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雅真够聪明。我不禁抬头仔细的端详他,他轻灵像江南的雨,与阴森的北宫对比鲜明。

他是我唯一的“陪嫁”,但这世上有何奇珍异宝,可比我的弟弟谢如雅呢?我眼前似乎明亮了些,如雅靠着我,挪个位置,肩膀一碰:“姐姐,你听,外头是皇帝的脚步声…?”

我侧耳听,似乎是有人的脚步,是元天寰?这本是他所起居处理政事的太极宫,我们身处在此宫哪个角落?我起身,如雅紧跟着我。碎雪如同银粉,随着北风扑面而来,我抱着双肩,足下冰凉,…自己方才匆忙,只着了罗袜…一片弯曲成弧的墙,如同半月,横在光秃秃的树干后。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手指遮住光,但还是要面对。我该怎么办呢?元天寰在哪里?我还是向前走了几步。积雪地里,出现了一个黑影,我仰头,元天寰的大黑鸽子桀骜飞过,向着东北方向的殿堂飞去。

如雅拊掌道:“鸽子君来的好快,上官先生也快来了吧。”他迈到我的身前:“姐姐,我去探听消息,你等我,好不好?”

我点点头,他走了几步,我牵住他的袖子,他光嫩的脸上出现与年龄不称的涩笑:“赵王行为失常,与我也有关。我守护桂宫未失职,但却无意中添了乱子…放心,千山万水,黑鸽子能飞回皇帝那里;刀山火海,谢如雅总会随着公主。”

我望着他离开,背后一阵细碎声。我故意不回头,向面前的玉镜台里一瞥。我心念一动,退出了殿,袜子踩在积雪上湿了,我冷然回望殿内,让那人知道我已发现他存在。他从阴影里出来向我跪拜:“公主殿下,老奴该死,惊到您了。”

董肇。他是我母亲的侧近,但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以如雅的机敏,方才也没有发现他。我张了张嘴,是了,昨日罗夫人提过,皇帝留董肇在宫内,协助婚事。这太极殿是文成帝常年起居处,董肇必然知道不少秘道机关,所以他不是从门口进入,也不是早就在殿内。也许他是有消息要告诉我。我对他招手,在雪上划“公公要救我?”

他独眼深沉的望我,好像我是少女时代的母亲。他隔着水火,力量绵薄。

他膝行数步:“殿下,老奴只是来告诉你方才的事,如何敢当救字。”

我又写:“帮皇上,帮赵王,便是救我。”

董肇热泪盈眶,忙道:“老奴领会了。公主,老奴看着皇帝长大。近来人们说: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皇上容貌酷似先帝,也爱书画,但在‘情’上,是赵王才继承了先王。赵王拒婚,可见他痴情而不滥情。但宫中,为‘情’而动,是最大忌讳。先皇为情所扰,失却了自己,差点失却了社稷。因此皇上绝不愿重蹈覆辙,可皇上就真的无情?皇上为文成帝最爱之子。若和赵王殿换个成长的环境,换个位置,未必不是痴情人。但老奴要说,公主须庆幸皇上并非如文成帝。”

我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心内默认。元天寰要是像文成帝为爱所溺,哪里能统一天下?但阿宙…我转身,又弯腰在雪地上书写:“你告诉我,赵王此刻在哪里?不必瞒我。我什么都能受。”我闭上眼睛,雪地白的刺眼,我只能听。

“赵王昨夜先在某处杀死太傅之子,然后调动数百军卒,径直包围太傅府,查抄其家。他让太傅束手就擒,面见君王,但太傅却选择了自杀。其中的纠葛,老奴也不清楚。皇上不明赵王动向,调动了白将军保卫皇城,又命监视百官。他令宫内总管张公公去质问赵王,意欲何为。不过,张公公说没有见到赵王,赵王在哪里也不清楚…倒是驸马杜昭维,崔僧固大人,连同御史大夫高弘大人入宫,请求面圣。不过,方才有人报告,赵王单人匹马,手无寸铁,出现在宫门前。皇上宣他进太极殿了…”

…我咳嗽不出,就像痨病那般,发出几声吼音,胸中如冰水浇。我从怀中取出盒子,将黄金龙凤给董肇看。又写:“让我去见皇帝,我不能出声,但我要在场。你可有法子?”

董肇犹疑,我将雪地上的字全部抹去,又走进殿内,执拗而恳切地望着他。他叹息着,好像下了决心:“公主跟着老奴来,您可别出声,皇帝…有分寸。”

我跟着董肇,在殿后的回廊里走,果然还有秘道。董肇轻声道:“老奴不可向前了。前方有个秘室。那里的一面墙,是琉璃制成的普贤菩萨像。公主触摸大象左边的眼睛,就可窥视外头,但老奴不能告诉公主出秘室之法…”

我嗯了声,那个秘室,元天寰出征柔然之前,让我进去过,我还向彩色菩萨像跪拜过呢。我依言,打开大象的眼睛,向外看。殿内鸦雀无声。

我再看,不禁蒙住嘴。最近处,鬼魅般亮着一盏灯。元天寰修长的身体,被勾勒出优美的青色边缘,他侧对我,用一块雪白的绢丝,擦拭着长剑。他的那柄旧剑,出鞘了锋利异常,寒光粼粼。他极为严肃,好像是第一次为参加祭礼作准备的孩子。

我顿时萌生了对未知的恐惧。风雪声伴着脚步,阿宙缓缓的走了进来。阿宙好像一个半醉的人,眼神也有几分涣散,他的数缕发丝飘散在肩头,就算从未见识过他的热情高傲之人,也会为这绝美少年的绝望震撼。

骏马西风北国,杏花烟雨西蜀,都曾在他的眸子里闪耀。但如今,却只有沉寂的灰。

他不利索的下跪:“大哥。”他唤了一声,元天寰对他仿佛无视。

阿宙陈述:“大哥,郑氏父子乃是奸党。如左传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弟和桂宫,背负了那样的罪名,桂宫…臣弟亲手处死郑裕,为让大哥早日看清奸党面目,臣弟已将其他书信秘藏系数收缴,送到宫内。大哥乃圣明君主,自有定夺。臣弟乃文成帝子,一忍再忍,不堪污水。清君侧,先斩后奏。到此为止,臣弟也不想为此事再辩白了。”

元天寰冷笑一声,审视剑锋,让人芒刺在背。他目光尖锐:“就你是文成帝子,朕做皇帝不配?”

阿宙眼睛都不眨,他的声音嘶哑:“臣弟不要皇位。臣弟只求大哥一件事,让我和她在一起。”

我吓了一跳,阿宙如何会出此语?他是疯掉了?

元天寰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她是谁?”

阿宙直起身子,他大声说:“夏初。我遇见她时,她叫夏初。大哥,你不爱她…看你此时的神色,我便确定你并不爱她。她活着,我的爱是禁忌,对大哥是冒犯,但她现在死了,我也了无生趣。我不是她的夫君,不能奢求和她同冢。但我愿意在那个世界里保护她,待她好…我只求大哥让我们俩葬得近些。”我真想求他不要说了,手腕压上了琉璃。

元天寰眉峰一挑,琉璃之彩色光影射在他的面上。他握紧了剑,将手中的白丝绢丢下:“五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阿宙说:“我不后悔。大哥为了我杀人之事,可赐我死。朝廷内换了旁人,必然是死,为何我不能?”

元天寰身子摇晃了一下,咳嗽了几声,面色更显苍白。他注视着剑,一字一句道:“为何你不能?皇帝之妻,谁都不该想,为何你能?你没有错。你想爱谁,当然没错。但你因为私怨所怒,又为了女人所乱,打草惊蛇,坏了朕的大计。你还是不错?难道是朕错?”

今天阿宙居然毫不畏惧,他昂着头:“大哥,臣弟在此事上有罪,但真没有错。奸党肆虐,小人成群。大哥对于此事,也当自审。因为大哥独裁,不爱纳谏,所以郑畅这种唯唯诺诺的奸佞才可长居高位。又因大哥猜忌嗜杀,才会有人心浮动。大哥是霸主,又雄才大略,但即使统一天下,若大哥不改,依然会有刺杀,谋反。”

元天寰将剑一指他,笑讽他道:“你真是好弟弟,大忠臣。”

阿宙挺身道:“臣弟不敢当,不过大哥无往不胜那么多年,也该听听真话,臣弟是大哥养大的,大哥要臣弟死,臣弟也乐意。”

元天寰厉声:“你…”我人都快站不住了,阿宙却还在滔滔不绝说话,我已不明白阿宙在说什么,我只注意到元天寰的手。他的手好像在痉挛,酝酿着风暴。

这里怎么出去?我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自不量力,只想封住阿宙的嘴,或者拉住元天寰的手。

“当”,利剑被甩在地上,划出去老远。元天寰攸的举起了剑鞘,对着阿宙狠狠地抽了下去。

我感受到轰黑掣电的震动,我停止了思维,停滞了血流,连呼吸都停下了。

元天寰不断的抽打阿宙的背脊和肩膀,阿宙除了闷哼,没有一句求饶。灯为劲风骤灭。琉璃脆弱透光,就像随时要破裂。元天寰的臂,高高扬起,毫不手软的落在阿宙的身体之上,他要杀了阿宙?

普贤菩萨,慈眉善目,捻花微笑,全没有看到人间惨烈的一幕。白象身上,一会儿就被血花所污染,我尖叫起来…但是没有人能听到我…

阿宙好象每个地方都因为疼痛而变形了,他不时发出几声呻吟,极压抑的。而元天寰喘息急促,好像已经失控。…突然,阿宙双肩伏地。他像个认罪的人,依然不躲闪,不求饶,只是将自己如同牺牲一样,把自己的脊梁都敬给元天寰打。

血花飞溅,阿宙的背,血肉模糊。他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但好像开始昏迷。

这样下去,阿宙会死的,我痛哭起来,不知道究竟是为谁恸哭。我向四周摸索,一个小小的几案在角落里,我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将几案朝琉璃墙摔过去。

顷刻之间,菩萨落泪,五彩琉璃的阻隔崩溃了。

我不顾一切,向着元天寰冲去,抱住他的双腿。元天寰的腿向后倾了下,似乎失去了力气。

剑鞘被他抛到了我的身边,我抽泣着抱紧他。可拼命了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原谅我,天寰,但我不能看着你杀死阿宙。

我回头,有一位青衣男子疾步而来,上官先生?

上官先生注视我们三个人。他先哀伤的望着元天寰,又怜悯的看着我,最后俯身在阿宙的身边。他始终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他小心翼翼的抱起阿宙,也不跟元天寰交待,就径直走出了大殿。门口敞开,光亮回到了我的身边。

元天寰像石像屹立。他间断的喘息着,我仰头,却愣住了。

两行泪水,从他疲惫而俊秀的脸上滑落,他竟在哭。他的衣襟,也早为泪水湿透。

我骇然的松开他腿。他抬脚要走,我又纠住他的下襟。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的声音响起,冷酷的,如同素日,充满了自尊:“走开!朕不需要任何人。”

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写)

他的话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我恍惚的望着他,还是死死的纠住他的下摆。

失群的孤雁嗥唳,我竭力忍住抽泣。身子却如同收起的竹扇骨儿单薄乏力,又哆嗦不停。我错觉他并不是元天寰,也许那个男人只是属于寂寞瑶台的仙客。若我这次放手,就从此天人永隔。我的唇瓣也跟着肩膀颤抖,齿龈之间,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你是不需要任何人,但此刻我需要你在这里。我不在乎他能否听到,只是不想让他走。

他扭头,看着别的方向,也不再挣脱,许久许久,他与我僵持着,间或深吸一口气。我全部的思想,只是拉住他,没有过去,也不想将来。我的嗓子眼涌出甜腥之气,脚底近乎麻木。

忽然,大黑鸽子破窗而入。它盘旋在我们的上方,咕咕数声,停在我的裙子上,歪着头,狠厉的盯着我。它在桂宫对我一向爱理不理,此举真是出乎意料。元天寰的脚也随着移动了几分,他转头,与我对视数眼,眼中犹带红丝,可是瞳子异常的明亮。

他张口,嗓音嘶哑:“你放手。”我犹豫着,放开一只手,又缓缓的松开另一个拳头,眼愣瞅着他的脸。等我两手全空,我才感到了害怕。我摊开了手掌,它们毫无血色。黑鸽子猛地跳到我的手上,沉甸甸的。只见数滴晶莹泪珠,顺着鸽子的羽毛滑下去。它不快的抖了抖翅膀,对元天寰叫唤了几声。元天寰长叹,似乎是他心中的战鼓被人穿破了,英雄气短。

他蹲身下来,下一瞬,把我圈在了怀里。我又狼狈的哆嗦了一次,简直不敢相信他的举动。那鸽子在我们的中间没有位置,闪避似的逃开了。他用袖子拂去我的泪,将我的乱发撂到耳后,伸臂将我抱了起来,他的眸子还是没有正眼瞧我,跟着太极殿内可怜的光束在动。

他把我放在一张放有笔墨的长案上,太极殿四周的书堆积,他随便用几本古籍给我垫着头。我紧张而不安,他按住我的肩:“伤口在流血,脚也破了。”

他在说我?我只记得他流泪了。我什么时候流血了呢?等他解开我喉咙上的白绢,我才发现那里全是血渍,是我太用力哭,把伤口弄破了?什么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元天寰从一个柜子里取出药膏,白绢,帮我涂在喉咙上,又细细的包好,什么也不说,他好像极其疲倦,但又不得不这样做。

他又低头解下我的罗袜,那上面也是血。我咧了下嘴:真疼。我没有穿鞋,刚才情急冲出来,踩着琉璃的碎片,定被划伤了。元天寰俯身,从案上的漆盒里倒出一点水蘸在绢布上,在我的脚跟,帮我擦,不时用指尖将碎片挑出。他的脸没有愠怒,显得心平气和,并不像哭过。

我问自己:我在琉璃墙后看到一幕是梦吗?宁静的午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是确确实实的发生的事。不然我怎么会踩碎琉璃,又怎么会有钻心的痛?

外间有步语声,但元天寰置若罔闻,他的动作极慢,等到窗子里的光线溜了一格,我才感到柔软的绢丝混合着清凉的药膏,被缠绕到脚上。我心内比绢丝还柔的地方,却被猛的刺痛了,脸上顿时起火,辣辣的。我“嗯”了一声,坐了起来,元天寰幽幽的注视我:“为何你为了朕,总要受伤,流血,大概朕真的不会照顾你吧。”

我抱膝坐在案上,摇摇头,我想开口请他原谅我的冒失,当时我…

他的眸子晶莹,凝着水雾:“朕不怪你。”

我低下头,他又吸了一口气:“今天,是朕平生第一次打他,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挨打。他童年时,读书不用心,又顽皮。看不惯腐儒教书,唯有崔僧固脾气好,才能教授他。朕自己下朝回来,也教他写字,弓马,又给他讲左传。朕都不准自己骂他。你知道为什么?”

我静静的听,元天寰这些天清减了太多,更添一种脱俗清逸的俊美,他好像沉溺于往事:“因为他稚子时说:‘我长得和我大哥一样。’那时他是个胖得极好看的小孩,朕已是少年了,朕实说:‘阿宙,你不像朕。朕长得像父皇,你容貌像你的母亲。’等朕下朝,罗夫人说,阿宙用筷子戳自己的脸颊,说因为希望跟朕一样有个笑涡。朕听了就告诉他:‘你虽然不像朕,但你可以多做朕少做的事。朕不大笑,弟弟替朕多笑吧。’…”他说不下去了,摇摇头:“人们说兄弟如参商星,朕总不愿他和我分开,但到了此刻,恐怕…要是你方才不出来,朕与弟弟,一辈子都是参商之星了…”他凝视自己的手,忧郁的苦笑,好像自己的手是畸形的,又如影相随。

他用修长的手指摸摸案面,我靠近了他,他的手指就转到我的手臂上,轻柔而切实的触感,好像要抚平我脑海和心内的伤痕。我也摸了摸他的手背,他僵住了,我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上,用冰冷的脸去碰,他的手发烫,被我的脸蹭到,他的手又痉挛了一下。

他不怪我,我反而更忐忑和自责了。想起昨夜躺在我的脚跟踌躇满志的青年,与现在苍白而消瘦的他,简直就判若两人。他任由我拉着他的手,又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光华,你跟朕在一起也是累,对不对?”

我摇摇头,其实不是累…但是他就像一座高山…我仰望便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我莫名的委屈焦急,又落下几颗豆大的泪珠。

他的指尖撸我的睫毛,柔声而清晰的说:“你才来桂宫,朕对你说,朕有许多可以给你,但朕不会自己给你。现在朕想,因为朕是皇帝,有的东西朕不懂该如何给你,也因为朕是皇帝,朕已经给你的,绝不收回去,除非你不要了。光华,你真愿意跟着朕这种人在宫里一辈子?朕放你走,你要不要?”

我掐着他的手,他在说什么?放我走?我到哪里去?我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元天寰的目光如水,他扬起下巴,笑了一声,似乎世间万物,都抵不过那声笑。

他朗朗道:“你不相信?朕可以让你走,现在就是个好机会。无论你选谁,朕都可以让你跟他走。不错,朕是公告过天下,但公告总不能抗拒死亡的。假如你觉得和朕在一起勉强,朕也不强求这种奢侈。朕本是万年孤独之人,又不知道寿数多长。洛阳的白牡丹,朕从未有心移植到宫内,因为怕宫内的气息坏了它生长,也担心朕若不在了没有人照顾好它…”他把手掌从我手中滑出去:“你要走,朕会有办法。而你在朕的国土里,能平安生活。”

他愿意让我走了,那么之前的一切,算是什么呢?为何他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我不喜欢他?我苦笑着,我当初是有勉强,但经过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事情,我还可以无牵无挂的走?元天寰,你要是想让别人无怨无悔的离开,就别给人家那么多。我下了决心,许下承诺,难道都变成笑话?

我又使劲摇摇头,提起毛笔,在几案上写:“你觉得我配不上你,还是你没有信心等着我长大?你若说是,我立刻走。你若说不是,我就跟着你一生。”

他一动不动,默然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不是的。我怕你累。我太强势,也不得不强势,有意无意总在伤害旁人。人人都在畏惧我,甚至弟弟,都在逐渐的疏离我…”

他笑容中有丝凄凉,憔悴。我不禁搂住了他的肩膀,他迟疑的,仿佛梦游,也环抱着我。

我绕着他的头颈,热泪盈眶,元天寰,我是不会走的。我想活,我还要活的有尊严。在我遇到的男人中,你不是最爱我的,也不是最体贴我的,但我宁愿你每次上战场,或者处于庙堂中,没有我这个后顾之忧。你是皇帝,无可替代的男人,当我走近了你的心,便不愿离开。我就是累死,也是我愿意。你让我成为你的奢侈,我呢,要回报给你公主的爱。

夏初,在宫内犹如冬草。挺秀色于冰涂,历贞心于寒道。试看三九严寒,何止松柏不凋?

我的唇贴着他的耳朵,用气息吐了一句话:“天寰,不是你太强,而是他们太弱。夏初永远是你的,生死都是。”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明白,但他旋即抱紧了我。阳光入殿,原来,雪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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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相拥才片刻,远处沸反盈天,宫内少有的喧哗。我静静扭了扭腰肢,元天寰还是抱紧我。眉毛都不抬,直到我仰脸询问,他才安抚我说:“朕心里有底。”

他将我挪到帷幕之后的眠塌上。那角落异常阴暗,我搬起枕头,居然抓到了一方丝绢。我竭力分辩,好像是一张都城的地图。我还来不及看仔细,已经有人连滚带爬入了大殿,还有个人冲上来,直挺挺的跪下。原来是六王,七王。我将自己的身体更藏入阴暗处。盯着六王的脸,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元殊定磕头,眼角红着:“皇上,请您饶恕五哥。元君宙最不是东西,但家丑不可外扬,您揍了他一顿,他必定会长记性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牺牲个把汉族文人,也比我们一家拆散了好。他这回半死不活的,也好学乖了,把他跟臣弟一样发配了…也就够了吧?”元天寰上下打量他,不语。

元旭宗哭的活像个小孩子:“大哥,宽恕五哥吧。…弟弟知道你也心疼。五哥心直口快…是他的性情啊。虽然这次…也是情势所迫,他头脑发昏。大哥,你知道吗,你去柔然,传出不幸的消息,五哥每日都用冰凉的水浇自己的身子为你祈福,还让我发誓不告诉你…五哥说,要是大哥活着,他自己减寿也在所不惜。大哥,你看这大殿里的小弓,你用了给五哥,五哥送了给我,五哥要是走了,谁还能让兄弟们共开欢颜呢?”

元天寰拉七弟起来:“朕处罚他不是不顾兄弟请,而是为了国法。你还未长成,他日别重蹈覆辙。”

元旭宗不肯起来,又啼哭道:“我知道,大哥,你日理万机,还要操心我们…大哥,我斗胆说一句。这天下从不是为‘公’,天下是私。天下是父皇的,又是大哥的。大哥的帝国,我兄弟才众星拱卫。以我之庸劣,不堪重任。与其作一个朝廷的贤王,不如作家里不添麻烦的弟弟。我恳请大哥别再给五哥加罪了,行吗?”

元殊定咕哝着添上一句:“你懂什么…不处罚他,皇上脸上也不好看…”

元旭宗瞪了他一眼,鼻息急促,却也不回嘴。元殊定用袖子死命擦着眼皮:“你小子看我干什么?”他口气也有些散了:“他这回篓子不小,皇上没有打死他,手下留足情…”

元旭宗咬了咬牙,对元天寰道:“皇上,五哥也并不是随性杀人的,这事有缘故,外臣们不便入内,臣弟来说吧。臣弟上午到宫内,方才见到杜昭维,高弘等人。原来五哥早就怀疑自己身边的参军胡懿了,而且五哥也一直在查郑家的不法处。为此杜昭维劝了五哥几次,五哥都忍耐了。昨天有人在城中传播说:大臣群起弹劾五哥,玉燕子被交给皇上,皇上震怒,责罚桂宫。五哥因为愤怒,才在府中逼供了胡懿,胡懿招认后,他立刻就让人请御史大夫高弘来府,记载查问所有的口供。傍晚暴雪,宫内忽然传出丧钟和哭声,外间误传是桂宫薨了。五哥急了,派人去桂宫询问,守门的喝醉了胡说‘今天死人了,皇帝又在,万万开不得门。’五哥这才设法出府,在胡懿家抓住了与他寡姐有私的郑裕,纠葛间失手,以双陆棋盘打死了他。他死,五哥一不做,二不休,动用自己在保卫长安时的少年亲兵一队。当时风雪极大,五哥拉了杜昭维一起去,杜昭维死不同意,五哥也就没有入郑家。只是将其子尸体送入,又传言郑畅知道了他的底细。风雪太大,又是深夜,杜昭维等也不能入宫。郑畅自杀是畏罪自杀。臣弟所言,无半句虚言,皇上召见杜昭维,高弘,还有五哥贴身的小宦官惠童,便都明了。”

人们向来以为元旭宗像个没嘴的葫芦,可他并不糊涂。我心下一阵感慨:阿宙阴差阳错,以为我被逼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只是到底是民间误传,还是有人别有用心,那倒是值得玩味。我用指肚将手中丝绢缠起,玉不琢,不成器。阿宙有英雄气,他日也可成为一个帅才。

元天寰拍拍他七弟的肩膀:“嗯,他自己…并没有说…”他又走到元殊定的面前,拉下他的貂皮冬貌,元殊定在柔然战役削发代首,此刻还跟一个刚还俗的和尚般,短发如草丛。

元天寰悠然问:“六弟,昨夜你在哪里?”

元殊定眼珠子一转,这回真的红眼了:“臣弟?皇上怀疑臣弟我乱传消息?臣弟知道皇上包围五哥,不是要害他。昨傍晚臣弟到京…就微服去了城北一个朋友的家,夜里雪太大,臣弟就不得不借住他那里,早上雪势小了才回府,臣弟的妃可以作证。臣弟会存心要五哥死?臣弟劝他别给女人害死,我什么时候用女人害死他?”他大哭失声:“臣弟冤枉死了。”

元天寰沉默半晌,用手掌撸了撸他脑袋:“朕没有说你,你还没有这个算计呢。”他给他戴好帽子:“朕这次打五弟,已等于罚了他,他究竟如何处置,尔等不要忧心了。贾贵嫔死,又出来郑家的事,朝廷有乱,尔等更应坦然自若。”

六王,七王连忙点头,我心下一松:因为有了这顿轰动的责打,无论如何,都将会容易的多了。不过,完美已经不存。元天寰必定抛掉郑家,其实只要将郑裕用刺客之事点出,郑氏父子之死,就是不可饶恕。

元天寰吩咐道:“朕此刻就要召见大臣,你们陪着我去。”他们一行三人离开,我才瘸着腿,来到光线明亮处,手里的丝绢,是…南朝国度建康的城图。天寰想要夺取南朝,那显而易见,我所爱的,是过去的南朝,和未来的江南。但此刻的江南,被我的叔父统辖着,我只能暂时用冷漠来掩饰自己的伤痛。不过,这都城图绘制额外精细,不知道元天寰从何而得来…他自己并没有去过建康。

黑鸽子咕咕几声,似乎不习惯沉闷。啊,我知道了,上官青凤…但愿他的妙手,也可让阿宙早日恢复。

我望着那堆彩色的琉璃碎渣,好一会儿,谢如雅突然出现在门口,精致的脸上出了层汗,唇色红艳得出奇:“姐姐,你在这里…”他扫了扫地面,用拳头轻轻击掌一下:“姐姐,我背你去休息吧?”我忙将都城图放进袖子里,摆摆手,艰难走到他的身边,他搀扶住我:“啊,我背不得…皇后重比泰山…”他压低声:“何况姐姐本该是女皇呢…”

我总觉得他还有话,但真要探究,如雅却变了话题:“方才在未央殿出了大事,元君宙所亲近的小宦官惠童为了向皇帝说明他主人的苦衷,还有主人的心,拿出匕首来切开肚子…这世道,一个小奴这般有良心…皇上已经命人用桑白皮缝合他的伤口…但愿这孩子活下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惠童的样子,恍如隔世。

忍不住为他叹息,又念了句佛。我这人曾患得患失,有欠自然之道,从今日起,也该多为全局考虑。南朝都城,已在我的袖中。我曾经不愿面对家仇,那也是不愿面对自己。现在也并不是要报复,只是想见证下,苍天是否公允。若是我的,有一天,总该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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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贵嫔葬礼,办得隆重,而郑家的罪名,却只是以儿子密谋刺杀,连带父亲,被公布了,主要的同党全被下狱或者发配,再无一个死刑。其实流放到不毛之地,或者说永远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跟死也差不多。幕后之人,并没有查出来,西北豪强,表面上似乎也没有任何的反应。阿宙,在上官的照顾下,于宫内的偏殿养伤,连惠童都奇迹脱险,到底我这平日不够虔敬之人,没有白念佛。

月挂霜林寒欲坠,我数着手指掐算,元日前一夜,上官和杜昭维终于被元天寰邀请到桂宫来。

我并没有走近。只见杜昭维向元天寰淡然陈述,面露真挚恳切。

他举止沉稳,即使离开,也是穿过珍珠帘,以手捧轴,下帘至地,缓缓拱退。

我这才到了近处的屏风,听上官道:“我都跟赵王说了,他没有意见…要是你去瞧瞧他…他会好受些。”

元天寰注视手中的空夜光杯,里面似乎凝结着泪。

他回答上官,用了胡语。上官笑道:“你弟弟要是还恨你,为何做梦到叫你呢?哎,我小时候特别崇拜你,觉得你无所无能,无处不透,但长大了…你…总算是个人。不错,人们说兄弟如参商,然你是皇帝,人君如太阳。白昼不会见星。虽有黑暗,也是昨夜,你以为我此话如何?”

“嗯。我这次打了他也不悔。而且一举两得,失宠的皇弟再去凉州,也就不奇怪了。我两年内要平西北,五弟若这次去,也许他真的能成为一颗最亮的将星。”

“赵显呢?你是想把他留在北疆肃清柔然的残余力量,不是吗?”

“不错。赵显毕竟毫无家族背景,此刻回到京城,容易遭人妒嫉诟病。为人妒嫉者,若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就容易性格狂傲,或者变成愤世嫉俗。我在蓝羽军从行伍提拔他,不是让他受空闲的小人欺负的。就是好刀,也要放到磨刀石上,才能快。”

上官凝视元天寰,月色如水,眸子中温柔而坚定:“我也这样想。等到你总攻西北时,也不需要动用赵显,免得南朝得知我们全部实力。到时你让我去西北吧,我曾答应过元君宙,和他一起打一场胜仗,不能食言。”

元天寰肩膀一动:“我哪能坐在这宫里,看你鞠躬尽瘁?”

上官又一笑,月光下的青衫,青翠如长空碧影,飘逸无匹:“明天就是新年了,开春老男人也要成家了。别总是想着打打杀杀,太煞风景。我鞠躬尽瘁,也要看为了谁。我要是死了,能换到你治好天下,也是含笑的。不过我也不容易死,凤,能浴火重生嘛。”

元天寰给夜光杯内斟满了酒,让给上官喝。上官偏过头,瞥到我:“桂宫殿下出来了吗?”

我点点头,从自己背后,拿出礼物双手送给他,我想了很久,好像野王笛给上官先生才最合适。元天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元天寰问我:“这是给上官的?”

我微笑,又重重点头。上官先生,这笛子也许真的能给你带来生命中的亮色。请你收下,只有风华绝代,又肯为他人牺牲的男子,才可以得到这宝贝。上官的眉尖悸动。若他真的是杆竹子,夜露就会顺着他的面,落下来。他展颜一笑,接了过去,几次要开口,都被冬日的凄切鸟鸣所打断,他终于说:“良辰美景,所对挚友,不如我随意吹奏一曲,为你们助兴。”

一曲梅花三弄,上官冰姿玉态,且向笛中寻。

元天寰以指合拍,玉楼金阙,也懒得归去。

我突然想哭,但脸上只是笑。月寒此心暖。

元旦的早晨雪云散尽,晓晴池院,一点梅心,淡然傲霜,望春而发。

我踯躅在无花的桂树下,为新年做祈愿:南朝之腐,北朝之乱,都会平静。天下姓一家,才是真正的和平。到那一天,冷宫的雪才会真正化尽,我也将会把握住属于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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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晦日(待重写)

北国之春,看似最难接近,但春神富有魔力,一夜之间,积雪消融,黄草成青。

元宵节后,满月日日清减,一转眼,就快到了月末。我用过晚膳后,便端详起“水月观音图”来,太极殿内的萨珊琉璃菩萨为我所破,我总于心不安。还好元天寰又找来两个西域工匠,重修琉璃墙。这回所选图案,不再是白象上的文殊,而是莲座上的观音。我总觉得观音的眉眼,有几分熟悉,本为元天寰所绘,才有亲切感吧。

水精帘动,只听谢如雅有几分醉意,似在做诗。圆荷拍手道:“谢公子你的诗真好。”

如雅抱着猫儿诧异笑道:“你竟听见我的诗?喜欢哪一句。”

圆荷结结巴巴:“…我…没听真切,我是说…公子念出来的声音好听。”

“圆妹妹…”他的声音放低了:“你还是不要听懂我的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