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我:“…我知道了。夏初,你跟着我出去看看吧。”他话音刚落,其周围的士兵簇拥着我们到了最高处。

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在我们立定的一刻,山脚下殊死的大战开始了。乱云飞起,黑旗和蓝色的旗帜狂乱的咬在一起。鼓声大作,那种刺激我的气味变得浓郁无比,马粪,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一排排的箭雨挡住了太阳,在震撼大地的节奏中插进了山下的大营。那些在石头中间的白羽箭残酷无情,目视一批批活动着的蓝羽生物被消灭。

鼓声连天,蓝羽军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还击者。有的北军呼啸而来,却被毒箭击中,面部顿时溃烂模糊。还有些人肢体已断,但依然在困水中转着圈子杀人。杀人,只有杀人。喊杀声响彻山谷,号角又起,第二支北军军队从山背后绕了出来,他们中间没有骑兵,战车,只有轻装的武士。排在前面的士族,赤膊挥舞着大刀。闪光的刀轮成深蓝色的旋风,

两支北军拦腰截断了数万蓝羽军,余下的是肉体与肉体的厮杀。人头片刻就堆积起来。活人们如麦秆一般脆弱,在人群的洪流里被折断。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是什么。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山谷更苍白,青面獠牙的冷笑。

血的诅咒,令我头皮发麻,只感觉到恶心。

我的舌头下藏着“玉燕子,玉燕子”,我不能再要玉燕子了。

我情不自禁的喊道:“不,我要走!”

耳边东方轻轻而断然的说:“太迟了,你走不脱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迷惑,一点感伤,与此刻俨雅如神的他,并不谐和。

远远望去,我来得那条路上,也有了一些骑兵。他们并不动作,只是跟我们一样俯视着战场。

这些骑兵怎么样才包抄到那条路上的呢?我的思绪飞快,但剩下的只有吃惊。

我微微的发抖,想起了一个时辰前上官在梦中的那声“夏初”,还有双凤关里的那只白鹤。可是眼前只有死亡,仿佛无休无止。

东方身边的数圈亲兵全张开了弩机,对着四下。只有他的衣袖随风飘动,面无表情的环视一切,好像山脚下或者所有的生物都是渺小的。

那些声音渐渐的低下去了,我只听到一个有力的呼唤:“夏初。”

东方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插在我的头发里。我知道了…一定是玉燕子。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我望着他,只等他给我答案。

他的眼睛里那种孩童一样的水雾凝成了冰。若被他看一眼,春天里也会片草不生。

从骑兵里终于有一匹马缓缓的过来,离了数丈远,马上的将军翻身下来。

他对东方匍匐着叩首,并无言语,似乎在等待命令。

这个人我见过。我想来了,他就是那个虬须客,曾经在蓬莱店帮着阿宙杀死刺客的男人。

虬须客的骑兵随从里,有人竖着“薛”的旗帜。薛坚,是围攻的一路。

我不再茫然,也不感到气愤,我只是冷冷的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他周身都带着光晕,会让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自觉想朝他跪拜下去。

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阿宙曾经告诉过我的话,是真的吧。

“人不能不信命。”他开口了:“第一次,我在青城山遇到你,我就放你走。你不肯走。第二次,我在围城内助五弟脱险,也算放了你。你居然又出现了。第三次,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那张地图,不过是让我最后确定而已。但我决定让你走。我不能不给上官一个机会。可玉燕子又让你回来了。东方琪,在这座山上死了…”

我打断了他:“你赢了。因为你站在最高。所有人都被命运操纵,总有一些未知事。除了你。元天寰!”

他望着远处的青山:“四川之局是我近年来最喜爱的一盘棋。东方玄鹏先生,来去莫测,人人皆知。但除了家师元石先生,没人知道我真的秘密。我五弟的出现让上官怀疑。虽然我并没有让五弟去找过他。上官在五弟走后,把他所有和我见面的日子写在竹片上,发现凡是元天寰那个人经历重大战争和国事,我就从未出现。…人再神,也是分身无术的。

这盘棋里,元石大弟子之名帮了我大忙…如今,四川已平,廷宇党亦灭,蓝羽军亡,湘洲王绍必反。放眼望去,好像太无趣了。直到天边的土地都将属于我,而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将向我称臣。公主,只是东方先生变成了朕,倒教你我为难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我们的身后,一面金色的巨大龙旗升起来。元天寰身边除了我,所有的人都下跪。

薛坚大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山上:“万岁御驾在此,亲征平贼。”

一片压抑的安静。

有人如梦初醒:“万岁来了!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活着的人都在兴奋的喊着,除了我和他。

元天寰和我并肩而立。他淡漠的望着我,我也淡漠的望着他。

一声清脆的马嘶,从山谷中央传上来。我低头一看,是玉飞龙。

银甲的元君宙似去牵马,其实已经站了起来,我已看不清他。果然他是另一路军的统帅。

阿宙和薛将军。在这种知悉布阵情况下,任何一路都足以攻灭山下的蓝羽军。但元天寰非要安排两路人马。为的无非是让他们相互辖制,以防万一。

暮色降临,一片孤寂,山音里好像有人在喊我“夏初,夏初”。

举目望去,少司命神在冥冥中为夏初叹息。

大戏落幕。我又变成了最高处的光华公主。

高处不胜寒。可惜我不是那位只会消磨夜夜之心来后悔的嫦娥。

奇怪,当我又成为众人面前的公主,曾经的彷徨却消失了。

蜀州山水,碧海青天见证:我必将再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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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身临其境——天意从来高难问】

第一章出川

暮霭氤氲,山沉远照。十数万雄师横于山野,炊烟亦可令天地变色。

此夜之后,便不是属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军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军,才歇息一夜。对他急于班师回朝,好像北军上下全没有一声怨言。

自从那日屠灭蓝羽军,他在山顶对我道破天机后。他没有再对我说过一个字。

他不对我说,我自然也不主动去找他说。此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元天寰从不带女人从军。所以在我身边只派来两个小太监伺候。这两个小孩儿跟元天寰身边的那些亲兵一样,除非你问,不然就一句话也不说。行军时,我在一辆密不透风,窗户都没有的马车里。休整时,我在戒备森严的帐篷里。譬如是鱼儿被困在无水的沟渠内,一筹莫展。

但是,我无时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马车内的时候,他的马就在车轴的近旁。而我在帐篷内,他就呆在最近的那个帐内。

大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似乎也无人关心我的存在。

尽管我几乎被软禁了,我依然得到了一些消息。薛坚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四川大乱后的局面。赵显中了埋伏,被俘虏了,早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长安。阿宙,领军处于右后翼…

现在在北军营内,唯一可能会帮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面对我?

我想了无数的办法,都不行。唯有…我拉开帘子,一个小宦官跪在门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气,坦白说:“去告诉皇帝,我要见他。”

那小宦官飞跑去了。我等得心焦,他回来怯生生地说:“皇上正忙,无空见您。”

我心里几分凉薄。真遇到这样的男人,怎么办呢?此人会为我这样一个少女动心?我不信,当初就因为那么一首大风歌,仅仅因为一个女相士几句话,他就非要娶我为他的妻子了。

他究竟有什么盘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几声,取出袖子里的匕首来细细的看。

那小太监又说:“皇上有令,虽然长安就快到了,但您起居乏人照顾,也不可行。皇上命四川上贡合适的侍女,今日全部齐集。皇上口谕,想必您也不会喜欢长安的宫人,所以这里的人,随您挑选。”

我整理好衣襟,走出去瞧。门口守卫的武士不少,还有地上跪着十来个小丫头。最大的也不过我这个年龄而已。

小太监道:“这是主人,以后你们就是伺候她的。”

那些姑娘面面相觑,纷纷对我叩首。

我环顾一下四周:“我用不了那么多人。明日行军,我只要一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话音刚落,女孩子们就伶牙俐齿起来。

“奴婢愿意去…”

“奴婢什么都会做…最擅长梳妆”

“奴婢…”

我严厉的看了一眼,她们才安静了。我用足尖碾了一下泥土,随手指了远处的一匹青色的马:“回答我一个问题,那是什么?”

众人争先恐后:“马!”

“不对,军马”,“青色的马”。

见我略微摇头,便有一个女孩讨好的说:“主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我笑了。我虽然也经历过困境,但公主毕竟是同平常人家的女儿有些不同。其实我虽用心,但并不是用心计。不是不能,是不愿意,不屑而已。

我指了指人群最后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她梳着丫髻,秀美的脸上嵌着豌豆花一样的灵活眼睛。

她从方才到现在,从没有开口过。

“你来,叫什么?多大了?”我问。

她对我盈盈一拜:“我叫阿圆。十一岁了。”

“阿圆,听上去不错。”我凝视她:“需加一个跟夏天有关的字。你以后叫圆荷,荷叶的荷吧。”她的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的。

我径直走进了帐子,她也跟了进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不禁想:此丫头倒是非常让我省心。也算遇到了元天寰以后,唯一可以庆幸的事情。

我枯坐一会儿,料定元天寰也不会来。这底恐怕到了长安才能露呢,我便躺下,圆荷过来帮我解衣服,我摇头:“不要。”她马上蹲到角落里去了。

我母亲曾说,她在四川时,最怕巴山夜雨,我如今,连巴山的风都听了心惊。

命运充满巧合。我母亲在四川被父皇发现,我也在四川被一位皇帝找到了。

此时,就听得门口有小孩找那两个小太监说话:“…怎么了?连我都不认了?平日在宫内得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当差时候就这嘴脸?”

我紧张起来,但并没有转身。那童声,我肯定听过。…是阿宙身边的小宦官惠童!圆荷悄悄的爬起来,也不问我,直爬到帐子门口。

小宦官道:“哥哥瞧你这话说的…皇上有令,谁都不可随便进的。”

“什么人啊?是个姑娘…对不?我就是好奇。”

惠童在门口磨蹭了半天,但好说歹说,都没有人让他入账来。我在黑暗中凑过身体,想听清他们对话。

圆荷忽然打开了帐帘:“主人睡着了。这个哥哥好脸熟,是不是找我的呢?”

惠童笑呵呵的:“也没什么…我看你也面善。你出来一下,我同你聊几句也好。”

圆荷回头瞥了我一眼,似在讨我的示下,我往下按了一下手。她就钻出去了。

过不多久,就有一个小宦官提醒:“喂,皇上朝这边来了…”

圆荷刺猬一样溜进来,闪电似的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元天寰迈步入内了。他仪范伟丽,但走路却几乎无声。

我站起来,圆荷跪下,元天寰扫视她一眼:“出去。”

他依然穿了件朴素的黑衣,看似书卷气十足。夜色烘托出他紫色纶巾,甚是典雅,郁郁而文。但我再也不会受骗了。

他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淡:“公主,你对朕有话说?”

我不卑不亢的说:“有话。”

他眸子一闪:“问将如何对待你吗?”

“不,你错了。”我直面他:“我今夜只想问一句:上官如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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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凝视我,用一种令人玩味的神色反问:“你想他会在哪里?”

“元天寰,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呢。”

元天寰神定气闲,慢悠悠的说:“他在哪里?被朕派去的人暗杀了,还是被朕拘禁起来了,抑或是被你的事情打击的一蹶不振了…?”他话锋一转:“那都不再是青凤了。公主你还是不了解他这个人。”

我想起那张地图,元天寰曾在上用笔圈画过什么,便问:“你在地图上写了什么?”

元天寰道:“我又不是给你写的。你需要知道么?”

“你…”

他嘴唇纹丝不动,鼻腔里一声笑叹:“公主,有一个愿赌服输的词儿,你知道吗?在朕的面前,你用现在这种执拗的态度,将不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无论上盘棋,还是下盘棋,你只要输过一次,便要服输。一只真正的凤,就像上官,不会让旁人看到它的翅膀。你必须尽量藏好你的翅膀,不然朕帮不了你。”

帐篷里黑,他就像一星萤火,发出诡谲的光芒,那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我在背后掐了几下手指…才嘿嘿的笑了出来,我将手臂张开,同时向背后一拉,好像是收起翅膀的样子。我坐下,将案上四川才贡来的蜜橘,当他的面,用匕首剖开了皮,一片片放进嘴去,用力的咀嚼。我故意对视他,微笑着问:“好,元天寰。我认输。你比我多吃了十来年饭,赢我一个女孩子也算是至尊光荣。”

他唇边笑涡一闪而过,眼光依然是冷的:“这就对了,小孩子更要听大人的。先生两字,不是白叫的。”

我又哈哈了几声,问:“请你告诉我,上官在哪里?”

“他已经被孙照送往神医吴子毓处,吴先生与上官向来友善。他的腿疾若无温泉治疗,吴先生亲手治疗,恐怕以后会有残疾。当初你们离开的时候,朕并未提起,但上官自己的心里是清楚的。”

“那你究竟在地图上写了什么?”

元天寰的眉峰又一动:“你是朕,你会写什么呢?上官只看了那张地图,自会明了。在蓝军内,他对朕说,既然朕为皇帝,那么他愿意跟随我平定天下。但他若是选了你,他就不能再选择当我的军师。自古岂有两全事?”

我愣了一愣,橘子也没有咽下去。上官曾要想出仕?怪不得他说自己就算“士”,也需要一盘盘棋杀出来…要想在这个世间找到最安全,最可靠的藏匿处,“逃”原来不是上策。

外面有人禀报:“皇上,长安的人已将圣旨所需送来了…”

元天寰听到政务,顿时神采奕奕,站起来对我道:“朕有重要的事,先告辞了。”

我挡住他的去路:“我想出去走走。闷坏了。”

“那就出去走啊,难道还要朕特意下旨准你走?”

我按捺火气:“你这些天来让那么多兵士守着…”

他显然已经对我的话心不在焉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神道:“公主,朕是让人守卫着,但他们能禁止你出去吗?别忘了你是何等地位。除了朕,谁都不能让你遵照他的意思做。”

他掀开帘,示意我在他前面走出去。我也不让,率先走到外头,小丫头圆荷远远的跪在风里。

云朵千里万里,月色溪前溪后,我深呼吸了一次,元天寰立于我身后,音调沉缓如钟:“那边就是剑阁,明日我们将到陈仓。朕与公主你,可谓郎无情,妾无意。但成就天下者,也无需拘泥俗套。此生你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剑门雄关了,但你的名字必定会跟剑门关一样刻在历史上。”

我并未搭话,仰头望着铁铸般的剑门,两排刀削般的云崖,对峙在陈仓道前。

圆荷乖觉的靠近我:“主人?皇上走了。”

我正色道:“我乃宁朝余姚公主。”

她顿了顿,称呼我:“是,公主。”

我是公主。无论嫁给哪个男人,我永远都是公主。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流浪帝女梦,也许不过幻影而已。圆荷跟着我沿着军营向溪边散步,溪水泄银般泰然。

“这就是剑门,太雄伟了。公主,我们会去长安吗?”

“会。圆荷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话吗?当年蜀将守在此处,敌人十万大军都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圆荷的丫髻跟着脑袋一起动:“嗯!公主,蜀国最后还是亡了呢。”

我笑:“气数已尽,不得不亡。虽说败了,但努力过也无憾。方才你跟惠童说了些什么?”

“是。”圆荷环顾四周,压低嗓门,神态依旧自若:“小哥哥说,他的主人要对公主传说一句话:他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他知道了…我方要说话,从灌木丛里一匹马跃出,有人将我一掠而起。圆荷只呀了一声,钉子一般在原地不动,我只看了那人的眼睛,就对圆荷道:“别怕,我就回来。”

玉飞龙撒开四蹄,越过丈许的溪涧,水花溅到我的脸上。

“阿宙?”我在马上叫他。

阿宙催马进入一个山坳,溪水在这里变缓,红萼花开,露凝清香。玉飞龙蓦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