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也不是一定要喝酒,贪杯误事。赵显,你知人们将你比作谁?”

他搓了下手:“韩信。我喜欢韩信,他是贫寒出身的大英雄。萧何月下追韩信。以前在蓝羽军,皇上对我就像那样。皇上…”他没有说下去。

“要我说,把你比作韩信才是害死你。我要是你,宁愿元君宙骂我猴子,山贼,也不做韩信。”

赵显惊讶:“为什么?”

我说:“韩信是大将,扬名天下,但是他却因为贪功冒进,最后被汉王夫妇杀死了。临死时候,他一定很后悔。赵显,你记得柔然大捷后,皇上给你什么赏赐?”

“一块免死金牌。”

“对”我面对着夏风,坚定的说:“我当时就寻思:为何只送给赵显这个?这两年我在皇上身边,你在远方,我知道了答案。赵显,皇上一直在保护你,我也想这样。以后再有人比你为韩信,你就说:我不做韩信,我要做大将周亚夫那样尽忠职守,严谨治军的将军。”

赵显的眸子里,好像燃起火焰,蓝眸更蓝:“皇后,我大字都不识一箩筐,所以你说韩信,周亚夫,我都只明白一点。”

我愣了愣,到箱笼翻找:发现全是当归,鹿茸之类的补药。是上官要大补?还是给我吃?

我又找另一柜子,给汤里加盐。我找了一根烧火的柴枝,继续坐回门槛上,将槛前的沙土用鞋子磨平:“没关系,以后让如雅留心教你。你可别嫌弃,我先来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

我在沙面上画了一条曲线,算是河,又添了几笔,算是座桥,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个人叫韩信,住在我家乡附近,一个叫淮阴的地方…”

赵显认真的听,我也忘我的讲。过去的历史,在繁杀的,急促的,激越的山鸣中沉淀到沙里。

等我意识到口干时,故事也快讲完了,赵显说:“韩信可怜。”

我点点头,背后有人递上一杯水:“太累了,费了这许多口舌。”

是天寰,原来他将剥好的豆子送进伙房来了。我喝了,水里放着蜜糖,就是甜。

赵显摸了摸脑袋:“皇上,是臣的错。”

“怎么怪他。”我摇头,天寰的脸,看了倒是让人心静。

天寰拍了拍赵显的肩膀:“你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草寇作乱时候所讲的造反的话,以后不要公开说了。”

“皇上,王侯将相,真是无种的吧?”我仰起脸,对天寰问。天寰怜爱的掏出丝绢,将我鼻尖的汗水抹去,他的水雾般的眸子,好像隔着纱账的青莲,静美而包容。他转脸对赵显严肃的说:“赵显,为了皇后这一句。你记得朕此刻的许诺:假如你能完成未来在江南战役中的所有任务。天下一统时,朕将封你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

赵显大惊,跪下推辞,我与天寰对视了一眼,带笑柔声道:“赵显,此刻不必推辞。你完成这些责任的前路太长,因此到时候你再推辞,也不迟。要是我是你,我就不推辞。天下只以出身为终身的时代,已然过去。非但武将如此,文臣也是。”

月儿隐没在紫藤花的树稍,环绕着宅子的溪水,脆脆琅琅。

一阵微风,一帘花影,一声乌啼,香茗酽酽。赵显要赶回军营,只剩下我们。

上官的病古怪,起得急,他自己也解释不出原由。我颇为担忧,但他言语间讳莫如深,我怎么一再追问?

“我看南朝多了云夫人。腐朽之楼阁,崩坏恐怕更快,但我们就更要辛苦些。”上官说:“你带来的图,不像是假的。但是萧植与梅夏生,果真是不简单的人物。想来你我这一路平定漠北,河西,都是太容易了。因此上天才生出这两个人…让我们多些趣味。”

天寰傲然一笑:“我要除掉萧,梅,倒是好几种办法,只是此刻不屑于用。”

“你如今倒是讲起仁义道德了…”上官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感叹,唇角微笑清凉。

“算了吧,天下属我最不讲仁义道德。只是如今我若一举灭南,北朝却还没有准备好…混乱迭生,那么一旦我老病死去,这只是一个如秦朝一般的短命王朝而已。”

我转过脸,天寰按了按我的手。上官笑了一声:“你是深谋远虑的人。可惜我只能陪伴你不多的年份了,等到以后我走了,这所别业就送给皇家,办一所书院吧。”

“书院?”我问。

“是啊,国家除了太学,还应鼓励开办的书院,让广大的有志子弟得以求学名儒。我不善于和人交际,将来也不想留恋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所以我除了教授太一,是不会当第二个人的老师的。等到我走的那一天。”上官望向天寰:“你不要送我,你也要答应,从此不要找我。”

我心里一动,良宵之夜,他为何提起那个十年之约?

天寰的脸上浮着冰莹的清光,他的唇动了动,终不成句。

我有点心疼,尽量用轻松的口气戏谑道:“先生,不能来找你,写个信给你不成吗?或者你写个信来?”

上官坚决的说:“不行。我走了,便是走了,况且天寰你…”上官没有说完。

他好像第一次叫他“天寰”。

天寰站起身:“你走便走,谁还能拦着你?你既然叫我不找你,我为何要盯着你这个人?”

上官清澈的眸子,直面他,他也缓缓起身,柔和说:“是啊,你醉拥丽人,醒握天下,不需要盯着我。只是将来别再自欺欺人,纵然有了江山美人。你最终,还是要直面你自己。你那年在青城山,明明知道我素来的抱负,还让小杜用高官厚禄来试探我…我从不怪你,但我没有忘,对不起。还有你这次对…”声音嘎然而止。

天寰嘴唇紧闭,好像听不明白,又好像很明白。

上官望了望门外,用手弹掉天寰肩上的灰:“哎,我不知道是寒碜你,还是寒碜我自己。让我说你,比说我自己还难过。这个时代,你注定是万里江山图的中心,而我不过是这幅画里的一朵云,一座青峰,或者只是画中阴暗不明的部分。你不要以为我当陪衬就不乐意。我只要能出现在你们这幅画上,就会快乐。只是劝你别太自信,天寰。我出去走走,你带着夏初去我母亲的房间休息,我方才已收拾好了…沐浴的地方你也知道了…”

天寰叫住他:“要下雨了…”

上官走了好几步,才返身取了把伞,带着几分歉疚望着我,又对天寰说:“我知道,转转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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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母亲的居室整洁清雅,并没有主人亡故多年的萧瑟。

一盏八角琉璃灯。几枝百合插在床头。雪白的纸帐上,绘着墨色的梅花。

等我匆匆的梳洗完毕,天寰正傻坐在书案之前,盯着墙壁发呆。

我抱住他的背脊,一股豆蔻的香味随着换洗后的衣服扑鼻而来:“天寰,你可别放在心上,先生是病了,才说那么多,要是你介意,他倒难过了。”

谁知天寰回答:“傻瓜,我并不介意。我是因为墙上的那幅古画才发呆。不知出自谁的手笔,年代久远了,印章也模糊了。”我仔细看,墙上悬挂有一幅尺幅不大的荷花图。

图上重莲娉婷,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蜻蜓依偎着花香,意甚缱倦。

图画之侧,还有行书:“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天寰道:“这字写得甚美,比图要好得多。”

窗外下起了雨。雨打窗纱,微寒的山风钻进窗纱,拂动了纸上的梅花。

我抱住天寰,呆了半晌,才说:“怪事,我小时候,好像在昭阳殿的哪里也读过这首诗。我看了总是不解。画上画的荷花,正是昭阳殿外的千瓣重莲呢。好像有个典故,父皇讲过,但我忘了。我对于恩爱缠绵的故事,记性太差。所以整个人,在这点上,也跟木头一样。”

我想起上官的母亲王夫人是南边人,她藏有南方的图画,也是平常。

天寰的笑涡挨近我的鼻子,他吸了口气:“看了这首诗,我倒是有点难过…不过我们身在乱世,哪里能有纤细如毫发之温情?想起来我倒是告诉你好多我童年的事情,但你却很少说你的。不公平。”

我托着下巴:“嗯,我不是不想说,但都是琐事。你要听,我以后有空,就一段段说给你听。”

天寰把我抱到床上,吻着我的鼻子,道:“其实你并不像木头。”

“多谢你安慰。”我把双脚伸到他的怀里:“我好像在发胖,都怪你们。成天喂我吃些补药。”

天寰抚摸我的脚:“胖才好看。我最喜欢你的脚丫,白白胖胖的。人家都喜欢尖尖窄窄的花瓣,海棠,梅花,桃花…我却更偏爱牡丹花,荷花这样大花盘的花朵。可惜你除了这双脚,哪里有够格的胖呢?”他说着,借着灯光吻起我的脚来。

我羞得捂住眼睛,怪不得他老爱亲我这里。我咯咯笑起来挣脱:“痒痒。”

天寰把我搂在怀里,吹熄了灯,陪着我躺下。听他的呼吸,我有点尴尬,神医道,我产后一年内,不得行房。因此天寰跟我一径是规规矩矩的。不过时间太长,对男人也甚是…我轻声说:“我好多了。再过一两个月…也许我们…”我用脚去碰他的腿。

天寰一声不吭,我倒是有点紧张,谁知他又笑了:“这万不可冒险。短暂贪欢有何好处?我们的打算,都要长长久久的。自从你怀孕,我就谨慎至今。那么多天都等了,不怕继续等。”他让我枕着他的肩膀,贴近我的耳朵:“其实我也是怪人。比起那种乐趣,我更情愿像现在这样跟你相依,听着山雨鸟鸣入睡。”

他的气息吹到我的眉毛上,我习惯性的咬着他胸口衣裳。天寰抚摸我下巴,胸腔里的声音夜雨更丰沛温柔:“这女孩子亏得是嫁给了有点子钱的男人。换个穷人家,你这么伤衣服,最后你夫君只能在胸口上补个补丁了。”

我捶他好几下,他才不笑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知道我和天寰在想同样的事。

为何世间人如此的感慨年华?虽然我们相差十岁,但我并没有太多感伤。

莲舟轻摇,天河被雨送到我们的圆窗之下。月亮虽然不见,但我想它必定舍不得离不开我们。

它或许躺在夜来香的植株下面,乘着我们无言相偎,潜入梦里。

初蕊,在梅花纸帐上绽放。当我把生命和他的埋在一块儿时,梦就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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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行舟

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山居三日,别样清新。

当我休息时,上官和天寰的语声,亦会随着潺潺的流水而来,如同金玉和鸣。依稀间,他们不断的谈到“南朝”二字,我不由想:天寰说这几年不欲战争,可他们还是未雨绸缪起来了。云夫人吴夫人后宫之争,难道能挑起南北战争?我想的疲累,不知不觉又入睡。

辞别之时,上官将一匣药丸塞到我的手上,将我当孩子般,仔细嘱咐。我忍不住笑道:“先生,你叮咛了好多遍了。”天寰微微一笑,眼角余光落在随侍的孙照脸上。孙照忙低头敛息。

上官局促,抚摸衣襟:“想必我在山里呆久了,便和从前一般啰嗦。再过几天,我也该回长安的纷乱红尘中去了。”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俗人,有做俗人的好处。凤兮凤兮,只要留得青山在,风光自然无限好。光华年少,心情开朗,自然会好起来。药补不如食补,你这当大夫的,还是省省心,少弄些奇奇怪怪的药方吧。曲折回环,枯木尚能逢春。我除了政事,亦会时时留心自己的人。我倒是舍不得你,怕你吹了山风,又怕你吃错了药,也怕你悟出了道,就骑着白凤凰飞走了。”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眼珠盯着上官的眸子。

上官眉毛一挑,斜睨天寰。傲然笑道:“老毛病又犯了。你当自己如来佛祖,无所不知?我做事有分寸,不劳你费心。”

“我不怕费心。我日理万机,你的事情,只不过是万机之一。”

我听他们打哑谜,忽觉孙照偷眼瞧我,庄稼汉般朴拙的脸上,忧惧交加。不知道他担心的是我的病,还是上官的病,天寰严厉的盯了他一眼,他才退后。

上官唤他:“孙照?你将东西送于外间的侍卫了吗?”

孙照称是。上官对我悠然道:“皇后你除了养病,亦可看些书。我有几本家母从南朝王家带出来的古本,你拿回太极殿看看,也许会有裨益。”

我开心道:“真是给我的?先生,我最爱看南朝装帧的书了。”

上官嘴唇微启,终究无言,只化成一丝朦胧的笑,于晨曦花间,淡极了。

我和天寰出了别业。坐上马车,一路直下终南山。我将药盒子推给天寰,自己翻看一本古书,不亦乐乎。天寰慢吞吞道:“太极殿全是我搜集的书,倒是没见过你那么喜欢。”

马车颠簸,光线骤然变暗,似乎是要下场大雨。我趁乌云密布的光景,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还是一声不吭,继续抚摸着江南味道的书皮。耳边天寰又说:“你好好看书。书不仅能帮你,说不定也能帮我。”

“啊?”我抬头不解。

他似乎笑了一笑:“书是读书人的根本,也是天下智的根本…我十二三岁初登基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因此日以继夜,就坐在太极殿内读书,专心苦读,以至于呕血。但我不算是个爱书的人。我一手拿剑,一手持笔,已无法握住书了。”

我正要回答,松涛阵阵,有闷雷响,起自苍茫,地动山摇。

天寰甚为警觉,直起肩背,果然有侍卫前来报告:“禀皇上,有数千人马从西山而来。小的已探明:数日前太尉王殿下率少年亲兵们习练阵法,直到今晨才下山回营。”

“嗯。”天寰应了一声。

“皇上皇后虽然微服,但尊卑有序。小的这就派人去告知太尉,请他们让道于皇上先行。”

“且慢。”天寰拨开车帘:“既然朕是微服,就不必告知太尉了。你将车子赶到松林之中,让朕瞧瞧赵王的人马。”

侍卫们哪敢不从?大风呼啸,我们的马车被百名侍卫簇拥在松树林中。林中幽暗,再加上天阴,疾行之军,难以发现我们。我们看大道,倒是一目了然。

片刻,风卷残云,数千人的呼吸与豪迈的松涛一致。虽然是操练完毕回营途中,亦无一个人说话。来自西北的马匹雄壮,更衬托马背上全副盔甲的少年们满面红光,精神百倍。擦得锃亮的兵器,偶尔闪出扎眼的光芒。一路上,满是少年,前赴后继,根本找不到阿宙的所在。让我有种错觉:每一个人,都是元君宙。数千个人,又只是一个元君宙。

我吸了口气,扫了扫天寰,他修长的手指盖在药盒子的莲花纹上,微微的扣动。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唇角轻扬,似笑非笑。我本想说一句军容威武整齐的赞语,话到嘴巴,让他的表情硬生生的截住,只好咽下去。

等到大军离开好远,山谷里依然回荡着让人窒息的铁骑马蹄。

我触天寰的手。他对我扬眉一笑,林中的阴霾仿佛消散了,鸟语松香。

天寰轻描淡写的道:“嗯,山雨欲来。年轻人好厉害。离别三日,就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的语气,不是高兴,也非不满。好像全天下的少年,包括我,都是一丛丛的浮萍。而他自己是位独钓一江,饱尝沧桑的老渔翁。浮萍虽然油绿且生机勃勃,但终究只是江上的过客而已。

我想了半天,瞅瞅他,他阖上双目,好像在马车内打盹,只有那白皙的手指,依然伴随着车轱辘的节奏,轻轻叩动才露尖角的莲花纹浮雕。

上官送我的书,我看了许久。直到八月风起,夏花换成秋竹,我还沉迷于古今词句,大千万象中。我曾经觉得宫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可到了如今,当我的宫只有我们夫妻的时候,我庆幸的想:那些以宫中勾心斗角为胜利的人,说到底只有三个字:看不穿。

在这个小世界里,披荆斩棘,即使成为群蛙中的魁首,终究还是宫墙内的蛙。

中秋节前的一日,我正在等人,谢如雅跑来见我。

我放下书:“如雅,这可是孤本?”

他瞧了一眼:“不错。当年在建康秘书阁中,还藏有另一本。章德太后临朝的第三年,宫中大火,将秘阁数十万卷书,尽数焚毁。这是上官先生奉给姐姐的吗?”

“是…如雅,我的财库,尚有多少余钱?”

如雅掐指做个手势。

我吃惊:“如何可能?比以前还多了,这几年做善事安抚人,我的用度不少。”

如雅接了圆荷送上的茶,笑得灿烂:“姐姐,钱要花,也要赚。自然有你替你跑腿的人,想了些办法,慢慢的添加这笔财富了。皇上令我在户部学习,我也学了些窍门。假如以后国家让我来理财,我保管会有盈余。十二个字:量入而出,以有当无,以裕当瘠。国家富裕时,我只当穷日子过,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等到国家遇到饥荒灾害,我便当成普通的日子过,那样百姓们反而觉得惊喜。”

“术业有专攻,皇上早有意让你理财。不过要是天下统一,家太大,不好管。”

如雅将唇上的茶叶抹掉,笑靥如同秋竹般清爽。他好像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圆荷说:“圆妹妹,家母大约在御膳房,烦劳你请她来。”

圆荷一走,如雅就站到我背后,推着木摇椅里的太一:“姐姐,你方才问话,可是要使钱?”

我点点头:“我有一个想法,多亏了上官的书才想到的。办成了,是功德一桩。”

如雅似乎没有听到,他俯视太一:“皇子是美丽绝伦的婴孩。只有我南朝之人,才会生出这般不带戾气的孩子来吧。将来他御宇四海,也是末日南朝的余泽。”

“皇嗣的事,尚未有定论。只好你我说说而已。”我轻声道。

如雅回头,坚决说:“皇上若只有一子,太一当然是皇太子。”

我张了张嘴,秋竹声似乎随风而歌故乡之诗:“欲求枣下吹,别有江南枝,但能凌白雪,贞心阴曲池。”

如雅叹息道:“哎,我等舍不得江南,亦是长日将近。我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原来南朝云夫人怀孕已经大半年了。不知道生男生女,若是男儿,我担心东宫有危险。”

云夫人怀孕?我叔父除却太子琮和吴郡公主,多少年再无子嗣。这云夫人竟然能够结下珠胎,乃咄咄怪事。我啊了一声,惠童带着一人入殿:“皇后,崔姑娘到了。”

如雅一甩手,脸上笑容勉强,瞧了我一眼。谢如雅夏天婉拒崔家提亲,满城皆知。我要召见崔惜宁,本也有安抚她的意思。

我无奈说:“我怎知道你今天来?我倒是早就要召见她的。万岁倚仗元勋,她又是万岁和赵王义妹…”

如雅咳嗽几声,站直了。崔惜宁比数年之前,更加秀丽。她步态袅袅婷婷,春云般发髻之上,只佩朵兰蕙。其神若水,可以照影。她给我行礼,又主动对谢如雅招呼道:“谢侍中。”

谢如雅恭敬回礼:“崔姑娘。”

寒暄数句,谢如雅眼睛望着窗外,好像窗外凋谢的海棠,照旧漂亮,让他脖子都舍不得挪。

崔惜宁落落大方,我倒是觉得热辣辣。想不到北方的天气,可当“秋老虎”三字。我感觉如雅正骑在老虎背上,而且还是我将他赶上去的。我道:“谢侍中,你母亲怎么还没有来?圆荷不牢靠,不如你亲自去接她吧。”

如雅忙答应,疾步要出殿。崔惜宁忽婉声一笑:“谢侍中留步。我能否问你一句话。”

如雅看我,我看崔惜宁。崔惜宁站起来对我躬身:“小女失礼,让皇后笑话了。谢侍中诗才清发,理应豁达。但何以见到小女,就这样慌张?谢大人,只请问你:你对做媒的说现在不能考虑婚姻大事,因为时候未到。谢侍中口中的‘时候’,是与‘天地合,日月同出’一般的遥遥无期,还是另有韬略?”

这崔惜宁…貌似文静,锋芒倒不钝。如雅脸色苍白,眉间的不自在消失了。他好像在思索一首山水诗般安稳:“崔姑娘,有人成婚,是因为爱恋。有人娶妻,是因为应该。在下认为,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南北分裂,国家待兴,水不到,儿女情长这道渠也不好修。在下倒没什么,崔姑娘正当芳龄,莫为媒妁之言误了年华。也莫跟旁人一样。相信诗如其人的鬼话。”

崔惜宁注视他:“受教。谢侍中所言,原是这个。男儿,自有男儿抉择。小女,也有小女的主见。”她温柔的坐下,低头品茶。谢如雅瞅了她几眼,才低头离开。

我暗自好笑。怪不得崔惜宁有美名。

我全当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尽量和蔼自然的问她:“我听说汝父藏书万卷,可见过这本吗?”

崔惜宁看一眼,摇头说:“这本书只听过传闻。小女无缘一见。家父忙于公务,对于收藏书卷,也懈怠了。当今北朝有数位藏书家,且都是青年人。河南沈谧,遇天下书,逢即写录,汗牛充栋,有数万册之多。他唯以琴书为业,有绝世之心。河东司徒邵,虽然出身商家,但自幼好学不倦。不营产业,唯精通明经,数年之内,不惜代价,藏书过于朝廷公卿…”

“原来如此…”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桂花蜜,她站起来垂手说:“不敢。”

我笑道:“喝杯茶,有甚么好推辞的?你说得口干,吃杯甜水润润嗓子。自从魏王卢妃去世,我就没有同年的女伴。皇上呢,每日上朝议事,又常外出视察。若你不嫌宫内闷气,每逢这样的时候,来陪我坐坐。好不好?”

崔惜宁目光流转,脸上微红道:“错蒙皇后亲睐,小女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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