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倏然抬头望向她,邵敏目光柔软回视着,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她轻声吟诵着,并不着曲调。那种凄婉别离、入骨相思却丝丝入扣,缭绕着入他心底。

邵敏将整段西洲曲吟咏完毕,才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头,与他十指相扣,道:“我并没想要轻贱你。只是句玩笑话,你心里委屈,可以不唱的。”

元清回身抱住她,道:“朕昨夜去见了敏敏……朕把敏敏每句话都当真。”

邵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那么便听我的,不要去希提。”

元清沉默了一会儿,道:“朕希望敏敏也能把朕的每句话都放在心上。朕想跟敏敏长长久久的。朕做过错事,敏敏也不全都是对的。叙伦既然传信给朕,就必然有解药。等朕为敏敏解了毒,这一段就此揭过,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邵敏想说帖木儿不可能有解药,可是元清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已经俯身吻住她的唇,“朕只是想对敏敏说这些。敏敏倦了,便早些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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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起身便走,邵敏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能为我做的,我便也都能为你做。”她说道。

元清回过头来,手上却还扶着车门,不过是姑且一听的意思。若邵敏再有戕心的话,只怕他马上便要逃掉。

——他被她骗的够惨,早学会了闭目塞听、自欺欺人。

邵敏凝望着他的眼睛,面色苍白,越发的目如点漆,“如今我只想问你,若我说要带你去我的世界,你答不答应?”

元清毫不犹豫的,微笑着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垂下睫毛,道:“朕愿意。可是不敢。”

——他在这里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吃尽苦头方换得邵敏倾心。邵敏却依旧可以甩手便走,对他没有丝毫顾念。如今他仍可以凭权势强留她下来,将她禁锢在身边,慢慢换她回心转意。若他骤然失去一切,当邵敏要抛下他时,他该如何是好?

他说他把邵敏句句话都当真,却已不是句句都信。

便邵敏说会许他一生一世,经过这么一遭,他也只能把它当入心入骨的甜美情话听。可以在自我麻醉中营造出一个圆满幻境来,却再不能仰仗。

邵敏见他摇头,先是失望,一句“我也是一样的”几乎就要说出口,却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元清的爱意从来毫无保留,可是她已让元清患得患失。她的“不愿”和他的“不敢”,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她松了手,“我明白了。”

马蹄跸跋,车轮辘辘,两旁林木中蝉鸣不倦。道路仿佛没有尽头。

元清默默的去开车门,邵敏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袍裾。元清便又停住脚步。

邵敏垂着头,半晌不说话。元清就一直一直等着她开口。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邵敏终于舒了口气,向后倚靠在床边,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元清不解的望着她。

邵敏笑完了,眼里满是泪水,抬头微笑着望向他,目光温柔朦胧。

——与其这么细细碎碎的纠结和相互折磨,不如就豪赌一把。

反正回去后也会相思入骨,痛彻心扉。失去元清必然只余残缺的自我,纵有家人抚慰,也可以埋首工作麻醉痛楚,却只怕会槁木死灰般再无生趣了。

而留下来便赌输了,痛也痛得爽快彻底些。何况她不是被抛弃了就要死要活报复社会的女人。手脚健全,头脑清明,又读过那么多书,怎么还不能寻不到别的寄托与出路?

只是与父母分别近十载,竟成永诀。

但他们不是元清,有妹妹在,总有一天会从悲伤中走出来。

怎样都是两难,无关对错,不过一个取舍而已。

“我不走了。”她望着元清,说道,“不要去希提找什么解药了,咱们回家吧。”

元清愣了片刻,上前抱住她,在她耳边温柔低语:“敏敏能这么说,朕很开心。”

——就算是被骗也开心不已,却再不肯轻易信以为真。

他抱着邵敏哄道:“再休息片刻,等到了郑州,朕再来看你。”

邵敏数月来心中重压放下,困乏疲倦瞬间涌上来,一时并未听透他话中意味。点了点头,道,“嗯。”

等邵敏意识到元清没有信她,御驾已到了洛阳。

洛阳是个好地方,千年帝都、诗花之城,富贵不下汴京,安逸还要更胜一筹。更有暖山温水,白马龙门,美人名士于兹为盛。京中朝官致仕后多爱在此养老,各地年少进取的才子也爱在此谋名。

元清此次西狩,说是亲征,却很有些一路巡游的意味。地方官不知道他正急着赶路,便大张旗鼓的迎驾。

而元清离京略有些仓促,粮草准备不足,虽有程友廉为他沿途调拨,但他行进过快,也不是很跟得上。这几日炊爨便有些捉襟见肘。见洛阳倾城出迎,便顺水推舟停留了两日。

洛阳行宫是在前朝基础上翻新修成的,纵然本朝崇尚清瘦简约,仍残余了当年的富丽奢靡。宫殿凌云而建,巍峨壮丽。庭院精致华美,雕梁画栋、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无不尽态极妍。

邵敏连日醒来时都在路上。这一日睁开眼,望见床架上花鸟雕纹,屋内窗明几净,一时竟有些恍惚。直到听闻外面晨鸟欢鸣,起身望见窗外玲珑庭院,木槿紫薇花开繁茂,才确信是停下了。

她披衣下床,随侍的宫女上前伺候。

她洗过脸,问道:“这是哪里?”

宫女为她梳头,道:“洛阳行在。”

洛阳更在郑州以西,元清显然是不打算折返回汴京。

邵敏顿了顿,没有做声。

信用一旦失去,便再难建立。她要离开元清一次,元清便再不信她肯停留。必得将一切都把握在自己手里,让她来去不能自如了,他才能稍稍觉得安全。

这也是她自找的,邵敏不怨他。只能自己将烂摊子收拾了,等他何时觉得万全无虞了,再慢慢挽回。

宫女为她梳好发式,外面有人来奉上一朵并蒂莲花。一朵千瓣,两花并蒂,都开到最繁盛处,紧紧簇拥、垂垂欲落。

邵敏接到手里,捧着看了一会儿,道:“只怕花枝不堪重负。”

为她梳头的宫女笑道:“‘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但凡世上吉祥事物、同心夫妻,都有神仙看护的,娘娘何必忧心?”

邵敏淡淡道:“神仙看护不过是虚言。千瓣莲花头沉重,一茎撑一花已是极限。两花并蒂,花枝易折,非得立杆支撑不可。便是如此,也还要小心看护。只怕一时人去睡了,半夜一阵风来……”

她忽然停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而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情同死强过无情独生。得成并蒂,还有什么怨言。”

说完将花放下,不再多说。

宫女拾起来,为她簪到头发上挽好了,笑道:“娘娘雍容富贵,像是盛唐美人。”

邵敏望见玻璃镜中苍白容颜,道:“再上些胭脂吧。”

元清停在洛阳,忙着接见四面赶来朝觐的官员。

程友廉派来传信的使者也到了,将些紧要的折子送来给他批复。

元清大略问了下朝中的局势,使者说得清晰条理简洁,颇得程友廉的真传。元清见没有什么异常与变故,便另命人送文书回去,将他留在身边。

下午的时候,军需官终于送来辎重粮草,元清命人清点,又询问后续情形。

他忙了一整日,没能抽出时间去见邵敏。

好容易忙完了,又命州府官吏不必耗财置备夜宴,这才腾出空闲来。可惜邵敏身边伺候的宫女来禀,邵敏再撑不住,已经睡过去了。

元清听宫女一字不差的将邵敏说过的话转达,待听到“得成并蒂,还有什么怨言”,不觉心里难受,默默想着:若敏敏真的不怨他,也不用如此自我开解了。

他知道他自私,强行违逆邵敏的愿望,将她留下来。

邵敏对皇城的富贵繁华毫不在意,必然她所属的世界里有更令她心动的东西。她明明爱他却还是想要回去,想必哪里也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在。

可是他就是想要霸占邵敏的全部心思。当知道自己争不过的时候,也只能强行绝了她的其他心思。

但他不要无情独生,也不要有情同死。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能与邵敏回到往日时光。两情相悦、少年无忧。

若求之不得,至少也要给他留个念想,让他知道只要继续求索,终有一日能达成心愿。

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邵敏离开。

元清起身要去探望邵敏,外面忽然有人来禀,说是京中有皇后的使者求见。

元清秘密带邵敏出来,宫中行皇后之权的是林佳儿。林佳儿素来淡漠,若非必要断然不会来烦他。但皇帝皇后都不在,宫中又能有什么要紧事?

他略有些疑惑,却还是宣见了。

结果进来的是刘安时。

刘安时的老鼠实验做了一半,药便被元清要回去,再送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少了两颗。

他当日把一颗药剖作四瓣,半日或者七八日一喂,却已经显出昏睡倦怠的迹象来,无一遗漏。他行医多年,见过的药比吃过的菜还多,从未见过有这么长久稳定药效的。一见送回来的药少了,当即便觉得不妙,与邵博商量过,已经开始尝试着解药。

试了各种各样的材料和方法,这几日略有了些头绪,忙先来见元清。

他上次检验药性,元清知道。正是因为他验出来的结果与那个蓝眼少年说得几乎分毫不差,元清才真正信了。他研制解药的事,元清也知道,却并不抱多少希望。

今日听他说有法可解,竟狂喜得不知所措。但听他说完,脸色已经沉下来。

“你说忍?”元清忍着怒气,声调已经有些尖锐。

偏刘安时还不怕死的道:“对,忍着,实在困得受不了,就敲锣打鼓,吵醒了再说。”

元清一脚踹过去,道:“滚!”

邵敏迷迷糊糊的睡着,忽然听到蚊子苍蝇嗡嗡、甚至有些像指甲抓玻璃的声音传过来。简直魔音入耳不堪忍受。

她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抬手便揍。结果手一下子被抓住,冰凉的水灌倒脖子里,霎时便有些清醒。她头晕脑胀的扶着床架,睁开眼睛,便对上一双蓝色的猫眼。

那个杂耍少年一身宫装美女的造型,活泼可爱,沉静微笑的模样,竟也很是惊艳。

“仙女姐姐。”他笑眯眯道,“你还记得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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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敏虽睁开眼,却完全不能思考。

那少年手里拧着根铁管,不断发出折磨人的声音来,邵敏本能要睡却不得,简直都要疯掉了,只能在半昏迷的梦境里挠墙不止。

“明天……”她勉强吐出两个字来,“现在别,要死了……”

说完就捂住耳朵倒下去。

少年又推了她几下,邵敏赖死在床上,无半点反应。他听到外面已经有脚步声,忙急匆匆钻到床下去躲起来。

进来的是个小宫女,似乎是出恭回来。见邵敏仍睡着,屋里并没有什么异样,便搬了张春凳过来,斜倚在上面。

倚了不一会儿又“哎哟”了一声,捂着肚子往外跑。

外面侍卫道:“你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宫女似乎话都说不出来了,侍卫便又道:“有人看着,你就快去快回。”

蓝眼少年听了一会儿,估摸着人确实走了,这才舒一口气。

结果他正要往外爬,外面传来了元清的问话声。

元清进屋,见屋里没人守着,已经惊慌起来。他三两步上前打起帘子,望见邵敏在床上沉沉睡着,这才松了口气。

月下邵敏面容娇俏,苍白容颜在昏昧烛火映照下仿佛也有了血气,一副海棠春睡的动人姿色。

元清坐在床边凝视着她,伸手描摹着她的眉眼,一时觉得这样守着她也很好。一时又想到刘安时说的,她这般昏睡下去,只会越来越乏倦、憔悴,最终在睡梦中殒命。

他只觉无能为力,却断不能甘心。心中难过,便俯身抱着她亲吻,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醒过来……敏敏梦中可也有比朕更让你喜欢的人?”

他不断叫着她的名字,希冀她能有所回应。

邵敏只觉得耳边噪音才停,便又有闹心低语。她潜意识里是想醒来的,却又抵不过本能。正在半梦半醒间困顿挣扎,不得安稳。听他呼唤,简直要崩溃。

她知道是元清,没有挥手去揍,只腾出手一把抱住他,翻身将他压倒,亲了亲他的嘴唇,安抚道:“别吵……让我睡。”

元清倏然噤声。

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身体相贴,起伏相契。膝盖卡在微妙的地方。

她发间犹带荷香,清甜醉人。唇瓣柔嫩,鼻息缭绕在元清脖颈间。

——若是醒着,她断做不出这种要命的投怀送抱。

元清脸上红透,伸手抱住她。夏衣薄透,肌肤触手滑腻,元清心神荡漾,忍不住低唤了声:“敏敏……”

邵敏难得寻到安稳,听他出声,忍无可忍,一口咬住他的脖子,“乖乖的。”

而后蹭了个舒服姿势,才又消停下来。

元清在她面前忍耐惯了,只克制不住“嗯”了两声,却没有动弹。

少年在床下趴了半天,听他们暧昧厮磨,原以为少不得要缱绻一番,谁知元清竟忍下去了,一面深感佩服,一面微妙的有些同情。

他又等了一会儿,约莫着他们都睡过去了,这才悄悄的从床底下爬出来。

元清心火乱缭,温香软玉在怀,自然不可能睡着,听了动静便已睁开眼睛。

他隐约觉得似乎地下有什么东西,才一出声,就被邵敏咬着乱揉了一番。终于克制到了极限。他猛的翻身将邵敏压倒,分神往外瞟了一眼,见有猫跃过窗棂,这才散了疑心。

而后专心按住邵敏胡乱踢打的手脚,探到她衣内,俯身缠绵。

邵敏求一安睡而不得,在梦中悲愤爆发,一巴掌擭下去,元清衣襟便扯开大半。

元清稍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便已被她再次反压在身下。

邵敏醒来,只觉全身都在疼,略抻了抻胳膊,便听到身下有呻吟声传来。

她倦怠的睁开眼睛,等看清身下的情形,霎时间睡意全消。

——元清衣襟打开,胸口上全是吻痕咬痕拧痕,被蹂躏了的黄花闺女一般凄惨的横在她身下。惺忪睡眼湿润朦胧、纯洁无垢,瞬间便让邵敏有种糟蹋了未成年人,合该自刎谢罪的痛悔感。

因为药物关系,她身上供血不那么充足,此刻只觉得头晕比平日加重了不止十倍。

她混混沌沌的起身撞墙,却被元清一把按住,语气半调侃半含怨半垂首,“朕让敏敏折腾了一夜,敏敏就不能为朕多停留片刻?”

他语音沉哑,显然一夜未能成眠。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痴情少女说给负心恩客听的,邵敏没想到自己也有做禽兽的天分,越发头痛不止,只能应景的来了句:“我会负责。”

元清愣了愣,拢了衣服,垂眸道:“怎么负责,说来听听。”

邵敏凝望着他,道:“三媒六聘齐备,八抬大轿娶你回家。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不纳妾,不偷情。不相猜疑,不离不弃,知冷知暖,体贴温顺。你不喜欢的事我尽量不做,你想达成的心愿我全力满足……”

元清伸手压住她的唇,纠结道:“朕都能做到……可是后宫不能干政……”

邵敏笑出来,“并且不干政。”

元清攥了她的手,道:“我都答应……可是,敏敏的‘一生’,是怎么算的?”

邵敏的许诺是真的,知道他误会成她在提条件,也不说破,只俯身亲了亲他的唇,笑道:“你说了算。”

元清忽然又目光闪烁,别开头避过她的注视,“敏敏不用说谎哄朕……敏敏昨夜没把朕怎么样。”

他一偏头,邵敏正好看到他脖子上两排紫红完整的牙印,不觉暗自呻吟。

“我再不骗你……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检验观望,我不着急。”

元清另需安排西行事宜,并未留多久,洗了个澡,用过早饭便离开。

邵敏仍记得前夜自己被吵醒时发生了什么,送走元清,便开始四下翻找。

那少年前一夜,趁着邵敏两个贴身侍女有一个去向元清回话,便给另一个下了巴豆,而后扮作宫女,趁她如厕偷了腰牌,谎称来替班,侍卫便放他进去了。

后来他光明正大的离开,侍卫竟也未起疑心。

邵敏料想他必然仍在行宫中,搜寻一番,果然在床脚下找到他压在下面的字条。

他在字条上约邵敏在假山前相见。

邵敏知道元清仍不信她,依旧草木皆兵。她四周必然有很多人盯着,便不敢妄动。

吃过午饭,元清派人来传话,说若邵敏精神好了,可带人在行宫内转转。

洛阳行宫仍是隋炀帝时洛宫旧址,唐时几次翻新扩修,煌煌赫赫,美轮美奂。虽岁月流逝,几经战火,所余不过盛时十之一二,但风韵气象犹存,其巧夺天工、奢靡耗费之处,依旧旷古绝今。

难得来此,不游赏一番实在可惜。

但邵敏知道,元清肯放她出去走走,其实只是投桃报李。

——他未必信了她的承诺,却愿意再试一次。在这个节骨眼上,若邵敏辜负了他的信任,只怕他会给她带上镣铐过活。到时候互相折磨起来便真的没完没了了。

邵敏对斯德哥尔摩症敬毫无兴趣,虐恋情深更是敬谢不敏。

自然更不会挑这个时候背着元清去见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