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敏本想安静的进去坐坐,若去内府讨要,少不得还得备案。若遇到多事的人以为她看上了那处院子,怕还要请修。

便道:“不用这么麻烦。就去凤鸣池边走走,从承光宫过也是一样的。”

寿成殿这件蓑衣还是邵敏从邵府带来的,上下两件一套,很是精巧。据说是用鲁地特产的蓑草抽芯阴干后编成,厚实柔软轻便,穿上后下摆柔软垂着,毫不妨碍行动。但毕竟只是挡风雨的东西,颜色式样都不好看,穿戴好后就跟水边钓叟似的。

寿成殿这帮小姑娘正当韶华,自然没一个愿意陪她穿,宁肯打伞跟她出去。

邵敏留南采苹在殿里,带着铃音和五个小宫女一道出去——她其实一个人一不想带,只是皇后出行必然得浩浩荡荡才合规矩,她带了六个人铃音还说怕人怪罪,只能将就了。

秋霖脉脉,直像是逢上江南梅雨季。雨线斜飞,粘在蓑衣上,略觉有些沉。

邵敏信步走在石板路上,心中诸事烦扰,杂七杂八纠缠在一块,茫茫然没个头绪。

一时她想到邵博,那个健朗的老爷子并不是什么慈祥的长辈,反而有些过于严厉了。似乎是因为儿子不成材的缘故,他对孙子辈管束尤其严格。邵敏是在祖母身旁长大的,见邵博的次数比别人多些,还时常被他单独叫去指导功课或是训话,自是更加深有体会。

她时常会联想到邵博在元清面前的姿态。他兼任太傅,是皇帝的老师,本该是元清最亲近的人。但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天子想必从未从他口中听过一句赞赏或是关爱,比起王聪明的体贴周到,他必然面目可憎。

但元清当不至于因此恨他,元清恨的大约是——他既不承认元清的圣明资质,又不肯给元清机会证明自己。甚至他告老还乡了,他在朝中所栽培的文臣武将们,也还是用他的标准继续否定着元清,让他不得畅怀。

就比如这次启用程友廉等七人入六部补缺,元清和内阁各拟了七人,而后互相扯皮,最后除了程友廉这个没争议的,其余六个全从了内阁的奏本。

那天晚上元清宿在邵敏殿里,半夜缩在她怀里哭,邵敏只能装睡得迷糊了,拍拍他的背哄他。

把堂堂一介帝王逼成这样,就算他们是诸葛亮那样的忠臣又怎样?元清得势后不料理他们那才有鬼。

一时邵敏又想到了元清。

这些日子元清去探望了林佳儿,夜间便宿在她宫中。有时他去的晚了,那必然是朝中有事了,他留下批折子或是旁听内阁议事了。

——他到现在也还是个学生皇帝。而且比一般的学生更加好学、更加勤勉。有时他折子没看完,或是廷讲时说到了什么前朝典章,他也会命王聪明带上,到邵敏那儿吃过饭继续读。

他看的议事折,邵博的最多。邵博四十多年前外任时上的折子他特地取来读。

邵敏是真心觉得,元清就是真不是圣主那一等,也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皇帝了——她自小消遣便是读史,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元清这么努力学做明君的皇帝,哪怕那明君的标准是邵博定的。

邵敏时常觉得,有朝一日朝中最得元清器重的人,不见得非是程友廉那种良才美质,也许只是个不吝赞美的宽厚君子——当然,逢迎谄媚的小人更有可能——邵敏并没忘了历史上的王聪明。

私心来讲,她当然更希望是前者。但若是所有君子忠臣都不屑于赞美皇帝……邵敏只好亲自来了。

所以这些日子元清对她亲近和依赖,邵敏总觉得有些投机取巧的迹象在。

但她也是真心怜惜元清。

细雨稠密,铃音在背后给邵敏撑伞,自己左肩和后背却湿透了,秋意凉薄,风吹过去,不觉打了个喷嚏。

邵敏想着心事,先前没注意到,听她“阿嚏”一声,才回头看到。便皱了皱眉头,道:“不用给我挡,看你湿成这样子。”

铃音笑道:“不碍事,别淋着娘娘便好。”

邵敏穿着蓑衣,其实是淋不到的。何况那柄江南花伞原也不是遮风避雨的,根本挡不去多少。她这样也只是个心意罢了。邵敏心中微暖,看她冷得鼻头发红,便道:“快些回去换件衣服,喝碗姜汤,别着凉了。”

铃音笑道:“谢娘娘关心,真的不碍。别扰了娘娘雨中游园的雅兴才好。”

红玉倒是曾舍命陪君子,跟着彩珠在山头淋雨吹风喝啤酒,但那是因彩珠失恋了。邵敏还真不曾遇到人宁肯感冒也要陪着她逛园子,头痛道:“你还年轻,别不拿身体当回事。何况明日还要大忙,你若是病倒了,谁来替你?听话回去,这边有她们跟着我就是。”

铃音笑道:“还以为娘娘体恤人,谁知是要人家攒了力气明日当牛做马的。”

邵敏道:“那是自然,你病倒了,娘娘我到哪儿去找这么耐操持的。”

铃音笑道:“那奴婢还是知趣点退下吧。莫等娘娘对雨吟诗,奴婢在一旁喷嚏伴奏,绕了兴致招娘娘烦。”说完福了福,把伞塞到邵敏手里,又道:“娘娘若不想奴婢们再淋湿,好歹还是撑了伞吧。蓑衣虽不透水,沾了雨也会便沉。”

邵敏接了伞,又让一个宫女跟她合撑着一道回去。

邵敏远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若红玉也跟她一样懂事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彩珠红玉若也这么为人圆转识趣,反而不会跟邵敏这种自闭宅女交心了。

走了铃音,其他四个宫女都是不管事的,安静听话得像是布景牌。

邵敏进了承光宫,从侧院绕出去,便上了一道回廊,那回廊建在水上,一路曲曲折折从密密的荷叶当中穿过,在荷池当中起了一座亭子。

邵敏指了指亭子,道:“你们去准备些瓜果,再取一张琴,燃上熏香。都布置在亭子里吧。”

三个人领命而去,邵敏想了想,又对第四个道:“你去折一捧素淡些的菊花,插在青花瓷瓶里,也放到亭子里。告诉他们,再在亭子八面遮上纱帘。”

那人略一犹豫,对上邵敏的目光,忙领命而去。

邵敏看那四人也走远了,

这才下了回廊,也不躲藏,只踩着池边高高低低的青石,一深一浅的远去了。

凤鸣池因形状肖似凤首而得名。湖心有岛,宛若凤目,不系舟就泊在凤目之下。凤首下方是承光宫。凤喙所对之处,便是凤仪殿。

邵敏孤身一人在岸边且行且止,慢慢的往凤仪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竹篱前。岸边潮湿,本就草木丛生,篱笆四周更是杂草繁芜,只另一侧从格隙间攀出蔷薇花来。仲秋时节,花凋果熟,本就是绿肥红瘦。这细雨轻雾之中,花瓣濡湿,缀满水露,更显娇弱无依。

篱笆的另一侧便是凤仪殿。邵敏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找到可以攀援的地方,便下到水池边,想踩着石头绕过去。

这个时候篱笆的对面低低的起了箫声。箫声悱恻低回,像是悼亡,又像是忆旧,却又飘忽悠远不寄愁肠。

时下凤鸣湖上笼着轻雾,烟雨朦胧,静谧清冷。箫音清晰如在耳边。

邵敏顿了一下,隔着篱笆听着,只觉声声入耳,如梧桐秋雨一般点点打在心口,把掩盖在琐事之下的那些离愁别绪一点点剥离出来,终至历历可数。却头一遭没有感到悲伤。

那调子渐渐渺远,终于消失在雨幕中。

先前几不可闻的雨声忽然铺天盖地闷声响起来,湖面上涟漪骤起。天越发阴得沉黑,秋雨沥沥淅淅敲打着花叶。

邵敏略回过神,远远望见湖心亭那边亮起了琉璃灯,知道她们要寻过来了,忙躬身扶住竹篱,踩到池边青石上。

竹篱已是旧的,连年阴湿,埋入土中的部分有些朽烂,邵敏只轻轻的一拉,便听到地下折断的声音。她脚下青石裸而滑,已然踩漏,心道不好。

然后便觉手腕一暖一疼,已经被人拉了上去。

她没有防备,落地时没站稳,一头扑进那个人的怀里。

宽厚温暖的胸膛,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对方显然是个男人。邵敏脸上一红,忙把人推开。

她低着头,只看到那人避让了一步,稳稳的站在她的面前。紫袍、云裾、福履,虽溅了泥水,却毫不着意。

只听那人道:“哪里来的渔婆?”声音温润带笑。

邵敏反问道:“宫闱内廷,外臣不得入内。公子可是走错了路?”

——凤仪殿已经整个被封住,若非刻意,绝对进不来,邵敏并不觉得他是迷路。听声音他显然不是太监内宦,看衣着也不会是宫廷侍卫。而能着紫袍入宫的朝臣也寥寥。邵敏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只不知他鬼鬼祟祟进宫来是想干什么。

那人似乎打量了她一番,道:“我是寿王。”

邵敏知他必是王侯,听了封号还是不由心里咯噔一声,又退了两步。她不欲被看出身份,便屈膝福了一福,道:“见过王爷。”

那人安抚她一般,笑道:“陛下传唤入宫,路过凤仪殿,思及先贵妃养育之情,过来祭扫一下。并无恶意,还请不要告发我……但不知姑娘是哪宫哪院,为何要翻墙而来?”

邵敏略一犹豫,道:“承光宫洒扫下人而已。听到荒院箫音,前来探个究竟。”

那人闻言,笑着掀她的斗笠,道:“既是要探个究竟,却连……”斗笠掀了一半,话也只说到一半,却忽然不动不语了。

莫说邵敏是皇后,便只是个普通宫人,与藩王私会也多有不妥。这人不但不知回避,反而举止轻薄,邵敏已经有些羞恼。忙伸手去压斗笠。

他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忙收回手,笑道:“姑娘天庭饱满,修眉明眸,是聪明富贵的长相,可以嫁与王孙家。”

邵敏垂着头不说话,他便又笑道:“本王来的随意,只香囊里余了些香,并未准备供品。若摆不成香案,拜祭时难免礼数不周,不知姑娘可否帮忙准备一二。”

邵敏不想这样跟他干站着,但碍于不能透露身份,这只好依命从事。

便欠了欠身,道:“好。”

她从来认为死者为大,然而对着朱贵儿,却实在生不出哀痛或是恭敬来。何况她是偷着进凤仪殿的,也不能回头找人帮忙。

因此只是在院子里采了几只莲蓬,摘了几个毛桃、柿子,又折了几枝蔷薇花,用荷叶盛了,摆放在地龛前面。她癸水未去,随身带着袖炉取暖。正好将袖炉擘开来,把火炭换成熏香,权做香炉。

寿王一直立在松树下看她忙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邵敏打定了主意绝不跟他扯上关系,因此来来去去几趟,却不曾看他一眼。

然而她把荷叶笼成深杯时,忽听到背后轻轻一声:“敏敏。”手上一抖,下意识就回过头去。然后便看到寿王手抚着竹箫,目光远远的望到湖的那一侧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没有看她。

天色暗沉,他的黑眼睛里却有一片温柔的水光。他立在松下,衣袍略有些湿,却不妨碍挺拔俊朗的身姿。他带着赤金簪冠,发黑如墨。大约因为淋了雨,皮肤白得全无血色,嘴唇却透着淡粉。越发像是画卷里走出的人物。

邵敏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丢下手中荷叶,上前问:“殿下可还要奠酒?”

寿王停了一会儿,笑道:“不必。这样便很好了。只是先贵妃最爱富贵与排场,若在天有灵,只怕要不喜了。然而别无长物,也只能将就了。”

他上去拜了三拜,不知默念了些什么。而后回过头,对邵敏笑道:“我少时最爱这样的家家酒,太傅曾笑我陈俎豆为嬉戏,是在效仿孔圣。看上去你却比我更熟练些。”

邵敏道:“王爷谬赞。”

他又笑叹:“少时我玩祭祖,也有人为我如此这般整备‘祭品’,我曾想娶她做王妃,如今却是不成了。我看你很好,我回头向皇上讨了你可好?”

邵敏只能再退两步,道:“王爷说笑了。”

而后寿王果真笑出声来,道:“你怎的如此沉闷,连个笑话也不能讲?我看对面有人点着灯过来,像是在找什么人,莫不是找你来了?”

邵敏忙回头一看,果然,透过竹篱,那边的灯光渐渐行近。忙又欠了欠身,道:“还请王爷回避。”

说罢压了压斗笠,返身往篱笆那边跑去。

寿王在背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邵敏急着脱身,随口道:“高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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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笆这侧有棵桃树,邵敏攀到枝桠上,踩着跳过去。见她们还没寻到这边来,便整了整蓑衣斗笠,往亭子那边去。

才走了两步,便听后面又想起箫声,这次吹奏的却是雅乐,缓拍慢奏,清韵悠长,淡雅旷远。一听便知是个男人在吹奏。

邵敏早知道这寿王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却还是没料到他这般恶劣。

宫女们循声找来,自是碰上了邵敏。虽沉默着没人问什么,目光里却犹豫闪烁。邵敏待要解释,反而欲盖弥彰,只能刻意去问:“这箫声清贵,只不知吹奏的是个怎样的女子。你们谁去将她唤来?我想见见。”

一个大些的宫女眉目垂顺道:“那边是凤仪殿,并无人打理。想是西面御乐坊的乐姬们在排演。娘娘可要派人传唤?”

邵敏道:“如此便不必打扰了。”

那宫女又道:“听荷轩已布置好了,娘娘可有雅兴?”

邵敏疲倦的道:“她箫艺如此高深,我怎好班门弄斧?罢了,咱们回去吧。”

她怕再弄出什么琴箫合奏来,更是一刻不愿多呆。那些宫女虽年少,却个个都是人精,闻言什么也不说,只顺从的跟着邵敏回去了。

邵敏路过奉华宫,想顺路探望一下林佳儿,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终于还是作罢。她想到上次来时,林佳儿面如死灰,目光死寂,却还是本能的挣扎着起身相迎,心里便不能安稳。因此只留一个小宫女进去探问一下。

等回到寿成殿,又是午饭时分,似乎还有延误。

铃音喷嚏不断,果真有些发烧,正躺在屋里歇着。邵敏久久不归,寿成殿众人心中不安,南采苹便带了人出去寻她。

邵敏听一个宫女把上午的事禀奏完毕,见没什么要紧或是着急的,便先洗了个澡,而后去铃音房里看了看。

元清此时正在德寿殿后的书房中。

这是他亲政后第一个大节庆,又是团圆秋节,他便特地把各藩王召回京城。既显示恩典,也是为诏告天下。

元清出身不比这些皇子皇孙,出生时没上谱牒,也没普天同庆,而是私生子一般被藏在秘府养着,六岁时才回到先皇身边,颇有些来历不明的意味。这些人明里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都有议论。元清心知肚明,因此与这些人都关系都不很亲近。这次也只是例行公事。

只有寿王元浚一人例外。

元浚的父亲是先帝的同母弟弟,自小病弱,元浚三岁时他便薨了。彼时先帝长子刚刚夭折,便把元浚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聊以慰藉。

后来先帝即位,久而无嗣,加之皇贵妃喜爱元浚,先帝便想把他过继到皇贵妃名下,日后立为太子。只是皇后尚在,要过继也断然轮不到皇贵妃,皇贵妃哭闹了几次,大臣们总也不松口,此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先帝却还是把元浚留在宫中,放在皇贵妃身边,想造成既定事实。只是后来元清出现了,过了几年皇贵妃也老蚌生珠,过继一事才算彻底平息。

元浚长在宫中,因此元清被立为太子之后,他是元清宫中唯一的玩伴。

元浚为人,颇有些曾经沧海的清淡。按说普通人被当准太子养了六七年,忽然被打回原形,怎么也该有些心理失衡,别扭怨毒。元浚却完全没有,不止没有,反而还松了一口气,更舒畅的当他的风流闲散逍遥王爷。

皇贵妃怀孕之后,宫中人人担忧元清的地位,有意无意的疏远他,生怕日后被他牵连了,那个时候也只有元浚若无其事的跟元清玩闹。一度拐带着他爬墙上树四处捣乱,还曾试图在宫墙上寻找狗洞好带他出去玩儿。

然而元浚过于潇洒了,不曾刻意经营过跟元清的感情,对他亲与疏全凭一时兴致,因此两人也不那么亲密无间。

但这也足够让元清待他与众不同。那么多王公贵族里,元清也只特意准他一人入宫,并且随意行走。

今日元清传召元浚,也不过是久别重逢,叙叙旧情。

等了半日不见他来,知道他必然又是临时兴起忙别的的去了,也不怪罪,只从架上拿了本书,边读边等。

大约到了午膳时分,外面来了个小太监,跟王聪明咬了好一会儿耳朵。

王聪明偷眼瞟了元清好几次。听完话,赶紧一路跑过来,对元清道:“爷,外面回话儿,说是寿王今儿一早就入宫了。”

元清不甚在意的翻着书本,道:“哦。”

王聪明等了半天,看元清没反应,又道:“听承光宫洒扫的宫女说,像是有个那个模样儿的人路过,却转了个弯儿,往凤仪殿方向去了。”

元清这才从书上移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道:“先帝封掉凤仪殿时,他已离京就藩,想是今日看到了,一时疑惑,便去探个究竟吧……他终究是在朱贵妃身边长大的,有些念旧也难免。”

王聪明忙笑着点头,道:“是是。听小宫女儿说,吹了一上午箫呢。”

元清“嗯”了一声,挑眉道:“你神神秘秘的溜过来,就为了说这么件事?”

王聪明赶紧做样扇了自己两巴掌,道:“奴才该死,爷,其实还有件事儿,只是赶巧儿了,倒让奴才不好多说了。”

元清忍笑扫了他一眼,道:“说罢,朕今日心情好,不怪罪你。”

王聪明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近一些道:“寿成殿刚刚有人来禀,说皇后娘娘说是出去走走,到现在还没回宫,问可曾来过德寿殿。”

元清不由放下书站起来,漆黑的眼睛明亮生动,问:“皇后说来看朕?”

王聪明看他这神色,倒愣了一下。这一个月元清虽都宿在皇后宫里,却不曾临幸。加之元清背地里对邵博更加咬牙切齿,王聪明便以为他独宠皇后只是做给人看的。但见这光景——元清似乎很希望皇后来看他?

元清又问:“朕怎么没听到通禀,可是她看朕忙碌,不忍打扰?”

王聪明赶紧跪下道:“回爷的话,皇后娘娘她没来。”

元清眼睛闪了闪,脸上似乎有些红,便又坐回去拿书翻了一页,道:“皇后出门就没人跟着吗?还要到朕这里来问,他们怎么伺候的?”

王聪明支支吾吾道:“本来有人跟着,但是走到承光宫,娘娘就把人遣散了。”

元清面无表情,半晌才又问:“你说皇后去了承光宫?”

王聪明道:“皇后娘娘说是想去凤鸣池走走,还在听荷轩摆了琴……却忽然不见踪影。爷,凤鸣池跟凤仪殿……”

元清发作得毫无征兆,忽然就把书砸向他道:“住嘴,皇后跟寿王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里轮得到你来跟朕风言风语,你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吗,这种混话也敢来学嘴!”

王聪明见过他发作的样子,却是头一次轮到自己身上,立时汗如雨下,念着“奴才该死”,叩头如捣蒜。

元清这次似乎是真的对他生气了,什么话也没留就甩手走出书房。

王聪明听得清楚,出去之后元清对侍卫道:“传旨,摆驾凤鸣湖。”心里越发摸不透元清的意思,只能一溜追出去,扯了个小太监骂道:“还不去劝劝,这个天儿出去淋了雨怎么使得?”

小太监不懂事,还嘴道:“您老怎么不自己去劝?”

王聪明狠敲了他一指头,只得愤愤的自己追出去。

邵敏并不知上午的事已经传到德寿殿去了。

铃音病着,南采苹出去寻她,寻了半晌还没回,她身边没个管事的能差遣,便一个人去了萃霞阁。

上午遇着元浚,倒是让她想起个人来——元浚未来的丈母娘,如今的内阁首辅高宦成的夫人高荣氏。其实排座次的时候,彩珠和红玉特意提起过这个人,似乎邵敏未来的悲惨遭遇,很有这个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其原委就是这次赐宴——她自认丈夫继任首辅,自己便该与邵敏的夫人平起平坐,结果邵敏却把她排在三公夫人的末位,她受了委屈。加之邵敏和元浚也确实有些说不清的事,所以日后时时教唆女儿给邵敏找麻烦。着实让邵敏吃了不少哑巴亏。

邵敏记着座次表让彩珠改过了,又有红玉核实,当不至于出错。然而元浚的出现,还是让她有些杯弓蛇影。想来还是再去问一下的好。

萃霞阁与集云殿并列,一左一右分排在德寿殿与内廷之间,一个是皇后与命妇宴饮之处,一个是皇帝赐宴新课进士并宴饮群臣之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富丽堂皇自不必提。其高大都不是别处屋宇可比的,而且一通到底,正北安着帝后宝座,其他三面全是精致的雕窗,在两侧各由十二根楠木柱支撑,便是阴雨天也很通透明亮。

此时红玉和彩珠分别在殿门两侧摆了一张桌子,各人前面都排在长队,一人核对单据,一人分发腰牌,两不相扰。殿内器物已摆放得差不多了。

邵敏看她们忙得很是开心,不觉微笑。

当初在组里总是抱怨朝起早、夜眠迟,从清晨到凌晨的耗在实验室里,然而到了这里乍成为米虫,无所事事时才知道自己就是劳碌命,闲了反而浑身不舒服。此时终于有活干了,虽是枯燥无趣的表单,简直在浪费脑子,却还是忙得不亦乐乎。

见邵敏走过去,红玉兴奋的跳起来就喊:“师姐!”

邵敏差点就应了,直到一殿人闻声望过来,慌张的跪了一地,才反应过来。

红玉也吐着舌头赶紧跟着彩珠跪了。

邵敏先是头痛红玉口无遮拦,这是见她俩下跪,又懊恼自己不该草率出来找她们,赶紧让他们都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邵敏不好跟她们太亲密了,只能若无其事的从彩珠桌上拿了一份单子,随意扫了一眼,道:“明日来的都是朝中命妇,皇上重才,一贯善待朝臣,我也不能怠慢了他们的夫人。你们要尽心,不能出错冷落了哪个。”

彩珠笑道:“这是自然,娘娘可要亲自检验?”

邵敏道:“那便不必了。”彩珠不爱谈正事,却事事心中有数,邵敏点到为止即可,说多了反而让她才不得逞。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