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些日子他四处访医问药,提溜着红玉四面名山大川乱跑。

红玉很想吼他:高山里住的都是野人和野兽,隐士名流根本就是传说,你也让我稍歇一刻,到时候我还要去皇陵刨坟很麻烦的你知不知道。

自然是吼不出来的。

尤其是嘴里啃着东家烤得油亮脆香的野味,还要面对他一张天生带笑的才子脸,听他用绝对让人发不出脾气的珠玉般的嗓音问:“是不是淡了些,可要再加些盐?烤鱼你吃不吃?”

于是只能很没有出息的答:“吃……”

钱大进于是一面熟练的翻烤,一面跟她说哪个部位怎么烤才最香,时不时来两句让人听得口水直流的诗句佐证一下。

红玉终于忍不住问:“东家,你确定咱们是来为皇后娘娘访寻山中高人,不是来B……野外烧烤的?”

钱大进笑着揩去她唇角油质,眉眼弯弯:“携一二红颜,偷半日清闲。掌柜的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红玉终于炸毛,抬脚一踢将他踹到水里,“敢跟老娘耍流氓,啊——”

话没说完已经被钱大进拽着脚踝也拖到水里。山泉清凉,她又毫无准备,小腿入水便抽了。她下意识就拽住钱大进往上攀。等她攀出水面,钱大进已经跟被十个人蹂躏过似的,不止衣服,连头发都扯乱了。

她勾着钱大进的脖子,树獭般缠在他身上。钱大进笑得几乎要岔气。

“掌柜的,良辅兄是个没情趣的。考虑一下我吧。”

红玉脚够不着地,急的要哭出来:“先把我弄出去。”

钱大进笑着揽了她的腰,眼睛黑柔又精亮:“掌柜的先说——好。”

红玉稀里哗啦道:“好好好——”

钱大进摸着下巴,“是不是先立字为据?”

红玉怒吼道:“好你个头啊!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第三个打主意的,经过层层传禀,终于站在了元清面前。

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须发皆白。一袭素白衣衫,手持拂尘,入殿长揖,若在山水空灵处,只怕会被误认作得道的散仙。

元清看到他的瞬间,便意有慌乱。

那人偏不知死活的说:“老夫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动,知陛下传唤,特来相助。”

元清面色一沉,笑里刀锋闪烁:“如何相助法,说来听听。”

老头道:“陛下心中忧虑,可是为了皇后娘娘?”

元清道:“朕以为全天下都知道。”

老头拂须笑道:“皇后娘娘乃是西王母座下玄女……”

午后日光灼灼,风止云息,柳条低垂,蝉鸣聒噪。门外走一圈,汗水便溻透衣衫,若无篷车,汴京人多不爱出门,御街两侧店铺便有些萧索。

这一日,东华门外立起木柱,宫门打开,有锦衣的御林侍卫列队而出,最前一个手里举着明黄诏书,最后面两个拖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老头,老头身上蹭满尘灰,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有人认出那老头正是这几日汴京颇有人望的活神仙,便喊了人来看,不消片刻,蛰伏在树荫里屋的闲人便都聚集到木柱四周看热闹。

老头已被绑在木柱子上,侍卫才抖开诏书念了起来。

一个身上裹得严实的少年用力的想挤到前排去,奈何来得晚了些、又身材娇小,怎么也进不去,便扯了旁边一个四十余岁的大娘,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大娘见他露出来的皮肤白皙如雪,眼睛上又蒙了白纱,便知他是个白子,不由心生怜惜,也不怪他唐突,道:“说是妖言惑众,骗到皇上老爷头上了……啧啧,早觉得这人坑蒙拐骗,可不就得了报应……”

蓝眼少年愣了愣,低声道:“这也不行?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见那些侍卫们已经要入宫门,一着急,忙扯了眼上白纱,上前拉住一个,道:“带我去见皇上。”

侍卫嘲笑道:“皇上也是谁都能见的?”

那少年笑眯眯从怀里摸了张纸出来,道:“是你们皇帝陛下要见我好不好?”

侍卫对上他晶亮的蓝眼睛,不觉愣了一下,待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一张通缉画相,已经拉了他的手。挤上去道:“老大……”

梁师道来通禀,已抓住了前几日辨药的蓝眼少年时,元清正双手抱头沉默着。

——他知道自己已病笃乱投医。

昔日他最厌恶的江湖骗子,如今他们说的话,竟也能让他心动了。

邵敏不肯好起来,他已连早朝都没有心思听。他忙乱无措的想,自己也许很快就要变成昏君了。

他挥手命人将那个蓝眼少年带上来。

他一眼就认出他,猛的站起来,道:“果真是你。”

蓝眼少年茫然道:“陛下见过草民?”

元清不欲跟他废话,只上前问道:“前日刘安时带你入宫辨药,你为何逃了?”

少年笑道:“草民去如厕,不知怎么的就绕到胡同里迷了路,没有逃——逃了今日就不会来了。”

元清瞪着他,见他眼中全无慌乱心虚,知道他已百炼成精,不打是问不出实话的。但元清已被拿捏到软处,因此他咽下心中疑问,道:“你说你认识那药?”

少年眯了眼睛笑道:“认得,那药叫妃子笑。”

元清退了一步。

少年继续道:“这是西域密药,也只希提王室有。不管是谁,但凡服用过此药,必定越来越昏沉嗜睡。不出九九八十一天,便会一睡不醒。且死后身体不腐、容颜如生,仿佛面带微笑。希提只有犯事的宠妃才会赐药自尽,因此叫妃子笑。”

元清想到当日邵敏服药的情形,不由愤怒的扇了他一巴掌,道:“你胡说!”

那少年并没躲开,只笑着擦了擦唇角血迹,道:“我有没有骗陛下,陛下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元清怒道:“朕自然会试。朕只问你,希提密药,如何到了——”

他倏然停了下来。

少年眯了眼睛:“陛下想到了什么?”

元清撑不住一般退了一步,“原来如此。原来他邀朕去会猎,是在威胁朕。可是敏敏为什么要吃……”

皇后最新章节列表审判

元清闯进寿成殿时,已过了午膳时分。

宫女们见他步履匆匆,面色阴沉,都生怕触怒了他,慌忙避让到一侧跪下。

他打起帘子,见皇后阁内门窗打开,竹帘挑起,净明豁然。被褥整齐叠放着,伊人已不知去向,只清风翻着书页,竹荫窸窣。他不由慌乱暴怒,回身一把扯断珠帘,水晶珠子哗啦滚落一地,“皇后去哪儿了?!”

宫女们吓得都说不出话,只吕明从容上前,跪禀道:“皇后娘娘在玉带桥上。”

他话未说完,元清衣上鸣玉相撞,已大步离去。

元清出了寿成殿,绕过宫墙,已然望见了邵敏。

金水河畔垂柳成荫,绿意浓淡深浅的顺着柳绦凝住,河中水碧如翠。明明清风徐来,却依旧光阴凝滞了一般。

邵敏就跪坐在桥旁不远处河畔上,一身藕色绫罗,长发松松挽就。所谓伊人,窈窕而端庄。

元清隔了锦绣花木,远远立在石台上望着她。

她身前燃着火盆,腿上叠放着一摞纸,正一张张往火里丢。

烟气逆风飘散,铃音在一旁垂泪,伸手挡住她,说了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元清望着她的唇,辨别不出她的答话。只是望见她手上一松,火舌舔到纸上,便如蝶翼般张开,片刻间便烟随风散,什么也不留下。

吕明在一旁垂首道:“皇后娘娘烧的是自己素日里积下的手书与笔谈。”

元清攥着花枝,凝视着邵敏。他几次双唇开合,最终找到了什么一般,嗓音几不能破声:“‘何必徒留感伤’,原来是这六个字……”他待笑不笑,似怒非怒,百般情绪压抑着,只眼圈一点点泛起红来。

“原来她什么都不打算留给朕……”

吕明见他面如槁木,语气游魂一般。似乎不能理解,却也渐渐有些感悟,“小人去抢下来——”

元清伸手拦了他,道:“如果烧了能安心些,那就让她烧了吧。”

他是念旧的人,却只念人不惜物。若邵敏不在了,纵使满世界都留了她的痕迹又如何?

他只要她的人。她想把过去烧尽,他便由她。她想折磨他,他也任她揉搓。但她若想离开,便是杀了他,他也要让她魂牵梦绕。

邵敏将手里宣纸一张张烧尽了,最后只余一张,上写着“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她捧着那张纸,静静望着,沉默不语。

铃音见她似有所感,忙道:“这张不烧了吧。”

邵敏点了点头,待要收起来,一阵劲风,已把它卷入火中。邵敏略一怔愣,等铃音去抢,不大的一张纸便已经尽数燃尽了。

邵敏沉默了一会儿,拍尽手上烟尘,站起身来。

她不惯跪坐,双腿已麻,趔趄了一下。铃音赶紧扶住她。才一回头,便见元清向这边走过来,笑容温柔俊美。

邵敏回他微笑,对他伸出手去。

元清道:“朕抱你回去。”

邵敏笑道:“我不过腿麻,一会儿就好。路这么远,你如何抱得动?”

元清笑而不语,已经抄了她的膝弯,将她抱在臂上。

他手上有些不规矩,邵敏红了脸,圈住他脖子,低声道:“别闹。”

元清啄了啄她的唇,笑道:“朕听说民间娶妻,女人不过火盆不能入门,男人不能将妻子抱起不能圆房。”他目光低柔黑亮,深深凝视着她,“敏敏既过了火盆,便与朕再入一次洞房吧。”

邵敏回头去看,元清抬脚一踢,火盆便翻入河中,黑色余烬并尚未烧透的纸片尽数散在水上,随波远去了。

她望了望元清,随即垂下睫毛,“嗯。”

他们先去了清池殿,双双沐浴。

邵敏为元清洗过头,元清回身抱住了她,道:“朕为敏敏擦身。”

他下面已经抵在邵敏腿间,那种灼热的触感在温水里无比清晰。

邵敏身上有些软,扶了他的肩膀,有些颤抖的点了点头。

元清的手指一寸寸擦过她的皮肤,轻柔的撩拨着。时间缓慢而漫长。

邵敏渐渐抑制不住喘息,圈住他的脖子,轻轻蹭着他。

元清手上一抖,已经把她勒在手臂间。

他吐息灼热,语气强自压抑着,一面说着一面啄着邵敏的耳垂着,嗓音低哑:“朕还没有为敏敏挑起盖头,敏敏不要勾引朕。”

邵敏垂着睫毛,低低的“嗯……”了一声,却不放开他。

元清将她压到池壁上,目光泛红注视着她。他们不过隔开一臂的距离,邵敏却忽然觉得羞耻,略挡了挡,垂眸不语。

元清几次要压过来,终于还是松开手,回过头去。

“朕……朕不能在婚前玷污了敏敏。”

邵敏愣了愣,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我不曾怨你……”她说,“就算你当初掀起我的盖头,就算一开始你便不冷落我,我也——”

元清已经步上台阶。邵敏在下面握住他的脚踝,哽咽不能语。

元清披了衣服坐下来,他伸手,便有侍女捧了托盘进呈。元清从上面取了一杯水和一个琉璃小瓶。瓶中静静躺着七粒珍珠似的丸药。

“敏敏有什么要说给朕的,一次全说了吧。”

邵敏松开他的脚踝,要后退,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敏敏有什么要问朕的,朕也毫无隐瞒。”

邵敏哽咽着摇头。

元清顿了顿,有些失望的:“敏敏不说,那便朕先问吧。”他便拿了那个瓶子,倒出一粒药来,问道:“敏敏的药是哪里来的?”

邵敏睁大了眼睛。

元清已经将要放进口中,就着水咽了下去,“没关系,敏敏不说也没关系,反正说了也是骗朕。”

邵敏惊慌的去抢,元清把托盘往后移了移,径自道:“这药是做什么的?”

邵敏眼中泪水不停滚落,她试着去抓元清的手,但元清总是比她快一步,已经把第二粒咽了下去,“敏敏是不是还要告诉朕,是补血益气的良药?”

元清已经倒出第三粒:“敏敏为什么要吃?”

这药代谢极为缓慢,邵敏并不能确定它对这个时代的人有什么效果。元清表情动作平静得让她恐惧。她无能为力,只能抱了元清的腿,惊慌道:“我是假的。”

元清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邵敏哽咽着,已经没有余裕编造谎言,“‘晨出东方,守天关,昼见如太白,芒角四出,色赤白’①……”她慌乱的背诵着,用手盖住脸,泪水从指缝里不断落下来,“‘客星没’,所以我来这里……如今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

药丸滚落在地上。

“没关系……”元清的话里已经没有半分气息,“叙伦有解药,敏敏可以留下来。”

“没有解药,不可能的——”

“朕说有就有!”他面色忽然柔和下来,“敏敏其实不想丢下朕,对不对?”

迟了一年又一个月,元清终于打起了邵敏的盖头。

寿成殿皇后阁已重新收拾过,帏帐被褥都换做喜庆的大红,入目迷乱晃眼。

邵敏眸中皆是泪水。元清微笑着凝视着她,吻去她眼角泪水,柔声道:“入了夫家便不能再哭。朕会一生一世对敏敏好,敏敏不要难过。朕爱听敏敏喊朕的名字,敏敏日后不要拘礼……朕什么都答应,只要敏敏开口说……”

邵敏偏头,泪水滑落,“对不起。”

元清笑容凝住。

“没关系……”最后他终于答道,“敏敏欠朕的,可以慢慢还。朕不急,敏敏也不要急。”

侍女已奉上合卺酒,元清自取了一杯,将另一杯递给邵敏。

邵敏不接,元清便攥住她的手,强行交杯。而后将杯子一正一反扣在托盘上,扯落床帏,将邵敏压倒在床上。

红烛滴泪。纱帐里起伏,喘息、啜泣、呻吟交缠着溢出来。

一直到邵敏再撑不住昏睡过去,元清仍牢牢的圈住她,不肯松手。

邵敏第二日醒得比平日还要晚些。元清已不在身边。

她坐起身,纱被滑落,露出一身红紫痕迹来。

她木然的拢了拢,扶枕倚坐,低声唤道:“铃音。”

答话的是个陌生的女声,“禀娘娘,丁姑姑已被调往别处,日后由奴婢伺候娘娘。娘娘可是要起身?”

邵敏打起珠帘,见原先摆在案上的西洋钟已不知去向,再扫了一眼,才发现整个寿成殿已尽数换了装饰。

她盖住眼睛,困倦的问:“什么时辰了?”

邵敏已不被允许走出寿成殿,这几日宫中音讯皆传不进来。她问,也没人敢答。

元清连着数日不来。她身边贴身跟着两个小姑娘,想与彩珠她们联系也不得。

幸而她清醒的时候已短。

外面邵博的人冒死给她递来消息,她才知道,原来林佳儿已生下一名男婴,赐名焘,出生第二日已被立为太子,钦指程友廉为太子太傅。林佳儿也晋为皇贵妃。

朝臣多知道邵敏命不久矣,并没有几人反对。

之所以波澜骤起,是因为策命之后第二日,元清便寻死一般命人点兵筹粮,要御驾亲征,前往西疆与帖木儿相会。

邵博希望邵敏说什么也要拦下元清——皇嗣尚在襁褓,元浚已笼络朝臣,元清此去,只怕再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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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敏将信看完,平静的收入怀中,对床帏外守着的宫女道:“去请皇上来。”

宫女行过礼,飞跑出去。

邵敏如今每日清醒的时候已经不足六个小时。

身体机能早已经调整得差不多,就算马上进入沉睡,也完全没有问题。

之所以选择撑下去,不过是为了消磨元清的耐性。

——爱情固然浪漫,人性却很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