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向帐子跑去,从一条缝隙里窥视。上官全身都在颤抖,他好像拼命忍住不想哭,但玉山将崩,颓势不可阻挡。他还是孩子一样痛快地哭了起来。东方的神色并不吃惊,他把上官的肩头包在胳膊里面,用手掌揉揉上官的发髻,半晌才说:“傻孩子…那又如何?我…你啊…”

东方的眸光一转,我侧过脸,不想进去,免得上官知道我看到他哭。

本来,上官对我就像云朵上的仙人一般,但最近两日,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可亲。

我正琢磨呢,东方经过我身旁,淡淡扫我一眼,未再开口。

我溜到帐外,试探了一声:“先生…?”

上官“呜”了一声,我靠近他,他却将被子都拉到了脸上,只有远山似秀长的眉还看得见。我心里好笑,是为了怕我看到他红肿的眼睛?上官啊上官…

我背对他,咳嗽一声:“先生…别闷坏了,夏初闭着眼睛呢。”

我真的蒙起眼睛来,上官唤我:“夏初…”我盲人摸象一般到他身边,虽然看不到他,我知道他一定在微笑。

“夏初。我这次害苦你了。”他腼腆说。

我拉住他的手…东方先生不知用了什么草药,弄得上官也似竟体芳兰:“先生。我高兴你生病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凡人谁不生病呢?别说你只是一时有疾,就是没有了腿,青凤依然能飞。夏初最崇敬的孙膑,连腿骨都不全,还不是百战百胜,扬名历史?”

他说不出话,好像苏醒了脑子也迟钝了不少。过了好久,我听到他笑了一声:“夏初,你知道东方方才临去的时候说你什么?”

“什么?”

“他对我说:夏初确实不一般。”

我听了笑,老老实实得靠在他的身旁。上官把我的手,暖在他的被子里:“夏初,你就皮影戏里面的小小一位美婵娟。娇如春水,惹人怜爱。”

“莫开玩笑。我可是夏天生的…”

上官将我的手贴近他的脸:“不。你对我来说,是跟着春天一起发芽的。”我的手,在他的被窝里舒舒服服,我坐在他的榻边。等他又昏沉睡去,我也不好抽出手。只觉得温暖,好像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被撞了一下。因感到疲倦,渐渐睡着了。天亮醒过来,上官正在想心事。

我也有想法,对他道:“先生?我们不能总是跟着大军,你看…”

“留下也无妨。但还是走吧…这个需要东方同意…我的腿…”

“不急。我们先等几日,再作决断?先生,前夜我们遇到的谷中军队,是何方的?”

上官低声说:“应为官军,但不是属于元君宙的部队。他们虽然没有携带将旗等。可是我曾听数个士卒招呼过彼此,无一例外是并州口音。朝廷的将领里面,唯有左将军薛坚是并州人,他手下有一支家乡铁军。应该是他的人马。”

“薛坚?”我听过此名,也没有特别印象。

“是,此人骁勇。当初曾被陷害深陷囹圄,可少年皇帝理清冤情,救了他一家。他跟随皇帝出生入死多年,才有了今日地位。所以,他对帝有死忠…”上官意味深长,还没有把话说完。

有人猛闯了进来,手里兵器明晃晃的:“唉?我的老天爷!美人,怎么会是你?”

第十六章网结

我半坐起来,故意板起脸来:“你是何方神圣?”其实我已经认出他是小将赵显了。

赵显宝石蓝眸子左右一溜:“该死,该死,是我撞破好事了…两位别往心里去啊。”

我气道:“你胡说…!”上官也支起身体,并不说话,对赵显微微一笑。

赵显乐不可支,出帐去了。

上官披起外衣:“那把刀不是水沉刀吗?可见此人是赵显了。”

我转了下眼珠子。上官娓娓道:“南北分裂之初。曾有四大兵器,据说只有帅才能使用。近些年,屯兵湘洲的琅玡王氏的王绍——他也是家母的族弟,率先得到了四大之一的‘刺春矛’。尔后,南朝皇帝又将秘宝‘鸿起戟’赐给了亲信大将萧植。元君宙手里的‘揽星剑’,再加上赵显的‘水沉刀’。四大兵器,终于都重见天日。”

原来这样…头发乱蓬蓬的,我顺手抚了一下。上官手掌穿过我的后脑勺,掂了掂我的发,眼睛就像星星沐浴的海子:“夏初,我想跟你说一句话。”

“先生?”

他对我注视良久,才说:“夏初,你为我截断的那许多青丝,把我网住了。春蚕到死,其丝方尽,你不如让我在你这网里用一生来还你,好吗?”

“我…”我确实茫然。

他抱住我,温柔的眸子好像在问:可以吗?可以吗?

我正要说话,外面赵显然嚷嚷唱起民歌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把头埋在自己袖子:“先生…我…”

“夏初,我不急着要你答应…我可以等,一直等。”上官说完,帮我理顺长发,又用篦子梳了,灵巧的帮我编成辫子:“昨夜辛苦你了,何必守着我?”

我不敢面对他,闪身躲出来。赵显坐在不远的空地上,朝我飞了一眼:“美人,原来你…哈哈,想必那小王爷肯定在哇哇乱叫,睡不着觉了。我想想就开心。”

我白了他一眼,他笑道:“还不许人说啊?里面的那位比狗屁王爷好多了。他长得多白,多精细啊,跟你的模样活脱脱天生一对。一个美人儿,人人追,肯定不痛快吧?”

我踢了下他的水沉刀,自己的脚尖生疼。

我咬牙道:“每次遇到你都听唠叨。反正我不会跟了你的,你放心好了。”

他仰天大笑,用大刀敲击着石头的地面:“大丈夫,志气穷则益坚,老当益壮。大家都去追美人,我就偏不追了。余下我一个人驰骋疆场,才好玩哪。”

我也笑了一声,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困”字。斜眼瞅他。他在阳光下,用刀背拍着靴上泥土,好像不屑答我,伸手到背后挠了挠痒痒。

我存心长叹了一声:“万一这次蓝羽军为北军所消灭,你可怎么办呢?”

他继续挠痒,把腿伸直了:“那又如何?我死了,算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过二十年不就又是一颗好头颅?不死,我自然向最强者称臣。天下有什么对错,不就是弱肉强食?我这样子平民,若不是在蓝羽军,何年何月才能出头?南北两朝的大将哪个不是门阀出身?”

我心有所触动,虽然过去曾说要革新,破除高门制度。但这些年来,还不是大族控制了一切?王谢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但皇帝的面前,是更多的世家大族,门第永为界线,公平吗?

我正在思索,只见东方先生,于朝阳里飘然而来,他远远止步,对赵显抬了一下手腕。

赵显连忙收了笑容,拉了几下衣摆,快步朝他走去。

“军师…手下有探子在川境发现了一支北军,数量庞大…”赵显对东方汇报。

东方摇摇手,赵显会意,便跟着他走到其他的帐篷去了。

人家军情隐秘,我也不好跟过去听,我俯身看东方这个营的布阵,甚是奇特。帅营位于山的高处。虽然视野开阔,但也不啻是大胆的冒险。若北军围攻,歼灭四周星罗棋布的蓝羽军,则主帐骑虎难下,逃离也难。来这里一天,我就发现东方身边有几十个蓝羽军的精壮军士,护在其左右。不过,他们好像从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静的碜人。

上官和东方情同莫逆。现在离开,他真的愿意?

阳光强烈,我转了几圈,又回到了上官那里。他穿好了衣裳,盘腿坐着,东方的墨黑色外衣对他显得过大。他看地上什么,倒有些入迷。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他喃喃道。我知道那是周易中的名言,上官和东方都好卜卦,但此时,光靠卜卦有何意义。我嘴上不说,倒了些水给上官送上。

我也不吭声,看着他,他又念了一会儿,才含笑接过碗。我头一次发现他的唇色也和樱色一般迷人。一时倒有些脸热,目光下移,就见他唇线一动。

“先生?锦官城会不会被破?”

“会。”

“那东方先生呢?万一战败,他去哪里?”

上官悠然答道:“他既然名为大鹏,则来去九万里,自有办法。东方琪在这盘棋里,有他自己的角色。我是他的师弟,不便说什么,也不需要说。我现也想过了,总是隐居下去,对我的见识也无好处。青凤不飞,会忘记了怎么飞。你除了我,更是无依无靠。等四川烽烟散尽,我另有打算。自然到时候也要听你的意见。记住我最重你,你若不乐意,我断不会去强求什么。”

我点点头:“其亡其亡,说的是谁亡?”

上官的眼神飘忽,白皙的脸上涌上神秘表情。

我本想他未必答我,但他终于说:“神州陆沉已久。有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南北两朝相争,纵然天下一统。但谁会笑到最后,依然是迷。曹刘英雄,孙吴风流,但最终三国归了司马,谁又能猜到?我那些国策本是书生臆想,若能知道全部的天机,我就是妖怪了。”

上官的腿,虽无大碍,但依然不可行走,因此后面的十天,我一直在东方的大营内。第一夜后,上官便请东方先生为我专门准备了一个营帐,离他的还有些距离。我要离他近些,他也不肯,说夜间自有东方身边的亲兵服侍。

夜间安静,我若辗转反侧,半夜里,常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白日看,东方毫无倦容,上官更是笃定。他们俩常在大帐内下棋,有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上官说那是元石先生教给的隐语。他们倒不是避着我,而是习惯了而已。

但是,白天我若陪伴上官,也会听到一些于蓝羽军不利的消息。

直到两天前,元君宙反围锦官城,四川大战进入了不得不发的严重态势。在东方先生大营内,他身边的那些军士照例没有一词,但神色凝重,使人不得不感到压迫。我时刻盘算,应该何时劝上官跟我一起辞别这个漩涡。

这日,我坐在上官的寝帐外,用一块磨刀石,细细的打磨自己随身的匕首。上官和东方都坐在里面下棋。山边紫云翻滚,有一骑飞上山麓。我一惊,两名军兵早就冲上去,遏住带血的马头,有个军官从马背上摔下来,铠甲上全是血。他的肩膀上还插着半段箭。

“军师,军师…大事不好!”那军官不断的叫喊。

东方应了一声,两名兵丁挟着军官进去了。那军官凄厉道:“军师,锦官城已破!”

东方微微的“嗯?”一声。

上官问:“怎么那么快就被破,是里应外合吗?”

军官声泪俱下:“是,元君宙昨日已经被何大王所击败,往后撤避了一段。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锦官城内的百姓中,竟混入了许多北军的细作。他们于凌晨忽起放火,而北军与此同时发起总攻。云梯,头车,水火交攻…大王也不知在何处。只有小人换上北军校尉的服色,才乘乱前来报信…”

“知道了。你们把他带下去歇息疗伤。”东方说话跟平时完全一样。

上官默然,我只听东方又丢下一子:“该你了。”

我收起匕首,跑回营帐。这下子更不安全了。要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薛坚的那支大军,他们究竟在哪里?薛坚来川,那万一…

我心慌意乱,在白昼点了蜡烛。将我的竹囊打开,野王笛,皇后玉燕,地图…我一一铺开,

整理遍,什么都在。

我趴到地上,用一支笔,从地图上四川的山脉开始勾勒,圈起一个点,这就是我们的所在。

我想了许久,现在是晌午…夜晚…

突然我的背后有窸碎动静,我连忙把玉燕和笛子用袖子盖住,自己整个身体还都匍匐在图上。

我回头,东方站在我的身后,沉着得就像在闲庭漫步。

他盯了一眼:“好大一张地理图。是上官的吗?”

我点了点头:“先生有话说?”

“不。我只是回帐经过这里,夏初,你大概是初夏生的?”

我又点头。他背起手,语声温和:“兵荒马乱,你还小。在这样的地方过生日,也是委屈了。”

我坐了起来:“先生,锦官城已破,北军是不是随时会来围攻此处,我们如何是好?”

他仰天片刻,也坐到我的面前:“其实我就是为此而来。刚才我与上官下棋时已经想好了:此处已不再安全,你跟上官一起走吧,越快越好。”

“去哪里呢?”

东方目光如炬,声调如水:“我命手下护送你们出四川,你们去哪里都可以,上官醒来,自能决定。”他接过我手里的笔,在上面画了几个符号:“把此图上的笔画留给上官看,他会明白的。”

他不再看我,就要离开,我拉住他:“先生,你怎不怕危险?上官先生不会撇下你走的。”

他沉默片刻,才道:“夏初,东方琪这个人,从此对你们就算死了。快走吧,马车就在外面。赶马的人我已吩咐过,今后你们就是他的主人了。上官喝了我的药——原是怕山里寒冷,他受了颠簸,再犯病。他在车里睡着了。你会骑马,跟着车一起走。”

我不便多嘴,把笛子塞进袖管,又卷起地图。

东方踱步带着我至马车前,上官在内睡着了,赶马的壮汉对我拱手。

“先生?为何那么急,你都没有和我家先生道别。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我俯视东方的脸,他好像不是个真实的人。他也仔细的看我的脸,好像记住了我。

他眸中的红莲,已亮如红日:“不必了。走吧,走吧!”

他亲自抽了下马,马跑起来。我跟着马车疾驰一段路,再回头。

唯有丘壑,玄鹏先生人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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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是人间行路难。策马古道,青山偃骞,我跟着马车,贪恋四川的景物。若此去出川,不知何日才能重见。为女子者,若一想“认命”两字,往往就会思路顺畅些。可我是帝王之女,也天生不能“认命”。我已想好,除了跟随先生,还要向上官学些医术,虽不能救国,当个名医也可解所遇之人的疾苦。

前面横一道巨岩,山路被劈成岔口。我吁了一声,马儿驻足。我认出驾车的大汉乃是那夜拖住雪柔姑娘马头的兵丁。他厚重的就像一座铁塔,此时恭敬问我:“姑娘,小人名孙照。旧主人吩咐过,从此上官先生就是小的主人。出生入死,小人都跟随在上官先生左右。”

山风吹来,把我脊梁上汗水都吹凉。我略微点头:“上官先生一时醒不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孙照指了下山壁上方:“姑娘请看。”

我仰面,马一后退,差点把我摔下去。

长满青苔的崖壁上,刻着三个阴森大字“双凤关”。

我留心左右的岔口,用马鞭指了左边的那条路:“就是这里吧…出川…还有多少路程?”

孙照认真回话:“姑娘,小人乃长安人。对于此地也不熟悉。不如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小人去探探路就回来。”

我望了一眼自己的马。孙照连忙道:“小人军旅多年,脚力不差。姑娘不用担心。小人去去就来。”

“那好吧。”

孙照跑得果然极快。见他常跟随在东方左右,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呢。

我走到马车前,弯腰进去,靠着上官。他睡得安稳。我取出地图来看,从这里出川…路途也不好走。走一步是一步,只要远离了是非,

忽然听上官唤了一声:“夏初?”我应了。他的嘴角噙着笑,原来是做梦。我把地图放在他的衣服上,下意识伸手去掏了一下袖管。我只摸了摸,只觉脸皮一绷。我又仔细的找了找,珍珠锦囊在我的怀里,但是玉燕子呢?那属于皇后的南朝国宝呢?

我呼吸都急促了,血涌上头。上官却浑然不知,俊秀脸上犹带着舒心的笑。

我仔细回忆方才的每个细节。一拍脑袋。原来…东方催我走,太匆忙。我一定把父母的那个宝贝信物落在毡子上了。

这只玉燕,虽然是身外之物,但其腹部刻有昭阳殿字样。落于蓝羽军或者北军之中,都可能会泄漏光华公主的行踪。况且此物有特别意义,难于割舍。我望了一眼上官。离开东方大营还不远,快去快回也来得及。

乌鸦鸣叫,我探头去,天色黑沉沉的,野山樱树在随风摆动。

山樱似乎是在摇头,好像劝我:夏初,别去,别去。我也犹豫。孙照急急跑了回来。

他取出一个皮囊,跪在车辕下:“姑娘,请您喝点水泉。”

我接了过来,添了一下发苦的嘴唇。他说:“姑娘,小人去探过了,右边是条死路,久无人迹。左边确实可走,但可能昨日有过泥石流,前方路上不少大碎石。小人能搬开的…只是行路更慢些。”

我听他那么说,就答应道:“是要许多时间吗?”

“快不了。”

我又替上官理好额头上的发丝。下车回到马背上,我俯视孙照:“孙照。我要回大营去,有重要的东西丢在那里。本来我也踌躇,但既然双凤关前道路如此,可见是天意。你先赶马车过去,我等下追上来。”

孙照变了脸色:“姑娘,不能去!”

我逼视他:“为何?”

他支吾,又伏地道:“姑娘,小人替您去取吧?老主人吩咐,你们走了就不能回去的。”

我拒绝他:“不,这件事你不能替我。再说你走了,我如何能搬开前方的碎石?若就此延迟,则天黑都得在山路上了。孙照,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照顾好先生。”

我说完,就不理会他,快马加鞭回程。说来也怪,我回头的那刻,从双凤关里飞出一只白鹤来,在半空追着我的马。我的马越跑越快,它哀鸣几声,终于赶不上了。

我一口气就到了东方先生的大帐,四周静悄悄的,竞像成了一座空营。我心里一寒,即刻就回到自己的营帐内。一切都和我离开的时候一致,但反复搜索,地上并没有那只玉燕。

已经是夏天,还是正午,但是空气里飘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味。我立刻就察觉不对劲,出了帐子一瞧,因我在高处,可见山谷下面的每条山道,都是士兵移动。他们没有蓝色羽毛,北军?天哪,薛坚之埋伏?我下意识的撒腿朝东方的大帐跑去。静,风吹草声都听见了。

我一掀帘子,吃了一惊。

所有东方身边的亲兵都全副武装,全无声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绕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毫无纹饰却显得贵重的纯黑锦袍,端严的就像塑像。

东方先生?他在等什么。难道等我?我开口道:“先生?”

他猛地站起来:“夏初,你怎么回来了?”

我只说:“我…北军来了!”

东方的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那使他显得更神秘,更不像个真实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