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凤目满是比剑门更险的迷惑,我又叫了他几声。他眸子才转向我:“…你…”

我直言道:“你知道了,我就是炎光华。”

阿宙的颧骨都瘦削下去了,凤眼下有些发青,他的脸上酝酿着一场风暴,但最终吐出来的却是支离破碎的语言:“…你是…你…我…小虾。瞒着我…现在…怎么办?原来那晚…我是说了我不能放弃当王…但是你…你说清楚了吗?若知你…我什么都可不要了,天涯海角都愿意跟你去。”

我告诫自己只能装作无情,但阿宙的样子与过去判若两人。我的心又不是铁打的,无言以对。

他哽咽了,在马背上紧紧抱住我,手臂颤抖,好像抵抗不了强风,但他偏要把我抱得更紧。我望着剑门关,渐渐视线模糊:“喂,阿宙…对不起。”

青烟冥月,野山残火。红花凋落,直顺流北方飘去,殷红尽头,想必就是长安。

而此月,此溪,此关,唯留青青花萼,还有前一春的记忆。

草木犹如此,两个少年,情和以堪?祲祲沧桑蜀道,少年上官又作何想?

阿宙抹了泪,抽噎一下:“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公主以后,忽然就想通了。桑树林里你是愿意接受了我的。你后来跟着上官离开我,并不是因为你爱上了他,而是你不能留在我身旁。我不恨你是公主,但我恨我自己是元君宙。”

我无奈的合上眼皮:“阿宙,男女间只要有一个是龙子凤命,就算爱的枷锁。我们俩倒好,全都是投身在帝王家。这也算命吧。”

“我不信命。早就说无人命运写定的。你是我的小虾…难道你真的愿意履行婚约,嫁给大哥了吗?你说不。我现就带着你逃走,从剑门关走偏道,穿进四川密林,可能行的。这一辈子就算再短,有了你我也不在乎了。”他的眸子燃烧起来,字字逼我。我这才发现,玉飞龙驮了一个大包裹。他穿得平民的短袷,背着剑。

他真愿意放弃一切?桑树林的雨,都落在他的眼睛里,还打湿我的心。

突然,一支冷箭“嗖”的擦过他的发髻,阿宙警觉大喝一声,我拖着他卧倒。我还听到稍远处有不少人惊呼。我也发现了灌木里的人马。我早就知道元天寰会做防备。但方才那一箭?差一点就可以杀死我或者阿宙,谁敢如此大胆?

“小人护卫来迟。”只不过半刻的功夫,一名校尉奔上前来磕头:“小人奉命保护姑娘。未料方才从栈道上射出冷箭…若伤及姑娘,则小人等只好以死谢罪。”

校尉倒是机灵。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此,又好像全不认识阿宙。

还有几个人追上了荆棘丛生的栈道。

阿宙没说话,我问他:“是谁?你得罪了谁吗,记得蓬莱店里要杀你的人么?元廷宇不是死了么?”

阿宙盯着那护卫我的校尉,手里剑似乎随时要出鞘,我尽量用最低的声音道:“不行了。我要回去,别赌上我们的命。”

阿宙扯住我的后裳,嘴唇颤动:“小虾,出川后就更难了…你不明白?”

我下定决心。横眉对校尉说:“你们几个尽管把所见报给皇上听,可以试试皇上相信我还是相信你们。我保证皇上一定会杀了你们。”

“小人不敢多嘴。但方才冷箭蹊跷…他们回来了,也没有追到。请王…您留神。”

他说完就退后了一大段距离。我对阿宙摇头:“阿宙,别冒失了。今后不要再想着我了。”

“你真要回去?”

我只得走了,再这样我们都只有死。我只得丢下一句残忍的话:“别拦着我。我是公主,我不再想流浪,要成为天下最高处的女子。你能给我那个吗?”

他的凤目迷惘,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他松开了我。

我一路走,无视身后所有的人,不知何时,圆荷跟上了我,她悄悄的:“公主…”

我直走到黑暗里去。我并非生而知之的聪明人,如今不能再做无把握的事情。我宁愿选择做一只涅磐的凤。

阿宙,我可能会在宫廷里浴火重生。可你还是忘记了我吧,你青春还有一大把呢。

军营里起了“采薇”之歌。北朝军人也大多是兵户。元天寰之所以少年起威名不衰,是因为他虽然数杀大族,但对穷苦兵丁极尽抚恤。他十来岁出征时,非左右尽饮水,他就不喝水。采薇之歌,故在思乡。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反朝如此急行军,但士卒们毫无离心。

从元天寰的大账内,又传出了一首壮年男人所唱的歌曲。采薇悱恻的歌调消失了,全军的士兵们都在聆听。门外的守卒相互说:“啊!乃皇上最喜的歌。”

歌声豪放,穿云裂石。剑门关下,王师尽默,我心澎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夏初我实无衣,只身入北境。

下一站就是“宫”。其境若何?

我不用卜卦,也不问星气。

必定劫难重重,超乎想象。

第二章椒房

轱辘压过白鹿原,汉五陵隐约可见。渭水灌溉下,陌上桑欣欣向荣。

每接近长安一步,人们情绪愈加饱满,不断有禁卫军队,仪仗加入皇帝之师。

我漠不关心。“逃”非上策,那么第二策就是“拖延”了。

只要我与元天寰的婚期未到,也许我还能遇到变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无行路,后无退途,欲返不能,此生何所?死,还是生?

我头上筋脉也作痛起来。直到圆荷兴奋的说:“公主,看长安城”

长安,我曾经无数次读到过它的名字。可是晴空下,宏伟的城郭笼罩在暑气的热风里,幻想中的长安消失了。如今它好像一只巨大的釜,无论怎样的哭泣,都会被它的热量吞噬。

万不可示弱。南朝公主的尊严,是我最后一层盾了。

长安城门前,人人山呼万岁。圆荷卷起车帘,元天寰威仪赫赫,就在马车正前方不远。而玉飞龙驮着阿宙跟从其策。肃穆中,有十数骑,搅着土黄烟尘而来。

到了皇帝面前,两少年跳下来双双拜倒。

元天寰兴致甚好:“平身。六弟胖了,七弟又高了些。”

少年中的一个穿着绣金色三爪龙的袍子,佩着绣花紫香囊。眉目浓丽,下巴处飞有一道旧疤,更显得佻达。他一边用袖子给自己扇风,一边笑嘻嘻道:“臣弟就是爱吃。皇兄大捷,臣弟吃了三坛子酒,两桌子菜,烧了一柱高香。七弟为气往脑门冲,自然就拔高了…”

旁边“七弟”稚气未脱,粗看与阿宙有几分相似。但其神恬静,脸盘也偏方正。他全不聒噪,恭立如松。朝元天寰敬畏的望望,又定睛细看了看阿宙,好像要确定他们都安然无恙。

我猜嘻嘻哈哈的少年就是六王爷元殊定了,他旁边那个更小的男孩,就是燕王元旭宗了。

阿宙下马一反昔日的俊姿,在地上还踉跄了下,才抱了自己的七弟。元殊定一把将阿宙拦腰抱住。同胞的三兄弟扣了环儿似的一串,元天寰动也不动注视弟弟们。

元殊定歪嘴笑道:“五哥这次被发配的长了,快说你除了从军,还混到哪里去了?都说四川多佳丽,你有没有抱得美人归?给我找个嫂子啊。”

阿宙脸色发灰,死盯他一眼,也不答话。元殊定摸了摸头,把满满的笑缩回一半去,讪讪问一句:“奇怪,你病了?”阿宙愣愣的,凤眼一扬,凝眸处却不在我。

我心里涌起一丝苦涩,舌头也发苦。

城门驰道,有健美的郎官驾驶六匹骏马而来,马拉之车,金碧辉煌,像是日神栖息之处。

宫娥与宦官,列成两行跟随而来,翠玉华盖,漆盒银盘,晃得人目痛。

元天寰踩在一个校尉的背上下了马,在万千目光中缓缓的走向我。

他把手伸给我:“公主,请。”我没有搭他的手,扶着车梁,有军官箭步伏在地上。我,才落地,就被元天寰牵住了手。他的眼里没有我,仿佛是不得不邀请我去演另一场大戏。

人人屏息,鸦雀无声。他携着我直接往那辆天子六驾御车走去。

唯有元殊定“呀”了一声。我没有敢瞥阿宙,只小心自己脚下的路。

北国的土地,厚实砂泥,与南方相差甚远。元天寰根本不顾我,我也只好装作堂而皇之,

马车,由天子专用的驰道向北进发。元天寰也并未下帘,长安景色尽入我眼。

阿宙三兄弟左右相随。我这侧只能看到六王爷殊定,他被凝重气氛塞住了嘴。

我跟元天寰,就像一对高贵的木偶,我表情不便,他也是意兴阑珊。

一个公主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不妥的言辞举止,都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直到双阙伫立,我终于问:“元天寰,对本公主你打算如何办?”

他不看我,简略道:“按应该的办。”

我冷笑一声:“我朝确实受了你的聘礼,你我也有了婚约。但我们婚期总不见的就是今日吧?”

他冰刀一般的目光剜过我的脸:“今天?你遭遇母丧,不是议定明春吗?”

我整理好了衣襟,从容不迫的说:“好,那我此刻就是北朝的客人。你作为主人,对待宾客不能强迫什么,也不能禁止我见人。”

他目光深湛,指着我们正经过的双阙:“公主,此是凤凰阙,过了这里你要恢复夏初的身份绝不可能。那是别风阙,过了那里你的风向朕就都识得。人人进宫要过双阙,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眼看着阊阖开启。我又进入了宫,青琐重合,我眼前一黑,又豁然开朗。

正殿前群臣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为首老者道:“臣郑畅等恭迎皇上回宫。皇上一来平定四川逆贼,二来遇得余姚公主,真乃天佑我朝。”

他一言出,众人全一惊。似乎除了郑畅,臣子中尚无人知晓我的身份。郑畅,我记得是曦朝的太傅。其人深沉如渊。虽然他礼贤下士,且笃信佛教。但作为元天寰之第一文臣,他必有与青年皇帝合拍的狠处。

元天寰朗朗道:“余姚公主为南宫奸人所害,只得避往我朝西蜀。幸而提前与朕相遇,亦是大幸。即日起公主便为朕之贵宾,在京都客居。主之母袁夫人去秋病逝,朕依礼延迟婚期至明春。现虽遭大变,然朕心不改。”

“万岁圣明”郑畅领头,人人都跟着那么说。男人们的声浪激起了一阵回音。九重宫台上,数百只鹡盘旋展翅,徘徊不去。

郑畅又对元天寰进言道:“万岁,南朝的使臣已经到了…公主旅途劳顿,是不是先让他们在驿管歇息?”

南朝使臣?可见元天寰早就通知了我叔父他们。要是见了那些人,还会出什么闹剧?我既恨北朝,但到今天,对于南朝也有不应该的冷漠了。

他们会轻而易举的承认我?他们不敢。因为就算不认,元天寰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

那些大臣对我也不敢平视。从殿侧一位妇人走来,步态如云中君一般洒脱。等到她近了,我才发现她已过盛年,而且并非美人。她本也算娟秀,但遗憾的是脸上被洒下不少白麻点儿。然此人的气派,又不让人敢有半分轻视。

元天寰见了她,眉眼间微微松弛,抢先道:“阿姆免礼。”

她依言没有下跪。只对我行了个谦卑之礼,我略点头:“罗夫人?”

她也不吃惊我认出她:“公主殿下。请跟妾身入内宫吧,一切妾身已经准备停当。”

我只得上了辇,罗夫人在辇前步行。玉宇琳琅,复道如虹。宫人们全都下跪在夹道两侧,有好奇仰头的,一触到罗夫人的目光,都慌得象见了鬼神,忙又低头跪好。

阿宙说过罗夫人现总管内宫,我心里对她起了几分提防。

辇停到了一座广大宏丽的宫殿。

“这是哪里?”我问道。

罗夫人好像对我这张新面孔熟视无睹,平板道:“殿下,这乃是椒房殿。”

“椒房?我还尚未成为你朝皇后,怎可入住椒房。”我不下辇,正色对她说。

罗夫人嘴角的纹路变深了:“妾身说了不算,等皇上下朝回内宫后再定夺。请把,两位王妃都在内等您。她们先来见您,也是皇上的意思。”我僵持着,不肯动身。

她的脸上沉寂一片:“您可以坐在那里等皇上下朝。不过皇上见到的会是被日晒闹得头昏脑胀的你。”确实炎热,我可不吃眼前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只能违心屈从。

圆荷跑上来扶着我,她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扇子。

有两位贵族气十足的女子聚在廊下。一个缟素,头上只插朵白花。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俏生生的。

那正服丧的少妇倒满脸坦然,不见泪痕。豆蔻年华的那位,眼睛都哭得肿了。

我踌躇之际,罗夫人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已故太尉晋王之韦妃,这位…是六王爷的新妇卢氏妃。”

我向她们又望了一眼,素昧平生。她们在此处等我,又是为何?

我不曾冒然开口,等她们先说话。韦妃对我行了一个民间女子会面之礼,我也还礼。

“皇上令我等王妃先来拜见公主。新妇不幸,寡居王府。今日前来,只有一事请求公主,请代为上呈:晋王遇害,妾知为天命。我嫁于晋王,自知福薄不配。王府内姬妾成群,五子三女都非我所生。我调度经营,费尽周折。此次王师既平四川,又为王爷报仇,我心已足。除了为我等数百口人度日所需的钱粮,我愿将晋王和我家的府库悉数献给军用。”

我回头,罗夫人并不在身后。我只得道:“王妃,你遭遇死别,我也同情。但我不过是皇上之客,这样的话不该由我呈奏。”

她冷笑一声,语气依然是刻板的:“我如今服丧,也未必能瞻仰龙颜。我虽受王妃之印,但晋王与我之夫妻情怎样也并非人人不知。我只求安度余生,也不需再恨什么,想什么。公主是元家局外人,又将是皇上所亲之人。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

我还未想到答词,她已经对我躬身:“韦氏话尽,就此别过。”

我目送那女子傲然走出椒房殿,她越走越快,好像从此身上担子就轻了。

我心里有些感叹,王妃难做,虽然夫妻并非鸳侣,但大难临头,被视为同林鸟的她也需设法自保…

“公主…我昨夜得知你来北都,特地备了些丝绸礼物。请不要瞧不起我的心意,笑纳了吧。”卢王妃对我说。她秀丽婀娜,犹有青梅女儿娇态,两只眼睛虽然肿着,但神色已经平静了。

“你…”我还是不要提起她的伤心事好,我婉转笑了笑:“我不会受你的礼,因为我不缺什么。但魏王妃的一片心意,自当从此记住。”

她一抬眼:“你还是收了吧,不然王爷…又要怪我不会说话。”她说到王爷,眼圈莫名一红。我对圆荷努嘴,她走到魏王妃的身后给她打扇,卢妃勉强笑道:“不用,不用,我的侍女们都在外边呢。”她张皇四顾,似乎在怕人笑话。

我心下怜悯,看来阿宙的弟弟跟她也不算琴瑟和谐…元家,连王妃都难做。我想移开她的心思,便问:“王妃是范阳卢家出来的吗?曾听儿歌说:宁不做驸马,也娶卢家女。你家族可谓人才辈出,当今皇上之母后文烈皇后亦是卢家人啊。”

她感激的一笑,脸上有些几分光彩:“是啊,家祖父司空正是文烈皇后的从兄。祖父在世时,便竭力要促成我为皇子正妃…最后…我倒是真嫁给一位王了…公主,这里是椒房殿。我小时候跟随祖父来过的。自从十年前太后薨逝,这里从未有人居住过呢。”

“是么?”我问,朝大殿内步行,卢妃跟着我:“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要能回到儿时就好了。”

这就是元天寰母亲的住所,朱红色的墙壁散发着椒泥的芬芳。黄金铺首,蛇龙飞舞。九条金龙在大殿顶上,每条龙口里都有九子金铃。五色流苏与雕梁上的蓝田美玉争奇斗艳。

外一层明珠帘,内一层水晶帘,清风徐来,声如衍佩。我步入帘内,玉床玉几,一成不染。象牙席上铺着熊毛织成的毯子。可见元天寰对其母后住所善加维持。

我回眸对卢妃,她正温和的对我微笑,我问:“我名叫光华,你呢?”

她道:“我叫笙琳,你好象也是十五岁,对吗?”我点点头。

她想了想:“你也苦…不过来了长安,可以放心了。皇上不但是至尊,而且他是最强的。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皇上既然让你来了椒房殿,一定是对你非常重视的。以前的几个…恐怕都没有进来过呢。”

我没有说话,凝望着屏风上的一段书法。

笙琳解释:“这是文烈皇后书写的。祖父说她从小把着皇上的手教他写字,所以真和皇上手迹有相似之处呢。”

我摇头。我只见过元天寰行书,但屏风上全都是楷书大字。

我从右至左,默念道:

为皇后者,先皇而后。

正位宫闺,同体天帝,

岂止伉俪,更曰内助。

诗美好逑,易称归妹。

有虞二妃,周室三母,

修行仕德,淑范懿行。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

坤惟厚载,光正平内。

王图永昌,国幸甚哉。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我的眼光又逡巡了那八个字一遍。元天寰后宫虽有女人,但目前并无一个高品阶之人,因为文烈皇后是难以逾越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