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挥手,宫婢们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沈谧吃惊,“皇后欲用私刑处置臣?”

“你知罪吗?”

“未知。”

我一声冷笑,“挑拨亲王和大将的关系,就是大罪!你为何不喜赵显?那时候,你看到六王和赵显吵嘴动手,就挑拨殿下,说赵显因为和六王有隙,才故意拖延营救,你以为我不知道?”

“臣不知道皇后所指。皇后,你可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但我要给他一个教训。谁容他在阿宙身边如此嚣张?

我正色道:“如果你还要挑拨皇帝和亲王的关系,你就罪该万死!”

他被刀背压得抬不起头,但只是笑了笑,“对如此指控,皇后又有何证据?自古法治不法,赵显将军虽然曾为皇后亲卫,受到皇后的眷顾,但法不容情。扬州出事,他同时犯有渎职和大不敬之罪,就算有金牌,得以不死,也该解职囚禁。”

我叹息而笑,“以法治不法,而你在我眼里,是不详。法不能治不详,天自然会治的。沈谧,你当谨慎。你是名士出身,你舅舅张季鹰曾拖我给你一信,我一直存着,此刻给你,你虽然聪明,但未必能懂得其中的深意。有勇或有谋的人,世上太多了。假如你觉得可以自此修身治国天下,可以成为一代名士,说明你还不成熟。天降不详,指日可待。”

沈谧接了信,宫女们把刀拿开了,我说:“送客。”

我回到寝室,天寰正在翻看卷宗,却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而是列了数目的一大捧卷宗,好像是假钱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他握着笔,微笑着出神。

扬州之案,推倒了汝阳王赵显。婢女谋害皇后,从前是株连九族的罪行。而这次皇帝没有旨意,就无人敢提起。赵显的部下甄别后编入京城禁军和各地府兵。皇帝不许任何将领收编他们,而是直接统辖这些军人。我以皇后的私库,代表皇家给这些军人每人发了一笔款子,聊作安慰。士兵们本来久战而废,虽然失去了头领,但得到了实惠,激烈的情绪也渐渐被压制了。

我们带着赵显回长安,只在长乐宫内逗留一日。青山的黑影,在故宫无处不在。

赵显匍匐在龙左前,眼睛恢复了神采,虽狼狈,却不消沉。

“皇上,臣愿意听个宣判。有的事儿,臣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就不能想明白,下辈子再想。臣就是那么一个人,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对臣教训也是白操心,臣打仗过了瘾,郡王也当过了,所以死而无憾。”

我擦了擦眼睛,道:“免死金牌在,你不会死。而汝阳郡王的职务,皇家并不会削的。”

天寰举起了酒杯,杯中酒映双阙。对面的山岭,雨中春树万人家。他望着赵显,对我点头示意。他终于走到赵显身旁,说:“其实,朕已经替你想了很久了…有个归宿…”

我掩门退出,对赵显的安排,是我和天寰共同决定的。

阿宙立在池边。樱桃褪尽春归去,石榴花在他身后如火如荼,而他无动于衷。

“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赵显?”他问。

“你希望如何呢?阿宙,这次他要是被处死,你可是直接得利者。沈谧等人严刑逼供,你别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阿宙凤眼一挑。“我从未要他死。但你以为皇帝没有猜忌他?赵显走到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在四川,我就晓得他有一天会栽跟头。他平日说我的话,我何尝告诉了皇帝?这次,连神仙也不能帮他隐瞒了。为大将的,对皇家客气些。赏赐丰厚送你回乡。不客气,就找碴儿处死,还要史官写你狂妄。”他看着雨丝,“看着赵显的下场,奇怪了…我总觉得自己也不好受。这倒不是骗人。除了对你的感情,小虾,我发觉其他一切都在变,赵显之后,又轮到谁呢?”

“不管他怎么样,你只是你。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那个沈谧,记得你好像说过平天下后,送他回家隐居。为何现在他居然在你身边,以你代言人自居?”

“天下算平定了吗?一年之内,不起战争,我就立刻将沈谧送走。”阿宙神秘地一笑。

一年之内,便又要用兵?他是怎么知道的啊?

我气道:“没有他,你大不了仗?你对他好,他说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狱呢。”

阿宙笑道:“没有他,我不是不能打仗。大哥没有上官先生,不能打仗吗?我对沈谧,和大哥对上官先生差不多。”

“他不是上官先生。”

“嗯,是啊,除了上官先生自己,大概哪个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样子。”阿宙说,“上官先生早年还有活气,如今越来越像仙人了。”

斜风细雨中,一个僧侣走来,他步态矫健,对阿宙全然不见,只对我潇洒合十。

他就是赵显,皇帝为赵显考虑的结局,是叫他出家。对于阿宙,可谓意想不到。

阿宙沉默,伫立着目送赵显离去,并没有压倒长期对手的得意。

山中暮鼓,我想到了上官先生曾经爱说的一句古话,这几年来他再没有说过。

“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良弓该藏,不是烧毁,不是折断。阿宙的心里,能懂吗?

长乐宫的夜,是漫长的。聚也终须散。既然是帝后之路,总要走向高处的孤独。除了彼此需要相互慰藉,还能选择什么呢?红烛罗帐,春雨绵绵。

只有此时,皇帝可以毫无防备,皇后可以意乱情迷。

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律动,带来了温暖,这样的美,残酷而真实,就是不加掩饰的生命。

梦醒时分,长了钟鸣。雨过天晴,彩云飞过。

当人不再奢望的时候,奢侈会不期而至。紧接而来的夏天,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第十章凤归

五月五日端午节,重重珠帘布,尽是换了夏装的青葱人影。好一派清新致爽。

我让惠童把艾草人挂在门楣上。我不指望草人辟邪,只是点缀节日太平。谢夫人、圆荷在菖蒲花荫下包粽子。谢夫人的粽子小巧玲珑。我笑道:“到底是江南粽子,比江北粽子精致。”

谢夫人说:“我还记得江南的端午节,赛龙舟的时候,美男美女倾城而出。哪里是看龙舟,都是在看人呢。少女怀春,少男钟情,风流都跟戏文一般。长安的端午就不热闹。皇上不好奢,百姓不来事。偏偏皇上今日非但不休假,还要带着皇子皇弟去查看黄河水利…”

我往粽子上缚五彩丝绦。太一是孩子,但天寰已经有意让他旁观旁听朝政。

我将八只粽子用匣子装好,吩咐惠童:“让中使快马送到终南山上官先生的别业。”

太一的童音响起:“家家,我回来了。”

我猛地站起来,忽觉阳光刺眼,一阵头晕。我捂住胸口,谢夫人机敏,跟着扶住我。

我对她摇摇头,对太一张开手臂说:“今天这么早?”

太一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爹爹和五叔还在外面议事呢。我想你,就先回来。今天可是端午节。对了,在御车里爹爹跟我说,好多年前家家当新娘的时候,就跟他去过黄河岸边,是为了圆个龙凤的秘密。爹爹好卖关子,说要等我长大了,才会告诉我秘密是什么。”

龙凤的秘密?就是北朝祖宗的那个宝库。我想了想,“爹爹不是卖关子,那秘密必须要皇帝才可以知道。国家初建,国运日益昌盛,太一要帮着爹爹积累,可不能当败家子。”

太一乐呵呵地回答:“我晓得。”他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我,“我做的。奉献给家家当节礼。”

原来是一台微小的水车。我惊讶地说:“你做的?别是先生帮着你的吧?”

太一黑亮亮的眸子光彩四溢,“就是我自己做的。”他眉头一皱,“先生越发爱学仙问道了,我又不能阻止他。所以,我就想在先生变成上仙之前,多学点本事。将来万一他走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心思一动,“你想不想学仙?”

“不想。”太一坚定地说,“神仙要抛却红尘家人,我舍不得,做不到。神仙固然能遨游天地,但像我爹爹那般不做神仙也能掌握乾坤。”

我让人蒸粽子去,口中发苦,头晕不已,只是硬撑着。左等右等皇帝不来,我先让太一吃了粽子。他不肯动,“家家也吃点。”

我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太一脸色变了,“家家,你难受吗?”他丢下粽子,擦干手搀着我。我低声道:“今儿过节,我不舒服不宜声张。你陪我到帷幕里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我躺在帷帐里的长榻上。太一替我抹去汗珠,拿了把芭蕉扇,立在我身边扇着。

芭蕉扇影摇着,我渐生倦意。

上官先生撩开帷幕走了进来,他足下流云,宫内的凿井花纹瞬间消失,成了团团紫气。

“先生,你来了?我还让人送粽子给你。”我说。

他的脸庞就和青城山傍晚茅舍里我们邂逅时一般,美得不可思议。

他温柔地说:“你让我陪着你,别让你一个人。我陪了。现在时候到了,恕我不能再留。”

我拉住他的飘飘衣袂,恳求道:“太一还小,你答应教养他的。”

他微笑,如同夜樱。花瓣散落,他的身体化于无形。我猛地醒来。

太一双手托腮,跪在榻前,“家家,做梦了?”我松开他的袖子。正殿隐隐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太一悄悄告诉我:“爹爹和五叔来了。爹爹让我守着你,他们怕吵到你,所以把晚膳移到外殿去用。”

我起来。太一搬面铜镜,帮我理头发。他叹了口气,悻悻地说:“家家,怕是又要打仗了。”

“什么?”我放下梳子,“你听你爹和五叔说的?”

“他们没有对我说,但我从他们的话里猜出来的。五叔说江南去掉赵显后,有少数旧势力蠢蠢欲动,会联合浙西流寇起事。他自请抚镇江南。爹爹就说,等夏天过后再动手不迟。爹爹还说赵显之勇虽然可挡一时,但好比金银花茶,热性有血毒的人,只要几天不喝,隐患就会成疖。他偏要把这个隐在江南皮肤下的疖催熟成痛,然后一举割掉,从此就不能死灰复燃。”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阿宙渴望带兵到江南平乱,一展雄风。天寰呢,从来就是反反复复两头下棋,他明里暗里都有盘算。江南不收赋税,大批任用南人,是国家财政和吏治所不能长期宽容的。浙西流寇不灭,是因为有大族财力支持,才能得以存在。赵显出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江南头顶好比少了座大山。一小撮阴谋家,毕竟是不能用仁慈感化的。

我在扬州遇刺,虽然原因众多,但也说明朝廷的统治在那里还不稳固,因此天寰兄弟都有心思。

我拉着太一走出帷幕。夏风里,阿宙正在拊掌而笑。天寰注视弟弟,脸颊上挂着笑涡。

太一正要说话,我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到帷幕后,“我们不过去了,让你爹爹和五叔多说会话。你知道五叔是你爹爹养大的,小时候也在这儿长大。”

“嗯,知道。所以…五叔才当皇太弟?”太一问。

“他当皇太弟,实际上倒是帮了我们母子。爹爹只有你一个小孩儿,南征那会儿你更小。立了他,便断绝了闲言碎语,稳定了人心大局。大臣们再也不会因为家家才生了你一个,逼着爹爹再纳妾。你呢,因为不是皇储,所以能自由些、安全些。”我捏着太一头颈后的皮肉,“现在你慢慢地长大了…”我不说完。

太一道:“五叔疼我,送我玉飞龙。”

太一从春天开始,每日练习骑马。玉飞龙因为是他的专用,所以就在太极宫后给他搭了一个马厩。阿宙王府里专伺候玉飞龙的一个宦官也跟着进宫,到皇子名下管马。

天寰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早朝。太一有时也会跟着起床。等送走了父皇,他经常会去马厩给玉飞龙喂食。

听惠童说,玉飞龙对太一十分恭顺,太一有很多话也肯对马匹说。

我并不禁止太一这样做。皇子也是孩子,他可以亲力亲为,有所钟爱。

我小时候,就常常偷跑去逗弄父亲的老白马。

风铃一响,天寰迈步入内,“娘儿俩说什么悄悄话?”

“既知是悄悄话,皇上何必刨根问底?”我调侃道。天寰道:“脸儿黄黄的,病了?”

太一问:“五叔走了?”

“没有,正在门口看星星呢。你出去,我和家家就来。”

太一瞅着我们无声地一笑,去找他叔叔了。

天寰拉过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好久没有给你诊脉了。这几年你身子逐渐好起来…当年上官…”他住了嘴。

我问:“要是江南有乱,真派阿宙去啊?”

天寰“嘘”了一声,他把我按在榻上,自己蹲下,低头摸着我的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呼吸长短不均,问:“怎么,旧病复发了?”

阿宙和太一的笑声传进帘子。我的心一凉。

天寰摇头。他抬起脸,眼里闪着夏天的星波,“好像真是旧病复发啊。”

他傻笑了一会儿,跪着把头搁在我的大腿上,“夏初,想不到太一之后,我们还能有太二。也许有生之年,还会有太三、太四。这几年你的身体健壮了许多,再生孩子就不会太危险了。你愿意给我再生一个孩子吗?”

我从榻上滑下来,同他抱在一起。阿宙的、笑声朗朗,正同太一说着各种星星的名字。

天寰收了笑容,暗黑的眸子如湖面粼粼的波光,“先不要泄露,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大约要到明年早春才能出生。那时候,江南的局便彻底定了。”

阿宙在洛阳屯集有十万兵马。江南,可以让这支兵强马壮的队伍有用武之地。阿宙把这些人从洛阳转移到遥远的南方,恐怕还有消除皇帝疑虑的意思。自从皇帝借机收了赵显的人马后,各大将人人自危,擅自防闲。阿宙身为皇太弟,是沸水边最近的蚂蚁,当然不能自安。

我不愿再想那些复杂的事情。此刻的欢乐,是我们两人的。还能怀孕,令我喜出望外。

天寰和我一起走到廊下。太一指着天空,“那时就参,那就是商,据说是兄弟星。”

阿宙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对太一说:“星星都是一样的。谁能说清楚哪颗近些,哪颗远些?参商不过是文酸的杜撰。”

天寰仰望苍穹,好像那只是一面镜子。我把手放在腹部,我不希望阿宙和天寰成为参商,也不希望太一和弟弟有参商之时。让我生个宝玥般贴心的女孩儿吧。人们说女儿才得父亲的真传。她会有雪色的皮肤,水样的眸子,浅浅的梨涡…让她能描画丹青,能嫁到宫外快意山水。

国家有皇太弟,而中宫在第一皇子后再次有喜,对于朝局来说,并非大好消息。因此我忍着辛苦,减少露面。除了几个左右的亲近人,消息密不透风,连太一都被蒙在鼓里。

八月末,南朝旧家顾氏、何氏、袁氏等三家并浙西农民,联络受赵显案被免官降职的五个朝廷官员,在杭州、越州、福州起兵。檄文送到时,天寰和我在文德殿接见新一批修文殿学士。

当年为我编著书籍的年轻人,逐渐步入中年,担任要职。他们的位置,被各地通过科举和推荐的人才所代替。皇帝特许修文殿学士们从北门入禁中。修文殿的学士会受到皇后的庇护,已是公开的秘密。

我读了檄文,道:“三家旧贵,不知变通,遇到新朝,就难免失意。而五位官员,纯因为失职怨愤。身为须眉,为了自己的富贵爵禄而胁迫当地军民反抗,不是太残忍了吗?”

天寰悠然对那些青年道:“国家已名正言顺,他们与国家战斗,不符人心。皇弟南下,乌合之众不过三个月便会瓦解。然而,这檄文之慷慨流畅,令人欣赏。可惜这样的人才,不到朕的朝廷来参加科举。你们要记住这个人,将来只要有可能,朝廷不会杀他。”

第二天,天寰驾临未央宫,号令在洛阳巡视的皇太弟即刻南下。大运河的存在,让进军十分快速。皇帝还拉出了那痴呆的孩子炎全,驳斥留言,说明南朝废帝活得很健康。

我以皇后和故国主人的名义,隔帘参与朝会,发明文号召江南军民不要盲从。

忙碌半日,天寰去户部过问军费,我回到太极宫。雨脚歇处,上官先生侯在海棠花旁。我觉得每次见他都很珍贵。我拉着他的袖子笑道:“先生今日下凡?”

他说:“为了江南叛乱而来。他们不成大事。但孙照帮你所藏妙瑾公主,恐怕会被乱者利用,以她名义造反。夏初,你真不准备向皇帝公开妙瑾的去处?”

“这是我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他。假妙瑾平乱之后,一定会被杀,我救不了。但真妙瑾好多年前就隐姓埋名,在敦煌郡安家。我每年都派人去观察她,她长大后专心慈善,救济孤儿,毫不关心政事。如果只是因为她是曾经的妙瑾公主就该死,那么皇帝和我都没有颜面。”

上官先生笑了,他停了半天,道:“你说得对,我本不该问,我小时候亲眼看到父亲被政敌暗杀,尸身躺在庭院花丛,血流满地,情景终生难忘。可皇家之内,互相残杀层出不穷。对于浙江的用兵,我有点儿失望。那群人早有反迹,师兄在江南也有人为他提供各种情报。可防患于未然,师兄养痛,自有他的目的。他要是转移在洛阳的兵马,要再试探他的弟弟。但天下一统,皇帝如此殃及池鱼…记得当年在四川,我对你说北帝什么吗?唉…”他笑叹一声,“没想到师兄就是他,于是就花去了我们的十年。”

我们的十年,大家都老了十岁。有些记忆,只是我和他的。

我记得那年在青城山的茅屋,他对我纵论天下力量,给了北帝“形式乖张,手段残酷”八字。那时候他是隐逸少年,而我是懵懂少女,传说中的北帝,兀自在金色阴影里。

他慢慢地说:“斗转星移,十年已过去了。我的所学都写在册子里,放在太一的书房内。有了书,孩子留我无用。我的祖宅,还有些亲戚住着。终南山的上官别业,我捐献给你建立皇家书院。我曾经说过,太学以外,全国应多设书院。为了纪念师傅元石先生,请把它命名为‘元石书院’罢。”

我不语,摸了摸宽大裙子下隆起的肚子。

我脱口而出一个疑问:“当年我生太一后,先生给我吃的香气药丸是什么?”

他目光清澈,并不回答,俯身凑近我,蓦然拉起我的手腕。

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暖意从他的身上传递到我的手上。

“夏初…”他喉咙哑了,“夏初啊夏初。”他好像是怜悯我,又好像只是感慨沧桑。

“是的,我又怀孕了。”我简明扼要地说。我最不想瞒先生。

我又说:“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我想让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他点点头,放开我的手,侧过脸去,“我会去杭州一次。等明春,孩子该出生了,我会想好一个名字的。我答应陪你活十年,因为这新的生命,我会再等一段日子。请你们原谅我的逗留…”

他说什么请我原谅,明明是我想拖住他,但他要那么说…我心里一堵,“先生为何要去杭州?”

“凤兮凤兮,为何去杭州?”天寰在远处出现。

上官先生道:“这次战役,叛军最后肯定会用杭州城作为末期的防线。我曾经去过江南,爱杭州之美,清艳秀出,天然绝俗。画船载入孤山,半湖春色,乃梦中的家。我不能眼看杭州变成废墟。君宙好战,沈谧好斗,我不去,杭州会成死城。而我一个人一匹马就能进入杭州城。”

天寰皱眉,“我宁愿失去杭州,也不愿失去你。”

我正要劝说上官先生,他说:“战争才开始,阴谋并不成形,杭州叛乱的将士心不定,才可能听我劝说。如果战斗开始,大军到达杭州城,他们一定死守城门抵抗。我一个人去,叛军总不见得大惊小怪地派支军队来对付我。若只派将领来,我就能利用他。我从无官职,倒是有名声…他们不会杀我。不让我去,我也会去。我不是为了你的皇朝,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梦。”

他说完便离开。第二日,他果然动身去了杭州。接下来的秋日里,杭州城被他一个人劝动,守城将士杀死长官,叛军迅速瓦解。而阿宙率军一直攻击到海上,火烧连营,连克福州、越州。

朝廷在冬季开始的时候平息叛乱。皇帝此时才对外公布中宫待产的消息,于是祝贺表堆满太极宫。上官先生一直滞留在苏杭。天寰命阿宙分十万兵在江南各大州府,准他带其余三万兵到洛阳。新年之前,天寰寄御诗给洛阳阿宙,以表思念之情。阿宙不得不凑请入朝。

我身子日益沉重,胎儿常常在里面动。看来这小胎儿脾气比太一暴多了,日夜都不老实。和上次一样,神医子翼先生、女医卞夫人都被安置入宫。

元日,天寰第一次带着太一参加百僚朝贺会。

那孩子端丽仪表,优雅举止,慈和态度,瞬间传遍长安。

有一种人,具有磁石般的魔力。只要认识他,便会喜欢他、惦记他。太一,便具有这样的天赋。

长安的爆竹声里,雪花飘落。阿宙、上官先生都是今日到京,而我还未见到他们。

谢夫人做了两件新袍子送给太一、迦叶贺岁。迦叶一眼就抢了红衣,捏着拳头说:“大红最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