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是不能禁止的,而且似乎在这座城里,有人故意在传播着御驾失利,皇帝重病的消息。人人都垂头丧气,米价飞涨。可是大家又不肯失却希望,明早元军宙就回长安。无数母亲等待着跟随太尉出征的男孩子们。

中山王有征求我的意见,此种情况入城仪式是否取消?我回答:不必。

我捉了一把果子猛吃起来,圆荷惊讶,嘴巴都合不拢。我一边吃,又瞪眼:“慌什么?皇上平日多凶。鬼也不敢捉他去,去了地府,阎王谁来当?”

我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还真的成了望门寡?

我很奇怪。按照自己过去的性格,还会盘算盘算元天寰死了,谁来继位,阿宙…

可是,此刻,我好像坐在一座封闭的花园,里面只有一座秋千。推的人走了,别人不能入内,我也只能自己摇了。我选择了,不能后悔。元天寰看了我写的“大风”,临走时还对我提起大风。大风起兮云飞扬。勇士威加海内,他还没有做到,他为什么死?

我早有主意,如今不过是付诸实施而已。

天空柳絮微雪。城门前,罗夫人会集公主王妃。我裹着银狐裘,抖擞谨慎,对每个人报以笑容。笑多,也少。

多到你们可以看到我情绪跟雪花一样轻,少到你们根本猜不透我想什么。

六王妃卢氏身子越显沉重,见了我,她粉颈低垂,眼眶都湿了。

莫不是为了丈夫密报,她通风于婆婆的事情?我解下自己围脖的狐皮褡,替她遮住头颈:“雪大。”我体谅她。丈夫无赖,婆母野心,她还背着一筐子礼教。不爱,女人还要从一而终,这算是愚忠?还是可爱?我将心比心,哪里会怪她?

“桂宫。”我听她哭腔,明白她是为了我难过。元天寰…果真是病得不轻吧。但为了我又失依靠可怜我?真的不需要!

轰隆隆的战车轮翻云而来。宦官们报信,王就快到了。罗夫人对我欠身。我正要走出去,杨夫人好似无心走到我的面前,她胭脂略红,却有无可指摘的化妆。赵王是她的儿子,别的王,都是她的儿子。若当了太后,则权利无匹。北朝胡风尚存,近代几位太后,大多强悍摄政,有些废除皇帝,有些赐死皇后。

我碎步极快的超越她,她低低唤我:“桂宫殿下,我是他母亲。”她的骄傲,璀璨,让我惊愕。我脚步一住,昂头环视身后所有的王族妇女,我笑了,只说一句,唯有她才听得见:“夫人,天寰还没有死!也不会死。”

我走过她,长安人第一个见到我,见我笑容满面,惊讶一会儿,竞相欢呼。

我注视着阿宙,赵显跟在他后面,士兵们捧着酒坛,倒出那含有鲜血的酒来。

我将第一碗盛满,对阵亡将士的母亲们微微点头,凝重的洒到地上。

第二碗,我才给了阿宙,阿宙喝了一口。万千人赞叹此起彼伏:“赵王!赵王!赵王!”

阿宙的神情,没有兴奋。无暇的脸面带着风霜,倒看上去大了几岁,他用唇触了酒碗边“我已知道了…”

知道什么?元天寰的病情?

阿宙将自己喝剩下的酒,给了赵显,而后一一传递下去,那些少年都像跟着他一起长大,每个都散发出矫健的雏鹰之气。而阿宙,永远立于所有少年的最高处,像是星之子。

“赵显,你这次立了大功。”我笑着说,赵显下马对我行礼:“桂宫,我只希望皇上了解我的贡献”我与他对视一眼,他眸光流动,好像已经明白了自己紧接着又要出发…

“王,王,王。”男女老少,向前拥挤,叫喊着,阿宙迈了几步,举起一根黄金矛头的矛。大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带着能融化冰雪的笑容,凤眼成了一道弧线,光华逼人。

每个人都为他感染,似乎觉得谣言不攻自破。大家也争先恐后的叫“皇上万岁”。

整个长安沸腾起来。元君宙巧妙的用黄金光芒,掩饰了自己的疲惫。

夜里,雪更大了,北风在肆虐的夜色中更见猖狂。

我悄悄登上了马车。赵显将带着我,去加入御驾之军。

元天寰曾告诉赵显,若远征军撤退,赵显一定要轻车简从的早日跟上来。他从未让赵显带上我。但是,当我对赵显说明的时候。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劝阻,他说:“公主你愿意,就去好了。”

赵显一声吆喝,正要扬鞭。谢如雅忽然拉着我的袖子:“姐姐,我也去!我陪着你们!”雪大,他的白衣服让他像个雪孩子。

“如雅,你不能去。第一,你要帮我应付客人。在我出宫期间,所有的应酬,你都要以我闭门斋戒,祈求皇上胜利为由挡住,别有破绽。第二,罗夫人与我商量过,会控制内宫与外界接触,你要从旁注意,一旦有变化,迅速反应。第三,你把我们所存的稻米在长安送出,用来抑制米价。你跟我去于事无补,不去,帮了我太多。”

如雅慢慢的放松我的袖子。马车就开动了,赵显只带五个骑兵随行。

我要去北方,看看幕后的真相…马车行夜路,让人昏沉…

赵显突然停下马车,把我从瞌睡中惊醒。大雪飘飞,远处有匹白马,还有黑袍之少年。

阿宙?他要挡我的道?他不会的。阿宙,原来你还是来等我了。

他策马过来,冷静说:“本王有话对公主说。”

赵显捶了一下车辕,嘴上倒没有不敬。他吹了口哨,跟其余人马闪到了路另一边。

雪花漫天飘舞,簌簌的打在阿宙的脸上,他的眼睛本就像一汪青春滚烫的温泉水,冰封不得。

我注视着他,毫不回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子,只有这个人的脸,让我想哭,又想笑。

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在无情的雪里?我想着,就跳下了马车。四周的山峦是宁静的,带着超乎雪白的异色光芒。阿宙无声的用手拨开我睫毛上的雪,但瞬间我的睫毛,又被打湿了。

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是微弱的,但坚强:“小虾,你真的去北方了…到我大哥的身边去。你要知道,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拦着你。你选择任何一个方向,我都支持你。我来跟你告别,千万一路保重。”

他被包扎过的手背,还在渗血。此刻的他,根本不像那个神采飞扬的王,只是一个少年。

我用手指轻轻碰他的手背:“疼么?”在那一刻,雪落在我的心尖,我忽然觉得是疼的。阿宙摇头,对我笑笑,雪花都是苍白的花朵,只有他的面容,开着璀璨而真实的花儿。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物事,原来是一双手套。他认真的给我戴上,他的手指接触到我的手指,又低着头,俊挺的鼻梁上,沾着晶莹的雪。我脱口而出:“阿宙?”

“啊?”他抬头,调侃的笑道:“北国寒得跟冰窖一样,小虾你这爱逞强的家伙别冻掉了手。这是我开秋时候猎的熊皮做得护手,戴上就会暖和了。我早就做了想给你。但…”他笑得勉强,说不下去了,我轻轻道:“阿宙,谢谢你,我…生死关头,我要去他的身边,若说是为了爱,才是对我的轻视。”

阿宙仰头望着云层,凤眼闪烁:“小虾,记得四川时,我在青城山上官先生的茅庐里,第一次注意到你手上满是疮疤。好像外面下着小雨,火炉里火暖洋洋的,我就暗暗发誓:要是这女孩肯跟了我元君宙,我绝不让她再受苦。她不会再受冻,不再受人白眼,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不必再流浪,再追寻。在帐篷里,你曾问我,能不能不做王?我说不能。因为我想,可惜她长得太美了…南北乱世中我要保护好她,让她活得快乐,达到我的誓言。我只有做王,而且还要快点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大哥,什么都能做到…我绝不相信他会死,也不相信我军会败。长安暗流涌动,我作为皇帝最长的弟弟,是这股暗流所向。但你转告大哥,我绝不会做有损他的事情。大哥如我的父亲。若不能忠于父亲,我对其他任何人的爱,都将是一钱不值的。现在大哥的背后更有了你,帮大哥就是帮你…!可是…若遇到危险,你能不能不死?”

我张了张嘴…我已经决定,此去假如会落在柔然人手里,我只能自杀。我望着阿宙的眸子:“我是皇帝的女儿,又是皇帝的女人,阿宙…对不起。”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只有了痛,生离死别的疼痛。他似乎要流泪,但我先哭了。我张开手臂,抱住了他。这个少年,什么都有,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把他最美的感情给了我。无论生和死,只有一个我,我如何报答?

我放声痛哭,大声说:“元君宙,你抱着我!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所以你要抱紧我!”

雪花在大风里面,席卷过广袤的大地,星星点点的冷寂,却不会迷失在黑暗里。人间只要有我们这样的少年,力量就永远不会失去。我和阿宙拥抱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我们。阿宙将我收紧在他的胸怀里,他的心跳,终于压过了大雪。我们是男女,是朋友,是兄妹,是北朝的子民,我们更是人!我哭着不断说:“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阿宙好像也在哭:“你快走吧…快走吧!”

可是我们依然忘情的拥抱在一起。对我们,这样的拥抱,已经像是最后的狂欢。

玉飞龙在雪花里哀伤的嘶叫,不断在我们身边回旋。

直到赵显过来,他有些粗野的拉开了我们,他问我:“公主,可以走了吗?”

我无言点头。阿宙望着赵显,赵显吼道:“你小子不是说过你是王吗?长安等着你呢。我们可非走不可了!”赵显脸红得厉害,蓝眼里冒出火来。话语还有几分恼。不像是对我们,倒像恨他自己。

我擦干泪,上了马车,放下帘子,说:“走吧!”

赵显快马加鞭。阿宙和玉飞龙的形象,终于被雪声压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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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醒来的早晨,天空依然是阴沉的,手上被熊皮包裹着,还有昨夜暖意。我们一路飞奔,赵显有时候跟我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一次没有提到阿宙,元天寰,或者战争。

我抚摸着匕首。我们真是顺利,居然一次也没有遇到柔然人…

赵显突然兴高采烈的对我说:“公主,你瞧!”

我看到一片积雪的沙砾地,远处,有不少荒芜的丘陵,野骆驼不时从我的视野里跑过。

我振作起来:“赵显,我坐到你身旁来透透气,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北方呢?”

“好啊,好啊!我也是头回见识北国风景,真是绝了!”

我呼吸着干洌的寒冷空气,太冷了!赵显鼻子都冻得发红如蒜,我忍不住笑了。

赵显也笑了,他的蓝眼睛掠过野骆驼,马车向着最近的丘陵迅速的移动,他收起笑容:“不对啊…”他喃喃说。

我朝向他所望的那个高坡,在灰白的晨曦里,出现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豹子。

它身上的斑纹就像雪花的印子,猎食者的气息,依然在它绿色的眸里,气魄惊人。

它看见我们,又无视我们,只在焦躁的望着贫瘠的冻原…

我望着豹子,忽听到一阵奇怪的鼓声。忽轻忽重,但一直是均匀的,整齐的节奏始终不变。

那种节奏,好像是原始的,又是恐怖的。它穿过云层,酝酿着一场血的风暴。

鼓点嘎然而停,我盯着豹子的眼睛,它抬起前腿,脖子向后方敏捷一转。我们一行,已经到了丘陵的附近。鼓声又起,一阵游牧民族原始的号叫,伴着大量的兵器声,穿透了整个云层。

不管我们如何选择。数千的柔然人和差不多相同数量的北朝军队正在我们面前展开殊死的搏杀。我们要逃,已经太迟,赵显对周围的人说:“保护公主。”他举起水沉刀,预备和一个随从交换位置,我阻止到:“放下马车,把一匹马给我。这样才不会拖累你们。”

马车被抛弃了,我和赵显一人一匹套车的马,他环视四周,鼓点奇特而深沉,好像冥冥之中,有命运之神,狞笑着看着人们向他的圈套里去。“这个阵型我从没见过。”赵显自言自语,我俯在马背上,警惕的注视远方。不知怎么,脑海里那只孤零零的豹子依然挥之不去。

北军与柔然军,开始都有阵形,可是随着格斗的激烈,有些骑兵队伍被冲散了。柔然人凶悍的撒出皮圈,套上北军的脖子,然后收住。死人被皮圈挂在马上,烈马向我驰来。赵显催动了马匹,我紧跟其后。鼓声还在变化,好像铁蒺藜如星撒落。

北军似乎已到颓势,但我却发现,始终跟随鼓点,他们保持队形。三三,五五为团。敌合则合,敌散则散。赵显挥刀,我周围数个柔然人的首级便应声而落。我握紧匕首,当柔然的长刀挥来,我就往马鞍下一贴。赵显大叫:“我们也成一个团。”

连他六匹马也成了一团,将我围在其中。赵显大喝着又斩了数名兵卒,威武之态令人肝胆具裂。鼓声忽然露出了破绽,柔然人又成一环形,将无数的北军,包括我们也包围起来。一声笛子,在那紧张对峙中腾跃而出,柔然人从未见识过,面面相觑,所有的北军,都用马鞭指向同一方向,在那里,又杀出一对北军。柔然人在惊愕中,四散而逃,却被里外逐渐蚕食。

鼓声更加强,越来越大,破绽毫不存在…

我的手,已经被严寒冻僵了,但还是有力气观察四周。当敌人逐渐减少,以至于无法挽回劣势,在北方,出现了一群士兵,他们包围着一辆战车。那上面,有一个青衣的男子昂然挺立。

他长眉入鬓,下巴线条格外美丽。这人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仿佛不毛之地里的香寒梅魂。对他,好像残酷战场只是一个幻像,与他格格不入。那鼓声,却终于给他的眸子添上年轻人的血气。他的手里抱着一只小豹子。小豹子懒洋洋的舔着他比昆仑玉更白皙的手。他淡然俯视战场,不时悠闲抚摸着幼豹皮毛。

他是上官轶!他认出我来了。他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满脸震惊。但旋即被他压抑住了,他隔着战场,眼睛一弯,对我微微一笑。

战争还在继续,但我已经安心了。因为上官肯这样笑,说明元天寰还没有死。

那只我见过的豹子悄悄靠近了上官的战车,上官审视它,弯腰把小豹放到了地上。豹子衔起小豹,沉默着离开血淋淋的一切。在此刻,我想上官和我,一定都羡慕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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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狼星

黄昏降临在荒原上,圆形的落日给荒原渡上一层让人窒息的古铜色。上官和我同坐,那随侍上官的大汉孙照和赵显一起驾驶马车。孙照不时将喝剩下的酒壶递给赵显,赵显仰头喝了,衣襟皆是酒渍:“好酒哇!可惜没有再多的柔然人当对手,不过瘾。”孙照和其他士兵一起放声大笑。

上官的瞳孔里流曳着丝丝落日的余晖,杀场上的血色残阳,反使他的容颜加倍清新。他的声音也比以前沉着的多了:“公主…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你知道?”我笑了:“青凤先生你刚才的布阵我是第一次见到,怪不得元天寰让你做军师。”

上官也微笑了:“刚才你所见的不过是一块磨刀石,真正的破军时刻还没有到来呢…不过,既然赵显来了,我们又退到这里,也快了…”

我想要问问他元天寰的病情,但顾忌左右的人,便暂时忍耐了:“先生,见了那么多流血,你…是不是不习惯?”

上官的嘴角,被寒风冻得有丝开裂,米粒大的淤血凝固在唇边。

他仔细的想了一想:“公主,对我来说,杀戮没有快乐,只是责任。不过在这极寒的地方,我才知道我自己从来不是真的隐士,因为我看到血,非但不怕,而且还有一种燃烧的感觉。你奇怪么?”我摇摇头:“不,先生你是北朝人,北朝人才入主中原的时候,宣称自己是神狼的后裔。你这么想是对的。但我不知道我像什么?”

上官的眸子含着暖意,一笑:“传说北方狼王的左右,有一只白鹿女王相伴,也许你是那只鹿?”

“狼王?”谁是狼王?我睁大了眼睛,脸热了,眼光不自觉移向上官的腿。

上官自嘲道:“为何要看我呢?我可不是狼王。我若是狼,有这样腿早就被淘汰了。还好我是一个人…”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葫芦,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公主,给你喝这个。你的嘴唇都快裂开了,喝这个好。”我爽快地接过来,灌了一口:“杏酪?”

“嗯,师兄那里分来的。但我一直舍不得喝,好像总有个小小的人飞在我身旁嗡嗡:上官轶上官轶(yi)你可不能喝!…而今遇到你,借花献佛,这点杏酪果真派上用场了。”他一边说,一边眺望窗外的夕阳,神色坦然如月光下的平湖。好像即使天地沉沦到黑暗,只要有过这般的灵光,他也是心甘的。

我这样的突兀的出现在北军大营,上官倒是不太吃惊,他不待我试探他,就又开口:“元君宙胜了,我们也料到了。不过,长安的风大,他能否吃得住…?”

“你是说,有人要趁元天寰不安的时候,谋策皇位继承人?”我压低了声:“但阿宙绝不会…”

“他不会,但未必朝廷别人不会…”上官说:“不过,只要我们与柔然决战后,拥立谁当皇帝的潮骚一定会平息。元君宙这个人要担心的:绝不是被人推上皇帝位。而是他会不会被被某些人损害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名誉。他自幼过分受宠,又是天之骄子。别有用心的损害他,一定会激怒他…”上官还没有说完,一匹骏马驰来,骑马的兵丁将马拽到马车前:“禀报军师,方才南麓激战,我军向南转运的最后一部分粮草被夺。”

上官毫不吃惊,神清气静:“唔,知道了。”

我猜他必然是有玄机。不然粮草为兵家要事,哪能如此泰然处之?赵显看不到我们,听到消息,不禁“呀”了一声,转头道:“上官军师,给赵显一千,不…五百兵马,赵显将粮草夺回来!”

上官笑道:“夺回来做什么?”他声音低缓,也只要我们几个人才可分辨。

赵显看了一眼我,我移动眼珠子,摇摇头,问:“先生方才那一战足以卡住柔然。有那般算计,粮草会在意料外吗?先生是要有胜有败,这样胜也不足以让柔然怀疑,败也不会让柔然丧胆。不知道本公主所言对否?”

上官的眼睛在刚刚降临的夜幕里黑白分明:“那部分粮草,掺杂了特殊的东西,所以本不能吃。柔然军队大约要两天以后才会用得着它们,那时候…战场上少不了你赵将军。”

赵显会意,浓眉顿时疏解,加紧赶马,我悄悄问上官:“你是不是在粮食里下毒?”

我本来一直觉得用毒是怯弱的行为。但是上官用了,我就认定没错,无毒不丈夫,战争本来就该采取一切手段。但上官抿嘴,好像觉得好笑,又为了风度忍着:“对阵他们,下毒不痛快。我是须眉男人,不会学秘史里禁宫女人的做法…”他好似想到什么,断了话头,挑起眉毛问我:“…秋天以来你身体还好吧?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时候吗?”

我心想:你的胡子长在哪里呢,瞧不起女人?我不用毒,一样可以写一本我光华公主的传奇…我道:“要是人心里的难受也算,那还是有的。”

上官没有笑,似乎难以启齿,憋了半天,还是吐出来:“…月信是否准?”

我大窘,但他给我医治多次,我不能忸怩作态,垂眼:“啊…没什么不好的。”

他唤了一声:“孙照?”

“先生?”

上官用手一撑马车,在孙照的扶持下去,他的膝盖不知道绑了什么,给人沉重的感觉,他对我道:“公主,你才来大营,待会儿直接有人护送你去皇上的大帐。我还有事处理。”

他的腿果然是犯病了…元天寰要是不重病?为何又只让他一人担当?我疑惑间,上官引袖,又对我道:“你见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孙照扶持上官走了几步,神色有几分为难:“先生,那几个人真的要砍头?小的不敢乱说话,但他毕竟是六王殿下的奶姆之子,您要三思…”

上官琼瑶鼻里哼了一声:“王子犯法,都要以发代首。何况是王子的奶兄弟?我掌握全军,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树威?我有军令:战士皆不可脱离十夫长,军官也不得随意牺牲自己的下属,战场上的每一个我军伤兵都要带走。他们这几个,明知故犯,不杀不足以凝聚众人之心!”

火炬下,他从自己的指缝里抽出几根方才所抱幼豹的毛儿,坚定说:“杀!”

月光洒进辕门,大营内,却静得出奇。远处的荒野上,狼群的嗥叫惨烈雄壮。

元天寰的帐前,守卫森严,乃是几十个我在四川蓝羽军所见的亲兵面孔。

见赵显陪伴我悄然走入,为首的一个立刻跪下:“…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注视他问.

他迟疑片刻,低头说:“小的齐炎,河南新野人。”

“好!”我点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齐炎你听着,本公主从四川跟着皇上到长安,又从长安行千里到此地,本公主即刻要见皇上,赵将军带刀在你身边,与你并排守卫。”

“…是!”他起身扬戟,示意众人让开路:“殿下请。”

大帐内还跪着三个小宦官,我也脸熟,一个告诉我:“桂宫殿下,皇上…”他用手掌枕着脸,做了一个安歇的动作。我微微笑:“嗯,知道了。你们别跪了,去弄些吃的给我。”

我拨开一张巨大的毡子,确定大家都瞧不见我了,才踮起脚,慢慢走进内帐。内帐整洁,在中央摆张朴素的行军榻,上面有个人一动不动。幽暗的光线下,只有此人还在散发光彩。他的皮肤像大理石一般雪白莹洁,但几乎没有血色。我小心的靠近他,却听不见他的呼吸,我陡然紧张起来,蹲下身来,更近端详他,那正是元天寰。他的鼻息轻而文雅,足以说明他是最高贵教育下成长的人。

他好像沉睡许久,疲惫极了,穿着一件黑色的战袍…制作精良,并不是我所制的。

此人睡觉的姿态…我曾觉得,他睡起来像一幅水墨画,那是他在皇宫之内。而此刻草原军营内,他入睡模样,就像一头毛色雪白的美丽神狼。随时可以为了目标而出发,但依然保有原始的天真。我正揣摸他到底哪里有病?他居然张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恢复清醒的瞬间,又是水雾萦绕,总让人觉得玄妙万分。

他对我足足看了一百个瞬间加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好像才认出我:“公主,你来了?”

“你好了没有?你好像不会死,也病得不厉害。”我口气有点艰涩。

他的眉毛动了动,重复:“你来了?”

我点点头:“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殉葬?我都不见你死活,又怎么履行承诺。”

元天寰仰头望着天:“傻!…胡闹…罗夫人,五弟,中山王,赵显,都不拦着你?”

看来我不受欢迎…但我的脸皮也给北风吹厚了,我拨了拨他帐子内铜盆的炭火:“我来都来了,你还送回去?”我已经放心。这个机会我还是抓住了,在成为皇后前,我抓住了和他第一次并肩的机会,这才是我内心所期盼的。上官说他知道…这人知道吗?

元天寰沉默,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我拨开帘子,只见小宦官们正在外头烧烤黄羊,香味扑鼻而来。

“公主…?请过来…!”元天寰唤我。

每次我好像都会打扰他睡眠。我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头下枕着一件袍子,正是我给他缝制的。元天寰先是颇有节制的笑了一下,然后道:“光华,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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