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惯了她最憔悴的模样,便不会再记得她最美好的容颜。当他习惯了她长久的昏睡,死别到来时就不会那么猝不及防。

让他把悲伤品味透彻,明白爱她有多疲惫,到时候放弃就会成为解脱,遗忘也变得容易起来。

——她不是汉武帝的李夫人。她只想将他的恋爱消磨殆尽。

可是她没想到,元清的爱情原本就沉重而绝望。就算在最水乳交融的时刻,他依旧做着最坏的防备;在厄运到来时,他困顿却固执的挣扎;而后在倦怠之前,先不留余地的疯狂起来。

可是就算在最疯狂的时候,他依旧怀抱着最天真美好的憧憬。

——他把那场婚礼当真的。他真的以为,一切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所以他说“不能在婚前玷污敏敏”的时候,邵敏才会痛彻心扉。

沉重的愧疚感和元清的不惜一切,逼迫她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个时候她完全被元清牵制着,什么也不能思考。

她以为自己会被他先一步逼疯。事实上她依旧在冷静而条理的分析着现状。

她命人去传了酒肴,而后坐在玻璃镜子前仔细的梳妆。

她最不擅也不爱描摹妆容,只是如今她面色过于苍白,不得不伪装出些血色来。她用的胭脂仍是上元节出宫那天元清在灯谜摊上赢来的,芳香清淡,脂膏细腻,色泽却不够均匀。

她在手心里仔细的调匀。她仍记得那一日,元清手指戳过来,抹了她一唇艳红。她咬住他的手指,又吃了满嘴。

那时他们便已如斯暧昧。她却固执的相信她并没有爱上他。

而后在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思的时候,他已命悬一线。

如今明明已两情相悦,又到底为了什么在相互折磨?

她发了一会儿呆,回神的时候胭脂几乎已干在手心里。

镜中元清立在她的背后,静静的望着她。

邵敏沉默的垂下头,用手心拍了拍脸颊,染上颜色。而后回头对他微笑。

元清垂首凝望着她,手指揩过她的脸颊。而后将她的手握住,用湿帕子把她手心胭脂擦干净。

“朕那晚强迫了敏敏……敏敏若心中恼朕,便不要笑迎。”他声音低郁却平静,“敏敏恨朕,朕也……”他垂眸沉默了片刻,“……也让朕知道。”

邵敏微笑的指着心口:“这里只有喜欢,已经装不下恨。”

元清眼中水光化开,低声道:“敏敏又骗朕。”

邵敏笑道:“我再不骗你的。我已吃到了苦头,再不敢了。”

元清沉默不语。

邵敏笑着拉他到桌前,道:“你眼下那么重的黑影,这几日可是又没睡好?”

元清点点头,“不在敏敏身边,朕从来睡不好。最多只能撑三四日罢了,再久便活不下去。”

邵敏心里一酸,元清便按她坐下,“三四日的折磨也长过一生。所以若敏敏要走,便亲手杀了朕,不教朕受那些苦楚……也不枉朕苦恋一场。”

他静静注视着邵敏。见邵敏无语凝咽,垂着头泪水不停滴下来。心疼里又有一种快慰,“朕从来不信什么来世,这一世过了,朕便灰飞烟灭。敏敏不必怕朕世世痴缠,只要一刀把朕的心口扎穿了……”

“够了。”邵敏强忍泪水,抬头望着他,“若我心里没有你,便你灰飞烟灭了,也不会有半点惦念……”

元清身上一颤,却仍咬牙嘴硬道:“如此岂不最好。”

邵敏抓了心口,泪水克制不住的滚落下来,“可是我心里有你,你不要这么折磨我。我并不比你好受。”

“那就留下来。”元清攥住她的手,目光楚楚切切,瞬也不瞬注视着她,“若敏敏心里有朕,就留下来。朕的一生不会很长,不会耗去敏敏多少岁月……朕不敢求与敏敏天长地久,朕……”

邵敏闭上眼睛,静静的道:“我的一生也不会很长。”

元清没有动。

“约莫还有一两个月的时日。”邵敏道,“我从没想过要在死前离开你。你认为你死了,我会是什么光景。我死了,你便也如那般过下去吧。”

元清笑了起来,“不一样的。”他摇了摇头,“敏敏自己吃的毒药,如何会不明白?朕心里敏敏的分量,和敏敏心里朕的分量,是不一样的。朕居然傻乎乎的来求敏敏垂怜,真是不可救药。真是……自取其辱。”

他攥着她的手,不停的亲吻着,“朕为什么要爱上敏敏,简直蠢透了,蠢透了,蠢透了。”他起身抱住邵敏,仿佛要把她吃进去一般用力,咬住了她的嘴唇。

他心里的悲愤仿佛传递过来一般,邵敏口中一片苦涩。

她并不比他爱得少些。可是他说的不错,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确实是不对等的。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段岁月,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世界,只要能守着那个人,便觉花好月圆、欢喜圆满。可惜那种心情,她未曾经历,便已错失。

“不要去希提。”她挣扎着说,“没有解药的。这两个月,留下来陪我。”

元清将她推倒在床上的时候,她不成章法的抗拒着,断断续续的挣扎解释:“药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并不是从谁手里得来,希提没有这种东西……我不知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可是他是骗你的,没有解药……”

元清深深的挺入,她的话碎成一片呻吟。

她攥住元清的胳膊,只觉心疼得几乎无法忍受。

“他只是骗你去希提,你去了便可能回不来……不要去。”

元清俯身咬住她的耳朵,细细的研磨着,“这样才……最好不过。”

邵敏终究没能拦住元清。

元清并没有如朝臣妥协时劝说得那般,至少筹足三个月的军粮再动身。也没有等待占卜中的吉日。

七月是鬼月,据说诸事不宜。

但邵敏只留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他不能等下去。

他寻隙将邵博和元浚软禁了。但是邵博是邵敏的祖父,他不能杀他。元浚是他的四哥,他纵然疑他有非分之想,却也不忍杀他。

何况只要他不出意外,这两人便很难掀起什么风浪。若他出了意外,也只有这两人才能稳定风雨飘摇的局势。

元浚无咎获罪,高宦成深解个中滋味,请与元浚解除婚约。元清只说:“朕并不想四哥孤苦终老。他难得再遇到想结成连理的佳人,既已约定,高相不该毁弃。”

高宦成再想辞去首辅一职,元清没有留,把他降为次辅,另拔擢程友廉为内阁首揆。

他颁旨择日启程,命内阁监理国政。

动身前一日,元清前往奉华殿探望元焘。

林佳儿生育后精力一直不济,幸而元焘白嫩活泼、无病无灾。

元清逗弄着元焘,林佳儿在一旁缝衣。见元清面色柔和慈爱,已再无昔日任性与无情,便问道:“若日后皇后生育了嫡子,你待将焘儿怎么办?”

时至今日,她仍信邵敏福运长久。人人都说很快便会有国丧并新的立后大典,唯她一笑置之。

提到邵敏,元清目光震了震,瞬间便思绪飘忽。却不肯露出软弱来,“朕不曾想过。”

他并没有宽慰林佳儿,立誓不易元焘的储君之位。林佳儿却反而放下心来——他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至少表明,在他的心里面,这个孩子可以与邵敏相提并论。

她自认了解邵敏的品性——邵敏纵使容不下这个孩子,也断然不会伤他。如此,元焘的命至少保住了一半。而她一无家世、二无盛宠,反不会为孩子招灾。

“焘儿得立,你我皆知是怎么一回事。”林佳儿无故刺破了指尖,不由愣了一下,任珠血晕染在绸布上,“若皇后安然度劫,日后诞下嫡子,望陛下念焘儿无辜,仿汉光武时旧事善待焘儿……”她顿了顿,“皇后仁德自也不输光烈皇后。”

元清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朕想抱焘儿给皇后看看。”

林佳儿点了点头,道:“待我为他准备些礼品带上。”

元清没有答话,林佳儿呼来碧鸳,命她去准备,自己手上缝衣却未停歇。

元清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见她穿针,便问:“你在缝什么?”

林佳儿道:“焘儿的衣服。”

元清伸手比了比,不解道:“他哪穿得上这么大的?”

林佳儿笑道:“这是他七……”她顿了顿,笑容忽然沉寂下来,自嘲道,“也是,我管得这么远,反而不好……”

一时奶娘将元焘严严实实的包好了,带上礼品跟元清离开,林佳儿才脱力倒下去。

碧鸳进屋时见她又捂着心口咳嗽,忙上前为她顺气,她用手帕捂了嘴,推了推碧鸳,道:“我想喝酸梅汤,去帮我取一些。”

碧鸳被她支开过太多次,这回说什么也不肯去,强拉下她手中帕子,只见上面血迹斑斑晕染开来。她一贯爱哭,这次却一滴眼泪也不曾流。

反而是林佳儿泪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起身抱住她,“我不想死,我真的……”

碧鸳推开她,气愤不过,“你自己明白就好!等我去找刘太医来。”

皇后最新章节列表西狩

夜凉如水。

月辉皎洁,竹影入窗,落了满桌满地,水纹般随风摇曳不止。

竹叶窸窣,沉香缭绕,寿成殿越显寂静。

元清放轻脚步走进去,侍卫低声通禀,便有贴身照料邵敏的侍女过来迎接。

元清脚步不停,问道:“皇后今日可好些了?”

宫女答道:“仍是往日的模样。午后便开始昏沉,却不愿睡过去……似乎是想等陛下来,奴婢们问时,却不说话。在桌前看了一会儿书,折了枝竹叶把玩,天未放黑,便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元清停了停,目光沉寂,“她可有提到朕?”

宫女垂首道:“娘娘整日里说不足一句话……”

入了夏,皇后寝殿中厚重的帏帐早换做竹帘。清风穿帘而入,竹香清淡。

竹帘不比帏帐厚重,清辉透过去,内室便不是那么黑沉。

床前纱帐如烟,邵敏沉睡的剪影略有些氤氲,却依旧佳人如梦。

元清在外面望了她一会儿,终于隔了纱帐跪坐在她床前,抱住她的手,低声唤道:“敏敏……”

邵敏没有回应。

元清略有些失望,长睫垂下来,眼中已经有了水汽。

宫女为他打起纱帐,他握着邵敏的手坐在她身边,道:“把焘儿放下,你们都退下吧。”

门关上时,清风带着水汽吹入。

元清为邵敏抿了抿头发,俯身亲吻着她。

他记得邵敏比他醒得早时,总爱静静的凝视着他。他一贯敏锐,身边一点动静便能吵醒,很少比邵敏醒的晚些。但是他知道她爱他睡颜美好,便每每做乖巧沉睡的模样,诱她心动。

她抚摸他的脸颊时,他总在忐忑期待中等她亲吻。可是一次也没有过。

她从来也不曾情不自禁。只在他纠缠不休追逐讨要时,无可奈何的分他一点。

只一点便能让他晕头转向,不辨东西。

那个时候他甚至不敢贪求更多。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给她看,换她长久垂怜。明明无论如何也不能满足,却怕她发现自己真实的**,强自压抑着,连亲吻也不敢露骨。

可是她终于连最少的回应也不愿给他了。

从得知她自己吃下毒药的那刻,元清便注定要陪着她死一回,才能真正摆脱她给的梦幻与梦魇。

元焘未出满月,此刻身上包裹得严实,只露出水嫩精巧的面孔来。

襁褓中婴儿的睡颜说不上甜美静好,却也纯然无梦。

元清想把他抱到邵敏怀中,可他并不会抱孩子,姿势笨拙,弄醒了他。元焘皱了皱眉头,四肢乱挣哭了起来。

元清更不会哄孩子,摇了他两下,他却哭得更加凶猛。

皇后阁隔音太好,外面宫女奶妈都听不到,元清正有些慌乱无措,便见邵敏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她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本能的伸手将元焘接过来抱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子拍了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嘴巴。元焘皱着眉咂嘛了两下,有些委屈的哼哼了两声,便再次睡过去。

邵敏也翻了个身,将他圈在自己内侧,跟着入梦。

元清拉她,她却再没有动静。

元清盖住眼睛,低低的笑了起来,半晌方爬上床,从背后圈住她。

月华满地。

元清在她耳边呢喃着:“朕没办法变那么小只,所以才会失宠吗?敏敏如果喜欢,可以和朕生很多孩子,朕不会嫉妒……”

邵敏醒来时,只觉身下床铺摇晃。

她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已不在寿成殿,而是在一辆极大的辇车上。车上床足够躺人,一旁嵌着书橱,上面放了她平日里消遣读的书。另一侧燃着熏香,是沉郁的檀香,正能宁神静思。

车上摆设并不奢华,却很舒适周全,想来准备了不少时日。

她坐起来,床边伺候的宫女她醒来,忙拧了毛巾奉给她,请道:“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邵敏问道:“这是哪里?”

宫女道:“陛下西狩的路上。”

邵敏沉默了一会儿,“我并不曾接到圣旨,命我随驾。”

宫女垂下头,道:“陛下并没有下诏……娘娘随驾一事,朝中也无人知道。”

“朝中能瞒过去,宫里呢?”

宫女为她擦净手指,“宫中有皇贵妃打点,娘娘不必挂心。”

邵敏默默叹了口气,打起窗帘,之间外面甲胄林立,蜿蜒成不见首尾的长龙。道路上已洒水蔽尘,并无烟土障目,却只能从车架缝隙里,隐约看到两侧葱茏的草木。

她忽然便想起一个词语来。

插翅难飞。

——原来元清一开始便想要带她一起去。

她事先并未得到消息,寿成殿中东西皆不曾带在身上。随身衣物也已被换过了,身旁没半个熟识的人。

若元清目的是彻底切断她和外面的联系,无疑已经成功了一半。

现在她只能等药效发作,彻底进入假死状态。然后等七天无人为她起搏心脏,真的永远的死去。

邵敏揉了揉额头。

这世上通往HE的道路有千千万万,走出BE的结果那绝对都是人自找的。

邵敏洗漱完毕,随意吃了些东西果腹。

寿成殿是个大笼子,她至少可以去后院看看落花,在阶前赏赏翠竹。可是如今被关在车上,空间却还不够走动。

元清不曾下诏说皇后随驾,御林军里又多有认得她的人,她不能随意露面,待得烦闷了,也只能倚坐着翻书看。

接近中午的时候,元清打起帘子进来。

邵敏放下书,对他微笑。

自上次她请元清去寿成殿,两人之间便不曾好好说过话。

也并不是不见面,只是往往邵敏委曲求全,想要与他坦白心迹,元清却淡漠的不听不说,不过片刻便把她压到床上去。

邵敏不曾想过他们的关系会变得这般纵欲。心里难过,却也不是没有羞愤。

但每每元清蹭着她的脖颈,愤恨悲怨,却用调笑的语气说道:“朕已把心剖给敏敏了,敏敏若走朕便再不能活……不要对朕始乱终弃。”邵敏便再不能抗拒。

缠绵辗转时,邵敏再开口扫兴,他便咬住她的嘴唇,道:“朕想先要两个女儿,大的叫长平,小的就叫安乐。敏敏何时让朕遂愿?”

——元清在挥霍她的感情。

邵敏有时会想,便是她最终留了下来,只怕他们之前也再不能回复先前的温馨美好。他已不再是那个让她心疼怜惜的孩子,也不再是那个努力认真、懂得珍惜的少年了。

他已经能熟练的利用她的愧疚报复伤害她。这样的元清,邵敏畏惧多过喜爱,逃避多过留恋。她用虚假的笑容面对,只是怕自己露出真实的抗拒来。

就算他变成这样,邵敏依旧怕伤害到他。

但今日元清掀起帘子进来,目光清澈里带着些心虚,依稀还是往日的模样。他垂眸在床上坐下来,红着脸把玩着鸣玉上的络子,道:“朕来陪敏敏解闷。”

邵敏问道:“怎么解闷法?”

元清道:“只要敏敏喜欢,怎么都可以。”

邵敏笑道:“那就先唱个小曲儿来听听。”

元清顿了顿,目光晕染开来,睫毛已经有些湿。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他声音低若蚊蚋,断断续续。邵敏隐约觉得他确实是在唱什么,不觉有些怔愣。待听到“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才明白他是把她的话当真了。

他唱过“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终于停了下来,“朕只听姑姑唱过这一首。朕不会唱别的,不过如果敏敏非想听朕唱……朕也可以学。”

邵敏沉默片刻。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