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一扫,观音的眸子闪动,我唤道:“如雅?”

如雅应声而来:“姐姐的嗓子倒恢复得快,可不同以往了。”

我笑:“这我自己倒是没有觉出来。”

如雅说:“旁听者清。过去是泉水叮咚,如今是风入松林,不像公主,像个皇后了。”他抚摸着猫儿:“姐姐,为朝贺大婚,西北豪强数日之内都到齐全了。肃州李家主人李圣德,带着他小妹第一个到,献给朝廷的马匹极为肥壮。甘州的豪族鱼氏首领鱼济民的祖母酒泉郡夫人也到了朝廷,这位老夫人当年是驰骋沙场的女将军,呼风唤雨的能人。还有沙洲敦煌的索家的继承人索迁也来了,传闻这位青年十分愚钝,连简单数字都算不清的呢…”

几十年来,河西四郡,除了凉州勉强为朝廷所控,其余三州,肃州属李,甘州姓鱼,而索家,等于沙洲敦煌的无冕之王。索氏…还与我有点渊源呢。我缓缓的将水月观音卷起来:“如雅,你听说长安的一件新鲜事了么?”

“啊,是入京的舞马团吗?这几日长安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呢。清一色都是由美丽的女子指挥,那些马儿会随乐起舞,十分有趣。我也去瞧了一眼,不过我觉得其中蹊跷…”

“蹊跷?”我问:“你是说女子和舞马们的主人?”

如雅正要说下去,元天寰在屋外道:“处处闻舞马,连这里也说舞马?”

如雅噤声下拜。我等元天寰入内,仰头微笑:“奇怪了,人人都可以说舞马,我们就是与世隔绝的。看不着,还说不得?九重宫阙都有窥凡间的地方呢。”元天寰含笑沉默。

我自己将他脱下的罩袍接过来,几个小宦官捧着盒子鱼贯入内。元天寰指一个锦盒儿说:“这是送给北海公主的礼物,明天是晦日,朕与百官要泛舟吟诗于太液池,如雅也去吧。”如雅答应了,眸子疾速一转,才退下。

盒内是一尊嵌绿松石金卧鹿,还有铭文“嗷嗷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拊掌道:“你这哪里是送给妹妹,是送给杜昭维。你器重他,煞费苦心。”

元天寰轻声说:“也是给妹妹的,妹妹喜欢。”他摸摸玉带扣:“你明晨替朕送去吧,杜府花木甚美,去赏鉴一回吧。”

我心里一动,现在的公主府…还住着一个人吧。我注视他:“去可以,只是春天气候多变,唯恐又遇到风沙。”

元天寰一抿唇:“不会。你轻车简从去,也省却杜老夫人做准备了。”

我静了片刻,又问:“西北豪强既然到齐了。你打算如何对南朝?”

他语气轻描淡写:“朕今日已邀请你的堂兄皇太子来参加结婚大典。他不能,那就请执政萧植来观摩。”

皇太子,萧植?虽然貌似北强南弱,但南帝无论派来哪一个,都是极危险的。但是对于北帝的要求拒绝又是失礼,也显得他们对我的刻薄寡情,更显露对北朝的敌意。不是我那个叔叔的所为。

我非鱼,焉知鱼所欲?以我对南朝宫中人的了解,他们恐怕会认为这是我所出的鬼主意,更要小心的提防我的“报复之心”了吧?我淡薄的笑笑,不禁用指甲去抠金鹿的绿眼睛,烛焰下,元天寰的影子忽大忽小,鹿眼发出迥然不同于水月观音的隐隐绿光。

猫叫,帘影自动。南朝一蒿翠色里的人,终于被时风吹乱,也要入戏了。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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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我尚未进入杜家后院,就闻一阵娇憨笑声。杜老夫人道:“公主瞧…”

秋千架上,元婴樱举袂飘然,翩翩来往,宛若菡萏叶迎风。

她只顾笑着,一阵琵琶乐声,轻柔曼妙,与她笑声相映成趣。

我收了步子:“五殿下也在后园?他…伤势全好了吗?”我就知道今天会遇到阿宙。阿宙出宫后在妹夫杜昭维府养伤,也是众所周知的。

杜夫人与她儿子一般波澜不兴:“疤痕去不掉,但外头瞧上去也好的差不离。不过还是不便吹风,因此昭维在家,都挡着五殿下出来。”

我说:“杜驸马今晨也入宫参与泛舟诗会了…杜驸马是夫人家的千里驹,必当远致。”

杜夫人欠身道:“桂宫过奖了。只是妾要请殿下宽恕,妾近年颇为病所扰,群花开放,妾要是随着您去,又要流涕不止了。皇帝的弟妹,与殿下将是一家人,殿下随意。”

我会意,略略颏首,对圆荷也摇摇手,闪身入门洞。

元婴樱忽停了下来,颇有几分畏惧:“五哥哥,这是谁?”我朝她发声的地方望去。

我穿了贵族少年的男装,墨色锦带挽结脑后。难怪元婴樱认不出我。我本来觉得这一身打扮挺合适,但在春园里被元婴樱一喊,浑身都不熨贴起来,有那么一丝羡慕脱壳的金蝉。

阿宙坐在团垫上,眯缝起凤眼,人比我记忆里瘦长几分,竟然有几分昔日少见的俊雅安定之气。他手中弹拨琵琶的龙香板虽一滞,宫商之韵,还是流畅的从双凤琵琶上飞出来。他的面孔愈加白皙,脸上的桃花色却找不到了,他瞅了我半天,我先叫他:“…殿…阿宙。”

阿宙笑了,凤眸里居然迎着日光,重新开出花来:“小虾来了。”

“嗯,我来送礼,顺便来看看公主,还有花园。其实…我也想来看看你。”

阿宙嘿嘿干脆的大笑了几声,琵琶乐圆润如珠:“来了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肉吧。”

阿宙丢下琵琶,对他妹妹说:“这个是公主。你喜欢的那个。你再玩一会儿,等肉好了我叫你吧。”

元婴樱瞪着眼睛,颇为愤慨:“五哥哥你哄我,她长得不一样,声音都不一样…”

痴人也有特异的聪明之处吧。我道:“公主,我病好了嗓子也变了。我穿男人的衣服,为了不让人知道我来看你,你说过有一屋子的娃娃给我看的呢。”

她半信半疑,缓缓摇荡秋千,阿宙凝视我:“奇怪,我倒没有觉得你的声音变了。”

他俯身,我才注意他的四周放了不少食具,地面还有凹陷的坑,里面有炭火。

阿宙将火点燃,开心说:“小虾你没有吃过‘胡炮肉’吧?今天就赶上了。”

我心里暗河流动,虽然没有出声,但胜过语言。炭火的热气上蒸,我咳嗽几声,偏过头。

阿宙忙将灰火取出,放在坑中的羊肚上,又再次点燃了火:“这肚子里是细切的肥白羊肉及脂油,混合了浑豉,盐,葱白,姜,胡椒,荜拨,吃起来可香呢。算你口福,但要是不好吃,也别怪我。”他说得随意,眼神柔和,嘴角上翘着,比园内抽簪的红药,更显美丽。

我心里轻松多了,也勾了唇笑道:“这只羊就挺不错的,人道是‘妍皮不裹痴骨’。嗯,一定是秀外慧中的羊羔吧。”

阿宙捧着膝盖,隔着烟雾,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尽然。人道我元君宙就是妍皮裹痴骨。然古今情场,我守“痴”字,毫发无遗恨。”

元婴樱所荡秋千,嘎吱作响。我望着炭火炙烤的羊肚,心里一阵难过,实在抬不起头来:“阿宙,我对不起你。”

阿宙又笑了一声:“傻话!是我对不起你,梦里都给你道歉了千八百回了。当初不是我拖着你,你也不会受伤,也不会认识了别人,也不会被拉到宫里…你不怪我,我哪能怪你?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又受过许多的苦,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能幸福,我是无怨无悔的。我以前只顾自己,没有考虑外界的凶险,还平白给你带来诽谤和烦恼。当我听说你死了…唉,这事不提也罢。总之,既你没有死,我便什么都餍足了。此后老天爷给我的一切,我全乐意。我不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哥…嘿,人情最古怪。过去我觉得男女之情是至高无上的。现如今才明白,任何情份都是一样的贵重。当忠臣孝子,也是由情而起,知音挚友,更是由情所系。若一个人只考虑男女间的情,纵然有山盟海誓,那爱也会因为单薄苍白,而缺乏富丽。”

我摇头:“我才不会怪你呢…这是我的命。阿宙,你待我好,我本来也不配。你带着我看石竹花…又陪我在桂花树下,那天在兰若寺,我的心豁然开朗。我没有后悔跟你在一起的时光过。但是,最终我们都该长大了。我总是犹豫彷徨,其实那对你和其他人,也就是种伤害…我得依靠我自己的努力获得,而不是因为你给我的痴情就不劳而获。我常常想,阿宙为何待我如此呢?我就是来生报答,又该怎么报答你的心意?除非我能脱胎换骨,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阿宙呵气,用一个铜勺将灰火熄灭:“别说了,小虾。这事你可一点没错,我脾气狷急,你再说,我难免发火。我等你成礼,就要去凉州了。你照顾好自己,也帮我照顾大哥。大哥是不容易让人靠近他的。可一旦让人靠近,他就会比人更深切。”他取出羊肚,手指被烫,甩了下手:“我给不了你的,大哥能给你。以后对我来说,帝后如一,都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物。…”他叹息一声,叫元婴樱:“妹妹来吧,差不多好了。”

“你去凉州,那到底算贬么?”

阿宙说:“此事复杂,大哥想要模棱两可,看似贬,又不像贬。他对此有个计策,是西北豪强入京时才想到的。你没听说?”

我摇头,阿宙宽慰我道:“他定会告诉你的。…你要有信心。”

他用匕首切开羊肚,将羊肉涂上一些蜂蜜给我先尝:“好不好吃?”

味道鲜美,但我总觉得蜜汁有点苦涩,我笑了笑。阿宙凤眼上挑:“好。小虾,你记着,我元君宙,祖父天子,父天子,兄天子,还能守一痴字。我无可怜处,只有幸运处。你炎光华,为南朝帝女,北朝皇后,有人为你痴情,有人携手你并肩,你无可悲处,只有幸福处。”

我强忍着才没有流泪,阿宙望着元婴樱欢快的过来,又问:“你看过舞马表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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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我坐车出了杜家,街上彩锦炫目,笙歌聒耳。大街小巷里,因是“晦日”,到处有人在烧旧衣服送“穷鬼”。

突然,有个男声在帘幕外对我说:“炎公子,你下车来。跟我一起去看舞马吧!”

我吃了一惊,来不及思索,回答:“…好。”

我下车,他对我璀璨笑道:“炎公子,在下东方琪,在这里等你。”

东方琪,真是久违的名字…他的大黑鸽子正在不远的酒肆桅杆上懒散的蹲着。不过,这穿着陈旧的黑衣,戴着儒巾的年轻人,此刻也只能叫东方琪了。我尴尬的笑,揉揉手。

他挽起我的手:“炎公子,若蒙不弃,我们走吧。”他神情散朗,笑涡魅人。

东方先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闲情逸致,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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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嘉门一代,早已人头攒动。战争的间隙,人们也不会忘记及时行乐。

元宵的彩灯未撤,更有了舞马之奇景。北朝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我虽有元天寰护着,还是被人踩到了脚。又有人推搡我,满嘴酒气的对元天寰吆喝:“老兄,管好你阿弟,别挡着我家娘子。”元天寰理都不理,拉着我在人海里挤,半晌才找到地势稍高之处,又将我抱上去。我感到新奇,这样跟百姓接触,还从未有过呢。

我吃了羊肉,又这样折腾,难免出汗。元天寰手上多了一把黑漆骨的红绸扇子,缓缓扇动,扇面活像是朵风中的大丽花。被红色一衬,他轩轩如朝霞,对我笑道:“这是元天寰之京都,难得太平时。”

一通鼓乐,表演开始。数个俏丽少女,赶着十来匹西域马上了台。马悬金铃,腕足徐行,方纵横应节,下面就会欢声雷动。少女们抱着乐器,口里唱着“圣皇至德与天齐,天马来仪自海西”。马儿们鼓首翘尾,衔杯跪拜。更有数尺高的轮台上,有匹马驹周旋不止,轮台抃转如飞,欢呼声此起彼伏,身边有个酒糟鼻的老头儿看的高兴,兴奋的直拍我的肩。我朝元天寰靠过去,他凝眉,严肃的盯着一个女人瞧。

那女人戴着椎帽,三面纱网下,朱唇娇媚。一步步的向我们走来,她走得近了,才低声道:“东方先生?”我听她一唤,不禁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

元天寰应声:“卞夫人别来无恙,没想到您也入京了。”

嗯,原来是位夫人。我好奇倾身。卞夫人脱下椎帽,是个三十来岁的美人,她有林下风致,但眼角下细碎皱纹极多:“东方先生失踪多时,原来真在都城,某人猜得倒不差。”她见到我,眸子骤亮,逡巡于我们身上。我对她微微一笑。

元天寰笑容不温不火:“安先生究竟在何处?”

卞夫人也不多说话,就引着我们到了屋舍后面,一匹舞马等在廊下:“让它带先生去。”

我抚摸马颈,短啸一声,那马就对我屈膝,我得意扫了眼元天寰,他说:“你骑吧,我跟着你步行。”

那马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柳烟成阵,行过处,不辨紫陌红尘。

我问:“我们要去见谁呢?”黑鸽子飞在元天寰的头上。

元天寰道:“安先生是我的忘年交,他是元石先生的朋友,黑鸽子就是当初他送给我的。东方琪虽然所见之人不多,但能成名天下,必定有为之延誉者。安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他眸光澄清,宛若吸取了太阳的精髓,让人目眩。

“卞夫人是他的夫人?”

元天寰摇头:“不是,卞夫人是洛阳的女医,只算是他的红颜知己吧。安先生…有许多红颜陪伴…但知己也是寥落的吧。”

我皱了鼻子,摸摸马的鬃毛,轻声道:“好多红颜…怪不得卞夫人才不肯嫁给他。”

我偷偷的瞥一眼元天寰,他笑涡浮现,也不言语。安先生肯定不是寻常的人,此时来京,是有什么目的呢?他为何知道东方会出现,除非…我恍然大悟:元天寰绝不是为了消遣来看舞马的。不过这次他带上了我。我打定主意,缄口不问。

我们逐渐远离都市,到了城郊的谷中,山波黛,翠相搀,野花竞秀。那舞马好像熟谙路径,领我们到了一个院落前。大门洞开,似空无一人,黑鸽子却振翅,飞到我们的前方。元天寰拉着我,跟着鸽子而行。庭院石板,只有我们橐橐靴声。

这地方十分清洁,看来主人是个细心讲究之人。陈设精雅,可见是个富贵的高士。我不断的盘算,直到看到了一张露天摆放的大床。确切的说,是一张银镂金花寿福两重为角的白玉床。

床上箕坐着一个胖老头儿,那样子像传说里面钻出来的人物。

他面黄深睛,眉弓隆起,体格肥满,腰带十围。黑鸽子就停在他的肚子上。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叹息了一声:“美而艳。”我脚跟一挪,但没有后退。

元天寰正色注视我道:“安先生,这是我夫人。”

安先生因为太胖,说话都带着微喘:“阿琪,少夫人夺尽群芳色,相貌倒配得起你。怪不得你越活越年轻。春光独占,是不是得意时?”男人调侃,本来没有我的份,但这位胖老先生所言,真让人恼也不是,回避也不是。

元天寰轻松笑道:“阿琪比不得先生。凤城尚余三分寒,春光先到野人家。先生花团锦簇,才更发福了吧?”

安先生摇摇手:“哪里哪里?三年前那次见面,我曾对你说过,肥胖的人要更讲理,愉快,有人情味。暴君酷吏,大多是瘦子。而女人…虽然我上了年纪,但还是少不了女人。无论对英雄还是名士,美人永远不是弱点,而是上古风流吧?我十多年没有来长安了,今年来京,能见到阿琪夫妇,实乃幸事。”

我转过头去,翻了一个白眼,什么上古风流,花花太岁,还为自己找借口。英雄名士要都是胖老头儿,天下美人,还真是可怜。我想到这里,望了一眼元天寰。他颀长的影子弘雅潇洒,要是他不是皇帝,只是东方琪先生…

我悄悄的观察着安先生的身边隐囊,上面绣的飞天的图案,与中原石窟不同。联想起舞马,他大约是从河西来的吧?这种时刻,他带着舞马美姬,如此大张旗鼓,只是为了来访友的?或者只是为了引出东方琪?东方琪经历四川之生死战,连卞夫人都有提及,但他却只字不提。我肩胛一敛,暗自环顾四周,并不见异动,阳光下花草明媚。元天寰来此,必定会有防备。我跟着他,也不必过分担心,倒显出小家子气来。

元天寰握住我的左手,对安先生道:“先生对于时局向来想法精辟,若今天心情好,不如给我夫妇些甜酒吃。你我也好畅谈一番。”安先生扬起麈尾,大笑说:“还真是阿琪,如你少年时胆气壮极。我不得不佩服。说真的,这回你若不问我讨酒,我真不敢请你喝了。我除了你以为的事,还为了找一个人…可否冒昧请少夫人回避一刻?”

我说是回避,其实都是站得远远的,只见安先生和元天寰絮絮相语,两人都无多余表情。元天寰虽然年轻,却静水深流,唯有其腰带间扇子红色,好像烈火雄心。

安先生击掌数声,美貌侍女们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端着酒菜出了屋子。我跟元天寰被安先生请在莲花覆斗帐下,共坐一榻。我趁人不注意,将手指伸入他的袖子,用指甲写“不可”,但元天寰只是一笑。我抢先喝了元天寰的杯中酒,元天寰似忍俊不禁。

安先生徐徐言道:“夫人请不要担忧,阿琪与我相识多年。知道他的酒量,怎会灌醉他。阿琪,你夫人担心你呢。”

我回答:“他病才好,不宜饮酒过多。不瞒先生,我倒是很爱喝,虽为女流,鲜有醉时。”

安先生目光凌凌:“如此说来,夫人也不让须眉。朝廷为了演兵出战西北,还是修养屯粮争论不休?依夫人之见,何为先,何为后?”

我沉思片刻答:“世间高下,换个角度,便不可判。民为国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朝廷多年来风调雨顺,实属幸运。北方夏秋季多雨,黄河一旦泛滥,若能积谷备荒,养备动时,则人民如孟子云‘乐岁终身饱,凶岁免于死亡’。新城等地收获稻米在本朝推广,更便于屯粮。至于演兵,本不矛盾。养病千日,用兵才一时,兵闲时也可垦荒务农。至于战和,本是天机”我笑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天机不可妄测。但愿年年太平吧。”

安先生偃卧在玉床上,望着斜阳:“太平,对于英雄难免是寂寞。对于南北乱世,更是可望不可即,阿琪对么?”

元天寰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声调沉郁:“大乱而后治。虽然我等以经营天下为己志,但乱世不可用儒家,只可用法家。”

那安先生笑声如瓮,叹息一声。我顿时觉得,安先生是不同意我们的说法的,在他眼里,我们就像两个孩子,但其中的深意,我尚不懂,就连如神的天寰,也未必可以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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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元天寰吃到月上柳梢,安先生说去更衣,却不见踪影。我问:“老先生呢?”

元天寰起身,拂袖道:“他走了。朋友之间,走时无需道别。离别反而造作,更何况我和他。”

我起身:“他是谁?”这宅子果然是空了,安先生见元天寰到底为什么?

只见大黑鸽子,身上被丝带系上一块绢。我解开,铺展,月光下正面是草书数行。元天寰书法遒丽劲健,而那草书倜傥,妙有余姿。我想了想:“啊。安先生是敦煌索氏的后人?”

“还是夫人机敏,从书体就看出来他的出处。”

我摇头:“索家继承人,不是那个有几分愚蠢的年轻人索迁么?”

元天寰道:“继承人不等于当家,安先生就是他的叔祖索超。我也是近来才知道的。西北豪强,三家为主。索家据有敦煌,为最强一家。索超为人仁爱,又擅长联盟,所以河西连同西域各国,都视他为主策之人。他来京,除了为了私事,也是想看我成婚,与我告别一次。以前在元石先生那里,他曾经说,把我看成朋友,年龄不是障碍,但志向是分歧。我要统一,他要保家…才有今天。我带你来,也是了了我和他的愿望。”

我点点头,元天寰抱住我说:“元天寰身边的人总是一个个离开,而东方琪,每得到一个知己,对方便常相惦记。不过我虽然羡慕东方琪,还是要做元天寰。索家本来想和甘州鱼家联姻,但我这次快了一步,将会把中山王孙女上党乡公主嫁到甘州去。等大婚过后,我将会派阿宙以皇族亲王的身份去甘州,等他回到凉州时,凉州会有一次骚乱,自然为我所安排的,阿宙留在那里就顺理成章了,你今日在杜家,也听说了吧?”

我有点不喜欢他最后一句,只是凝视他,月光舞在他清冷的面孔上,朦胧出尘:“我没有听说。我愿意听你告诉我,而不是君宙,上官,或者别人告诉我,我也不想揣测你,但是东方先生,我离元天寰还是有距离,你要帮我。”

索超的信,过了许多年,我还会记得。他对东方琪,也是天寰写道:

“超顿首顿首,余当年即知君非凡品。西蜀战后,闻知东方死讯,即知君为北帝。

以君之智,蛛丝马迹,亦知余乃索超。若狼烟过玉门关,君攻余守,乃天经地义。

乱世之中,你我忘年之交,亦将不免成隙。然余每当春日晴和,秋水丽天,犹思阿琪。

此图赠君,为新婚贺礼。阿琪谨记,倾国复倾城,佳人难再得。”

他所送的,乃是西北最详尽之图。每个防备壁垒,大致的军况,此人都告知元天寰。

西北之战,如果打响,强攻死守,在所难免。

又过了十余日,南朝没有任何讨价还价,通知北朝:皇太子将出席公主与北帝大婚。我对此出奇的平静,就是对元天寰和如雅,也没说出半句评价。西北难,南朝,难上加难。

我就这样走向阳春,我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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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花期

(上)

皇家,常被称作“天上人家”,此话贴切。等我们宫廷儿女发现春色美时,春天已在世间无处不在。我堂兄,南朝太子炎琮的来临,更是我婚礼前最有韵味的序篇。北朝人对于这次的南朝来使,津津乐道。有些细节,毫无疑问是夸大了北人的智慧。正如南朝的史官,必定也是拣选本朝得意片断来记录一样。

太子琮乃一国的储君,和元天寰见面,仪式十分繁琐。那一天,我没有在场。只是听说,当太子下榻至“金陵馆”后,南朝的太子少傅褚粲按照礼节,带领着南朝官员去紫薇省拜会。可南使入内后,除了三公之一的太尉元君宙含笑点头,北朝其余官员均照样吃饭喝酒,仿若无人。

褚粲对此道:“古书云:凤凰来翔,麒麟吐哺,可惜长安驴马无知,伏良如故。”

阿宙回答:“长安梧桐成林,每天都等着凤凰来栖,若燕雀也自称是凤,北朝男儿就会用着弹弓把它打回老家去。”群臣大笑不止。

褚粲说:“请问诸位可以辨别凤凰的大人,从你们方山到燕然山,有多长距离?”

阿宙直截了当地说:“跟南朝从石头山到南山,距离完全相等。”

我相信北朝是有心这样安排的。正如长安的街市上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金玉贱价出售,让江南的客人们吃惊。南朝人就此询问接待他们的北朝官员。北朝人说:“君等有所不知,我朝皇帝德通神明,重才德,轻金玉。因此山川间金玉盛产,无人问津。”这样的夸大其词,南朝人也有所察,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南朝皇帝割让山东之时,我们就已经矮了半截。就算被耍弄,也只能配合。

当然,南朝使节们风度优雅,容貌秀丽,在这个还存有“用人唯貌”风气的时代里,也为北国人所不得不赞叹。我等了七天,在太子琮他们即适应,又疲劳的时候,邀请他们来桂宫紫辰殿观赏牡丹花。赏花宴会,全部由我和如雅一手操办。既然是我的“家宴”,我精心考虑,只邀请了上官先生和七王元旭宗到场。

春雨渐歇,庭院中回荡着牡丹花的幽香。谢如雅护花,回廊下每株牡丹,都被罩上小小的杭州白绢伞。我隔着半透明的帘子,将目光投射过每一个人。满座衣冠胜雪,所有来自我家乡的男子均是吴侬软语,品着龙井,吃着珍馐,赋诗谈笑,那股子风雅柔丽,让人错觉这里就是南都昭阳殿后的庭院,而我也不是他们远嫁和亲的公主。

七王张大眼睛,严肃而拘谨的坐在上官轶身边,这少年对于南朝人出奇的温雅似乎有股子张惶。唯独上官先生穿青色锦衣。他似乎是长安城内比牡丹更著名和耐看的一道风景。他始终在淡淡微笑,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褚粲是个打扮精心的中年贵族,和许多南朝官员一样,他身上罗绮似乎让他的骨头不堪重负。谢如雅的堂兄谢弘光,则如我记忆中一样,清瘦而有逸气。宴会伊始,他就拉着如雅在一角私语。他们兄弟神情自然轻松。那光景,似乎如雅不是在北朝为元家做事,弘光也不是在南朝为炎家效力,他们只是谢家儿郎,游离于权力争斗之外的闲云野鹤。

圆荷蹑手蹑脚的入内,告诉我说:“公主,谢公子的哥哥给他一大包礼物呢,还有他母亲给他的冬衣。”我点点头,突然想念起以前在南朝谢家的日子。

“若不是北帝的求婚,光华妹妹你倒可能一直在谢家的吧?”太子琮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