享受完了,自然会照顾咱们哥几个儿的。”说罢两人还“桀桀”地笑起来。

虽说那书生便是最大的恶人,可听他们一说,瞳兮却还是有些感激那书生,如果不是他挡着,估计她早就死了。她的牙随时都紧紧地抵在舌尖上,生怕万一,别说天政帝,就是令狐府也丢不起那个脸。

只是瞳兮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非要自己死,而且还用这种手段,为何不一刀结果了她,可如此以后,她最后就算被救了出去,但她在贼营呆了一夜,那清誉便算是毁了,就算是跳入南河也洗不清了,最后终逃不开白绫一条的命运。

这事儿如果是针对天政帝,瞳兮便想不出是何人所设,如果只是针对自己,瞳兮觉得除了宫中万氏或者独孤氏,恐怕她得罪的人也没理由恨她到这个地步,也没人能只手遮天可以动用山贼。

如果真是万氏或者独孤氏,瞳兮有些不敢想,那独孤氏一族的手未免伸得也太长太远了。

但是这事成立的前提必须是万眉儿或者独孤思琴恨极了她,觉得自己是她最大的障碍,否则犯不着冒这么大的危险,将自己家族私助山贼之事暴露在天政帝的眼下。瞳兮实在想不出,自己何处的表现给了她们那种错觉,以为她会是她们最大的阻力。

瞳兮一时头晕脑胀,也想不明白。只能警醒地分辨着外面的各种声响,最怕就是有人走近。可是怕什么来什么,瞳兮感到脖子后一股凉意吹来,有人从窗户外窜了进来。

瞳兮正要大叫,却被来人捂住了嘴巴,他拉下面巾,瞳兮才看清楚居然是天政帝。眼泪无法阻挡地就流了下来,只是不敢呜咽出声,怕惊动了看守的人。

其实瞳兮也根本呜咽不出来,因为天政帝的唇急切地覆盖了上来,悄声道:“没事了,没事了。”片刻天政帝才仿佛不舍地离开瞳兮的唇,将她脸上的泪珠吻去,拍拍她的背。

天政帝放开瞳兮,为她解开绳索,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她身上,看有没有受伤,当他正要带着瞳兮从窗户上爬出去的时候,隔壁忽然有了动静,这柴房和厨房仅一帘之隔,细微动静就能让人发现,况且瞳兮又不会武功,这柴房地上处处是散乱的柴枝,轻轻一碰就能发出声响。

所以两人停下了动作,静静地靠在墙角。

只听一个男声道:“你们都出去,爷来看着。”然后便听到另外两个离开的脚步。片刻,又传来另一个较轻的急促脚步声。

从帘子的缝隙里瞳兮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

“冤家,可想死侬了。”那女人一进来就缠上了里面的那个男人。

“怎么你男人满足不了你?”那男人□起来。

瞳兮不敢多看,一时怕被两人发现,二是觉得他们伤风败德,明显是偷情的狗男女。所以只隔着帘子听到那女人说,“他,他成天除了会打打杀杀,在床上啥也不会,更不懂什么叫温存,什么叫趣味,一上来就横冲直撞,让侬疼得要死,侬天天都诅咒他早点儿死。哪有冤家你会捣腾人。”那女子的呼吸渐粗,大概是动了情。

只听得她呻吟道:“死人,你怎么还不上来?”

只听得那男人道:“急什么,你不是嫌弃你男人不懂调情么,让爷好好疼疼你。”

“疼我?你怕是最疼你家那口子吧?”那女子不无醋意地道。

“她,她在床上就跟死鱼一样,哪有你得趣,迷得我死去活来的,出门在外满脑子想的都是你。”那男人甜言蜜语道。

之后那男人的话简直不堪入耳,瞳兮哪里听过这种淫言秽语,赶紧用手掩了耳朵,闭上双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而天政帝则面不改色心不跳,瞳兮万分佩服他,见着这等野鸳鸯行如此无耻之事,也能若无其事。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瞳兮感到天政帝忽然动了身子,她赶紧放下手睁开眼睛想看个究竟,前一刻只听得那女人大声的呻吟,不停地催促那男人,羞得瞳兮都觉得愧为女人,后一刻便听到两声“噗嗤”声,周围立马安静了下来。

天政帝一脸平静地掀开帘子走了回来,有意地遮挡了瞳兮的视线,不让瞳兮看到发生了什么,瞳兮是从天政帝那衣衫上溅到的几滴血才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两人是怎么了,让他这般愤怒。

瞳兮此时并不敢开口问,笨拙地被天政帝抱出窗外,然后便发现四周烟雾弥漫,听得有人慌乱地大叫,“走水了。”然后就看见一大批官兵冲了上来,厮杀声顿起。

瞳兮有些慌张得躲入天政帝的怀里,任他将自己带往一处高地,大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只是与他温柔的手表演出截然不同的情绪的是他那决绝而血腥的表情,任下面山寨的贼人哭天抢地,他只是冷漠地看着,瞳兮甚至怀疑他在享受那些人的哀嚎,将领来请令,得的便是一道“一个不留”的旨意。

一切结束后,只有一直没有找到那领头的白面书生的尸体,天政帝下令官兵不动声色地捉拿他归案,死活不论。

因着天政帝身份曝光,再微服不得,所以一行人只能回到一路顺水而上的紫云龙号。

“皇上,那山寨的人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啊?”瞳兮与天政帝切磋棋艺的时候假作不经意的问。

天政帝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是些占山为王的贼寇,只怪你生得太美了。”

瞳兮脸一红,这仿佛还是天政帝第一次夸奖她的容貌,心里自然是开心的,可是到底天政帝还是骗了她,维护了那两人。

回到这船上,那便是各显神通,瞳兮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很多事情都是纸包不住火的,种种迹象和人的暗示都指向了万眉儿,那些山贼也很可能是万氏底下的士兵,怪不得以顾云海的能耐,也奈何不了那些山贼。可天政帝居然为她隐瞒,瞳兮心下甚为不满,却不敢表现。

又联想到天政帝所说的私心而导致的两家坐大,那万眉儿十九未嫁,恐怕背后也有天政帝的示意,否则她怎么敢拿着青春当赌注,就笃定自己能进宫?况且她不曾是天政帝的皇后人选么,想起这种种,瞳兮只觉得更加心烦,那万眉儿就仿佛是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中。

以前不觉得什么,可现在她却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在疼痛。

到晚间时,天政帝也并不招瞳兮侍寝,瞳兮本以为他那是可能是嫌弃一路风尘,客栈又不干净,所以并不想那样,可如今到了龙船他仿佛也并不想继续,每日只埋头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

可他有时间陪自己下棋,又怎么会没有那个时间?瞳兮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妥。也不知道自己是何处得罪了天政帝。

两人表面还算和睦,甚至比以往的任何一段时间都亲近,可是心底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看不真切。

次日,瞳兮在梳妆时,齐云却忽然道:“娘娘,皇上昨夜临幸了顺江府尹献上的美女,听说是顺江府最出名的清倌儿。”

瞳兮手里本选了一支紫玉钗,听齐云这么一说,那钗顿时就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截。

齐云赶紧收拾了起来,只瞳兮一个人闷闷地待着,仿佛被人扇了两耳光。想起以前她惧怕天政帝宠幸,恨不得他天天临幸别人,可是这一趟下来,她却仿佛失去了平常心,一听他临幸了别人,便觉得心里比猫抓还难受,甚至难受得想哭。

尽管她依然怕那事,可她已经觉得就算是忍受那种痛苦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边躺着其他女子。

“娘娘,你没事吧?”齐云有些担心地问。

瞳兮深呼吸一口,知道自己的反应恐怕是吓着齐云了,“没事,可能昨夜有些着凉,头有些晕。”

瞳兮打发了齐云以后,才发现自己如今陷入了这般可怖的局面,一旦她的这种心思表现了出来,那便会万劫不复,天政帝从不喜欢后宫争斗,更不喜欢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瞳兮也不想自己沦落得想她哥哥们的姬妾一般,为了争宠而大打出手。

只是当那个新封的顾美人来给瞳兮请安时,她并没有及时的叫她起身,反而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以泄心头之愤。

瞳兮知道这般不对,她本该亲切周到的为顾美人安排一切,她毕竟不是宫里出来的,许多事情还要瞳兮打点8,礼仪也得要瞳兮提点。可她做不到,只能冷冷的看着那娇俏女子,随便赏了些物件,就让她退下了。

解铃人

瞳兮在镜中瞥到自己一副晚娘脸,忽然觉得可怕,只能将《道德经》翻出来读,以期平复心情。

“你还喜欢道家经典?”天政帝的声音忽然从瞳兮的肩膀处冒出,他的下巴差点儿就搁上瞳兮的肩膀了。

瞳兮本想甩膀子避开他,可忽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所以赶紧起身行礼,努力压住内心的翻腾,强作欢笑。“信手翻翻而已。”

天政帝没问下去,只是拉了瞳兮的手坐下,“顾美人…”

瞳兮一听这三个字就头大,直觉就是那顾美人在自己处受了委屈,找天政帝哭诉去了。瞳兮不知道天政帝是兴师问罪还是什么,只觉得心底升起一丝酸意。当她给骆清风找小妾的时候,翠花可以叉着腰骂自己,骆清风不仅不怪她,还不惧自己贵妃的身份,强硬的拒绝了她。可是如今轮到那些官员为天政帝敬奉美人的时候,她却没有任何立场拒绝,因为她也不过是一个妾室而已,而天政帝仿佛也很乐意手下那美人。

瞳兮的脸色有些难看,“顾美人怎么了?”语气也不太好,这等背着她告状的女人迟早她得收拾下去。当瞳兮意识到自己给天政帝脸色看时心底微微吃惊,天政帝最讨厌宫妃之间争风吃醋,所以她怯怯地抬眼看了看天政帝,他表情倒没什么特别,反而还带着笑意。

瞳兮缓了口气,以为天政帝并没听出她的不满,或许那顾美人也没告状,所以她赶紧把刚才的态度扭回来,“那顾美人臣妾见了,看起来极为温良,一路难为她能为皇上解乏了,臣妾琢磨着是不是给她一个号?”

这种态度万无一失,充分表现了自己的大度和无嫉,哪怕顾美人说了什么坏话,可是两相对比下,天政帝自然要偏向自己,不满意顾美人的小肚鸡肠的。

所以瞳兮在沾沾自喜地等待着天政帝的赞扬或者更大的微笑,可惜等来的却是他放开她的手,脸色顿时就冰冷了。“贵妃,以为什么封号合适?”

“顺者,循也,臣妾看顺字便不错。”瞳兮也希望能借着这个“顺”字,能让顾美人知道该怎么做。

“就依贵妃吧。”天政帝转身正坐,不再看瞳兮。

瞳兮觉出天政帝大约有些不高兴,也不知那位顺美人到底给天政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只是瞳兮再不是以前那般怕天政帝,所以大着胆子上前,“臣妾最近新习了一支曲子,不如皇上为臣妾指点指点?”

瞳兮想起当日慕昭文同天政帝在御花园弹琴作乐的日子,也想模仿,她不得不承认,当时无比的羡慕慕昭文。

天政帝不置可否,瞳兮只得硬着头皮坐到古筝前,这琴棋书画,对女子而言,琴居首位,瞳兮自然曾下过苦功夫,自认为比那慕昭文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她选的是一曲诗经的《桃之夭夭》,因这曲子特别欢快,又是赞扬女子宜室宜家,美得如桃花般灼灼之作,此时捡来,也颇有深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只是一曲完后,并没有预期中天政帝的惊艳,瞳兮并不曾在天政帝面前显露过琴技,所以更想一鸣惊人,哪知他只是不冷不热的坐着,道了句,“美则美矣,却少些什么。”

瞳兮大有东施效颦的窘迫,有些汗颜地起身,示意齐云收好古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天政帝,他这般冷漠和挑剔,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微服寻访时他与自己谈古论今的欢悦时光仿佛只是大梦一场。

彼时她觉得他们一切都是那么默契,共著一幅画,共享一枚章,同时辨识出那件古物时彼此惺惺相惜,两次救她于危难之中的情切情真,瞳兮刹那间便觉得一切都是虚幻的。

顷刻后,天政帝有些不耐地起身,“真还有奏折要批,你先歇下吧。”

瞳兮一想着刚才的事情,又想着马上就要回宫,如果她还这般不讨天政帝的喜欢可如何了得,所以深呼吸了一口,厚颜道:“臣妾为皇上磨墨吧。”

天政帝转身凝视了瞳兮一会儿,仿佛她变了个不认识似的,旋即点了点头,瞳兮才松了口气,跟了前去。

一进书房,瞳兮就眼尖地在多宝格上看到了那装着兮墨的黑漆描金并蒂莲纹盒子,这盒子还是她亲自挑选的,没想到天政帝出巡还带着兮墨,瞳兮心下觉得十分欢喜,萌生出一种愿意为他制一辈子墨的念头。

瞳兮因着高兴,所以自作主张地取了那墨盒,掀开一看,却见当初她制的梅、兰、竹、菊、桂五味兮墨,除了梅墨用尽了以外,其余还完好。心下有些惊讶,“皇上不喜欢兮墨吗?”瞳兮心里说不受伤那是假的,本还以为他是欣赏自己所制之墨的。

“不喜欢能把那块墨用完?”天政帝并不正面回答瞳兮的问题。

不过这话瞳兮是明白了,他看来是喜欢兮墨的,只是这四块墨为何不用?难道他只喜欢梅香?瞳兮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可是没听说天政帝爱梅啊?既然不用这四块墨,却又为何带着,她也弄不明白。

瞳兮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但是也不敢再用兮墨,只捡了天政帝桌上剩下的半截墨锭来墨。

天政帝翻阅着奏章,四周静得掉颗针都能听见。瞳兮正专心致志地磨墨以消除那寂静带来的尴尬,不想却听见天政帝道:“船过两日就到京城了,你想不想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