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霍家嫡长子,霍珩。

晏祖父与霍珩之父,年龄虽略有相差,但私交甚笃,数年前,酒至酣时,二人大笑为膝下儿孙定下婚盟。

因当时孩子们都还小,故未曾广而告之,未曾走六礼,但两人却当场交换了信物。

这婚约就算成了。

就算是天子,也总不好君夺臣妻吧?

“谁?”晏庆还真没听说过此事:“霍珩?冀州霍家?”

他笑道:“不妨事,那霍家小儿刚丧父,正忙着接掌冀州军马,想必没有异议的。”

霍珩这哑巴亏吃定了。

他父亲战死于围剿蓝田起义军的最后一役,和晏祖父二人,一同魂断洛水之侧。

霍家境况也很艰难,霍父一辈兄弟三个,全部没有回来,下一辈的子侄也死伤大半。

当家人换成了年不过十七的霍珩,好在他虽年少,但进入军中历练亦有四五年之久,能单独领兵,有忠心家臣家将辅助,估计能趟过这个难关。

不过吧,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晏庆根本不当一回事。

“兄长应当有所决断。”太原,女儿,只能选一个了。

到了此刻,晏庆胸有成竹,气定神闲。

“你,你……”

太原之危暂解,晏珣无论如何也不能毁之,但要他割舍爱女,也是万万不能:“我,我……”

“父亲!!”

正当二人僵持,却听见 “哐当” 一声巨响,书房大门被人踹开,一个鸭公嗓怒喝:“我阿姐不去洛阳!”

晏辞旋风一般卷进来:“她不当这甚劳子皇后!叔父若要去,自去即可,不必知会我等!!”

他与胞姐同母而出,年龄相差不大,姐弟一同长大,感情至深。如今要牺牲他阿姐,远赴洛阳,嫁予那个未央宫怀帝,那等于割他的肉。

晏辞横眉冷对晏庆。他自幼习武,身量较同龄结实高挑很多,但到底没长成,比之高大魁梧的晏庆还是矮了不止一头。

但他不惧,瞪大眼睛怒视对方,咬牙切齿,恨不得寝其皮吃其肉。

晏庆冷哼一声:“黄口小儿,焉敢妄言?!”

片刻之前,他就察觉这小子猫在外书房外偷听了。要不是有时运,这小子大概安生不了多久,居然还敢胡言乱语?!

他懒得回答,干脆看向反弹后重新阖上的书房大门,提高声音:“不若,我等听听贤侄女有何话说?”

就这会子功夫,晏庆又听见外面有一阵细碎轻盈但急促的脚步声逼近,明显是个女子。敢随意出入晏珣外书房的女子,不做第二人想。

晏庆挑眉,就他记忆中寥寥的印象,他这侄女不是个笨的。

“阿姐?”

晏辞习武耳力也非常好,他也听见了,就在父子二人抬眼的功夫,外书房大门“咿呀”一声响后,再次被人推开。

进门的是个约摸十四五年纪的少女,一身素麻裙裾,仅一支乌木簪束发,她鸦发翠眉,雪肤绛唇,容貌昳丽,虽年少,但已难掩国色。

来人正是晏蓉。

她十分平静地说:“父亲,我愿远嫁洛阳。”

第3章 四年前(下)

晏珣倒退一步,面上露出痛苦之色,聪敏如他,如何不知道女儿为何做出如此选择。

晏辞其实也不笨,他就是年纪小了些,涉及最亲近的胞姐,激动之下才难掩情绪。

“阿姐!”

小少年脸涨得通红,紧攒双拳。他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要是自己再能干一些,长大一些,此刻就能护住姐姐,将面甜心苦的晏庆打出去。

可惜他脚下刚一动,便对上晏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晏蓉眼神很清澈,带着关切安抚,偏偏却有千斤重,沉甸甸压得他一动不能在动。

“阿辞,稍安勿躁。”

晏蓉用眼神安抚了父弟。她很冷静,晏庆所做的一切,全为自己的私利。对方还是在觊觎太原,只不过现在不是吞并好时机。这人是敌非友,且将来还会是强敌。

以上种种,晏蓉都一清二楚。

只是那又如何?

形势比人强。

晏庆今日前来,显然是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不答应她家绝对没好果子吃。

晏蓉不是圣母,但她却万分珍爱自己的亲人,一如他们珍爱自己。

她愿意付出生命保护他们。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失去晏家及太原军的庇护,一个闻名遐迩的绝色美人,绝对落不到好的。

不管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人,乃至太原上下几十万军民,顺势而上,能屈能伸,方是上上策。

太原,晏家,还有她的弟弟晏辞,缺的恰是几年时间。

晏蓉心绪清明,不过举步进门这须臾,就想通一切,她侧身向晏庆微福:“阿蓉鲁钝,日后劳叔父费心。”

晏蓉两世为人,早过了不平则鸣的冲动时期,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她也不摆不甘不愿的姿态,话语听着十分诚恳。

乱世将起,日后变幻莫测,今朝的暂且低头忍让,并不代表什么。

晏庆十分满意:“好,好好!”

没想到啊!这一大家子,最知情识趣的居然是他才十四岁的族侄女。知情识趣非常好,哪怕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她也不会干拖后腿的蠢事。

彼时,晏庆是这么想的,因为他自认自己完全能钳制晏蓉。

大笑过后,勉励几句,他一撩宽袖满意而归。

晏庆是称心如意了,他给晏家外书房留下的却是一片闷沉沉的死寂。

“阿蓉。”

晏珣原就比常人少了几分血色的面庞更苍白了,他清瘦的身躯微晃了晃:“阿蓉,为父有负于你!”

一双儿女的诞生,为这个家增添无数欢乐希望,晏珣对孩子最大的展望,就是儿子学好本领,承继父祖基业。他身体不争气,只能寄托儿子了。

至于玉雪可爱的女儿,他无甚要求,只希望她健康成长,待日后寻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平安顺遂一生。

仅此而已。

奈何世道不太平,这平凡简单的愿望,竟然从一开始就不能实现。

晏珣一时泪流满面。

“阿爹,你说的是甚么话?”

晏蓉赶紧搀扶父亲坐下,又让弟弟快快端茶来。她父亲胎里带出的弱症,养了很多年,如今仅略逊于常人,不过他并不能劳累太过或频繁大喜大悲,否则容易引发旧疾。

祖父去世以来,晏珣就够累的了,又伤心悲恸,万不能再雪上加霜。

“阿爹!难不成我不是晏家人?怎地我不能为家里出一份力气?”

晏蓉一边说,一边接过弟弟端来的热茶,晏辞也吓得脸色发白,一时也顾不上其他,只紧盯着父亲。

“长则十年八年,短则三五载,我就能回来了,权当是出门远游了一趟。阿爹,你说是也不是?”

晏蓉这话,还真不是安慰她父亲的。

在她看来,这大齐朝一时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了。且晏庆往洛阳去一趟,又将引发朝廷一番剧烈的争权夺利,会快速加快这一进程。

她也不是去当木头人的,身入洛阳肯定会为自己打算。届时大齐朝若垮了,她即可趁机离开洛阳,回归太原。

此事大有可为。

牺牲一次婚姻,用几年时间,换取太原同等蛰伏之机,到那时晏辞长大了,彻底接掌太原军,又是另一番光景。

“阿爹,晏家在,太原军在,女儿才在。你可得放宽心,养好身体,届时为女儿接风洗尘。”

“好,好,阿爹等你回来!”

不得不说,晏蓉的话有理有据,俱是实情,晏珣左思右想,这确实最好的计策。

父女抱头痛哭过后,他虽万分自责,心痛难忍,也不得不强自按捺,以免让儿女忧心。

晏珣像小时候那样,伸出大手摩挲着女儿发顶:“你祖父留下的白翎卫,此后皆随伺你左右,万望护我儿平安归来。”

晏祖父有一支亲卫队,白翎卫,忠心耿耿英勇善战,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晏珣都给了女儿。

“嗯。”

晏蓉没有拒绝,手里有人,心里不慌,要在混乱中离开洛阳,想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主动涉险,但也十分珍爱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晏珣即使恢复平静,亦难掩心情沉重,这个晏蓉也没办法,劝慰好了父亲,她转身安抚弟弟。

“阿辞,届时,你领兵把阿姐接回家可好?”

“好!”

晏辞红了眼圈,这个倔强的小少年自打懂事起,就甚少掉泪,如今抹了一把眼睛,他发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晏辞起誓,日后定当严于律己,自强不息,再不让阿姐受今日之危辱!”

“不急,我们至少还有几年时间。”

晏蓉不怕胞弟不努力,只怕他过分拼命,不过是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的年龄,就得挑上一家一城乃至一郡的重担。

她心疼得很,抚了抚晏辞仍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你答应阿姐,可不能把自己逼得太紧。”

晏辞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用力一点头,“嗯!”

晏蓉长舒了一口气,说实话她比之前放松。利刃悬于一家人的头顶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比之早先的惶惶,眼下已有了方向和出路,确实让人踏实不少。

再迫不得已,已是有期限的,抓紧机会就能回来了。

至于洛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总有解决的法子。

晏蓉拍怕小弟的肩膀:“阿辞,去给阿姐研磨。”

晏辞目露疑惑。

“我给冀州霍家写一封信。”

写给谁?

她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夫。

祖父给定的婚事,自然是千挑万选的。晏蓉到此间已十数年,早接受了现实,曾今她也以为自己会像一个寻常世家贵女那般,遵从长辈之命嫁人生子。

只可惜,她与霍大郎君终究有缘无分。

毁了婚约,非她所愿,自然要将其中缘由稍稍陈述,以免替人背了黑锅,落得个贪慕虚荣的骂名。

晏珣打起精神:“是该如此,阿辞,铺纸。”

他挽起袖子,亲自写了一封言辞隐晦,但清楚明白,且深表迫不得已及歉意的书信。

父亲写父亲的,晏蓉写自己的,晏珣这封是写给霍家,而她这封则是写给霍珩本人的。

不显生疏也不过分亲近,诚恳地表示了歉意,晏蓉搁下笔,扬声唤人召乳母进来,让乳母去她房中,将定婚信物取来。

定婚信物是一方极品羊脂玉玉佩,其上是纹样是霍家家徽。

这是霍家代代相传的信物,既然晏蓉无缘为霍家妇,此物当原样归还。

两封信及一个玉佩,放进一个填漆小匣中,当天就出了晋阳,由使者送往冀州。

第4章 四年后

“阿姐!你等着我!”等我领兵把你接回家!

与父母洒泪挥别后,小少年骑着他那匹半大的乌骓马,紧紧跟随送嫁队伍数十里。

“阿辞,快回去吧!”

“阿姐!”

……

往事如幻影,一幕幕飞掠而过,晏蓉呼吸略急促,须臾,她猛地张开双目。

眼前一片昏暗,隐约可见厚重的镂花帷帐,身下沁凉,是两指宽的薄玉片编制而成的睡席。

现在是夜半,她正在躺在带托角牙子的宽大床上,片刻前仍在睡梦中。

晏蓉微微侧头,透过帷帐的缝隙往外看出去。宫室一角立着错银铜牛灯,柔和的昏黄灯光投射在室内,鎏金博山炉蒸腾起袅袅香雾。

这里是洛阳皇城,长秋宫,皇后所居之寝殿。

晏蓉难得有些怔忪,时间将离愁按捺下去,洛阳的生活也并不平静,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做过这个梦了。

大约因为昨日是弟弟的生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是啊,一眨眼四年过去了。

晏蓉离家已将近四年,一梦惊醒过后,她思潮起伏无法再次入睡,将家人的音容笑貌再细细回忆了一遍,天已经蒙蒙亮了,她干脆把薄被一撩,坐了起身。

“婢子等叩见殿下。”

听得凤榻上有声响,一直垂手恭立的宫人立即撩起帷帐,室内宫灯尽数燃起,青衣宫娥手捧盥洗用具鱼贯而入,拜伏一地。

“起罢。”

晏蓉挥手叫起。四年时间,足够她将长秋宫彻底掌控,能入殿贴身侍候者,皆是从太原陪嫁而来的心腹,足足跟随她十多年了。

自己人面前,无需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皇后架子,自可轻松随意。

“女郎,这才刚入夏,早晚还有些凉呢。”

说话的,是领头一个酱紫衫裙中年妇人,她是晏蓉的乳母申媪,打小主子呱呱落地起她就伺候在侧,说句僭越的,视若亲女也不为过。

她一见只穿一件薄稠单寝坐着的晏蓉,便露出紧张之色,忙吩咐宫婢将熏笼上正熏着的薄斗篷取来,为小主子披上。

晏蓉很无奈,她其实一点不冷,不过她也不想招乳母唠叨,只好说:“阿媪,马上就更衣了。”

申媪不听她的,安抚两句,盯着宫娥侍候主子梳洗。

梳洗完毕,捧着铜盘巾子的宫娥无声退下,另一拨宫娥上前,手里捧着熨烫平整无一丝皱褶的衣裳。

衣裳有三套,一套大红,一套深蓝,一套深黑缀红,款式一水儿广袖深衣。

晏蓉漫不经心扫了眼,随意点了那套深黑缀红的,乳母并宫婢簇拥着她站起,在漆绘龙凤纹的木质屏风前更换上那套繁复的皇后规制深衣。

曾经的晏蓉,喜欢色彩或明快或清雅的衣裳。襦裙,曲裾,褙衣,留仙裙等等,皆为她所钟爱也。

自从入了洛阳,她便失去琢磨衣饰的兴致,加之又添了皇后这重身份,她日常穿着,便换上了深蓝玄黑或大红这类庄严厚重的颜色。

更换好了衣裳,晏蓉跪坐在妆台前,闭目让宫娥替她梳妆挽发。

从娘家带来的心腹,没有不知道她的心意的,因此也不花哨,麻利将晏蓉一头柔软如绸的乌发挽了个飞仙髻,又画了淡妆配了钗环。

晏蓉睁眼,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镜子倒映出一个人影,不清晰,但也不模糊。

云鬓高挽,雪肤玉颜,黛眉轻扫,绛唇略点。陌生而熟悉,少了四年前的稚气,她眉眼已完全长开。

晏蓉美极,即使是厚重深衣依然驾驭得十分好,大气优雅,风韵满满。

她微挑秀眉瞥向铜镜,镜中的美人亦淡淡回视她,晏蓉并未多看,扫了眼发现并无纰漏,便收回视线。

“摆朝食。”

朝食,即是早膳。大齐人一天两餐,晏蓉入乡多年,早随了俗。

她早膳晚膳时间十分固定,四时养生亦从不落下,不管是初入洛阳时的举步维艰,还是如今的淡定从容,皆是如此。

照顾好自己,是为了走更远的路,也为了他日回归太原不让父母心疼自责。

晏蓉慢慢喝了一碗粥,吃了五六块小点心,有七分饱,便不再进食。

她刚搁下银箸,有守宫门的小黄门匆匆来报,“启禀殿下,陛下已转进御道,正往长秋宫而来。”

小黄门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尖利的传唱:“陛下驾到!”

怀帝来了。

来得真快。

平时小黄门见銮舆转进长秋宫前的内巷,奔入内禀报时,怀帝稍候片刻才至,今天挺急的。

不过晏蓉不急,她挑了挑眉,漱了口擦了手,才不疾不徐站起,领着长秋宫一众宫人往外行去。

她刚出殿门,怀帝已经跨上回廊,晏蓉微微俯身:“妾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

不等晏蓉行完礼,怀帝便已伸出手虚扶:“皇后快快请起。”

晏蓉顺势起了。

她露出一抹微笑:“陛下,可有要事?”

今日是五天一次的大朝会,怀帝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下,就直奔长秋宫,看来事情肯定不小。

怀帝也不说“没事朕不能来吗”之类的废话,直截了当点头:“我有要事与皇后商议。”

“陛下,请。”

怀帝颔首,等了等晏蓉,才率先往殿内行去。

晏蓉落后一步,缓步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