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想起来我丢失了玉燕子的事。本来我就想告诉上官的,但是我忽然记起我曾因为玉燕子,自投罗网…忽然不忍心对先生提起此事了。

与其拉上官先生为我烦恼,不如我直接告诉元天寰。不过,要是我死了,那么元天寰是不会知道我的想法了。我没有故意隐瞒他,但玉燕子会害人吗?我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我闭上眼睛,装作睡觉,内心不安,上官恐也不愿我伤神,呼吸都轻轻的。

好久以后,才模糊听到元天寰的声音:“她怎么样了?”

上官低声:“就看今夜,你…?”

“元石先生曾说我是举重若轻之人,鬼蜮伎俩我见多了。杨澎家查抄的文件,应该明日送到…我正好要找这批人的错处,最好他们一个个现形。…她看上去不好。”元天寰触了我的额头,又收回去。

上官道:“要休息吗?”

“没关系。”

上官犹豫一会儿:“她是你的未婚妻,我在这里…也无益处。该用的药都用了。我到隔壁,需要时再叫我来吧。”

又是我和元天寰?我烧得厉害,心跳也慢了,我勉强摸索,拉住了一只手。

灯火下,我发觉元天寰的手比上官的宽阔,手掌上有薄茧,好像是整块和田玉雕出来的。

他严肃的凝视我,好像不解我拉他手的意思。

我用尽力气,用手指在他手心上面慢慢写:“皇后玉燕失窃了。”

他剑眉一扬:“有这等事?多久了?”

我写“四日了。”他的眼睛闪过一道光。

他倒也不怪我告诉他晚了,我又努力的写:“莫为玉燕冤枉人。谣言,止于智者。”

他将我的手指握住:“别写。你都烧成这样子红彤彤的了,还惦记别的事,别的人?”

我笑了笑,他凑近我,我动了动唇,意思是说:“你是智者。”

我不管他明白与否,就安乐的睡过去了。

我睡了许久,好像被恶魔压住了身体动弹不得,又好像是被人用纸蒙住了口鼻。挣扎间,我被人抱起来,我拚命摇头,才半是清醒过来,浑身都汗湿了,喉头做梗,喘息急促。

元天寰叫我“光华,光华”,我明明知道他叫我,但是无法应付,身体好像被丝线捆住,无法在呼吸。我躺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指伸进我的衣领,似乎是要解开我的胸衣,我浑身一抖。

他却不动了。他的手指握住了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我无力去想那是什么。元天寰好像自言自语:“…你…竟有这个!”

他的手指停滞片刻,又快速解开我的胸衣,我顿时感觉轻松些,大口的喘气。我视线模糊,但是皮肤因为发热,触觉病态的敏锐。只觉得强有力的手臂搂住我,他亲吻了我的额头。我如愿以偿,又昏迷过去了。

第十八章宿命

我断断续续的发烧,意识混沌。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孤弱无助。

一会儿是大雪纷飞,我吃力的踩着一连串深深浅浅大人的脚印,向冷宫中唯一点灯的屋子前进,那里母亲在企盼我回家。一会儿是夏日炎炎,我被暴晒得满头大汗,贪婪的看昭阳殿前的千瓣莲花映日而红,那是我唯一被准许欣赏的风景。

我一路跋涉,又见到了父皇。他披着黑色的战衣,坐在军帐内与左右谈笑风生。他风采依旧,跟我记忆中的一样年轻英俊。我使劲叫他“父皇,父皇?”,他却无论如何都听不见我。我哭着纠住他的龙袍:“父皇,父皇,是我啊。”他才好像认出了我。像过去一样,他抱着我轻轻的摇晃,吻我的额头。我好多好多年都没有见到父皇了,世上果然没有一个男子可以与他相比。他是最有力的,但也有人情味。他自己快乐,也能给人快乐。在父皇的怀抱里,我安稳,快乐,舒舒服服。我对父皇笑,原来过去纷纷扰扰,那些不如意的事情,那些脆弱的心情,全都是梦。我还是独占他的爱的光华公主。父皇笑了,对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切都没有变。他衣襟上的气息,竟是雪后松林的气味,清新而阳刚,俊逸而超远,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我。他低低的唤我:“光华,光华…?”我搂住他的脖子喜极而泣,不再有寒冷,不再有畏惧,我和母亲不再有屈辱,我也将不再迷惘和彷徨。

有鸟啭声,我吸了一口气,我躺在和煦的阳光里,我终于熬过来了。圆荷乐开了花:“公主,你好了?”

我想说话,但只是瞬了瞬目。

“四天了。奴婢不停念观音咒。上官先生才合眼休息去。公主…你发病的时候真怕人…还好有皇上在…”她眼珠子转着,笑咪咪的。

我握住她的手腕,活人温热皮肤下的脉搏,让我又一次感觉到生命的可贵。

圆荷故作紧张:“公主烧糊涂的时候,皇上整宿的抱着公主,公主还用手掐他的脖子,又没声的哭,…把奴婢魂都吓散了。不过皇上到底是皇上啊…嗯”她自己点头:“对,可不是凡人!”我咬住唇:病中不辨人,也许把他当成父皇了,耳朵心一跳。

她又小声:“五殿下也来过,给了奴婢一个护身符,让奴婢偷偷放在公主的枕头底下。”

阿宙?不知道这两天朝廷情况究竟如何。处变不惊,才是完全之策。我勉力起身,往枕头底下一摸,真有一个寺庙里的平安符咒,我把它握在手心,叹息一声。

阿宙不得不防人之口。这是元天寰的床,我既然脱险,也不能把这个再留着,免得将来别有用心的人还牵扯出“魇胜”之类的无稽之谈来。我挺起身子,将符咒投到火盆里,拉着圆荷的手写:不准说,别给五殿下找麻烦。她略惶恐的点头。

圆荷又告诉我:“公主,其实…皇上对你还是上心的。宦官要拿皇上的血衣去洗,皇上也说是公主的血,要收起来,不必洗。”

我望向帐头悬挂的和田玉龙,它在光下更剔透,闪着遥远冰河的光芒。

我一直望着那玉龙,等到圆荷的叽叽喳喳被元天寰的咳嗽打算,总算重获安宁。

我头回看到元天寰此人眼窝下有了薄如孔雀羽的蓝影,他有多久没有睡好了呢?

他好像比原来瘦了一圈,脸庞就像一块硬而脆的璧玉,带着几分疲惫,却气品高雅。

他注意到我凝视他:“你的小丫头话忒多。吉人词寡。”

我心想: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才是大吉之人。元天寰真是称帝久了,不知道他自己也说得不少?蓦然想起在青城山邂逅他。他带个大黑鸽子,死板个脸,还滔滔不绝的在悬崖上给我灌输了一通大道理。那时的东方先生骤然鲜活,我忍不住展颜一笑。

他不知道我笑什么,瞬间一愣。踱到我身边弯腰:“你的伤口已经结痂。在这里久了气闷,可想出去?”

我顺从的点头,把手臂伸出来。他又一滞,我倒是发窘,我走不动路,自然他该来抱我出去了。元天寰深邃的目光,打量我的眉眼,我猜自己必定憔悴得跟鬼一般,他到底看什么呢?想想自己大难不死,也许有后福。既然下定决心跟他成婚了,两个人又何必扭捏做作,我也勾起嘴角,眯缝眼睛也瞅他的眉眼,譬如自己在欣赏一幅活动的水墨图轴。他把我拉腰抱起来,笑涡若有若无,神秘莫测。

四面螺钿屏风围绕,我靠在胡床上,身上盖着玄黑御衣。梅林如同香雪海,花瓣随着清风落到衣裳里。群鸟嘤鸣,树叶沙沙,清流淙淙,我不能言语,只能静听天籁。苍穹蔚蓝,元天寰好一番悠闲,在一张画案上绘画。他运笔的姿态出奇的漂亮温雅,与他在战场上弯弓射剑,或在朝廷翻云覆雨,判若两人。我只觉静得不可思议,不由得又出神想起复杂的朝事来。

杨澎家内查抄,到底会有何结果?元天寰知道有人想诬陷赵王,那么他是坐视事态发展,还是会安排妥当,将党同伐异的人一网打尽呢?玉燕子失窃,他似乎没有追究,连圆荷都没有提起过…玉燕子,若为陷害阿宙,操纵行刺之人取去,风波又将如何平息?文官中一批人与阿宙不和,那么他们会不会…?我心思磨盘般旋转不停,又感到劳累。

还好我一句也问不出来,元天寰难得轻松。我在良辰美景,是绝不会败兴的。我双手一搅,花瓣从身上飘到地上。

元天寰突然说:“五弟已回长安,朕命他闭门谢客,好像是受责的样子。欲围攻他的人,已是蠢蠢欲动。他们不是光为了五弟,而是为了能长久的荣华富贵。”他轻轻勾勒几笔,离远了看看,复添皱几笔:“朕这次去柔然战场,故意留下五弟来和他们周旋。想朕十六岁铲除奸党。至今十年,朝廷文官都没有大的调动。朕不动,不代表朕不想动。但一旦朕动,必要制胜。当年没有解决的暗棋,如今朕走到中盘,价值已无,也必须吃掉了。不过,朕若再次大杀重臣,就等于承认自己的施政有误。因此朕打算要不留痕迹。”

我鼻子里“嗯”一声,他抬头:“你想说什么?”

我用一根手指,在空中书了四个字“落子无悔”,指了指他。我又朝自己指了指,照样书了四个字“观棋不语”。元天寰嘴角一弯:“你不能说话,倒叫人刮目相看…”

我不服,一皱鼻子,才发现鼻尖也沾着白色花瓣,我忙用手掸了,元天寰不再看我,那笑涡却不退去。这人笑起来,总有几分奥妙,我一时兴起,很想看看他到底描绘什么。

忽听到宦者禀告:“皇上,魏王殿下来了。”

元天寰手腕一旋,似画了个弧:“让他来,不必告诉他公主在这里。”

我被屏风挡着,除非在元天寰那个角度,不然确实瞧不见我。

元殊定片刻就到,他平日走路一阵旋风般,但今天跟个大猫儿似的乖觉安静。

他跪在屏风的侧旁,请安声离我近极。元天寰依然在画:“六弟平身,你素知朕作画,不喜人观看,你我兄弟就这般说说话吧。”

元殊定道:“臣弟这人不值得皇上垂爱,还是跪着回话,心里踏实。皇上遇刺,臣弟母舅又违法被裁。臣弟实在忐忑,要向皇上陈述。七弟是个木头人,你说一,他没有个二来。五哥嘛是个过江泥菩萨,臣弟是指望不上,他跟崔小姐的事情,熟饭变成了生米,闹得满城风雨。他不要女人,可迟早会载…臣弟也劝过,爱莫能助。可臣弟跟母舅的来往最多,谁不知道?臣弟之母在宫内,同外戚的联系,都是靠臣弟在担当。臣弟嘴大,与母舅通信,说不定也有不谨之处,但臣弟对皇上绝无二心。臣弟在柔然,出生入死,在京兆府,也算兢兢业业,怎么皇上现今就让臣弟空着双手,跟七弟成天混在长乐宫呢?臣弟有罪就治,无罪皇上就给指条活路。”

元天寰笔也不停,面容端俨:“朕已知你跟这次行刺是无关。因牵涉你母舅和你五哥,你就是有暗算谁的心,朕料你也不敢如此昭彰,搞不好会引火烧眉毛。你也并不太蠢。但朕要解下你的差事,正是有理由的,而且不止一条。难道你真想朕点破你?窗户破了,你还有脸,脸皮破了,你还有什么?先帝给你的血肉骨头,你也敢给天下人看?”他越说越严厉,秀长的眼睛里漏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元殊定呼吸急促,咕哝了几声,才说:“臣弟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家社稷?臣弟跟五哥,七弟都是文成皇帝的种,怎么就不如他们?”

元天寰的笔终于停下了,他望着元殊定跪着的地方:“你还真不如。朕早说了,朕给每个弟弟机会。朝廷内的人,朕用国法来摆平,家里的人,朕不得不用些别样的法子。做人,敦厚忠直四个字最难。七弟老实,五弟忠直,而你呢?你为了私愤想杀陇西李醇,你算是敦厚?你暗地里通报汝母妻朕的病情,算是对朕忠直?不错,朕是没有儿子。但宗室中幼年的孩子那么多,朕就不能找个来给自己当儿子?你们怎么就敢计算朕什么时候驾崩,谁来继位?就这一条念头,朕就可以杀。何况你兄弟三人就是全然无辜?看上去你们不合,但实际上你们一母所生,怎能没有默契。去年你们怎么对付元廷宇的?左将军薛坚说,在四川蓬莱店,有个杀手要暗杀赵王,纠缠时分,薛坚便出手杀了他。那人的遗物,每样都是指向元廷宇。可他真的是元廷宇派去的人?去的就那么巧?朕当时本就欲去除廷宇,因此就顺水推舟,没有追究。此事你兄弟三人,恐怕都知道,主谋是谁,也是不言而喻,你说,对不对?”

我暗自吃惊,四川的事情恍如隔世,但蓬莱店内的刺客,我印象深刻。他恐怕事先不知道我是阿宙的朋友,见我在阿宙预定的房内,才要灭口。第二日晨,阿宙在薛坚面前,与他对面格斗,阿宙迟迟不肯出剑,而那刺客虽然武艺高朝,却满面绝望。阿宙想必是知道他在演戏…怪不得…在那时,阿宙还不知道元天寰已在四川布局。

我从未向阿宙说过我肩伤来历,阿宙也就没有向我解释其中的内幕。元天寰明明知道,却隐忍至今,忽然发作。此人深而险,想来多年养成。皇家兄弟…果然是残酷。阳光率真如阿宙,敦厚诚谨如七王,也会跟着老六一起谋算二哥?元廷宇,死有余辜。但元天寰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另一人负我”的专制帝王。那么,这件事必定是他心头的一个疑点,他不得不防,也不能把那三人分开,纵然阿宙确实对元天寰崇拜忠心,他跟弟弟们还是不自觉的危害了元天寰的皇权。

元殊定连话都说不出了,好像脱下帽子,不断的磕头。我摸摸胸口,那里有我母亲留下的黄金凤,我忽然头皮一麻,隐约记得自己才发烧的那夜,元天寰好像看到这个…他好像还说…我捂住嘴。我早就怀疑母亲是北朝人,阿宙也曾说小时候见过类似的…我看着元天寰,那个方才还如画般的美男子,好像跟我隔了云雾,我又看不清楚他了。

元殊定这时才整出一句话来:“…臣弟…该…该死,臣弟任由发落…”

元天寰目光锐利,从胸腔里发出明亮的笑声:“三个人中,你最不济,你还是好好的活着吧。你喜欢男人,到处都有寡廉鲜耻的小人奉迎你。朕不许你碰谢如雅一个手指头。谢如雅,朕承诺过像他父亲一样保护他。南朝华族,天下士人,眼睛都盯着这个公主最珍贵的陪嫁谢公子。朕培养他一个,则将来贵门子弟,都会归心。朕要用来造大天下格局的人,岂容你们存了心思?”

你们?我脑子一转。好像被人揭开了蒙在头上的黑布,见了光,都觉得刺心。

元殊定语无伦次:“…那…谢如雅…外表文秀,实则…促狭…臣弟…至今…对天发誓…没有碰他一次…他根本不让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元天寰面色又无波澜,微笑柔声道:“朕虽然教训你们,但还是想和弟弟们常相聚首的。不过亲王放到外州刺史,也是惯例,五弟朕有他用,七弟年龄小,你先去外头一两年,也做个表率。朕给你选了富庶之州。等你的王妃生产后再动身,你意下如何?”

到了此时,他就是给元殊定个知县,元殊定都要感谢。不出所料,元殊定唯唯诺诺,谢恩不止。元天寰含笑望他辞去,放下了笔。

--

他将图画拿到我的面前,不动声色:“画得像不像?”我瞪大了眼睛。

原来那画,正是我所见过的,梅花树下,有美一人。少女素服云鬓,清艳绝伦…是我?我呆呆的想:我竟然是这样美?元天寰解释道:“过两年,你必定会是这样的。”

我脸发烫,心里竟然有几分欢喜,明明不好意思,但又偷偷瞥了画上的女孩一眼。那人要不是我自己,我都舍不得放开这张画。我低着头,鼻息拂动发丝,斜睨一眼元天寰,不知道为何,又颇有几分嗔怪他。他静默的朝我看着,想了想,才说:“去南朝的女相士回来,极力在朕之面前赞扬你的容貌。朕本来对这些也不经意,但她却说:光华公主因美貌而被南朝称为‘光之公主’,我却觉得她像是洛阳西城司马旧宅的那朵百年白牡丹。朕听了那话,竟有一点心动。朕在青城山初见你,实在没有觉得你跟司马宅的白牡丹相似。后来在路上救了你们,你在蓝羽军帐篷外,踮脚望着星空,穿了件白衫,朕马上就认定你是炎光华…”

我摇摇头,想必此刻脸肯定跟鸡冠花一般了。他坐到胡床上,又问我一句:“光华,你有个黄金团风,是哪里来的?有几人见过这东西?你不用写,对着朕慢慢的用唇说就好了。”

我望着他的下颚:“那是我母亲袁夫人给的。我一直贴身戴着。上官见过,谢如雅见过…”我没有说阿宙。

元天寰沉吟,道:“你母亲袁夫人,传说里她不是四川乐山府的歌姬吗?也有更离奇说她本是一个蜀州女尼的。”

我缓缓的吐字:“不是的。歌姬是宫内人的瞎说,她确是尼姑…不过父皇跟我也不知道她的家乡。对外头只好说她是四川籍。她好像也不姓袁。父皇叫她阿袁,因为寺庙里的人那么叫她,她自己也不否认。”

元天寰眼光闪烁不定,他将我抱回寝室,一边走,一边告诉我:“光华,这事很重要,你可别漏了细节。一定要告诉朕…”

他把我放在床上,又下了屋子的帘子,在我身边说:“光华,刚才关于女相士的话,还没有说完,女相士还说:你我是难得的龙凤命…”我点头,这话我也知道。

元天寰正色道:“朕本来对她半信半疑,但看到你的金团凤,朕就相信你命中注定是朕的皇后。朕给你看一样朕登基后,就随身带着的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打开来,里面是…我惊讶的险些叫出来。

那是一只黄金团龙,跟我的大小,花色,明显就是一对儿。…所以阿宙才说好像见过!

我背转身,取出自己的团凤,从脖子上退下来,给了元天寰。

他将团凤和团龙合在一起,竟然如同核桃的两半,能成一体。

我情急之下,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他沉默片刻,才镇定的说:“南朝皇后有玉燕子,而北朝皇族有帝后之宝。开国的神元皇帝和慕容皇后,就各自以此黄金饰为信物。为了元氏皇族将来生生不息,他们将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武器铁矿封了一半在黄河岸某处。黄金团凤,乃是皇后之重宝。慕容皇后死后,黄金团凤就神秘消失了。从此北朝人逐渐淡忘了这件物品。不过,每代帝王登基时,就继承团龙。朕祖父,父皇,朕一直在寻找,但却没有找到。因为黄金团凤不仅是皇后的象征,而且合起来,是一把钥匙,打开宝库的钥匙。”

我有些眩晕,黄金凤,竟然是如此重要。但母亲,她究竟有何秘密呢?她难道是元家人,那为何逃离北朝,讳莫如深?她所唱乃是北朝曲子,她所恨是北朝皇帝,在我的父皇生前,她一定从来没拿出过凤,正如被赶到冷宫,她可以奇迹般收藏起玉燕子…

我母亲究竟是何人?我片刻失神。我抓住元天寰的手心,书写:“母亲许真是北朝人,她临终前唱别鹄。而且董肇说我的声音很像他认识的故人。”

元天寰咀嚼着我的话:“董肇?别鹄?好…袁夫人,倾国的美人,金凤,陈王府,董肇的瞎眼…桂宫…美人图,朕的母后…父皇…杨夫人…”他握住我的手:“朕心内有无数的碎片,但朕大概明白了…今晚,朕带你去桂宫那座偏殿。当然…董肇也得去。”

--

 

第十九章别鹄

从骊山回到宫城,玉兔已早东升。元天寰此行轻车简从,而大队人马都还留在长乐宫内。

车驾入桂宫,元天寰亲自抱着我下车。夜静风严,左右屏息。我心内忐忑,从风帽里审视桂宫。月色溟蒙之下,瑶台寂寥。那座据说常闹鬼的明光殿,还是像一个尘封的秘密。

元天寰默默的打开了殿门,腐朽的优昙香气扑鼻而来,呛得我要咳嗽。但喉伤未愈,我只从嗓子眼里冒出几句夜魇之人那般含糊的声音。我错觉,我本来就在做场梦。然而灯影骤亮,他的轮廓在我眼中残酷的变清晰,这男人是从未在我梦中出现过的。

我佝偻起身子,就像个孩子一样在他的臂弯里,他声音如水:“光华,明光殿并没有鬼。所谓的鬼,不过是人的心魔。当年母后之所以封闭它,是因为内廷有了奇特的传闻。有太监宫女偷偷传说:总是在夜间听见里面有一对男女在私语。那个男人的声音,就像朕的父皇文成帝。母后心内厌恶此无稽之谈,又恐传说有伤父皇盛德。因此处置了几个人,断了传说的源头。朕忙于国事,任由母后裁决宫务。不过,母后从此就一病不起,临终之时,她劝我将父皇生前所画之九百九十九张仕女图供奉到兰若寺。朕当然照做了。朕并非不知道明光殿内有秘密,是父皇的吗?做儿子的要为尊者讳,何况父皇对朕慈爱无匹。朕自然不愿深去探究。可是,后来当朕无意中发现了太极宫通向明光殿的秘道,朕来到了这里,就恍然大悟了。明光殿内,有着父皇画过最美的女人。那张图画,当是父皇的最明媚,也是父皇最惨烈的记忆。朕那日在此殿的黑暗中坐了许久,细细体味父皇母后的心情,忽然放弃了追查下去的愿望。父皇不想朕知道,母后不想朕知道,朕又何必知道?”

一幅仕女图…他画满了一千张。连最得宠的杨夫人,也未得到的赞誉,是谁?

元天寰揭开一重厚厚的帘幕。帘幕上金线成绣的菩提叶,早已黯淡。可是之后的一幅卷轴,却如晨曦来临,让这殿堂里一切都变得亮起来。我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有那树梅花,那个女子…

老梅花树,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绰约出尘。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皱。

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嫣然含笑,靡艳无瑕。

她的满头青丝,似在时光里飘动。

她…我似乎被画中人浓密的黑发缠住了脖子…震惊以至于骇怕。

她是母亲…我的母亲。被人们称为“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献帝的至爱。

我浑身哆嗦起来,虽然来桂宫时也想到母亲乃北朝之人,但怎么是这样…?

元天寰凝视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过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着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丝惆怅,轻声道:“果然是这样…”

我又看那幅画的上方,有个简单的落款,虽然只有深黑墨两字,天然风流。

那是“灵隽”。是个名字?谁又是灵隽?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细细的端详画面,正是长乐宫内的梅花树。元天寰曾说,他父皇一生,恐怕最爱长乐宫的那棵梅树,就是因为这幅画?他爱的是梅,还是梅下的人?

他要爱梅,母亲又算是什么?他要爱人,母亲为何离开他?

而图画的下方,则是淡墨色书,极为潦草狂乱,像是醉写出来的。

我用心辨认: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还有个模糊的日期。

别鹄?上官对我说过,我母亲临终所唱之歌,为北朝先帝时期流行的曲子别鹄,上官还念了这四句诗歌。

我闭上眼睛,眼泪不争气的濡湿了睫毛。疑问如钱塘之潮涌来,汹涌似海。

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么?我每天住在对面的鸿宁殿。却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离的宫廷。我曾经跟着元天寰进入这里,却没有想到与母亲的少女时代遗迹擦肩而过。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云乌发,才变成银丝?元天寰之父文成帝,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从未听她谈起过文成帝,当我在冷宫内谈起北朝的宫廷史时,母亲总是默然微笑,摇头说:“我读书不多。那遥远寒冷北国的事情,与我们母女无关,谁想要知道底细?”。母亲要隐瞒我什么?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乱如麻,低头咬嚼着衣服,直到丝线成了丝絮。我茫然开眼,原来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额发,叫我一声:“光华。”

谁要做你们的光华公主?我是父皇母亲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离这让座阴森的殿堂。

我执拗的擦干泪,指着那幅图画,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头写:“她会是谁?”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张,眼中浮冰跃动:“你可以知道。但你没有反悔机会。”

他将我放在一张床上。我佝偻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么,我只要知道真相。他走出殿去,我闭上眼。只听数通脚步声,在几丈远处,只有独眼的长乐宫总管董肇眼观鼻,鼻观心的长跪着,一言不发。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朕六岁的时候。父皇在时,你常见亲信,也算看着朕长大。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又最厌恶你什么?”

董肇望了望殿内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与我交汇,衰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皇上最喜欢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没有别的本事,伺候三个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厌恶老奴,是老奴不诚,对于皇上,老奴知道许多,却都未陈明。”

元天寰朗朗说:“不错。今夜朕打开了此殿,又与公主一起坐在这里,你明白朕要问什么。”

那董肇道:“老奴明白。”他低头:“可逝者已去,皇上圣明之人,为何要让老奴自破誓言,对文成皇帝做不忠之事?”

元天寰拿出金团龙凤,放在手心:“这个看到了么?朕知道陈王府覆灭的真正原因。你瞧瞧你眼前的公主。朕初到长乐宫,就觉得你在窥视公主,当时朕只暗地奇怪。现在公主带来了凤,又认出了画中之女。公主是南朝的公主,你对公主说这件事,对父皇又有何不忠?”董肇嘴唇颤抖,好像有句话,呼之欲出。他认识我的母亲,所以他才会说我的声音像个故人。

我镇定心情,对董肇点头,他无奈的叹息,望着墙上的那幅图出神,半晌,才又道:“此事要从老奴身上说起。老奴九岁净身,入了陈王府。陈王是先帝的季父,皇上祖父明熹帝的幼弟。他生活豪奢,喜爱收藏。老奴十二岁时,因为粗通文墨,被陈王选到身边伺候,长大后也颇受恩待。陈王正妃亡故后,他出使甘州,一意孤行的娶了西北敦煌的索家女子为继妃。当时舆论哗然,因西北豪强素来与朝廷面和心不合。索家虽专横,但索妃却生就美貌贤良。她生了一女,陈王上表朝廷,女儿就被封为洛湘乡公主。三十年前,陈王意外的收到了一件至宝,只给几个亲信之门客看过。孰料三个月后,祸从天降,朝廷以陈王与索家合谋造反,包围王府,陈王知道朝廷不会放他,便命老奴带着小公主投降朝廷,夫妇在阁楼自焚而死。那时候,公主才八岁。明熹帝没有找到宝物,又看了陈王自白的书信,也有几分悔意,又见小公主生得玉雪聪明,就下旨让小公主在长乐宫冲觉寺内生活。老奴与两个老婢女,就陪伴在公主身旁。

冲觉寺虽是皇家寺院,但明熹帝长年征战,术士又言他与骊山犯忌。因此长乐宫凋敝,几乎是废弃的旧宫,冲觉寺除了老年僧尼,也就没有旁人。因此公主也就从此默默无闻,鲜为人知。她倒是长得飞快,相貌一日比一日美,性情也并为因为目睹惨剧而古怪消沉,反而活泼开朗,善解人意。连尼姑们都合掌说,她前生一定是释迦牟尼莲池里的一朵荷花,不慎才被天国中错抛到人间。老奴和两个老婢女初时还常为陈王夫妇落泪悲伤,但光阴似箭,看到小公主能长大成为那样子…想想也是安慰了。我们也盘算过公主长大后,既没有外援,又没有钱财,将来嫁与何人。但想到她的美貌,举世无双,总也有机会的。果然,明熹帝驾崩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将来洛湘乡公主年满十五岁,可由皇家配选,嫁给名门世家子弟。明熹帝还写了:公主乃陈王之女。宜嫁清华门第公子,清河崔氏最佳。清河崔氏,家风纯正。子弟有贵气,又都渊博温雅。消息传来,我们都为公主欢喜不尽,只盼着公主快摆脱宫廷。

谁知,在公主十四岁那年,新帝突然重修长乐宫,于是,到处都热闹起来,大批工匠画师到骊山内。连冲觉寺都来了几名画师,要修缮观音殿内的壁画。公主去看了一次,回来跟婢女说:‘那里有个不正经的男人,却要画正经的观音图像。他要教我唱别鹄曲,我偏不听。’婢女说:‘既那人不正经,公主以后别去了。您的身份怎可与画匠混在一处?’公主笑道:‘那人虽不正经,但长得真漂亮。他画出来的观音,也跟他一样的好看。我只去看画,又不会跟他混在一起。’

就这样一个月,公主天天都去观音殿看那人作画。老奴也偷偷去瞧了。那画师约摸二十岁,眼带桃花,风采如仙,又总是面带微笑。最简单平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登时也会变得风趣而隽永。也难怪小公主迷他。可无名画匠,终究配不起元家公主。老奴怕他勾引坏了公主的名声。老婢女也总远远跟着他们,但是…”董肇抬头望了元天寰一眼,好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人,痛楚激愤的神色,竟似压抑不住。

元天寰凝神在听,他点点头:“那位画师…想必名字就叫灵隽。”

董肇“嗯”了一声,好像又沉浸在回忆里:“等我们真发现了其中奥妙,公主已决心非他不嫁。公主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交付给他。可一夜之间,他竟然修消失无影无踪。我们到处想找此人,但根本找不到。这种私情,又怎可上报皇帝?”董肇嘴角噙着半点冷笑:“十天后,有人来找公主:告诉她灵隽因为遭到诬陷,被下死牢,不知如何营救。公主焦急,与我等商量,我等也拿不出主意,那天晚上,公主叫老奴去,对老奴说:‘董肇,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我不稀罕当公主,而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难活。要营救他,只有一件东西。我要设法去长安,求见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只要跟着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她摊开手心,一只黄金团凤在那里。我吃惊不已,我曾听陈王说起此宝来历,也知道陈王惹祸就是因为传说他得到了这件宝物。但是陈王至死,都没有人能找到它。公主才八岁,又如何能将此物藏到至今?我等朝夕与她相处,也从未发现痕迹。公主决心已定,可她一去长安,就没有…没有能…再回来…”

我隐隐不安,母亲的灵隽呢…?我瞅了一眼元天寰,他的面容在幽暗的灯光下,好像美妙的画。啊…!我倒吸一口冷气。元天寰带着几分忧郁,注视董肇,道:“她是不能回来了的。从此,世间也就没了洛湘公主。”

董肇满面已是泪水,声音也跟着哽咽:“…是,都说公主死了。老奴等被拘禁,大约过了一年多。老奴和一个活下来的婢女,才被送到了桂宫,也就是这座殿堂。我们发现,公主还在。公主平静的告诉我:‘董肇,我绝不会改姓,成为他后宫的禁脔。元氏皇族之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一辈子都是姓元。我跟他不能在一起了。我是他的堂妹。这个倒也罢了,我最恨就是欺骗,他到底是骗了我。他还是可以拥有我的身体,但他不再有我的心。我发现真相,死了七次,每次都死不成…我现在不死了,我想活下去。’三天之后,先帝来了…他就是灵隽。公主在里面…老奴仓皇进去,就被先帝废了一只眼。公主的日子,生不如死,先帝想过要把她改换姓名,混入后宫,但她不肯。…他们俩算是互相折磨…先帝也是痛苦的,但先帝是个皇帝…过了三年,十一月里,公主终于有孕。老奴偷偷告诉了先帝,先帝那天晚上来看公主,她居然对他和颜悦色起来。第二日早上先帝离开,她又叫我进去,对我道:‘董肇,怎么办呢?他求我别杀他的孩子,还说后悔当初,愿意跟我退隐山林。他把金团凤还给我了,还给我他这金团龙做凭证。他说会安排妥当,带着我走。他的太子不满六岁,他妻子卢皇后…也可怜吧。’老奴大惊:‘他是皇帝,怎可抛却天下?’公主笑了笑:‘天下又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董肇,你知道什么是迟?迟便是迟了。永远是迟。这几年过来,难道还有那时的我,那时的他?’就在那天,卢皇后突然来了桂宫。”

元天寰眸子一闪:“这么说朕都记起来了,难怪父皇在我儿时身染桂香。朕童年是到过桂宫的,就是六岁生日那天。母后叫朕坐在桂树下吃一盘长命酥。等朕吃完,她才出殿来。朕问:母后来这里看谁?她摇摇头。”

“皇后究竟对公主说了什么,老奴也不清楚,只记得皇后帮公主梳头。她走后,公主问我:‘看到太子吗?长得真像他。他要跟我走,这孩子就要死,皇后也是…他不是好皇帝,但太子长大了,或许有出息,他内心所盼的,也是这个儿子能大些才离开?不是吗?”

元天寰站起来:“那天晚上风雨大作,长安起了洪水。父皇因我生日,宿在椒房。对那夜里的事情,朕记忆犹新。半夜里,父皇梦见有人喊他,他披衣而起,不顾风雨,就出去了…”

董肇道:“他是来了桂宫,但公主已经不知去向。老奴怀疑她从桂宫高台上跳了下去,但当时漆黑一片,她又怀孕。宫墙外,积水成湍流,老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皇上。没有想到,公主去了四川…又去了南朝…老奴跟着先帝…”他伏地痛哭,泣不成声。我如痴似呆,好像已经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