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从玄武位,起了一阵笛子声。

有一群青年在唱歌“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他们所唱,全部是敦煌曲子词的调子。阿宙好像回了一下头,他手下的孩子们叫起来“爹爹,爹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赵王军中。”那声音,似乎是欢欣,似乎是凄惨,让人听了,非常难受。

阵营好像突然之间,变得乱了,等我明白过来。那上百个青年士兵,已经从玄武位,护卫着一匹马神奇的绕入圆阵。马上的人金甲辉煌,身材修长高大,虽然带着青铜面具,看不清脸,但却觉得此人美若神仙,飘若鬼魅。“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少年们的呼喊声,青年们的歌声,盖过了风雨声,天边有丝光线刺破云层,照耀在金甲人身上。

他缓缓回头,那面具…我吃惊的只知道向外喘气…天寰么?那是天寰用过的面具。我又跳上马,向前跑了一大段,想要看得更分明些。

哨子声响,一阵鼓声点点如巫神的祭礼。那些带着面具的人,在青铜面具前,放缓了动作。好像被什么诅咒束缚。快的超过想象,阿宙和金甲之人,率先合在一起。我将马鞭一抽,居然抽到自己的大腿上,我歪了下嘴,环顾四周,好像没有人看到我出丑,我头发也湿了,但心里爽快淋漓。

旷野之上,阿宙狂笑起来:“索老先生,愿赌服输,你的阵实际已被破。放下屠刀,皇上饶你性命。”

有个声音从远处响起,不同阿宙的桀骜,却是苍凉的大笑:“皇帝,皇帝。你是皇帝,你用我的儿子来破阵,我不能怪你,但你终究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金甲人身体一滞,我这才发现了奇怪,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着。大雨停了,万千目光,集中在那张面具上,他好像极不情愿,又不得已的摘下了面具。无数人齐声一叹。也包括我。

那张脸清丽无尘。天地都是湿漉漉的,唯有他的脸庞,是干净祥和的,好像花之寺里的樱。

是上官。他带着诡异的面具,穿着华丽的金甲,可就是他。

喧嚣的战场安静到了极点,众人似乎都在等待他说话,上官淡然一笑,好像并不为胜利而愉快,倒有几分惘然,他说:“老先生认错了人,晚辈河南上官轶。那人从未负你,而我等也不负皇帝。你的儿子在凉州城内,只要你投降朝廷,就可父子想见。”

一阵烟雾,阿宙欲追,但他和上官交换了眼神,终于朗声道:“王者一言九鼎,你们放下刀,就送你们回敦煌。”随着此话,战场上清脆的金属声,响成一片。阿宙手下的少年,欢呼声让人热血沸腾,我真想自己也成一个男孩子,加入这样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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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脉,峰高昊天,地远八极。我们一路赶往凉州。等到城外马场,才停下换马,上官已经卸去了金甲,他的脸色发白,眼睛倒比以前更能藏锋了,深湛得可以找到晴天。虽然是重逢,上官就像昨天才跟我分别一样。

“这是赵王牧场,是西北最大的马场,有一万多匹好马呢。”上官说,望着那些飞奔的良马出神。

“赵王牧场?”我问。阿宙一身血渍,亲自追着几百匹因为地动受惊的马。

玉飞龙当先,那些马跟随白马,好像是天上之景。小士兵们羡慕不已。

“是啊,皇帝在赵王十岁的时候,将这个牧场送给了他当生日贺礼。皇帝以前,对赵王宠爱至深…人所共知…”上官摸着肩胛,皱眉:“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赵王。”他笑着看阿宙矫健的身影,若有所思。

我说:“你这次居然带上面具,连我都被你蒙住了,你率领那一百人,怎么能切入千军万马。”

“情急之下,什么都敢。以前…我也做过的,”上官又摸了一下肩胛,自嘲说:“哎,果然我系甲的时候,系得太紧了…我还真傻。”

我默默无语,上官又说:“地动似挺严重。你该差人向皇帝报安,我可没有想到师兄回去…南朝进攻…出乎意料啊。不过想起来,他不在也好,免得和老友互相厮杀。”

“战事才结束,我就派人去长安了…他也许是忙得顾不到我的。”

上官制止身边一个小宦官:“别乱喝水,地动才过,水还浑浊,喝了要得病的呢。”

他说完,才摇摇头,望着无精打采的太阳:“他绝没有料到有地动的。夏初,他在西北放上你,我,元君宙,无论如何都会顾到。凉州危险,长安可能更险。南朝这时候本来不该冒然进攻的…不说了,还是回凉州,赈济灾民要紧。”

我听了,喉咙里又渴又苦,上了车,阿宙跑来,拿着一个刨开的小瓜:“我让找些好吃的给你。谁知道手下没用的小东西弄来个这样丑的瓜。别饿着了,快吃吧。”

我看他眼睛里有血丝,只得打趣说:“谢谢你。歪瓜反而香甜,你也吃了吧?”

阿宙说:“我不吃,那么小的瓜,给了你,给了上官,我身子骨好,用不着分啦。”

我用匕首在裙摆上切下一整片给他:“你一路拿过来,尘土都飞在上面,我也不要吃,所以你吃了吧。”他笑了笑,也不做作,拿过来,靠着车吃了:“不知道地动如何…我在肃州,甘州,沙洲,各有一万人马呢。要是在肃州,就不好了…”

我想起人们议论肃州的李小姐,就说:“那个,李茯苓还好么?”

阿宙脸色微变,唇边还沾着一片瓜籽,他悻悻的抹去了,严肃的说:“开什么玩笑?我是担心我从长安带出来的少年军人呢。”玉飞龙打了个响鼻,阿宙跳到上面,顺顺它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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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内,虽然仿佛因地动经过浩劫,但百姓依然全都跪地迎接。

我下车步行,观看房屋倒塌的情况,还与一些百姓对话慰勉。城内倒了数千的房舍,死了几百人,大家还有些恐慌。但凉州人笃信佛教,上官与观音寺的主持交好,住持在灾难发生后,与凉州官员一起,将灾民收容到寺庙官舍里,还敲响佛钟,让众人等待赵王回城。赵王大捷,皇后巡幸,自然给百姓们吃了定心丸。

行至一间倒塌的房舍前,有个拙朴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磕头,但他的背后,却有个小女孩被草席卷着,脚丫露出来。禁军怒喝道:“大胆,尸身暴露在外,秽气冲撞皇后,大不敬罪。”

那老儿哭哭啼啼的:“皇后绕了小人…小人的三个儿子都从军死了,只有一个孙女,昨夜来不及救出来,她才六岁…房子倒了,没有钱买棺材,小人不知皇后亲自…该死该死。”

“百无禁忌,你家儿子都因军牺牲,本就是忠义之家。让我看看孩子,行么?”

左右同声阻拦:“皇后…”我摆摆手。

老儿不敢拒绝,将草席展开,我俯身,孩子的样子…唉。我叹了口气,连年兴兵,百姓的生活也苦,小女孩身上是破衣,我一阵心酸,眼睛都湿了。自己入城之前,因为湿衣狼藉,才找了一件今年元旦时天寰所送的折枝牡丹罩衣套上。我默默的将牡丹罩衣覆盖在女孩的身上,对老头婉言说:“她的棺材钱,由官费出。你的养老,也由官费出。皇上用你子,亦会爱惜你。”

老头儿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怎么好,反正一愣一愣的,禁军低声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他还是痴呆一般,大约是没有见过如此场面。西北,天高皇帝远,怪不得天寰要战后来看看。

到了凉州刺史府,建筑也有裂缝,庭院里一地的石竹花瓣。因为地动威胁还在,阿宙暂时把我安排在刺史府东南角的夫人台的草堂内,说是那里最为安全。

两人相处,我对阿宙说:“凉州的钱够用么?灾民都该发钱抚恤,房屋由官府出资营造,棺材由官府按照家庭的情况给补贴,你说对么?我…”我轻声道:“我带来不少我自己的钱,有这个数…”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是凉州暂时缺现钱,你拿去用吧。”

阿宙笑了两声:“普天之钱,莫非王钱,你不要用大哥给的钱送作人情,我打胜了仗,自然收敛了一些钱财。够用了。你离开长安时…杨夫人还好么?”

我低下头:“好的。就是心疼病发,我去看了,又让医者精心调护,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阿宙沉默半晌:“她以前是没有心疼病的…我在外头打仗顾不到,托你照看下夫人。你虽然不喜欢她…但她也挺可怜的。”

你不用说,我也会照看的,我心想,但看到阿宙凤眼里的表情,我又觉得他的托付太重了。

布谷鸟声刺耳,阿宙又问:“有件事,皇上为何收养六弟之子?你怎么想。”

我许久没有答话,那湿了又干的衣服,在身上皱巴巴的,我拧了衣角:“他想要,我也没什么不乐意。卢妃骤死,临终还将孩子托付给我。”

阿宙的凤眼射出一道光:“女人最苦的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自己不能生一个?皇帝有亲生子,对我等三个弟弟也是好事情。老六的孩子入宫,难道将来杀了老六?皇上不能再杀兄弟了,不然就太伤盛名,成孤家寡人了。我们在西北,要劝降真是太难,人人都说皇帝是暴君,残忍狡诈嗜杀,要是投降了就跟柔然一个下场。我跟上官心里难过,但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亲信,如何为他辩解?此事我放在心里好几个月了。只跟你才说。”

我把头低的更低:“别怪天寰,他…阿宙”我直面他:“我小时候中毒过…”

阿宙瞠目半天,忽然拍了一下案,那案上旋即出现了裂缝。他仰头望着天空,好像在骂什么,然后才说:“算我没问过,你不要多想。大哥当年听了那女骗子的话,什么宜男,宜男。大哥多年无子,也不能怪你嘛。你可千万不能让他恢复后宫制度,…啊,收养了那孩子,对你还是好的…是我没有想明白。”阿宙俯身到床后,拖出两本书来:“前几天热,这草堂我也来安歇过几日,你来了,我把这个带走。”

我看他想藏起来,就踮脚说:“我看看…啊,原来是战国策。我还以为你一辈子就看一本春秋足够了。”

阿宙脸上晕红:“我跟了上官一起,冒点酸气,不行啊?”看百年捧茶入内,他连忙闪身出去。百年道:“皇后您一夜未眠,还是休息休息吧。”

我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遇到了惠童…他想来看望皇后,我挡了。”

“嗯,明天让他来和我一起用膳吧。”我慢慢的喝茶:“我不休息,去寺庙看望灾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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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之后,西北其他各郡消息传来,肃州果然被毁严重,民房数万损毁,连陇西李氏府都无法住人。李茯苓跟着其兄李醇前来报信,这丫头出落得水灵灵的,说起来也怪,虽然她和我一样年龄,但我总觉得她像个小孩子。

第二天,我在观音寺与灾民一起吃了面条,又抱着一个失去父母的小孩子给他讲故事。我这人小时候满肚子的故事,可惜只有母亲听。有时候她喝闷酒,我就只好对着草木讲。有了用武之地,我极高兴。虽然阿宙不要钱,但我还是发了如雅在我出发之前给我准备好的“人心钱”给百姓。

确实,这些钱不能弥补灾民的损失,但汉人多少会用钱衡量恩情,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月上树梢,我才回到刺史府,在院内溜达了一会儿,就见李茯苓跑了进来,她瘦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因为我待她亲热,她也就没有规矩:“皇后,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在。”我说:“你今天不是跟着你哥哥去凉州府点检送给肃州的钱粮瓜果了?”

“我找五殿下呢,我又话要说,哥哥不让我回肃州,要我住在凉州。可五殿下要去肃州了,我也要去,不要在这里。”她说话瞳仁乌亮,娇纵又可爱。我想,要是我父皇不早逝,我也会这样…也许还是跟现在一样…现在要和南朝开战,对我是喜是忧?

一抬头,李茯苓一阵风似的没有影子了。我咳嗽一声:“阿宙,你出来。”

阿宙从夫人台后绕出来。我笑了笑:“一个王还躲女人,躲不了明天,有话挑明好。”

阿宙说:“我直说了几次了。我对女人全靠第一眼。她这女孩子不坏,但我可不想给她希望。我要去肃州了,来跟你道别。”

“你现在走?肃州情况不明,死伤众多,你去了那个战场有什么用?城内万一流行瘟疫,怎么办?”

阿宙按着剑柄:“我非要去。还记得柔然那时候我在城内和五千青年军一起滴血饮酒?”

我点头。

“那五千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这次打西北,大小八十多场战事,我们没有向朝廷要过一点增援。打甘州,死了八百,打敦煌,死了一千九百。你想,这支军队陪着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此次我留了大半帮我守卫肃州,若我不去,怎么能睡得着?有一个,我也带回来。”

阿宙的表情有几分痛苦,我发现他的虎口都是细微的裂口疤痕。以前他的手…我叫了他一声:“阿宙。”

“嗯?”

我说不出话,宦官侍女们远远在树后,但我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我走到夫人台前一块字迹模糊的古碑一侧,阿宙也不跟过来,在碑的另外一侧,对我说:“小虾,虽然没有看你的信。但打敦煌的时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没有笑起来好看,其实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缝有好几条,看来古代至今,陇西地动不少。火红的凤毛菊星星点点洒在古台废墟上,银蓝之月光海里,它们宛若希望的火种。我想了好久,才说:“其实人总有一死。我可怕死了…”我叹息一声:“阿宙你成了男子汉,太尉王,你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也会衡量生死的价值。你可以死。但有一样,你不许为了我去死。那样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不开心。这就是我在长安没有对你说完的话。”

阿宙还没有说话,就见惠童来禀告:“殿下,上官先生走了。”

“走了?”我和阿宙异口同声,不约而同从石碑旁现身。

“是,我按殿下的吩咐去请上官先生来交待事。但上官先生让人告诉殿下,他已经带着物品去肃州,先生说:殿下乃天子手足,金枝玉叶,不可冒险,他曾在五年前参与过泰山地动的救治,懂些法门,又通医术。打仗王在行,那个不是王所知的。扬长避短,才是太尉王风范。”

我望着皎洁月色,想起早上上官给我看那个奇迹般垒卵而成的“人偶”,他的微笑静谧,丝毫看不出他要去肃州…阿宙跺脚,扫了我一眼,赶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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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官走后,度日如年。不断有人传播流言,说肃州瘟疫横行,尸体遍野。而天寰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十五天期限过去了,但因为地动损坏道路,以天寰之冷静,肯定不会冒然前来的。还有南朝之战…我夜里辗转反侧,天寰不让我参闻与南朝的战事,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理当“避嫌”么?因为我毕竟是南朝公主。水土不服,我经常感到不太舒服,但为了皇家的影响,我还是忍耐着,也去了凉州附近视察。因为肃州大地动,肃州和凉州之间也有许多灾民,所以凉州人满为患。我每日去收容的官舍,寺院看望他们,特别是小孩子们。这些天,共有三百多个无家可归,也无亲可靠的孤儿们登记入凉州府账册。阿宙全数编入太尉府清单,说全部收养起来。

这日从早到午后都阴雨连绵,天气突变寒冷,我早早回到草堂,也不想让人陪侍。据说在肃州的瘟疫也传到了凉州郊区,有几个人病死了,虽然阿宙说查无实据,但我还是有几分忐忑。今天我抱过的一个孩子,就有寒热和腹泻。

“上官先生还没有消息?”我问,圆荷摇头:“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我去告诉五殿下,找个好大夫来吧。”

我打开外衣,疲惫的躺在床上:“不要麻烦五殿下了,我躺躺就好。你去吧。”

圆荷不以为然,噘嘴说:“自己身体要紧。您是皇后,可比凉州长史都忙碌。”

我一阵反胃,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紧掩饰说:“去吧,我休息就是了。”

外头有车马声,圆荷说:“五殿下回府了…”一溜烟的跑出去。

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寒冷,自己是病了?不会是大病吧。上官不知道怎么样了…天寰在长安想到我么?我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仿佛好多天的疲累。都在现在发作了,心情也不知为何,沮丧至极。

门口木屏风旁,出现一个佩剑的人影。看他肮脏的鞋子,沾着烂泥的下襟,就知道是阿宙无疑。虽然天色发暗,但还是看到阿宙美丽而年轻的身影。

“阿宙,你要真为我好,就别进来。我没事,就是难受。这些日子见了不少死人,看到好多惨象,又太累了。我自从到了凉州就不舒服,但我没有说。我怕人笑话…想想日子还是很长的…但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长。他在长安,也来不及管我…”我想起那个老僧的预言,哆嗦了几下:“以前我跟他结婚,大概因为他是皇帝,但从我来凉州开始…我越来越不喜欢他是个皇帝。什么都是国事为重。要是他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对我没有隐瞒,才是十七岁的人喜欢的人吧…我当皇后太累了,虽然一直努力,但太累了,太累了…”我捶了几下隐囊,眼泪都涌出来了。对阿宙说这些…我在干什么呢…我揉揉眼睛,脚步声近了。

草堂地面上,一连串带着泥的脚印,阿宙的鞋也太脏了。是不拘小节?我心里一跳,立刻坐起来问:“你怎么进来了?”

啊?我愣的就像个木头人。

那不是阿宙,阿宙没有这样雪白的脸,这样深邃清澈如湖的眸子,也没有这样谜样的表情。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勉强笑道:“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路上不是太好走…所以来晚了两日…”是天寰,真是天寰!

我突觉得也不太痛苦了,扑到他怀里去。他紧紧抱住我,过一会儿,松开我摸摸我的脸,也不说话,又重新抱住我。我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好意思。恨不得时光倒流,我好准备些别的好听的东西…我只好赖在他的胸襟里,用牙齿磨磨他的衣服。

天寰说:“长安之事才处理,就得到陇西地动消息…我没有料到的…让你一个人来这里…”他全然不提我的那些话,仿佛没有听见。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只是发发牢骚,因为身体难过,所以想见你。可你来了,就好了。”

天寰安抚了我好一会儿,还捏造了几句哄骗小孩的话逗逗我。才说:“医生来了,还怕什么?神医子翼先生在我后头,明日也会到凉州的。”

他撸起我的衣袖,将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他身躯剧烈的抖了一下,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神色未变,但眸子却在不断转动。

“你不用绷着身子。”他说,我躺在他的膝盖上,他就给我诊了一次脉。这时,他的耳朵变红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亲了亲我的鼻子,扶我躺下以后,他还在轻声自言自语,有几分反常。

我真的得了瘟疫?我捂住嘴巴,但一阵恶心的感觉,没法挡住,天寰回头又瞧我一眼,说:“别动。”

这时候,阿宙在外头起了声:“臣元君宙叩见皇上。”

天寰看了看我,抬起头:“平身。五弟不是外人,进来吧。”

他一步步的走向门口屏风,竟然踉跄了一下。

阿宙紧张的站在屏风一侧:“…皇上…?”

天寰凑近他,好像在审视他,阿宙坦白的望着他。

天寰举起手,用力摩挲了几下阿宙的发髻,叫他:“五弟。”然后将他抱在怀里。

好久,他才松开阿宙,用胡语说了两句。阿宙的脸色由明转暗,又由暗变得更明亮。

他望了我一眼,凤眸含着泪光,他张臂拥住了天寰:“大哥…!”

我旁观着,心头灵光一闪,莫非是…我等着天寰来对我说。

还是阿宙的声音:“福祸相倚,虽然西北遭受大灾,但皇后有喜,也是天下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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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心曲

有喜了,我有喜了…那是有了孩子的意思么?我一时头晕目眩,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草堂里霎时明亮如天宫,恍惚之间,房顶上的茅草绿变作红,床角雕刻着的蝙蝠活动了起来,从一只变成无数只。我捂住脸,方才还没有干的眼泪落到手掌根,用舌尖偷偷舔,好像是甜的。在这个时候,真希望天寰能过来抱着我。但当着别人,也不能开口,也不便动。

天寰和阿宙用胡语说了好一会儿,他才换了我听得懂的语言道:“你即刻召集官员,朕会有所安排。对于百姓,安抚爱护自是一种怀柔的策略。但将他们大批集中在拥挤之处,容易引发瘟疫。朕听说肃州已有恶疾者,所以凉州也不可怠慢,一旦有病者,应即刻隔离,迁于郊野。”

我坐在床角,胃里泛酸,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兄弟。天寰背对我,我正对阿宙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发潮的眸子溜动,好像更清澈了。他又盯了我一眼,才说:“大哥,你的旨意臣弟这就去做,但你长途劳顿,皇后好像也不舒服,你还是等一会儿再召见大臣们吧。”

天寰已恢复了往日沉静的口气,他扫视阿宙,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并未说此刻召见,但事不宜迟,凡事都应抢在前面。等半个时辰,朕换了衣服,同皇后进膳完毕,再去与你会合。”

阿宙牵动嘴角,躬身退后道:“臣弟这就去准备。”他的声音都在颤抖,飞快的离去了。我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本来是最高兴的时刻,但让阿宙第一个知道,好像有些讽刺。

天寰稳稳的走进来,他那优美如天人的步态,这回颇让人恼火。我们有了孩子呢…!一阵冷风灌入,我拉了一件披风蒙在头脸上。

天寰好像笑了,他柔声叫我:“喂,喂,夏初妹妹,光华公主,皇后宫?”他从来没有用这样三个称呼一起叫我过,我不理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天寰坐在我的脚跟,抓住我的脚丫帮我揉揉,他的动作极轻,好像我是个瓷娃娃:“你有身孕都一个多月了。我方才太为吃惊,要不是五弟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下官初遇此事,行事难免张皇失措。皇后开恩,饶恕下官吧。皇后您到了西北十来天,可并没有到过龟兹火焰山哪,这脾气怎么变得如此大了?”他语气柔和腼腆,好像在故意模仿初出茅庐的后生。我在衣服里暗笑。

“身体难受吗?我给你去弄点水喝,再吃一些酸食下饭,就会好起来的。”他放开我的脚,抽身要离开。我挺起身喊住他,因为太靠近床沿,身子一滑,差点要滚下去,天寰“啊”的惊叫一声,半跪下双手捧住我。

我抓着他的肩膀,他鼻尖冒汗,抿住薄唇,好像惊魂未定。这时的他,不像个皇帝,就是个年轻人,我鼓起嘴,他怜爱的瞥了我一眼,责备我说:“你不能小心点?”

我大笑数声:“叫你还假装镇定?”我用披肩蒙住他的头脸,把他往自己身体上拉,他难得乖顺,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呼吸灼热,脸贴着我的脸,搂着咯咯发笑的我:“我不是装,我只是…不敢太喜形于色。我确认你怀孕的那刻,心里面是有几分后悔的。”

我不笑了,用手摸摸他的轮廓:“后悔?”

他将头埋到我的脖子里:“唔。我不止用了你,还用了另外一个最亲的人在冒险。还好你们都平安。本来我这次长安的事颇为棘手,并没有打算这时赶来西北,但在太极殿内梦到了你和一只白色的神鹿,想起了许多事,因此才不得不早点来…”

“嗯,与南朝真要开战?长安的事,是指这个吗?”我问道。

天寰在衣服里轻蔑的笑了一声:“都没有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这个…”他吻住了我的唇,舌尖温柔的深入我的齿龈,他那股雪松般的清馨味道在衣服的空间里变得浓郁无比,我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近乎窒息时,我才想到用脚把盖在我们头上的披风踢走。光亮里,天寰水墨画般的清俊容颜,和我毫无距离。要是我的孩子能拥有其父亲这样的脸庞,让我去死,也没有多少遗憾吧?我惴惴的想,摸着他微眯着水光滟滟的眼睛,他顺势合起眼皮,忘情的吻着我,一点点的火蔓延到我的全身心。我也悸动起来,回吻着他,轻咬着他的唇。

“咣当”一声,我们才从床上爬起来,门口的地上,是一盘打翻的菜,还有一件紫色的龙袍。

我跟天寰相视一笑,拢好头发坐起来,咳嗽了一声。

圆荷脸色紫胀,百年面有土色,两个人慌张的爬出来,一个将菜盘子遮住,一个将龙袍拉回去。百年重重磕头,圆荷不停的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天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以飘若游龙的姿态站起来,严肃的说:“朕不许你们再说一个不吉利的字眼。”圆荷立刻闭嘴,战战兢兢。百年则迷惑的朝天寰望了望。

他俯视那两个孩子,说:“百年,圆荷,卫护侍候皇后有功,朕有重赏。皇后已有喜了。但是要记住:除了你们两个,暂不要让旁人知道。”

圆荷傻笑,竟晃悠悠站了起来,百年眼明手快,把她一把拽回地面,语声哽咽:“恭喜皇上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放开天寰的手,走到窗外。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定。

只听天寰对百年吩咐说:“朕等下要召见众人,你命惠童单独来面见朕,无须赵王得知。”

百年应声:“万岁。这是方才送到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