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赐再看了看程友廉。

程友廉忽然明白高宦成为何偏在那种时候中风,不觉悚然而惊。

“请老太傅出山吧。”他说。

林佳儿虽只吊着一口气,心里却明明白白。

召命邵博再度出山的懿旨,林佳儿已经拟好,盖上了皇后玺印。

程友廉去请旨时,她隔了帘子低低的咳嗽着,道:“先生可相信,陛下真的被俘了?”

程友廉道:“臣不信。但是……钱修德一贯慎言慎行,若非亲见,不会传递这种消息。”

林佳儿沉默片刻,又道:“先生是要仿公子目夷旧事吗?”

程友廉道:“陛下不是宋襄公……只怕寿王也不愿当贤目夷。”

林佳儿又道:“何不先看看希提想做什么?”

程友廉道:“只怕人心先乱了。”

他再无良方,只希望邵博能力挽狂澜。

懿旨传往邵府时,邵博已整备好衣冠。

他并无耽搁,直接上了宫车,来到政事殿。

他受先帝托孤之请,辅佐了元清三年,还嫁了个孙女儿给他。要说这一屋子人有谁最不能舍弃元清,无疑就是他。但是一国宰相必然要有的担当,他却从未迷茫过。

元浚很快被恭迎出寿王府,晋封为摄政王,代替元焘处理朝政。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希提有什么动静,垂拱殿便会易主。

元浚晋封可谓众望所归。

但是这个清名高于当世的昔日贤王,在拿到皇帝玉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让朝中上下同时吊起一颗心。

——他不顾男女大防,天理人伦,醉酒后,深夜闯入了寿成殿。

幸而他尚存了一丝清明,在皇后喝令之后,放下了要打起床帏的右手。

但是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说:“敏敏,你可以继续,做我的皇后。”

一夜之间,谣言飞遍了宫中大大小小的角落。

除了狐媚,邵敏还比南采苹多背了个谋害亲夫的骂名。

但谣言也只沸腾了一天,因为当天夜里,寿成殿便传来消息——皇后自尽了。

林佳儿选择提前结束生命的同时,延州城内,邵敏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几日元清都很焦躁。自那日他与帖木儿在延州城外见面,莫名其妙混战之后,无论他给帖木儿送去什么消息,帖木儿都没有回应。偏偏邵敏的状况日益恶化,显然没多少时日可以等待了。

他一度想调拨军队杀过去,直接从帖木儿手里抢来解药。

但是传令官派出去,却一个也没有回来。

在第三天的时候,他隐约明白,只怕他的四哥结的网,比他所料想的还要深些——钱修德也许已经背叛了他。

他猜的不错,但钱修德并没有弑君的勇气。他祖籍永兴,正是元浚藩国所在,家小都落在他的手里。想保住他们的性命,他唯有按兵不动。

钱修德戍边十二年,与希提人大大小小打了百余仗,身上大伤十处,小伤无数,几次从鬼门关里转出来。人人都说他是条不怕死的汉子,却只有一个面瘫的少年书生说:你并无其他才能,只是比别人都更惜命罢了。

虽被说中隐疾,但那日钱修德只是笑了笑。直到去年,他听说昔日的流浪书生已成为如今的内阁首辅,才开始觉得不妙。

之所以投靠元浚,并非没有这方面的考量。

他确实很无能,并没有自信能收束住随元清远征的四十万士兵。

一切还要感谢王聪明。

王聪明逃出延州城的第二日,便被安塞的巡逻兵抓到。

他身上阉人气质明显,卷带了大量金银,又神色慌乱的赶路,自然很容易引起怀疑。免不了就挨了几板子。王聪明细皮嫩肉,如何受得了军棍,当即便大喊,他是元清身旁的大太监,要求见安塞的守将。

他还算是有良心,见了钱修德,便说元清与帖木儿打了起来。希提兵骁勇,因此元清派他来搬救命,命钱修德速速前往延州救驾。

但他的模样分明就是半路逃出来的。

在钱修德的授意下,不过片刻,元清与帖木儿对阵,如今已经被俘,身旁大太监趁乱逃脱、前来安塞求救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军上下。

王聪明平日里跋扈,汴京无人不知他的威势,见他沦落至此,四十万人霎时间就有半数斗志瓦解,剩下的义愤填膺,将王聪明活活打死后,聚到军帐前请战,要将元清夺回来。

钱修德做出忍辱负重的模样来,劝说:“皇上在他们手上,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我已送五百里急件回京,内阁不日便有回应。诸君稍安勿躁。”

如此才将他们稍稍安抚下来。

潼关以西,任何人要往汴京去,都得经过永兴府治下。元清怀疑永兴已经彻底被元浚控制了,他就算传信,也必然会被拦下。

他身旁伺候的人,对元浚来说都不陌生,只怕一到永兴就会被扣下

幸而他想到,在洛阳时程友廉派去给他传信的人,他留了下来,那人伶俐能干,又是个生面孔,想必能避开元浚的耳目。

信送出去之后,元清命人在延州府燃起了狼烟。

安塞驻军望见狼烟,知是延州府求救。一时间有骚动不已,钱修德便说是希提人的诱敌之计,将军情强压下去。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统兵的十四名正副将军一并扣押起来。

如此自己人斗智斗勇七八日,临时驻扎在安塞城外那些尚未逃掉的军队,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二十多万人被五万人吓得龟缩在方寸之城,实在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将安塞城团团围住,索要他们的将军和钱修德的解释。

他们很快得到了答复。

就在这个时候,京城新皇即位诏告天下的文书,送达了安塞城。

效忠已经即位的新皇,还是效忠生死不明的旧主。

二十万人给出答案,就此分道扬镳。

就在这个时候,先前元清一直联系不到的帖木儿,再次出现在延州城下。

这次他身后是黑压压五万希提骑兵,元清却依旧只带了十骑出城见他。

帖木儿的笑容一如既往爽朗坦诚。

“当日我诚恳前来,想与皇帝陛下结两国之好。不成想中了陛下的流矢,一剑穿胸,几乎没了性命。躺了足足九日,才稍稍能上得战马。”

元清道:“那么,今日你来,是想讨回这笔账吗?”

帖木儿笑着摇了摇头,“我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你的皇兄元浚,已经在汴京当上了皇帝。第二件,安塞有十万人依旧肯效忠你,正喊杀着冲过来救你。若你愿意,我依旧是你的兄弟,希提二十万铁骑,随时可以助你打回去。”

元清沉默了片刻,随即像是放下了所有负担一半,轻快的笑了起来,“如今还有十万人愿意为我拼命。但是如果我借了你的兵,这十万人立时便会倒戈,你信不信?”

帖木儿笑而不语。

“我怎么可能带了外族人回去杀掠我的百姓?”元清笑道,“那皇位,元浚既到手了,便由他去坐吧。我最想要的东西,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他静静的回过头去,延州厚重的城墙浸没在漫天黄沙之中,无比的静默和肃穆。他所看不到的地方,邵敏正艰难的摸索着前行,想要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最后再见他一面。

帖木儿道:“你就不问问,为何你刚到延州,汴京城便莫名其妙换了皇帝?”

元清没有作答。

他其实隐约能猜到这中间一些事。也有很多疑点,但是知道与否并不重要。

帖木儿说道:“元浚与我做了一场交易……”

但是元清打断了他。

他问:“你可有妃子笑的解药?”

帖木儿静默片刻,道:“有。”

皇后正文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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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敏的感官已经有些模糊,她隐约能听到外面马匹低低的嘶鸣声,目光所及却皆是一片昏黄。她知道元清并不在她身边,很想再见他一面,便摸索着去找他。

近十天与安塞不通音讯,延州城几乎所有人都猜到出事了。

因此元清与帖木儿相见时,元清身边的人都聚集到城墙上等着消息。并没有谁注意到邵敏离开了她的房间。

邵敏走不稳,一路扶着墙,摔倒很多次。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手上伤□错,却不自知。

她全无意识的挪动着,世界渐渐远去,却只有那个人的笑靥由远而近,清晰如昨。

她想她当日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会觉得离了他自己依旧能活得快活。

元清将邵敏抱上马车时,她的心跳已经停止多时,身体冰冷,却依旧柔软。

邵敏说她不会死,终究还是骗他的。

但是元清只是沉默着将她抱在怀里,不曾有半颗眼泪落下来。

他亲吻着她手上的伤口,喃喃道:“朕再信你一次,敏敏……最后一次。若你还是骗朕……”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漠然,仿佛置身荒野,世间万物皆化作了虚无。

三十六般烦恼,由来只得一种解脱。

但凡他灰飞烟灭了,她能有半分痛惜。他便报复过了。

否则,他还能怎么样呢?

元清的马车驶入了希提人的军阵。

帖木儿拨转马头前,笑着对梁师道道:“这便是你们中原武士的忠诚吗?”

梁师道攥紧了拳头,额上青筋蹦起,终究克制住动手的**。

“你明知巴合进入中原必死无疑,却乐见其成。对同胞尚且如此,自然不会明白中原人的大义。”

帖木儿笑道:“皇帝陛下的顾全大局,我确实不能理解。我记得你们中原有个英雄曾经说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我喜欢这句。”

梁师道咬紧了牙根。

帖木儿凑到他耳边,低笑道:“他不肯从我手里借兵打回中原,确实很有气节。但是他手上有十二万人马,却为何不愿与我拼死一战?所以,我猜你们的皇帝陛下,他今日退让,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待良机。而不是你说的什么,中原人的大义。”

而后他拨转马头,大笑着挥鞭,“梁将军,再告诉你个秘密吧。那日中牟会猎,对你放冷箭的,便是当今中原皇帝,昔日的寿王元浚殿下。”

他说的明明皆是诛心之论,但梁师道听了却如醍醐灌顶,因元清束手就擒而茫然烦躁的心,竟霎时间清明起来——元浚为一己之私,勾结敌国,算计出征在外的四十万将士。就算明知该顾全大局,梁师道依旧觉得他不配让元清退让。

若元清真如帖木儿所说,是以退为进。那么他们这些人,今日也不算窝囊。

元清带着邵敏西行的同时,汴京城里,皇后的丧仪空前隆重。

寿成殿皇后自尽的消息传来时,元浚疯了一般喝酒,醉生梦死三天,方才清醒过来。

他痴恋一场,邵敏却无情以对。宁肯在还是元清的皇后时死,也不愿落到他的手里。他悲痛愤恨,一时觉得心如死灰,生无所恋。一时却又想,便你以死明志,我就合该成全你们吗。

他到寿成殿时,已是深夜。

守灵的宫人们皆被遣散,只碧鸳一个人在棺前烧纸。

棺后白幡当风,却并不觉阴气逼人。尸身静静的躺在床上,白布遮面,手指扣着袖口,一如秋夜睡迟般安稳。

元浚进去时,碧鸳平静的道:“娘娘早料到殿下会来。”

元浚笑道:“那么她有没有料到,我来是想做什么。”

碧鸳起身拦在他的身边,道:“娘娘有句要我转告殿下。”

元浚手上一挥,已将她甩到一旁。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听,反正她从来也不会说他想听的话。他只身进了里屋,走到床边,面上既无悲伤也无对死者的敬重。

只像他想了无数次却从来也不敢做的那样,温柔的凝视着她,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他的手指探向她领口衣襟,将要碰到时,却倏然停了下来。

碧鸳已经跌撞着追了进来。见他面上错愕、恐慌、震怒倏然变化,不觉心中大快。倚在床边低低的笑了起来。

“不是她。”元浚道,“怎么会不是她?她不可能逃出去的,她……”

他抓住了碧鸳的衣领,问道:“她留了什么话?”

碧鸳眼中尽是泪水,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却仍是兀自笑着。直到元浚伸手去抓林佳儿面色白纱,她才开口道:“寿王殿下杀了皇后两次。”

“什么?”

“寿成殿里,贵妃娘娘代皇后死了。可是延州城里,殿下为圣上准备的天罗地网,不知皇后可能幸免于难?”

碧鸳没有想到的是,元浚发觉了真相,愤怒却在一瞬间消散了。

他仿佛自欺欺人般认定,邵敏在延州已幸免于难——帖木儿明白邵敏对他意味着什么,一定会让邵敏活着,好拿来要挟他。

邵敏必然会回到他的身边。

因此他不但没有拆穿林佳儿冒充皇后的事,反而真把林佳儿当做邵敏,以一国皇后所能享有的最高规模的礼仪安葬在皇陵。让天下人皆知道她的死讯。

随着林佳儿的去世,元焘也不见了踪影。

对于储君的失踪,朝中一片缄默。元浚便在昏昧不明的形势下,继承了皇位。

因为邵博的劝说,程友廉已辞官归隐。而邵博强撑着病体留下来辅佐朝政。

他在林佳儿入殓时,才知道邵敏并不在宫中。大悲大喜之后,身体已大不如前。更兼也多少意识到元清被俘、乃至巴合的骑兵出现在京畿,都与元浚脱不了干系。但为大局着想,他却只能缄口。心中抑郁难平,病情便再无起色。

元浚很快便大婚,新册立的皇后,自然是高宦成的女儿高楠。

有高宦成和邵博全力维持,汴京局势终于再次稳定下来。

乌尔坚西南吉木萨,叙伦的部族所在。

不过是由昼入夜,草原却像是从炎夏直接步入了寒冬,冷的说话都会呼出白雾。低矮的坯房虽能阻隔住冷风,但寒意从脚下渗进来,让人全身都僵硬。

他和邵敏下午的时候才到达,随即帖木儿便被宣去了王庭乌尔坚。

虽留了两个婢女给他使唤,但那两人看邵敏的眼神里颇多鄙薄。又总有意无意的往元清身上蹭。元清心中厌烦,便将她们赶了出去。

他将毡子全部给邵敏裹上,试了试她颈上脉搏。目光平静无波。

他虽从小过得苦,却并不曾真做过穷苦孩子的活计,对引火炊爨一窍不通。

幸而隔壁屋里住了个老姆妈,他便带了肉米去求教。

老姆妈听说是他要做饭,吃了一惊,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却还是动手帮他做好了送去。言语不通,元清完全听不懂,便不计较。谢过她后,端了进屋。

他照旧先将奶羹喂给邵敏,而后才回去吃已经凉透的肉抓饭。

邵敏就像那个蓝眼少年说过的那般,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但是容颜如生,连皮肤也和常人一般柔软细腻。元清总觉得她还是活着的。

心里却不敢奢望。

半夜的时候,外面马蹄声响,帖木儿从王庭回来。

他说会顺便帮邵敏带了解药来,因此元清一直在房中等着。

但直到天亮帖木儿也没有来。

其实在路上这三天,元清便能感觉到帖木儿在拖延。

邵敏早告诉他没有解药,帖木儿却说有。该信谁,元清潜意识里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

天亮的时候,外面传来争吵声。很难得,用的是很地道的汉语。

元清推开门,看到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气势汹汹甩了帖木儿一巴掌。

四面都是指指点点的人,帖木儿脸上挂不住,巴掌已经举起来了,结果瞪视了半天,却凶神恶煞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女孩子气还没消,鱼一样在他怀里乱蹦,尖叫着让他放她下来。帖木儿压根儿不理会,进屋将她丢到毯子上,然后用脚踢上了门。

那女孩子元清记得。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风吹就倒的模样,哭喊着说爱他。想不到才没多久,她就变得这么彪悍。

元清帮邵敏洗漱好了,便自己试着引火烧饭。

帖木儿身为左相,却也住这种寒酸的小屋子。这里求生的艰苦元清已有体会,只怕一个闲人也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