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我挽留,但崔惜宁告辞甚早。谢夫人回到我身边,目送她远去,啧了一声:“好姑娘。可惜我家如雅满脑子江南江南,好像除了江南别处就不开花似的。”

我吃着人参云耳羹,想起如雅和崔惜宁对话,一笑。

罗夫人将迦叶抱来,我轻轻拍他,迦叶一岁多了,含混发些音节,老叫我“皇皇”,叫天寰“万岁”。想必是乳母们教会的。他和太一年岁相近,将来也能辅助太一。

我常有意让他和太一放在一起。太一绝少哭,见了迦叶,常常笑。

我轻拍迦叶:“看,太一见了你又笑了。”迦叶也笑。

我斜靠摇篮,轻轻哼唱乐府: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奇怪的是,太一虽然初生,眼睛却有神,好像正在倾听我。

我还没有念完,阿宙的清亮嗓音在外殿大声响起:“总说防患未然,可守山东边境的那个裴刺史,明明是纸上谈兵的典型。如今他贪污事发,大哥为何不革职查问?对,小节不如大节。大哥自有安排。但对南朝,何必诱敌深入?寸土都不可失。那个高句丽女人,居然跳到昭阳殿去了。南朝后宫兴风作浪,说不定殃及我朝。大哥当初就看穿她,为何不杀了她?”

天寰朗朗笑道:“山东又不是姓裴的一个人守。南朝大将,萧梅联手,若时机成熟,一起攻击,除非把你和朕都放到战场上,不然在山东境内,是挡不下的。你莫要急。阿云嘛,朕想请问你,你小时候为何那么讨厌她?一个高句丽人,还能如何?你幼年,想要征伐高句丽,朕就说,那个国家,我们还顾不到。就是昭阳殿,也不归我们管。”天寰的语声有几分冷意,语气飘忽:“朕看出一个人可能是祸根,但没有八分把握,还是会给那个人活命的机会。除了朕的皇后。南朝宫内的男女,将来不都殊途同归?迟早的事吧。”

我悄悄走到帷幕之后。阿宙好像猛喝了一大口水,沉默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若皇后想要饶恕哪一个,也不是不可以吧?”

天寰没有回答。我掐了一下帷幕,又静静的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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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的月光如舞幕,仿佛触手可及,金铃子的吟唱,时时不歇。

太一出生以来,天寰已有决心革新弊政,因此每日不过深夜,不会入睡。

今天我下决心要等他,等了许久。不知为何,南朝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我辗转反侧。

要是天寰平了南朝,优柔寡断的太子,天真的吴郡小妹,都会如何?

草木有灵,人也有情。我虽然被南宫抛弃,但是眼睁睁的看同族的人走向毁灭?

我听到天寰吹灭外间的烛火,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他脱了外衣,躺在被子里。

我转过身,钻到他那床被子里,摸黑抱住他的身躯。

天寰的身体如月光一般发凉,他迟疑摸着我的头发:“你没有睡?有心事?”

我“嗯”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我等你,我想和你睡一床被。”

“好啊,求之不得。我本来是怕吵醒你…可你的身体怎么那么热?怪不得你姓炎。”他笑了一声:“今天我看了南朝法令,忍俊不禁。原来南朝规定:凡奉侍本朝女皇,皇太女之男子,终身不得再与他人燕好。看来我还是聪明,自觉守法。”

我愣了一愣,月色里,他冰玉似俊美的脸上,目光灼灼。

我直接说:“我不是皇太女,虽然父亲宠爱,想要传位给我。但只不过是一张诏书罢了。既然我嫁给了你。”我握住他有些冷的手,放在我的腰间:“我毫无当女皇的念头。”

天寰闭上眼睛,任我握着他的手:“想想,也不是不可以。比起当女皇,你总不见得更想给我殉葬吧。”

我松开他的手,沉默着,他也沉默,一动不动。他说这话,是何用意?我呼吸急促,连额头两边的发,都被汗水湿了。月光透过玉屏,不识趣的插在我们中间。我突然爬起来,纠住他的衣襟,他张大眼睛,依然仰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专注的望我。

“元天寰,你听好,我不想当女皇。我家气数尽了,便是尽了。我有你,有太一。你有兄弟。元氏天下,是你家,是你一步步的挣出来的,便是你家的。我不会窃国。让我当女皇,我更愿意给你殉葬。”我眼眶里有了泪水,鼻子不争气的一抽:“你要是有一天觉得我炎光华,威胁你的天下,你可以杀了我。你用不着后悔,我也不会恨你。但你下辈子,就要来找我,一定还给我。”

天寰的眸子晶莹,含着水雾,黑里透蓝。

他就像古老传说里站在冰山顶峰的仙人,每千年花开,只等一个凡人来。也许那个凡人配不上他,但仙人的目光,还是能融化一座冰峰。

他抚摸我的手,将我按在胸前,语调柔和,每字每句都异常明晰:“夏初,我不想杀了你。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要你死的。因为我想,人生就算有轮回,再相逢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我欠你的,下辈子没法还你。”

我听着他的心跳,倾诉道:“生生世世,定有无数轮回。我并不奢求有两个人的宫殿,只希望有我们能有一间茅屋,遮风挡雨。一丛竹子,聆听雅音。冬日围炉夜话,夏季煮茗赌书。你可以画画,行医,走遍天下,我呢,生好多孩子,变得圆润富态。还有我的太一,希望他还能做我们的孩子,我…”我哽咽一下:“要是太一能有完整的手,我就满足了。”

天寰吻着我的脸,眼睛,许久许久。勤劳的金铃子们,好像在缠绵秋风里睡下了。

我破涕为笑:“我们都在胡说,正事都忘记了说。”

天寰也笑:“什么是正事?男女正事,不是不能做吗?”

我舔舔他的耳垂,他居然也抖了一下,我低声用吴语说了一句话。

天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抱紧我,道:“好啊,你当我是柳下惠?”

我发笑:“谁要你当柳下惠,我只喜欢元天寰。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元天寰。”

我们入睡时,天色发白,还好第二日乃是休沐日。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当你爱上日光,当你爱上花。纵然万物有灵,你依然不能肯定它们是否感觉到你。但你在温暖的日光中,你在美丽的花旁,你依然会感到幸福。有人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爱着其他的人。

每个人的付出,未必能得到相等的回报。但是,谁又能慨叹命运无常?一切是心甘情愿的。

这就是真实的爱。没有计较。没有清晰的起点,也没有确定的终点。

天亮时,天寰抱着太一靠在床边,对我道:“我一直喜欢孩子,便会不知不觉溺爱。对于太一,希望你能多加提醒,莫让我这个做爹爹的溺爱过头。”

我想起母亲说的话,答:“孩子都有本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原本就是瞎说。”

我懒懒的,不想起床,望着如同图画般的父子,说:“天寰,昨夜其实我是想说:南朝图书,自从章德太后时代大火,延烧秘书省,散佚殆尽。而北朝图籍,反倒是民间所收齐全。我想利用菩萨托梦,我想还愿,求得健康的说法。用皇后私财,广收图籍,大加缮写,遵汉祖宽大爱民之义。除了官府向河南沈谧,河西司徒邵,清河崔氏等藏书家搜集,朝廷也可令各州郡下访天下遗书,秘阁所无,对有功者加以优赏。此举一来可以敦悦诗书,凸现文治,二来可以在搜访的过程中,发现,提拔散落在民间的有识之士。你觉得如何?我想了好久,你不许笑话我。”

天寰眼睛闪亮,一阵欣喜的光芒,从他的面上透出:“我怎么会笑你呢?你这样年纪,刚刚开始帮我,能想出这个办法,不容易。”他对正在睡觉的太一吹了口气:“太一,你家家的话,听到了没有?”

他满腔皇帝柔情,无奈儿子闭目养神,对他毫无反应。天寰只好傻笑了一下,把儿子搁到手臂里,让小家伙睡的更舒坦。

天寰假装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全靠我提醒,他才想到的。他又言道:“这样可以吗?我欲以尚书令崔僧固主管,具体抄录誊写事宜,应交付秘书省办理。此外,以侍中谢如雅兼典校秘书,集合北朝名儒名士,刊校经史。开修文殿,德教殿,供他们商议编汇图书编目。名字我想好了,我的年号为圣睿,因此题为《圣睿遍略》。你也可让秘书省变成一本集大成的书,因为你是皇后,同我居住太极殿,不访叫《太极殿御览》。”

我点点头。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的男孩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我的女孩子也要起床用膳了。要是饿坏了,我这样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老男人,到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个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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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闲着无聊,恐怕难逃哀怨两字,但忙碌的女人,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因为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憋着气和时间一争长短,像只鼓足的球囊,就未免哀怨不起来了。

这一年从秋到冬,我都忙着搜罗图籍,寻访名士,天寰则是忙着革新政令。

腊月初,下第一场雪。雪洒竹丛,逸我清听。回风之时,折竹一声,倍添寒冷。

我放下毛笔,手头这份荐书表,是洛阳孟子容写的。楷书秀雅,思路清楚。如雅细心备注:孟子容,家本寒族。少年寄人篱下,求师大儒。到他弱冠时,青成蓝,蓝谢青,师傅反而要向他学习了。他过目不忘,生活清简,报复远大,虽然学儒家,但精研法家。

上品无寒士,英俊成下僚。这个时代,压抑太久,九品中正制,害人非浅。入冬之时,天寰准许我明春提拔十二人为“修文殿学士”,这是一个崭新的官名。虽然品阶不高,但等于天子近臣,也可上达天听。我拿出碎金柬,落笔“孟子容”三字。

前些日子,我已到德教殿,见过矮小沉静的商人藏书家司徒邵,又在修文殿见过其他一些年轻人。北朝人才济济,并不输江南。唯有河南沈谧,虽然他近日响应朝廷号召,将书送到长安有司,但就是真人不露相,不肯入宫。

不过,提起这个人,我倒是有个发现。原来他的舅舅,是我曾在四川酒楼遇到过的古怪老先生张季鹰。张季鹰,与我一面之缘,他年老不欲出山,但是否可以用他说动其外甥呢?

脑后咿咿呀呀,我含笑回头,手里一股暖意,太一醒了,正爬在榻上,冲我乐呢。

太一正在学语,我每天,都为此欣喜。我对他拍手:“家家在这里。”

他“啊啊”的叫我。我乐不可支,太一凝视我,水汪汪的眼珠,瓷白的皮肤,就像个玉娃娃。我亲了他一下,又是一下。等他满了七个月,就要给他断奶。虽然皇家孩子多是好大才离开奶娘的,但我想太一能更快的更独立的成长。

谢夫人把太一接了过去,谢夫人每日背诵些诗歌给孩子听,还教他辨认物事,颜色。

我透过北窗,两个宦官,非但没有站好,反而是抖抖索索拉着发皱的棉衣下蹲着烤火。

阿若说:“皇后,奴婢去呵斥那两个没规矩的。”

我笑着摇头:“天可真够冷的。要是我不在屋里,也会那样。告知总管张公公,使我这几年省下的脂粉钱,给每位宫人宦官做一身新棉衣。”

阿若说:“皇后,皇上与五殿下,杜大人,在西殿议事。”

我披起披风:“我去看看。”

我还没有走到西殿,就听杜昭维一本正经的宣读:

“官员授田,有职分田,

合并州郡,存要去闲;

不分民族,设置保闾;

设立义仓,官私并存;

统一度量,皆从汉制…”

我听了许久,改革并不冲向要害,基本上都是对人们有利的,特别是发展财政。

天寰补充说:“人苟有才能,何必为族所拘?工商业者,虽非清流,也可按勋授官。北方柔然,西北羌族,都要和鲜卑,汉人一样的赋税。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审时度势,我们都可以接纳…”阿宙和他促膝对坐,手里拿了一支笔,慢慢记录。

我过去从未见阿宙耐烦写下来,如今他倒是有些变了。

阿宙说:“这几年自卖为奴婢的流民不少,皆应放还为民,典身之钱,有国库拨款。”

天寰道:“五弟说的对,昭维,你记下。”

我想了想,还是到正殿去温酒等候,等候大半个时辰,外面飘起鹅毛大雪。

阿宙走进来。他大概没有料到我坐在这里,先是一笑,然后又沉下脸。

“喂,大哥马上就来了。”他言罢,坐在一个胡床上,拿出自己的记录,默念着。

他眼睛里没有我,亮闪闪的。我将热好的酒推过去,咳嗽一声:“喂。”

他瞧了眼,剑眉扬了扬,又是一笑。并不推辞,也不接手。我讪讪的,斜瞅了他好几眼。

最近不是我有意回避,不过各忙各的,我和他鲜少遇见…阿宙要比在西北时候长得更高,简直要越过天寰了。他一身灰袍,远不如昔日所见精美。但倒使他的气质比以前沉静。漫天大雪,似乎都和他的身躯融合。不过,他张扬的凤眼,白里透红的面颊,英气勃勃的黑眉,和冬天照旧是格格不入的。

我摇摇头。我观察他,未免太愚蠢。天寰跟着入内,从容道:“五弟跟我们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去吧。前日你的生日,你不在府中。今儿朕给你补。”

阿宙将纸张塞到袖子中,凤眼中光华璀璨:“大哥,恐怕今晚不行。臣弟与佳人有约,臣弟吃了好几次闭门羹,还是头一回得到机会…”

我自己喝了一杯暖酒。阿宙所言佳人,未知何许人也,估摸是初结识的。

天寰一愣,好像马上就明白他的所指:“唔,佳人难得。我们以后再叙也成。改革之事,你说实话,是轻还是重?”

“要臣弟说,还轻了些。不像大哥雷厉风行的态度。”阿宙坦荡一笑:“臣弟明白,大哥不动要害,是为了将来的战争。咱们这里团结了,才能对外。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万岁决断,谁复敢言?正月革新令下,有带头反对者,臣弟率先请求严惩。”

天寰摸了摸他的头:“政治,重重利害,要抽丝剥茧,一层层来。我全做完了,后继者,坐享其成么?”

这时,百年取来一个托盘,对天寰一呈,天寰一瞧就丢开,冷笑两声。

天寰温柔的看了我一眼,告诉阿宙说:“南朝皇帝才生了一个儿子,派使节向我朝报喜。”

我手一抖。报喜?用得着吗?我的太一出生时…这种炫耀,近乎粗俗。我低头,又喝了一口自己暖的酒。

阿宙笑容犹挂在唇上,眼神骤然犀利:“一帮狗男女…有十个儿子都没用。大哥不必理睬。”阿宙走到我的身边,拿起方才给他,却已凉了的酒,一饮而尽。灯花下,他眼里蓄满了安详,满足,隐隐一点伤痛,更多是鼓励,他对我哑声道:“皇后你根本无须介意。”

“多谢殿下,我不介意。”

天寰沉思着,手一抬,对阿宙说:“人家既然来报喜,朕理应有回馈。你亲自带人去驿馆,预备下丰厚的礼物。”他目光一寒,又浅浅笑道:“云夫人的家人,我们自然奉为上宾,理当照顾好。”

阿宙问道:“南朝皇帝多出一少子,会不会引起皇位风波?”

天寰抱着袖子,走到我的身边,安抚的拍了拍我的手,他深深的看了阿宙,平静的说:“他是昏君,也有可能吧。但废长立幼,非国家祥兆。襁褓婴孩,懵懂稚子,难以胜任国政。太子软弱,若他是我,或者是你,恐怕早就废了昏君了吧?”

北风窜入,阿宙不胜寒冷,好一会儿,口齿唯唯道:“到底是父子…”

天寰似有弦外之音,只不知究竟是说于我听,还是说于阿宙。

天寰晚间,抱着太一不逗他,只顾想心事。

我走过去给他披上衣服,他一手拉住我的手,目光矍铄:“朕要灭南朝。”

我定了定,把衣服系好:“灭吧。最好等白蚁自己腐尽了柱子,四两拨千斤,便可抓在手心。云夫人生子,是个绝好机会。万一南朝有所举动,以你智慧,应借机消灭萧梅二人。”

天寰目光微动,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太一:“太一,你爹爹快统一天下了。”

太一张开眼睛,忽然大声叫他一声:“爹。”

我和天寰相顾,许久才相对而笑。纸窗暖意如酥,一家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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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天寰颁布革新令,我送他到未央殿后,并未离开,在未央殿的后廊等候他。

半年以来,我的身体好多了,暗自庆幸,能有更多力气走向广阔的地方。

大雪沾身,周身舞动的雪花,好像也是有生命的,它们像是一只只雪白的蜜蜂。采的不是花蜜,而是人的杂思。兀立雪中,我只有干净,纯粹,明朗的心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寰穿着华丽的金色龙袍,出现在华盖之下。他显得异常俊美,踌躇满志,光芒让人自惭形秽。他一见到我,就大步走了过来。

“恭喜皇上,革新成功。”我满含笑容,对他说。他没有一语,目光让雪融化成水珠。

众目睽睽,他居然毫无顾忌,将我的手放到龙袍腋下,稍微温暖了,拉着我踏雪并肩,走回后宫。

雪落三千院,花织俩人宫。蓦然回首,我们何止是木已成舟?此舟逆水,抛山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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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之时,乍暖还寒。休沐日里紫薇省,在和暖的日光下,倒是姹紫嫣红,开满早梅。

自从去秋收编图籍以来,我跑的最多的就数德教殿,修文殿。北朝名儒,青年才俊,大半都见过。天寰笑我“君精诚至此,金石为开”,我确实网罗了慷慨机警的司徒邵,也拉拢了方正博雅的裴子容。可是,并不是人人都给皇后面子。我写了两次亲笔信给河南沈谧,请他入殿校书,与我一叙,对方都礼貌的回绝了。

唾手可得的,惊喜也是一时间,可是宛在水中央的,越得不到,越觉得好。天寰出发之前,我曾问他,我能否能亲临秘书省?修文殿,德教殿,需要顾及。贵族名门子弟云集的秘书省,也不好冷落。他当然准了。

他虽然准了,但我却要懂得分寸。夫君让给我一步的空间,我只走半步。这样他会给我越多,我也会不断的前进。我毕竟乃南朝公主,即使心里对自己家族不抱希冀,在人前却不能撇个清爽。即使我在当了一辈子的皇后,在我的碑记上,在后世的史册上,我依然是炎家的女儿。

在北朝女子,是豪放不拘,在我,就是人们嘴里的“忘本,猖狂,缺乏教养。”

因此我到紫薇省,选了休沐日,随从数名,只穿素色衣裙,

谢如雅拨开一丛梅花枝,腰间的玉带发出叮当音节。我笑道:“好别致的新玉带。”

如雅脸色微红:“这根是崔尚书所赠。老大人为这次校书大事之主。当着众人,他亲手为我系上,我就不好推辞。”

我朗声笑:“一直戴着吧。既好看,又体面。你可别让人讲我们南方人过河拆桥。我真羡慕你谢公子占尽便宜。人家要把宝贝的美貌女儿嫁给你,你胡扯什么水到渠成。人家还要不记前嫌,给你自家的宝贝玉带。崔僧固乃北朝第一文臣,你何德何能,这样好运?”

他锁了眉头,认真道:“崔大人此意,是要向众人表示我二人没有芥蒂。…不过水到渠成,也不是胡扯。”

我知道这少年来北朝伴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有自己的抱负。可是…我犹豫的看看背后的随侍,刚要开口,就听到秘书省的一间屋子里起了喧哗,似乎有数人争执。

惠童想要去通告,我微笑摆手,向前迈了几步。

只听一人说:“林贤弟,把书还给我。”

又一人以玩世不恭的腔调带笑说:“就不还,不就是一本旧书?”

“怎么是旧书,这是皇后懿旨,皇上的大计。前面一代代人都等闲荒废了。偏咱们运气好,能找些有利于后代的事情做。莫闹了,快还我。”

只见屋门前闪出一个瘦削如竹竿,穿着翠绿衣裳的青年,踮着脚,扬着一本书。

这佝偻背影,活像一只“翠鹮”。以前我误以为少年郎穿绿衣,占尽风流,此刻才明白,也要看穿在什么人身上。

“翠鹮”轻蔑的笑道:“王兄,须知天下之书,至死读不可遍。国家遭遇荒年,南朝又不肯束手待毙。耗费物力人力,美名是有了,又让那些庶人也借机出堂入殿。可这于国家,并非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