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寰费力地看看我和上官先生,又笑了一次,带着某种对生命的蔑视,“放心,我不会死。还不是我死的时候。”

“别说话了。在我的面前,不许提那种字。”我命令道。

其实我太高兴他肯说这话了,不管真假,现在他可是救了惊慌的我了。天寰靠着上官先生,昏睡过去。上官先生冥思苦想了半天,对我道:“找我随身的藤箱,那里面有柄镶嵌萨珊宝石的刀,你取来给我。”

我吓了一跳。百年警惕地问:“先生意欲何为?”

上官先生神经质地抽动了下嘴角,“给皇上放血。”

人的每次冒险,当然是为了胜利。可冒险,是勇者的特权。

我现在爱上了冒险,也鼓励起冒险。这次,我不是为了胜利,我是为了自己的所爱。

我亲手把刀交给了上官先生,放下垂幔。把我、他、上官先生围在狭小的锦帐中。

我守护了好几个月,现在,轮到命运来守护我的爱了。

 

第二十四章移宫

劫后余生的蟾蜍,在子夜时分咕咕呜咽。天幕上亦是灿灿蟾孤,点点星多。天寰的热度仍旧不见消退。他躺在床上,手指微微抽搐,剑眉不时一拧,脸上潮红,令人触目心惊。

上官先生束手坐在床沿,凝视着天寰,好像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减少他的痛苦。他不时伸手去探天寰的额头,轻声唤道:“师兄,师兄?”我倒不怕天寰的病容,只怕他那样的呼唤。开始天寰还有所反应,到了后来,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神志。我恳求道:“先生,不要叫他了,让他好好睡。他太累了…太累了…”像他那样俊美如神、骄傲自负的男人,这样无助虚弱,听任摆布,简直是人生无常的玩笑。我有一种强烈的怜爱,好像母亲对婴儿的保护欲。天知道他是如何坚持到我们赶来的。因为他信任我和上官先生,就把生命都交给我们。幸好是我们在他的身旁。

“只要今夜能熬过去…他一直不出汗,怎么办呢?这次他病情未愈,遭遇伤寒,才会烧成如此…”上官先生看着天寰干裂的唇。

百年在门口道:“皇后,赵显将军来了。”

我不愿臣子见到皇帝的狼狈样,便拉下帷幕,走了出去。赵显忧心忡忡地朝帷幕内张望,他并没有多嘴,而是把一封信给了我,“皇后,刚到的消息。”

我撕开一看,便冷笑了几声。上官先生在帷幕内问:“如何?是琅琊王绍反了吗?”

“是的,他是朝秦暮楚,已在建康改南朝的旗号,号召众人合力抗击北虏。”我接着看下去,我最关心的,是薛坚的去向。薛坚与王绍应该是齐头并进的,若王不灭薛,怎么能囊括南朝都城?若薛遭难,意味着我们将失去天寰辛苦谋来的四川、湖广。即使我想主持求和,一时间也难办到。王绍绝不会听命于萧植,南方地区,将是一片混战。

我看完后不禁长出一口气。上官先生从帷幕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我说:“奇怪,薛坚并不在建康城内,他率领军队退守到京口。现在王薛均按兵不动…是等什么呢?”

上官先生眸子一转,若有所思地瞧了瞧病人。

我沉吟片刻,对赵显道:“将军今夜还是出城去。三天之内,我们就必须回到洛阳。”

赵显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帷幕,“皇上的病情能行吗?”

邺城离战线太远,不便指挥。天寰的病情,三天之内也该明了了。刹那的工夫,我飞快地做好了几种安排。我摇头,“皇上不过是等闲风寒,回銮时就会好啦。我不许人议论皇上的病情,蛊惑人心者,定斩不饶。梅树生军的俘虏数目不小,现在就要防患于未然。首先,不许他们留在邺城。你回去,把他们以小队分割开来。从现在开始,每过一个时辰,就派出一队武装士卒,分批将他们送到沿路各州县的监狱关押。嘴上就说是预备要送他们回去,切记莫给他们吃饱,但也千万别饿死了人。”

赵显使劲儿点头,道:“皇后,臣有句话要跟您讲。”

我跟他走到门廊下。赵显跪下,伸出手掌,刀光一闪,他手臂上现出一道血口。

我惊讶,“将军这是干什么?”

赵显的蓝眼睛泪光闪闪,他仰面对我一字一句道:“臣跟着皇上从四川来,并没有立下过大功,无法报答皇上皇后的恩情。臣手下的人马,永远效忠于皇上皇后。臣不知道对错,只是皇上皇后的一把刀。皇上不在,皇后还有皇子。皇后…臣以血发誓,哪怕天塌下来,赵显也会万死不辞的。”

我不知自己是感动,还是惆怅,安慰他说:“谢谢你,赵显。你不仅是臣子,也是我的朋友,皇上的徒弟。我就知道皇上他不会看错人。不过,皇上真的是偶感风寒,你可别乱了阵脚。”我的尾句,含有告诫意味。赵显不敢再耽误,立刻告辞,快步出门。

我回头,上官先生星眸闪烁,他与我对立于门口的屏风处。灯影闪动,他嘴唇动了数次,才说成话,“夏初,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兄不能熬过今夜,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是他的希望,何况你们有太一。不仅赵显,还有我,都会坚决支持你的选择。如果天寰不在,你有两条路:你可以当太后摄政,也可以暂继位女皇。我明白,让你称帝,绝非天寰的意思。但为你考虑,因为太一过于年幼,且先天残疾,你当女皇,更不容易受到牵制。一旦你公布遗诏,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南北朝主人。南朝再对你北伐,就是师出无名。而元君宙…以他目前的实力,还是会接受的。”

我双手攀住他的肘部。他的脸,从前的晓风残月尚存,兼有战场上磨炼出的男子气概。我本来尚有茫然,他的话,好像一盏灯,让我对自己的前路更清楚了。“先生,只要太一在,我就不会称帝。你对我推心置腹,我最知道。可我还是女人…没有了他,我等于死去一次,但我还能活过来,我会坚强。可若连太一都失去了,就是我看破红尘之时。天寰孜孜不倦于江山统一,我为他心神交瘁。萧植、王绍等辈,无不为权力折腰。但对于他们周围的亲人,却是一种深切的痛苦。江山,权力,不等于幸福。如果天寰能熬过去,我还是会努力把今年的战乱了局。等待最佳的时刻,再次进攻南朝。如果天寰不能…我们必须封锁消息,一直到洛阳才能发丧。元君宙呢…若我不称帝,他是不会要杀掉我的。可我记得你当年说的话,如果他要害我,我就先发制人。男女之间,

是可以有情。但‘责任’二字,远高于情。”

上官先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根,柔声道:“夏初,你真的长大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命运不知要把我逼到哪里去,我爱的人,危在旦夕;爱我的人,我不得不防。只有这样一个知己,能在此刻陪着我。可是,人只有一生,我只有一身,又叫我如何去报偿他呢?

我回神,用袖子擦干了泪。这种时候,哭泣是最忌讳的。我对静默的上官先生说:“先生,让我一个人来守着他,好吗?不管是生是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天明的时候,你来敲门。让百年守在门口,不要再惊动别人。你去给洛阳、长安写信,说我们和皇上会合,御驾即将返回。”

上官先生迟疑地望着帷幕。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转身,帮我合上了门。

我将门闩扣死。天寰还是昏睡。他“嗯”了一声,好像在拼命压抑自己的痛苦。我解开衣带,灯光灼灼,帷幕上出现了瘦长的人影。我将盘发松开,青丝逶迤到赤裸的身躯上。我上了床,掀开被子,把他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这是最原始的暖和的办法了。这个人,总是让我依靠。在少女最美好的年华里,有好多次,他有力地拥抱着我,在黑暗里把我带到癫狂极乐的边缘。回忆越是甜蜜,当面临失去的时候,就会变得越苦涩。继父皇之后,我依赖着一个男人给我的美好记忆。如果再没有了他,我算是重蹈覆辙。

我闭上眼睛,他是我的,只属于我。对我来说,没有过去的男人是可怕的,他们不会懂得珍惜。当我爱上他,他和我就是个新的开始,他的过去对我毫无意义。天寰滚烫的身体乖乖贴着我。我就像抱住了一棵燃烧着的大树。只要我心里还有清凉的泉水,我一定能把它里面的火熄灭。我摸着他的脸,不断亲吻他的额头。他的气息同样是火热的。他微微呻吟,好像并不安心。他是一个十二岁开始,就时刻面临黑暗,对抗死亡的男孩子。当人们在金銮殿朝拜那个没有笑容、目光孤绝的少年的时候,谁知道他在黑暗里的痛楚,阳光下的眼泪?

我那样地爱着他,他那样地爱着我。但之前的几年,我们何尝像今夜这样毫无保留地亲近?

他要是死,我不甘心。我对怀里的男子说:“你睡吧,我不许他们靠近你。现在的你,我才看得见。但我不要你睡太久。你答应给我天下,你答应带着我们母子走下去,你答应给我全新的宫,我相信了你。我等你兑现诺言。发烧怕什么呢?这回会把从前的阴影都烧掉。你是无敌的君王,一定能成就霸业。”

我更紧地拥抱他,灯油化成湿热的芳馨。帷幕内的我们,处于明暗交织的光线里。他无法带我去仙境,我不准他离开尘世。我的心有力地跳动,身上满是汗珠。我咬着牙,死死缠绕着那棵树。即便我自己的清凉越来越少,我宁愿把自己也烧毁。

好久好久,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我伸手,他身上的薄袍竟湿透了。摸到他的衣襟里、胸膛上都是汗珠。我高兴极了,匆忙爬起来找水。夏夜,人身无寸缕都不觉得冷。我像个孩子一样抱起他的头,用嘴把甘甜的清水灌入他的唇。

“天寰,天寰。”

他微微睁眼,长长睫毛下的眸子中有层浓雾。他好像不认识我,也不再记得我。但他的身体却不抗拒,靠在我的臂弯里。我俯身,用被子把他裹起来,说:“睡吧,可你一定要恢复清醒。若你不能思考,你就不是你。我宁愿你死去,也不要一个让我摆弄的皇帝。”

我靠着他,又怕他喘不过气,不时地端详他。他继续出汗,呼吸不再急促了。

我终于睡了一会儿,梦里半池暖绿鸳鸯睡,满径残红燕子飞,子规鸣叫,催促归期。

我睁开眼睛,黎明到来了。谢天谢地,他还活着,高烧退了。我在晨光里穿起衣服,这时候我才感到腼腆。还好他不知道,还好他一直睡着。我瞥了他一眼,在打开门前,忍不住又小心地吻了他的面庞一下。

天寰病势稳定。因为虚弱,他根本不能理事。按照我的命令,大军如期离开邺城。我和天寰同处于御车内。他常常在睡。我则处理着从洛阳送来的各种折子,写累了就眺望下窗外。

铜雀台暮云空锁,镌刻在我的印象深处。千古兴亡,几度春秋,断肠虽不是我辈,亦足以伤怀。

上官先生常来探望,他与我商议对策。他谋划,我决断,配合默契。天寰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们定了诸多计策。至于我们的对策是否让皇帝满意,并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既然现在他病着,由我全权处分军国事。我若是犹豫顾忌,怕担责任,才是对他的不忠。

阿宙一直追着萧植打。萧的力量能还手,还不时有小胜。但他分身乏术,无法对付处于建康附近的势力。使我吃惊的是,我们才到洛阳,阿宙的军报已到,里面说沈谧势如破竹,已经用薛坚接应他的船渡过长江。

我亲笔写信给阿宙,上面有一句用朱笔圈出,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官先生的意思。我写了“无论如何,不惜代价,先除掉王绍。本宫令你与沈谧便宜行事”。

将在外,不由君,只能随他们去自由决策。沈谧好像是有股子狠劲的人物,我虽不喜他,但不能因人废将。是战是和,怎么战,怎么和,就看他们的下一步了。

御车才到洛阳,天寰由上官先生送入行宫休息。上官先生唯恐旅程伤了天寰,所以要与留在城内的神医子翼先生一起诊治。我孤身出外,面见众人。张季鹰老先生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画——激流中有人坐一艇子,往大山深处而去。还写有一行字:“上官先生,寄语吾外甥,此画甚好”。

他的外甥,不是古稀之人。虽然张先生乃一代高士,此画是好,但是并不能因地制宜。

我心里想着,却没有在留守大臣内找到七王。我问杜昭维:“七殿下呢?”

杜昭维面色尴尬,指了指西边的茅屋,“长安宗寺已将七王妃押解到洛阳,七王自觉有罪,所以自求和王妃一起被圈禁。现在,只等候皇上皇后发落。”

我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南北朝的夹缝里,南北男女,正如天寰所说——互认为异域之人。破冰虽然需要时日,但悲剧总不该在我眼皮下上演。我提起裙裾,不要人跟随,往茅屋走去。

我推开竹门,“七弟,七弟妹?我是大嫂,我回来啦。”

七王闻声而来。七王妃蓬头垢面,脸色萎黄。他们双双下跪在我的面前。

元旭宗恳求道:“皇后,臣弟有罪,自求降为庶民,永生圈禁。但王妃…她确不知晓其父背信弃义的阴谋。求皇后饶她一命。臣弟考虑再三,夫妻同患难,不愿和她离绝。”

王萤珠泪双垂,半晌才拉着我的下摆,“皇后,我…您给七王另择良配吧。我与父兄同罪,对于任何发落都无怨尤。”

我拉他们两个起来,问:“七弟,你心里能有别的姑娘吗?七弟妹,你会为你父报仇吗?”

他们摇头。我笑了一声,“弟妹你让我另外给你夫君择偶,那也要看当夫君的愿意不愿意。譬如我…”我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我要给皇上再纳妃,但皇上不乐意,也是枉然。至于处罚,王萤本乃南朝姑娘,既然事先没有与父合谋,有什么大罪?北朝有连坐法,但七王乃皇上爱弟,王妃又是出了名的贤德。要是皇上连坐你们,这家还成家,国还成国吗?”

我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宽免你们的罪过。不过…”我话锋一转,“七王你待罪之身,如今不要参议军政。王妃你也要隐居一段日子,暂不要抛头露面。”

他们都是明白人,一点便通。不被拆散,便是喜出望外,哪能不奉命行事?

天寰在洛阳又卧病数日。他错过的这几日,便是史上精彩的数章。阿宙在山东与萧植互设奇阵,龙争虎斗。虽然我不能亲眼目睹,但我明白萧植非等闲之辈,老当益壮。而阿宙了得,初生牛犊不怕虎。要帝王业,家邦宁,何止这千百场龙虎战?虽然阿宙不能渡江,但数战扬威,可雪前耻。建康城内,更是一场好戏。沈谧雨夜带着数百勇士突击建康外大营,将不可一世的琅琊王绍斩首,除掉了我们的心头大患。虽然王氏残军在此后死守建康,但两湖、徽州稳落在薛坚将军的手中。

南朝军民如我所料,虽然没朝廷统帅,但各地民兵纷纷自发战斗,抵御北军。薛坚虽然强力,但有了王绍分裂联军,他以不到十万人马,在如此蜿蜒曲折的长江沿线,逐渐显出力不从心。

天寰在床上躺着时,我在他身边慢慢诉说。我故意隐瞒了一些,他也几乎没有回答,但眼神认真,显然听进去了。我本不想他分心,但他在病中,若不能得知战况,更会心焦。

我想要求和,又不失去来年进攻的有利地势。数年后,我们能更稳妥、更充分地取下江南。但形势微妙,北军似占有上风。我先求和,会被看成保守,错失良机。南朝不是傻瓜,他们不会不知道我的缓兵之计,所以未必接受求和。事关重大,我不敢贸然。

这一日,天寰竟然能坐起来了。我从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居住的帐篷回来,便见他一个人静静地靠着隐囊歪着。百年立在边上给皇帝梳头擦脸,见了我,欠身退出。

夏日里最后的晴光洒在天寰的脸上,他的皮肤因为病中不晒太阳,呈现出空灵的白皙。他的眼睛稍微凹陷下去,鼻子更显挺秀。他只瞥了我一眼,足以令人自惭形秽。

“光华。”他叫我。

我答应着走到床边,帮他绾起发髻,用玉簪别好。他对我笑,酒窝倒是变深了,眸子波光潋滟,荡人神魄。大病初愈,他似乎是一个与世无争,与兵火无涉的画中人。

他精神好多了。我们总那么四目相对,怪不好意思的。我几乎忘了要说什么。他忽然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我顺势就挨到他的身旁。天寰说:“让我看看你。”

我温存地抱住他的腰,闭起眼睛,仰头给他看。他说:“睁开眼睛啊,让我好好看看。”

我睁开眼睛,鼻子发酸,觉得这些日子全是委屈、疲倦、烦。还是此刻,比什么都好。

他的手指抚着我的鼻尖,“辛苦你了。”

“我什么苦都能受,只要不失去你。”

“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去地府,阎王就要换人了,他不会让我去的。”他笑盈盈地调侃,话音格外好听。

我还没有回答,上官先生匆匆来了。他见我们相依偎,不禁后退回避,但他大概想起自己为何事而来,只能垂首站立。天寰松开了我,面上坦白无邪。我要站起来,他又拉住我,让我与他并肩坐在床头。不问政事那么多天,他居然能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投入纷繁的国务中去。军国大事,是他本能的一部分。他对上官先生道:“唔,南朝那边有何不妙吗?”

上官先生掂量着军报,大约在衡量是不是该让才恢复的天寰知道。我对他点点头。

天寰笑了一声,“凤兮凤兮,经历那么多,我还怕晴天霹雳?”

上官先生一言不发,把军报递给天寰。我跟在边上才看一眼,不禁失声。

天寰手指一抖,他抓住军报,又瞅了一遍,才把军报放到我手上。

天寰仰面躺下,没有说一句话。我一阵心疼。

现在本不是好时光,这个消息倒算是阴天炸雷。在九江的北军将士泣告朝廷:大将军薛坚因夏季连续作战,英年病死于大营内。之前他退出建康,就是因为染疾,但薛将军不许走漏消息。将星陨落,今年当真不吉,天不助我军。

天寰长叹一声,幽幽地道:“薛坚啊薛坚…现在就死,你对朕言而无信,实乃你的不忠。”

他的眼角涌出一滴泪,语调凄切,黯然神伤。薛坚是天寰最信赖的大将,失去了他,好比折断了天寰的数根手指,怎能不痛彻肺腑?我劝慰道:“天寰…”

天寰看着我和上官先生,恢复了镇静,说:“罢了。你们不是想息兵吗?这是你们的天赐良机。王绍有变,我想过,因为蓝羽军的经历和那幅仕女图,我始终看轻此人。但我没有料到他不顾利害,不等时机成熟就动手。当初我并不赞成七弟和王氏联姻,原因就在于我无法太信任他。不过,若王绍这次不反,一旦我统一天下后,就准备暗中赐死他,而后给他风光的葬礼,保持他家族第一流的地位。尔虞我诈,不能说他有什么对不起我。光华既然赦免七王妃,我不反对。但七弟不选择和此女离绝,他与七弟妇必须由王府官随时监视,不得随意出入宫廷。化干戈为玉帛,有那么容易?仇恨是难以消除的。我不愿看到有杀父之仇的妇人在我的妻儿左右。此事已定,不准再议。”

他说到这里,有些累了,只得停下,目光如冰山融雪,清澈寒冷。

“师兄这话说得不对。谁是我们?”上官先生说,“不是我们要求和,事到如今,不得不停战。若不惜屠戮百万妇孺,荒芜千里农田,不惜士卒虎将前仆后继,不惜北国用尽国库。那今年我们是还能坚持斗下去的。但师兄所要的,并不是如此强扭的瓜,而该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统一。秦始皇不可谓不强,但秦国之兴亡,师兄当引以为戒。王绍反,因为他知道了师兄兔死狗烹的算计。薛坚死在他的忠,因为他知道师兄的一贯作风,不愿违背圣意…”

“先生…”我打断上官先生的话。先生说的是事实,但天寰正痛心之时,我不忍心。

上官先生摇头,口气缓和了,“师兄,我言辞直率激烈,请别怪我。我先告退。”

上官先生径直而去。我摸了摸天寰的额头。天寰注视他的背影。

“天寰,我和你,才是我们啊。我求和,可有一分私心?你知道我没有。薛坚猝死,没有可代替他的人。当务之急是拉短战线,保有从四川到湖北的土地。只要君宙再逼紧萧植一些,我保证他们会来求和的。我们顺水推舟,先休养数年也不迟。我们并没有白白失去。”

天寰盯着我,“我没有责怪你们,方才只是至亲至交之间的实话。我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我是皇帝,我有主责。薛坚之死,让我的既定战术破局…”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低声说,“我不是万能的,我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我陪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预备授命薛坚的副将代他职务,只是那个人未必能独胜大任。其实以目前的局势,还有一个人选…可我不敢用…”

天寰薄唇一扬,冷笑道:“沈谧?”

我点头。天寰合上眼,手指轻抚被褥,说:“光华听好了,既然天下的博弈还有数年才见分晓,我就一定要康复。在回长安之前,我会专心养病。关于代替薛坚的人选,若三日之内,五弟写信来推荐沈谧担任这个职务,你就把信退还给他,直接下令让薛坚副将代司其职。等战争结束沈谧回到长安,我会立刻借机杀掉他。若三日之内,阿宙没有推荐他,那么你就任命沈谧代替薛坚,以他是文人为由,授权薛坚副将节制他。等我到长安,再派人去监视。”

我很快领悟了皇帝的旨意。阿宙如果飞快推荐沈谧,那么他确实有借机坐大的嫌疑。但因此杀掉沈谧,难免兄弟不和。七王暂时禁锢,五王再有隙…唉,天下的事,何其难也。

我等待天寰睡熟,悄然退出。上官先生正立在蔷薇花下,抱着袖子对我道:“适才得知,五王又大胜一场,萧植军被推到长江北岸。如果我猜得不错,数日之内,南朝使者将来洛阳求和。因为谢家与你的关系,他们大概会派谢弘光来…关于薛坚的继任人,他怎么交代?”

“沈谧如何呢?”我问。

上官先生重复着“沈谧”二字,“五王已经快成了当世的霍去病。用他的手下沈谧控制两湖和四川,乃锦上添花。只不过,从此就成了大家的心病。可现在不用沈,还真是没有人。”

“那么就用他,心病不是不能化解的。沈谧有才,又建新功,不用他,不仅可能丧失土地,而且会显出北朝内的猜忌。萧植和梅树生的合作,就毁在猜忌上。古云:用人不疑。最近几天,前方的来信你一个人过目就可以。我即刻下旨用沈谧和薛坚副将共同领军。”

我转身要离开,上官先生叫:“夏初。”

蔷薇的花影罩在他的面容上,让人看不清。他问:“你就不怕背负恶名?”

我肩膀一耸。头顶碧空如洗,我心坦荡。我轻蔑地一笑,“先生,人生在世,不能为了‘名’活。只要我觉得值得,我什么都愿意做。文烈皇后美名绝代,章德皇后恶名万年,她们俩到底谁开心一点儿呢?我不学任何一个榜样。天寰独一无二,我也要配得上他。”

上官先生没有告诉我阿宙的来信说了什么,天寰也没有再问我。我按天寰的办法,任命了沈谧。他不辱使命。因为他的能力,阿宙的功勋,南朝使者在秋天伊始的时候来了,正是谢弘光。

北朝不想再打,南朝无法再打。为了求和而来,正中我的下怀。点破一层纸,双方达成了和议。北帝得到南朝赔偿的一大笔军费,阿宙驻军山东,沈谧驻军湘州,而南朝也得以保留了他们大部分的领土,收回所有的战俘。天寰基本没有参与商议求和的细节,他好像打定主意保重龙体,经常手拿一卷经史细细翻看。

回长安的途中,我处理完琐事,他正在看《论语》。我哑然失笑,“皇上如此渊博,怎么去看启蒙之《论语》?”

他笑了,“我以前看过、背过,但总觉得漏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秋风起,想长安的宫中月花、桂香随风飘荡,该是多么美好。还有那最可贵的——我的儿子。

这次回到太极宫,总觉得宛若梦里。我冲入殿堂,谢夫人把太一放到我的怀里。孩子瘦了些,大大的黑眼睛瞪着我。我端详他,“我是谁?太一,你不认得我了。”

“家家,家家。”太一忽然说。他搂住我的脖颈,不哭也不笑,就那么用带着清香的光脸蛋蹭我的肩膀。我心里酸楚,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懂得离愁了。

天寰走过来,把他抱了过去。太一这回声音震天:“爹爹!抱抱,抱抱。”

天寰对我一笑,柔声对太一道:“我不是正在抱着你吗?”他抱着孩子,举到头上,慢慢地摇晃。太一咯咯笑起来。

谢夫人擦着眼泪,对我道:“崔小姐在帝后入宫之前就返回私邸了。皇子因为她走哭鼻子了。崔小姐也哭,舍不得这孩子。但她说大臣之女,世受皇恩,不能冒功,所以早早回去了。”

我嗟叹良久。谢夫人又偷偷告诉我:“如雅这几个月常来宫内,同崔小姐倒也合得来了。他二人虽然不论婚嫁,但我看是有戏…”她喜上眉梢。

我说:“那可好了。话说此次洛阳和议,是谢家弘光来定的。”

“我知道。关于和议,城里议论纷纷,不提也罢…”

我没有追问,直到数日之后,天寰亲自到薛坚家吊祭之时,我才召见谢如雅问清楚了。

天寰回宫后,我照旧不动声色,他也沉浸于对薛坚的追忆里,说了许多往事给我听。

“…他本来是我打算自己百年之后,留给后继之人用的。”他说到这里,我也感到遗憾。我趁机便说:“关于你的那份诏书,我极明白。即使你垂危的那个夜晚,我也从不曾想称帝。不过,我劝降梅树生的时候,用了我称帝的话,来迷惑他的心智。在此向你告罪。”

他拉着我的手,低头吻了一次。天寰道:“从此我再也不提、不想你称帝的事了。对我来说,那道槛儿,算是跨过了。虽然这次大战损失了那么多…但也有许多收获。我,你,都在改变…”

他话还未完,百年传道:“万岁,崔大人到偏殿觐见。”

天寰抚摸我的鬓发,“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

他步伐优美绝伦,只是这一次病后,宛若浮云。

我抄写佛经,预备送给寺院为亡灵超度,写着写着却想到谢如雅告诉我的情况:虽然和平了,但这次战争让百姓怨声载道。北朝各级官员,有不少人把矛头指向我。说是皇后偏袒南朝,贻误大好机会。又趁皇帝重病期间一意孤行,给南朝媾和的绣球。他们担心我从此会走向共治北朝的道路,害怕我用艳容颜来窃取元氏权柄。

我早就知道如此。虽然事实存在,但我不可能让每个人去了解事实,那才叫不近人情。如果我是北朝远离战场的一员,对于付出重大代价的一次休战也会滋生不满。我思索间,见方才给皇帝奉茶的惠童站在我背后,脸涨红了,我问:“你听到什么?”

他靠近我诉说。我一愣,“…皇上他要发罪己诏?”

天寰说过,他不会让我们来承担责任。但他因此发罪己之诏。他是皇帝,足够勤勉。胜负乃兵家常事,战和更是权宜之计。他为何偏要发平生第一道罪己诏?为了给我平息物议?

天寰打算在中秋节发诏,而我不能听之任之。对这个人,一味地劝说并无用处。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一个月后,我主持完中秋宴席,便把我的一道奏表送给了尚书省。

我要求自降为昭仪,暂时移居到桂宫。我当然知道我这道奏表的效力,一石必定激起千层浪花。

降为昭仪,是我自愿的。他们总以为我是皇后,对自己的地位无比珍视。但那不过是名分,就像头上的花冠,华而不实。我在乎的,是我总是皇帝的妻子,他只有我一个女人。

北朝国法:非皇后不得居于正宫殿堂。我也不能违例。

群臣似乎被我的先发制人吓住了。他们对此不可理解。同情,理解,居然都向皇后涌来。我庆幸自己没有让天寰率先发罪己诏。我只对为此而不快的天寰道:“你的罪己诏,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