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喂,在林子里,你怎么会吹骊歌呢?大家都听去了。”

“让他们去听吧。骊歌,是我最喜欢的北朝曲调了。这永远不会变。”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松林后面是什么?是一个石窟?”

“嗯,是一个…跟我来吧。”

我带着阿宙来到松林后的一个石洞,里面有尊古人凿的罗汉。因为是百姓自发供养的,因此罗汉雕得不出众,就像个大腹便便的庄稼汉。下面还放有一盏祈愿用的小莲花灯,微弱的火苗在内跳动。阿宙端详了一会儿,“这罗汉好。”

“好?”

“嗯,这罗汉像真人。”阿宙的嗓音悦耳,“…山东决堤是我考虑欠周。我用沈谧,会注意节制他。沈谧才高自负,有不谙世事人情的地方。我也不喜欢他这点。等到打下南朝,我会叫沈谧归山。这样,你也不用烦恼了。”

“烦恼总是有的。”我的声音在石窟里回旋,像个小女孩儿,“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暂得,知足常乐。没有烦恼,我就不是人啦。罗汉不是人,人是不能永远笑的。怪了…”我蹲下身子,瞅着莲花灯上的字,“这灯是赵显大将军送来的。”

“他?”阿宙好笑,“别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他也蹲身。

那灯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八个字:“少死弟兄,巴人赵显。”弟字还少了一点。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这猴子居然也来这一套,他不是说什么都不信?”

我望着灯,面前浮现出赵显总是快乐的面庞。谁没有烦恼?赵显对战争,并非那么热爱。

我不禁脱口而出:“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你不死,但愿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开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杀。所以,大概死不了。”他想了想,看似随意地说,“猴子都献上莲花灯,我也要献点儿礼物加把火。”

他在衣带里面摸着,拉出一卷东西,胡乱塞给我,“小虾,替我烧了吧。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自己永不变心,但愿小虾能平安返回。”

我低头,竟然是…一张完整的敦煌星图。我“啊”了一声,连忙回头。玉飞龙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着我随时侍候的惠童转悠得足够远。除非我扯破喉咙,他才会听见。

我没有再问阿宙,他的眼里赤诚,凤眼上翘。我重重点头,把星图丢在莲花灯里,那火一下子蹿起来。我用匕首划开手臂,忍痛把几滴鲜血滴入火中,默念有词。阿宙急忙捉住我的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迹,“亏你是金枝玉叶,就那么不爱惜。人家赵猴子献莲花灯,我献上星图,你倒好,没有东西献,你就献血?你这不是虔诚,你明明是个邪教主。”

我开怀大笑。阿宙也笑,他不再有亲密的举止,只盘腿坐望着罗汉的面庞。好像和我原本就是无涉男女之情,却青梅竹马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惠童的声音在洞口回旋:“皇后,殿下,有人来了。”

我和阿宙双双走出石窟。这时候,一个红衫女子扑向阿宙,搂住他,“元君宙!你没有死,你活着!”她哇哇哭起来,那身衣服有点儿破了,肩膀上还露出一个大洞,可见玉雪肌肤。

是李茯苓。我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不如以前那么圆润,倒更见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开她,动作并不粗暴,像把她当做妹妹,“你怎么能来?”

李茯苓应该与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东沈谧军中。能一路到洛阳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气有胆子的丫头了。李茯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嘟哝了半天,我和阿宙才听清她的话。她说:“我是送信来的。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亲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让我带信给你,他要率先过江。王绍和薛坚已到九江,沈谧不能等萧植南下灭掉他,才去与他们会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着。建康确实是虚城,皇帝和萧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内。我拉了拉下摆,完全没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话。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与他并肩,“没想到那么迅速。”

“没有想到的事,恐怕还会发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现,还有七王跟在后面。七王的脸色特别难看。而上官先生虽然一贯沉着,眉目间却还是难释重负。

阿宙直截了当地问:“先生你指什么?”

上官先生回顾七王,并不做声。只待我、阿宙与他一起走进了议事的厅堂,他才说:“我担心王绍出尔反尔,会有意外之举。”

“他会反?”阿宙几乎是跳起来。

琅琊王绍,他本来就是南朝人,倒也无所谓反不反的。

“方才七王告诉我,他岳父写信请求让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当时七王留守洛阳,凡事可以做主。虽然七王妃说为了避嫌不要答应,但他还是不忍心,打发王菡用别人的名义回家去了。现在他才想起来对我说。”

阿宙咬了咬银牙,“小七真是,现在才说…若王绍有异动,我们来不及对南方的薛将军、沈谧提醒了。”

“莫担心,天寰未必不知道。他曾说王绍是阴险反复的人…”我说。

上官先生证实我的想法。风穿过他的薄衫,屋子里似乎有株夜樱静悄悄地开着。他对我和阿宙安慰道:“我们只能尽好各自的职责了。人有天命,国有国运。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从睡足精神开始吧。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后旨意:你们请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处,我梦见了剑水星纹。风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红衫,化作故国的乱红一片。

我醒了,无以解忧,只能望向天边孤单的苍狼星。

第二十三章 取舍

千山万岭,苍紫一片。岚翠时分,绿絮如雪。本该荒芜的废都郊外,也在盛夏里颜色鲜明。冉冉斜阳,照在连城的白骨之上,美得诡绝人寰。邺城的风沙,并没有来欢迎久仰其名的我。倒是邺城的野花还残存着才子佳人时代的风韵,灿烂明媚。

我们在十里外安营。夜幕降临,四野死寂。这个战场毫无洛阳城攻守的激烈,倒像是诗人们梦游时所见的模糊城郭,有一种夹杂着绝望的苍凉。城内的天寰一定通过瞭望者知道了大军的踪迹。但对我来,他会怎么想?他好吗?他对于错综的战局又有什么看法呢?他像我期盼他一样期盼我吗?他对于南北战争还是继续自信?他正在邺城的哪个角落?他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我盼望着黑鸽子能到我的营帐前来安慰我的相思。但连它也不见踪影,我空等到深夜。邺城被围,我的使者进不去,他的使者出不来。我还是不甘心,又派了一名斥候,企图让他利用黑暗作掩护,穿越南军的封锁。

刁斗之声,好像敲击在人们的心房。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兵戈之斗,提早结束。梅树生的军队,没得到萧植送上的粮草。而邺城里的人,同样平静,并无反击的意图。

梅树生成为孤军。是因为萧大将军在洛阳受挫,照顾不到。更有可能是我的离间计,隔绝萧梅通信的办法奏效了。反正,那些自认为清醒的人,定会嘲笑这支孤军深入的白衣军。他们似乎铁了心要留在邺城,将它围得死死的。活像一条垂死的巨蟒缠住猎物,宁愿同归于尽。

嘲笑别人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傻子。我怀着痛惜的心情,目睹了白衣军最艰难的时刻。战争犹如双刃之剑,人们用它互相折磨。南军为饥饿和疾病困扰,北朝御军们也不会好受。元天寰南征北战,多是先发制人,攻势凌厉,极少有这般死守的窝囊。我到邺城之前,被热烈的感情所激动,但今夜恢复了理智。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邺城好像并没有皇帝的存在,是静止的死气沉沉的堡垒。直到现在,天寰没有给我们任何指示,太不寻常了。

上官先生撩开帐篷,坐在我的面前,“夏初,你认为何时进攻好?”我被他问得一震,恢复了振奋,捏着拳头,“什么时候都能进攻。但是先生你真以为把南军消灭干净是好主意?”

上官先生摇头,“不,我认为倒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他目光灼灼,直视前方,“邺城里面有三万左右我军人马。邺城外的南军,还有五万之多。你我带了七万人,若里应外合,我们蚕食病饿的南军,并不特别费事。邺城会成为一座大的墓坑。今年开始的南北之战,如果必须以一个王朝的覆灭为代价,那梅树生的人是一个都不可放过。”

他用羽扇轻轻拨开准备扑向油灯的飞蛾。我仔细听他说下去。他幽幽地看我一眼,神色淡极如烟,“不过,我有句不当讲的话。流年不利。今年的战争不宜继续。若按照你的想法——南北朝暂时停战,这数万人马就不能屠灭于河北之地。不然,你将完全失去在南朝人心中的地位。明白了吗?”

我当然懂。我探身问他:“先生为何此刻才重提不宜继续战争呢?”

上官先生道:“因为在此刻之前,我还没能看清形势。王绍一定会倒戈的。此人是我的族舅,我在四川山居时专门琢磨他。他的性格骄傲反复,同萧植一般多疑,这也是他二人多年互相憎恨的原因。进攻他的故乡建康,他这个琅王氏子弟,完全可以用两湖之地主人的身份徐徐前进,观望局势。薛坚对北朝死忠又勇猛,若他能攻下建康,王绍在他之后进入建康安抚人心,不仅得到好名声,而且也不背负太大的罪名。可王绍偏偏充当急先锋,比薛坚更积极地进军,这就是反常。天寰也是多疑的人。王绍借皇帝在邺城亲征的机会,用搪塞孩子的理由将儿子王菡骗回自己身边。即使他没有企图,将来天寰腾出手来,何能忘记此事?七王妃明礼,她必定是有预感,所以才劝说七王不要放她哥哥走。为人女儿,她总不能直接说:我父亲打算背叛。是不是?”

“先生令我茅塞顿开。”我嗟叹一声,“王绍是希望阿宙击溃萧植并杀死我的叔父,而他自己辅佐襁褓中的云夫人之子登上皇位。北朝杀戮太凶,丧尽人心。那么,所有的南朝人都会奋力投到望族王氏麾下,众志成城,抵御北军。他只要伪装一些年份,挟天子而令诸侯,励精图治,便可建立一个新的南北割据局面。王绍野心勃勃,竟至于此。”

上官先生薄唇一翘,笑道:“夏初,你把我这军师的话都说完了。”

“呸,我不信我把你的心思全说完了。”我笑起来,愁绪尽散。

上官先生摇头,“我还有些啰唆的。梅树生此人,观察他的布阵,总觉得他是个偏执的聪明人。我到邺城后,辅佐天寰与他打过不少次,胜负互有,觉得他过于信赖意志。好像给士兵灌输信念,不给他们吃饭穿衣,也能让他们投身于复仇的伟大功勋里。他打仗,用人之奢侈,不惜生命,超过少年就为天子的天寰。可是,南朝人总是南朝人。如果他们在南朝的土地上保家卫国,如果他们不打邺城不捉北帝,就必须死,那他们会无怨无悔地长久战争下去。而情况是:这些人是在江南的水土里滋润出来的,他们的家乡、亲人都在千里之外。他们关心的是从军能带来多少好处,而没有梅将军那种高远的志向。白衣复仇,最为可笑。你的父皇去世那么多年,而你在北朝为女性第一贵人。复仇的理由,能说服谁呢?”

“按照先生所说,梅树生是不切实际的人。我有一策略…”我话还没说完,远方鼓声澎湃,有人来报:“报皇后、军师,南军俘虏我军斥候,已经遣返。”

被捉住了!这梅树生够敏锐。我直起身来,等候那个斥候回来。

他毫发无损,到了我的帐子口,下跪道:“皇后恕罪,小的有辱使命。”

“见到梅将军了吗?”我问。

“见了,他…他说:回去,向公主问好,向上官青凤致意。两军对垒,纵然要奉薄酒一杯,也是捉襟见肘。送上南朝制作的杏干一碟,给二位品尝。”

惠童捧过小碟,经过上官先生身边,他冷不防摘了一片,噙在嘴中,慢慢咀嚼。他的脸变得柔和,像昭阳殿前的春雨绵绵。惠童道:“小心有毒。”

上官先生只是笑。我飞快地从惠童那里抢来一片,酸甜适中,就是太干了。我道:“先生,不如你做得好吃。”

上官先生眼睛一亮,到书案前提笔飞书,束好信札,对那跪着的斥候说:“辛苦你再回去一趟,把我这制作杏脯的好法子告诉梅将军,说我和皇后都尝过了,谢谢他的厚意。”

那斥候惊魂未定,听军师又要他去奈何桥一游,脸色煞白,只得咬牙而去。

我望着上官先生,和他心有灵犀。我膝行挨近他的身边,沉吟片刻。上官先生侧脸问:“夏初,你想要劝梅树生投降?”

我点点头,“此事极难。但我下定决心,打算一个人去见梅树生。他了解我,我也开始了解他。若能保存我军和南军数万人的性命,及时阻止错误的攻势,我就知足。”

上官先生凝视我,“我陪你去。”

“不…你是军师…”

上官先生清雅的脸上掠过激烈的感情,他好像在和自己搏斗,血色涌上他的耳朵,“我要陪着你一起去。我不让你一个人去。你忘了…十年未到,我的生命还是由你支配着的吗?”

我一愣,他已跑到帐门口去了。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儿女的娇羞,而是惭愧我的推辞。我走到他背后,“好吧。有你陪我,如虎添翼。轶,你本该是凤,因为你名字中就有翅膀…”

斥候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满面红光,“皇后,军师,梅将军说笑纳了,还赏小的一段杭缎。”他跪着不动,似等着我们再下命令。我令惠童赏赐他一锭黄金。

上官先生与我商量妥当,对斥候道:“你再去一次,带去这封信。还有,送上五箱药材。”

我见那斥候紧张兴奋,不禁道:“快去快回,我特别指派你去,留下药材,别丢了命。”

我知道梅树生不会杀他。但我对小人物有了喜爱之情。小人物缺乏伪装,喜怒哀乐都生动,因此能感染人。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斥候不辱使命回来了。梅树生表示答应我们的建议。他这般爽快,我倒是有点儿惊奇。上官先生带有一种怜悯解释道:“弹尽粮绝,人的心思,总会比平日更会走捷径。”

他抖搂青衫,上面原就不染灰尘。我则养精蓄锐。我们相对沉默的时候,听见了漳水流动之声。粗听是隐约缥缈的,但渐渐响起来,就像阿宙他们追赶萧植军队的千万铁骑行进,就像王绍的无数战船冲破迷雾。我什么都听得见,就是听不见天寰的动静。我睁开眼睛,“先生,我想到天寰…他的病…”

上官先生动了动唇,他瞧了瞧我,什么都不说。

我们与梅树生选择见面的地方是在两军之间,在离邺城五里的地方由双方各搭建一个帐篷。兵贵神速,茶才凉透,最简陋的“行宫”便修好了。我与上官先生上马,只带着一队精锐。上官先生的骑术比昔日精进了,他在马背上的身影,勾起了我的回忆。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雾。因为是夏天的北方,所以这样的浓雾罕见。上官先生的马匹和我的马匹几乎同步,步伐都不曾加快或者减慢。对这次会面,我有诸多揣测,心情像迷雾一样。走了许久,有悠扬的琴声传来,在雾中引路,橘黄色的灯火若隐若现。琴声宛若低吟,压抑辛酸,在丝丝缠绵里保有一种雪松般的高洁。上官先生聚精会神道:“此曲乃履霜。忧国之人才能弹好履霜调。可惜,他生不逢时。”

“皇后、上官先生到。”

琴声戛然而止。橘黄的光圈里,梅树生出现了。他比我印象中更黑瘦,目光炯炯,经历了那么多场苦战,依然斗志昂扬。他唤我:“公主。”

数月不见,我和他都是在刀尖上磨了一回。虽然和此人从未亲近,但我对这个深入北境,困住蛟龙的人,平添了一份敬意,“梅将军。”

彼一时,此一时。当日太子尚在,南师正健,而今日死者成灰,犬牙交错。我不敢看轻他。他的话,曾让我迷惘于过去的恩怨。此刻,他的每一句话,关系到的不只我一个人,而是无数的生命。

“公主比以前憔悴,想是劳心过甚。”

“将军何尝不是?”我笑答。上官先生对他点头,神情如玉。

“我只尽臣子本分。北帝神出鬼没,我的手下一天天减少。洛阳风雨之前,北帝竟然钻入我的圈套,把自己关在邺城内,丢给了我一大诱饵。我本有必胜的把握,可邺城久攻不下,而南朝的接应断绝。我走了,前功尽弃;但我守…明日就该和你们交手了吧?上官先生加上赵显,平日我是不会怕的,现在我仍旧无所畏惧。但是士兵们疲乏了,他们唱着江南的茉莉乡歌,口里咀嚼的是草根。虽然酷暑快结束了,但是每天都有成百的年轻人倒下去,口吐白沫,毫无尊严…”

上官先生叹息一声,眼光亲切,好像梅树生是他的一个兄弟,“将军不闻河边无定骨,春闺梦里人?”

我坐下。门口两个南朝来的卫兵,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一个飞快地朝我一瞥,羞怯而敬畏。南军营垒虽远,骨笛声凄凉,撩动我的恻隐之心。我道:“梅将军,我的来意,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道。明日你若不求和,我定要进入邺城不可。既然是没有输赢的悬念,何必如此执著?我见过萧植,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少真诚。云夫人被他手下的陈氏杀死了。我的叔父,只剩下行尸走肉。如今,建康有北军逼入。元君宙正压着萧植,驱他出北境。你放下屠刀,我就放你走。我以死去父皇的名义发誓:入秋之前,我会平息这场仓促的战乱。等到和议签订后,你手下的弟兄全都回国与家人团聚。”

他冷笑了几声,“你是皇后,而不是女皇。只要北帝活着,他就会进攻。南朝免不了这场浩劫。”

“在错误的时候进行错误的战争,才叫浩劫。在恰当的时候统一天下,这是幸事。梅将军,记得我对你说过天下吗?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于我光华,就只是‘天下’二字。天下不属于元天寰,也不是元家或者炎家的风水宝瓶。天下,是天下人的。我时刻以此为念。他在错误的时候进攻,我会不顾一切地劝阻。而他能在适当的时候结束**的统治,我绝对会辅助他。关于父皇之死,他也许隐瞒了一些。谁没有隐瞒呢?譬如你…将军,妙瑾公主在北朝避难,给了我一卷吴夫人收藏的文书…”

上官先生飘然出去,将那两个卫兵也叫开,略带吴音,询问着他们什么。

梅树生脸色一沉,像被什么东西锥心,他拧起眉头,“我不懂公主指什么。”

“呵呵,将军装糊涂。反正,云夫人死了,萧植虽然怀疑,但他难以置信。那婴儿,还在建康吧?”我大着担子试探。男女私情过于微妙,而梅树生寡欲的外表,和云夫人的妖艳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吴夫人留下的文卷,暗指此大将军亲密之人曾被云夫人罗织裙下。但在梅树生变脸色之前,我还不能确定。

我是存心装作有足够的把握来试探他。他在感情上比较单纯,我一旦使诈,聪明的梅将军也上当了。他痛苦地摸了摸眉头,“此事一言难尽。我喝醉了…而云夫人设计于我,并不是喜欢我。她本是想利用我控制大将军,但我死也不肯,她又有孕。我以后一直小心翼翼,不再靠近她…”

这就是他关心太子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有愧。云夫人的情人不止一个,梅树生即使上钩,做了几次错事,也不能说孩子就是他的。不过这男人经历的女人少,所以不像风流男子那样善于为自己开解。其中玄妙,我不想追查。再聪明的男人,有时也会在美人秋波里失守自己的城池。我委婉道:“将军,别说了。阿云自作孽,不得活。她死了,秘密无人纠缠。我离开洛阳之前,早将那卷东西烧掉了。我一辈子都会保守秘密。”我说着,用手指抚他的手背。他因追忆往事而显得麻木,并不拒绝我的手。

“而且,我还要给你一个许诺:如果有可能,我会保证那个男孩子活下去。孩子总是无辜的,他以后能处于青山白水之间,不是少了烦恼?”

梅树生不做声。他双手交叉,脸部表情变得安宁,眸子不停地转动。

我蹲身在他身边,靠近他的耳朵说:“树生,别死心到黄河了。我父皇不喜欢死心的人。你继承他的遗志,而我是他的骨肉、继承人。”我用诱惑的声音描绘着,“你怕什么?元天寰正在城内病着,这是他第二次大病了。我还很年轻,江山必定是我的。我儿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会保护你的名声、你的乡人。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元天寰实质上已经下旨让我摄政。我若能辅佐人,我会做个贤妻良母。如无人可以辅佐…你看看这个。”我将一卷图画从匕首鞘中取出,用刀拉开装裱的背面,请他看。

我给他父皇的诏书。我观察他,我没有诱惑他,我正诱惑我自己。君临天下,若没有爱情,哪个女人能抵抗这种诱惑?我不过是个凡人。

梅树生看了许久,站了起来,哈哈大笑,“公主,祝贺你。你开始懂得利用人心,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精彩如章德太后,她一生都会用别人的心。今后在你的宫廷生涯里,会有比这次河南河北之战更大的风波。”他转为正色,“我不会那么容易服输。虽然你是遗诏里的主君,我只有投降,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未来。但我是个顽固的石头人。我的防线,不会因为失败、受骗、被算计而崩溃。要让我服从,在这里须先胜过我。”

“你指什么?”我问。

他指了指背后的两台古琴,“打仗,何必非要战场?两琴,便可决一雌雄。上官青凤,能否在这里胜过我?我从未和他正面交手,他是北帝的优美影子罢了。”

“将军叫我吗?”上官先生微笑步入。他的姿态超凡脱俗。梅树生胡说,谁能有那样奢华高贵的影子?他的眼光跟着我们落到古琴上,细细鉴赏,“‘玉雁’、‘玉鹤’都在将军身边?”

“玉雁”、“玉鹤”,传说中的名琴,梅树生兼而有之。而上官先生一眼辨出,英雄正逢敌手。上官先生手滑“玉鹤”,梅树生抱住“玉雁”,二人早就有默契,他们几乎同时动弦,斗起琴来。

上官先生弦音泠泠,手下有金石之声,高远旷古,犹如东山名士赋闲抚琴。梅树生拨动随意,琴声清美孤绝,咄咄逼人,好像蛟龙出海,又好像云梦泽内的神鬼呼唤,神秘莫测。

我闭起眼睛,仿佛看到水边的白鹤振翅,穿透云霄。突然十面埋伏,平沙落雁。那鹤婉转穿过风雨,催开了满山野花。正在此时,一只黑雁俯冲到花丛中,乌云密布,风雨袭人。鹤临危不乱,悠扬展翅,用高亢的鸣叫喝退了雷公电母,在周旋中,殷勤遮护住初开的花蕊。

琴与鹤,琴与雁,在虚幻的景象里轮番上场。我的心情,不时变动。仙鹤的白羽朱顶,在阴影下化成青色。青色四溢,不久就染上琴、山川、大地,把鹤奇迹般地变成绿凤。

一弦定江山,而另一弦啪的断了。胜负已定,上官青凤,杀人不见血。

“我输了。”梅树生淡淡地道,“先生原来准备用此阵法…我心服口服。”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上官先生眼角湿润,“将军之苦,轶懂了。”

梅树生仰天狂笑,拉了拉自己残破的衣襟,“国君昏聩,大将猜疑,才会有今日的地步。我早就告诉义父,北朝乃一雄狮,不可贸然激怒。我们远道北上,胜利来之不易。最初偷袭得手,就不要大举强攻洛阳,也不要使用和战场无关的心思,先会合我一起歼灭北帝,而后渗透至北国腹地。可是他不听…直到洛阳风雨,兵败如山,他又限令我折返,断绝粮草。我先是怀疑由于云氏的挑拨,他才如此。后来才知道,军中有人诬告我与北朝暗通款曲。先生,公主,何有此事?天地知,日月明,我对南朝一片赤诚之心,日日夜夜死咬北帝。我若有异心,早该放下武器,何必在断魂的古邺城佯装?萧植自有野心,却要我们做忠臣良将。云夫人死,皇帝受惊,还是没有能抓住战略要害…我壮志成虚,此生成空,先帝…看看这一切!”他说不下去了,狂笑噎到了他。

我和上官先生都不是心肠冷硬之人,可我对梅树生,只有一种旁观的怜惜,没有多余的情分。

梅树生抱着琴在雾里告退,临行前,他对我耳语:“公主,莫忘了您的诺言,莫忘了您答应尽快给南北和平,哪怕是暂时的。”我点了点头。

他又用更低的声音告诉我:“明日我就会向你们交割。我们只向公主一个人屈服,而不是对北朝投降。藏好遗诏。北帝有病,而他有几个野心勃勃的兄弟。南朝灭的时候,便是他们预备谋反,或者你收拾他们的时候啦。”

他没有再提那个深宫里可能是他的骨肉的孩子,他的面容显得十分坚毅。那种难堪的往事,终于到被他抛弃的时候了。

我望着橘黄的灯远去,梅树生一行,就像行走于地狱的鬼影。我问上官先生:“他会怎样呢?我曾想要招降他,但高官厚禄,似是对他的侮辱。他不会投降…明日他会去哪里呢?”

上官先生苦笑道:“南军交割的时候,他就会自杀。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你记得当年我们初遇的时候,你和我谈起天下的话题吗?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而天下的话题,不是人人可谈。有志向,但没有环境,有勇气,但没有后盾,天下真的就是空谈。比起梅树生,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恨不得此刻就是天明,但我只能把这几个时辰熬过去。

我们进入邺城,居然没有费上一兵一卒。南军用友善而疏远的眼光观察我,而我命人分配给他们食物和药品,多少拉近了距离。梅树生不见了,他没有遗书,但他却把我父皇赐给他的书用绸带扎系,还送给了我。我摸着那卷书,知道他已不会对人间有所留恋。

天下,是一个人人看得见的池子,人人似乎对它的兴亡有责。可即使有才之士,也往往在命运的倒错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没。

赵显显然对于和平拿下邺城很高兴,他用诚实的态度管理那些俘虏,既不显得高高在上,又不虚情假意地客套。上官先生和我坐上马车,由御林军的一位将领引入邺城。夏日午后,能清楚地看到昔日繁华的铜雀台的台基,漳河水脉脉流情,今古皆同。

那将军对我毕恭毕敬,行叩首之礼,“皇上在行宫内,请皇后与上官先生去见驾。”

他的神色安详,我急迫地问:“圣驾可安?”

“圣驾安康,每日黄昏都会御车巡视城内。”

御车?夏天的黄昏,凉风初起,还用坐车?真是皇帝本人?我更忧心,不愿再让人窥我心思。

上官先生对行宫熟悉至极,到了一溜儿馆舍之前,百年出现了。我好像有一百年没有见到这少年了。不等他下跪,我就说:“快带我去!”

百年脸色苍白,没有惊喜。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上官先生,然后乖乖地领着我穿堂拂柳,打开了一扇扇门。我闻到熟悉的气息,虽然微如幻梦,却动人心魄。漳河水穿过堤坝,溢满了我的心房。帷幔撩起,这屋里还有夜的影子,药的苦涩。

我颤抖了,不禁喊道:“天寰?”

他没有回答我。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具修长的躯壳。确切来说,无论那身体的线条有多漂亮,但当身体的主人静止不动时,那只是一个皮囊。天寰的俊美,在于躯壳里的魂魄,在于他生动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此刻,褥子上的褶皱,就像一道道浪花,环绕着传说里的英雄,让我惊恐万状。上官先生说着什么,百年也在说话。但我已置若罔闻。我愣愣地注视着那具躯壳。

天寰在哪里呢?面前这具优美的躯壳,到底是谁呢?

我双腿打战,仿佛要呐喊出自己的灵魂,又叫了一声:“天寰?”

浪花顿时退去,水里浮现星辰。他吃力地转过头,白皙的脸因为病态而发红,眸子的水雾显得比往常脆弱。不再完美的活生生的东西,那就是他隐藏在身体内的光芒。

他瞧了我许久,俊秀的脸贴合枕头,露出一个孩子般舒心的笑。他用含混的语音,亲切地对我说:“夫人,你怎么又来了啊?”

我扑上去抱住他,捏着他滚烫的手,把手放在我的脸上。

天寰似觉得阳光刺眼,他稍稍扭开头,那双带着薄茧的美妙如雕刻的手,在我的脸上变得柔软。他病得很重,持续地发烧,让他的脸颊都消瘦下去,手指上的骨头硌着我的脸。我爬起来,四处寻找水,还是上官先生递给我一个水罐。我俯身,水撒了。我想喂给天寰喝,他摇了摇头,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皇上连日高烧,病势危险。先生,快想想法子…”百年恳求道。

上官先生扶着天寰的头,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双唇微动。天寰又摇了摇头,他虽然发烧,但脑子并不糊涂。他隔着上官先生的胳膊,又瞧了我一次。这时,日光在他的黑眸里形成一个状如蝴蝶的光斑,凝固起来,坚定而耀眼。他从喉咙里叫我:“光华。”

这次,他的声音非常清晰。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