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的巨石落地诸事,统统与他不相干。

“标下替文显谢主公关怀,等文显病愈,再让他到主公跟前见礼。”

“不急,好生养病要紧。”

晏蓉刚想让晏一也下去好好休息,却见他浓眉微蹙,似有未尽之言,她忙问:“晏一,可有何不妥之处?”

“禀主公。”

晏一其实也不想在主子兴头上添.负.面消息的,但事关要紧,他不得不说:“标下传信与文显后,一路尾随銮驾,最后生变时,却是发现了些许异常之处。”

他将变乱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只隐去了怀帝最后身死的具体场面,以免主子受惊吓,余者事无巨细。

“那孙姓校尉本领了一队骑兵上前护驾,只是他拐过弯道后便不再向前,反而抄小道窥视。”

晏一皱了皱眉:“孙校尉等人身手极佳,标下为防暴露行踪并未跟上去,但他们应也亲眼目睹天子遭劫,只是,他们并未现身。”

怀帝死状可怖,这群人既没有现身护驾,也没有阻止张间事成扬长而去,显然也是探子,只是不知出于何方而已。

晏一有把握自己没有露出行迹,但有这么一个不确定因素,总也让人不太.安心。

他补充一句:“待回了太原,恐怕文显暂不能现身人前。”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弑君杀夫之名,晏蓉可万万不能背上,哪怕怀帝纵火长秋宫,险些置她于死地。

晏蓉神色沉凝:“确实如此。”

其中利害关系,她自然清楚的,看来想怀帝死的势力还真不少,这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呢?

晏蓉吩咐晏一先下去好好休息后,拧眉沉思。

申媪不敢打搅她,刚悄声退出门,不想却迎面碰上了霍珩。

霍珩叫起见礼的申媪,敲了敲门:“世妹?”

听声音,他心情似乎不错,晏蓉回神,忙扬声道:“世兄请进。”

霍珩推开加固过的茅草门,打量一眼轻飘飘的门,他关切问:“世妹夜里可觉凉意?”

晏蓉渐病愈,加上大雨停了,温度升高,她昨夜已经把火盆撤了。

她闻言一笑:“并无,这夏日炎炎,只要没下雨,夜里只有热不会凉的。”

“那倒也是。”

霍珩也笑,只是他瞥见晏蓉眼角微红时,脸就沉下来了:“世妹为何落泪?可是有何为难之事?”

他补充一句:“愚兄不才,可为世妹分忧。”

真心假意,晏蓉还是能辨别出来的,她忙道:“世兄我无事。”

她解释:“听闻那郑牧已亡,我多年枷锁终可解除,一时百感交集,欢喜落泪罢了。”

霍珩知悉前因后果,还助她出逃,在他面前就无需佯装哀戚了。

霍珩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他也是刚接到怀帝身死的消息才过来晏蓉这边的。他蹙眉:“既世妹得脱解锁,那为何愁绪仍不得解?”

莫不是对那个无能天子还有一丝眷恋之情?!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的心情不可抑制地阴郁下来了,微咪了眯眼。

好在晏蓉摇了摇头,道:“他欲取我性命,他死了,我只有高兴的份。可惜……”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以告:“我在南军有些眼线,据眼线回报,事发现场,还有另一波探子在。”她怕的是筹谋暴露给太原引来祸患。

晏蓉说得十分隐晦,但霍珩秒懂,他恍然大悟,笑道:“世妹莫慌,那是愚兄的人。”

“世兄?孙校尉竟是你的人?!”

南军就是个筛子,有霍珩的人实在不奇怪,但观那孙校尉的态度,他不但纵容怀帝被杀,而且还有几分协助的意味。

晏蓉一时万分讶异,好好的,霍珩趟这谭浑水作甚?要知道那可是大齐天子,臣弑君,乃大逆不道,若是被人知悉,将来肯定会在大义上落下风的。

眼下,可是重大义重君权的时代,有了弑君名声,有点风骨的谋士都不会来投。失道寡助也,如何能得天下?

眼看大齐都要亡了,作为一个强而有力的军阀,若说没点想法,晏蓉可是不信的。

晏蓉喃喃道:“世兄,你为何要告诉我?”况且秘密这玩意,少个人知道,不是更稳妥吗?

霍珩一笑:“世妹为人,我自笃信,况且愚兄也不忍见世妹愁眉不展。”

这是真心话。

就是太真心了。

也太无所求了,让习惯了与人交往九曲十八弯的晏蓉一时难以适应,她惊诧极了,忍不住抬头,直直盯着霍珩。

她对上他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里头有自信,有沉稳,有真诚,有关切,甚至,甚至还有一丝极隐晦的柔情。

柔情?!

晏蓉心弦一颤。

她不是木头人,霍珩这一路与她结伴同行,初时还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但随着她被箭矢擦伤中毒,乃至病倒,自此以后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了。其关切之情,已超越了寻常世交之间。

晏蓉其实隐隐有些感觉的,但她一直都有比感情更重要的事,所以,她直接给忽略过去了。

但忽略不等于没感觉。

晏蓉心跳如擂鼓,他的眸子黝黑深沉,让她慌得厉害:“世兄,我……”

只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太对。

她都已经悔婚了,虽说不得已,但晏氏确实毁了婚盟,还是在霍珩最艰难的时候。信物都送回去了,霍珩什么人?他之优秀远胜于其父,数年时间,已将整个冀州都尽归囊下。

让冀州霍氏名副其实,同时也一跃成为当世一流军阀,实力强大。

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霍侯,他至于吃回头草吗?

哪怕他不责怪晏氏,也不代表他愿意心无芥蒂地重新接纳晏蓉为妻吧?

她皮囊是不错,可是冀州霍珩其人,可是出了名的不好美色的呀?多年来,身边一个姬妾俱无。

这么一想,晏蓉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她定睛一看,霍珩眼底那抹柔情已消失不见。

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霍珩并无此意?!

她正惊疑不定,霍珩却已将情绪悉数敛下:“世妹,有何事?”

是他操之过急了,吓到她了。

没错,他确实对晏蓉有思慕之情,但惊吓到她实非他所愿,转眼间他已经恢复如常,温和地询问:“可还有不解之处?”

“并无。”

晏蓉回神,霍珩态度如常,想太多的念头占据上风,她瞬间淡定,摇头:“无事,既然是世兄的人,那便无碍。”

她琢磨着,孙校尉等人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或许是因为霍珩本人于怀帝的仇怨所致。要知道,怀帝就算不知情,也是强夺了他的未婚妻。

这种关乎尊严的事,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的。

这么一想,晏蓉更淡定了。不是霍珩不优秀,而是她这几年饱经风霜,刚解脱正觉身心疲惫,实在没心思谈及感情。

正如山珍虽美,但她此时只想食海味,即使是美食,也需要心情来佐餐。

“无事就好,”霍珩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那世妹日后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

晏蓉展颜一笑:“我要回家。”

“我要看看弟弟长高了多少?阿爹阿娘身体可有比以往康健?”

“我想看看我从前种下的小枣苗,如今可有长大结果;桃园里头的老桃树,今年是否还会开花。”

她轻轻地笑着,唇畔弧度十分柔和,说不出的殷切期盼,一双美眸亮晶晶,仿佛整张小脸都在发光。

霍珩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融化,暖暖热热的,包裹这他的心脏,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和熙:“会的,你很快能看见他们。”

他突然明白了晏蓉的心思。

这样也好,回到太原,为这一次不如意的旅途画上圆满的句号,然后她下一阶段的新生活将重新开启。

届时,他将会为她的新生活描绘上浓墨重彩。

霍珩微笑:“阿蓉,我正要来告诉你,黄河水流渐缓,我们明日清晨,即可渡河。”

第22章 姐弟重逢

霍珩又喊她“阿蓉”了。

只是晏蓉此刻正对他满心感激,再加上方才刚否定了对方对自己有意,因此并未放在心上。

高高兴兴应了一声,又和他说了一些其他,等霍珩离开了,她就命申媪领着侍女们赶紧收拾起来。

一夜无词。

翌日天蒙蒙亮,营地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迅速往黄河南岸靠拢。

由于渡河准备周全,并无波澜,在薄薄晨雾的伴随下,数千人很顺利地渡过黄河,抵达北岸。

上岸地点是一处偏僻河岸,并州与冀州的交界处,往前五六里地有官道,往左是并州,往右则是冀州。

晏蓉以为,到了此处,她该和霍珩分道扬镳了。这是一次非常和谐的合作不假,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不是吗?

可是观霍珩言行举止,他似乎未有此念,晏蓉疑惑:“世兄?”

“我送你一段。”

霍珩如是道:“你不是说你兄弟来接你吗?我稍送你一送,等你姐弟汇合,我再折返。”

她独身回去,他并不太放心。

晏蓉展颜一笑,她如何是独身?不是还有白翎卫吗?况且并州上党,现已是她太原晏氏的地盘。

不过她还是很领霍珩的好意,笑着福了福身道:“有劳世兄了。”

霍珩扶起她,转身和二叔霍温商量两句,回头道:“我们启程?”

“好。”

归心似箭的晏蓉,一夹马腹,棕红色的骏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往前奔去。霍珩紧随其后,与她并肩同行。

天晴了几日,官道已经干透了,马蹄扬起黄尘,一路往西而去,进入并州上党地界。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走了不到半日,他们就遇上急赶而至的晏辞。

远远的,尘土滚滚,一大队骑兵急奔而来。霍珩等人勒停马匹,驻足眺望,离得甚远看不大清对面的服饰,但观其规模,约有万数之众。

这很大可能性是太原军,但到底未能确定,霍珩低声道:“世妹,我等可静候片刻。”

“不,那是我阿弟!”

说话间,对面骑兵又近了些。为首一将军跨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骏马四蹄飞扬,鞍上将军服饰依然看不大清晰,晏蓉也没见过长大后的晏辞,但冥冥中她有一种强烈预感。

这就是她的亲弟弟。

她双手附在脸旁,扬声喊道:“阿辞!阿辞!是你吗?!”

“是我!阿姐!!”

那骑兵终于靠近了,服饰不出意料是熟悉的太原军,为首那黑甲小将高声喊道:“是我阿姐!我接你回家来了!!”

晏蓉大喜,姐弟二人连连催动战马,越来越近,晏辞猛地勒紧缰绳,已长大的乌骓马长声嘶鸣,人立而起,他翻身下马,几个大步冲至晏蓉马下,仰脸道:“阿姐!我来了!”

晏辞浓眉大眼,肖似其祖,婴儿肥已尽数褪去,声音早不复当年的变声鸭公嗓,清脆爽朗,朝气蓬勃,此刻站在眼前的是个年少有为的小将军。

晏蓉眉眼悉数长开,昔日的含苞全然绽放,如远山芍药,绰约多姿,风华绝代。

既熟悉又陌生,一别已近五载,姐弟二人潸然泪下,晏蓉跳下马:“阿辞!”

姐弟二人激动得抱在一起,晏蓉心中酸楚,她的弟弟现在已经长得比她高了,足足高了大半个头,肩膀变宽,腰部变厚,足可以为太原支撑起一片天,为家人遮风挡雨。

她哭了,初时咬着唇无声落泪,后来情绪翻滚,虽努力压抑但也呜咽出声。

“阿辞,阿辞你长高了。”

“是的阿姐,我已经长大了!”能保护你了。

晏辞也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但他想着自己早就是大人了,是男子汉了,可以被阿姐倚靠了,他又硬是给忍住,不过眼圈红红的。

“世妹,姐弟聚首乃是大好事。”

霍珩早翻身下马,等晏蓉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他上前缓声劝道:“你莫要悲伤。”

“世兄说正是。”

晏蓉抽出帕子,抹干净泪水,当众哭泣让她有些赧然。晏辞则盯着霍珩:“阿姐,这位是……”

“这位是冀州的霍世兄。”

晏蓉笑道:“霍伯父和祖父是忘年交,伯母还是阿娘的族姐,说起来,咱们该唤霍世兄一声表兄。”时至今日,她不用和霍珩保持一定距离了。

霍珩笑道:“正是。”

他很乐意和晏蓉关系更加亲近:“贤弟若不嫌弃,称愚兄表兄即可。”

“表兄。”

晏辞一抱拳,他本仰慕冀州霍侯,对方只比他大五岁,文武双全,数年间就一统冀州,如此英豪。如今对方更是帮助了他的亲姐姐,让他感激涕零。

“表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晏辞恭敬地行了个大礼,霍珩上前扶起:“贤弟快快请起。”说罢,他摘下腰间挂的一枚玉环,作为表礼赠予对方。

接着,霍珩又笑:“我还未给贤妹表礼。”

由于低调打扮,他身上并无太多配饰,玉环给了晏辞,于是他直接取下大拇指上的一枚碧玉扳指,递给晏蓉:“阿蓉妹妹莫要嫌弃。”

既然称他表兄,那就是亲眷关系,霍珩这声“阿蓉妹妹”也算合理,晏蓉福了福身:“谢表兄。”

晏蓉初时以为这个扳指就是一般表礼,接过以后一看,才发现不是。扳指表面细腻光滑,十分柔润,显然是常年佩戴之物。它的一侧还有些许毛糙,细看一痕痕的,显然是经年累月勾勒弓弦所致。

这是霍珩多年贴身之物,就这么给了她,晏蓉急道:“表兄,此乃你心爱之物,怎可给了阿蓉,表礼改日再给也是一样。”

“不过是个扳指罢了,你又何必在意?”霍珩不以为意地说。

其实这个扳指也算颇有意义的,他父亡后初领军时,祖母所赠,但他并没有对晏蓉说。

晏蓉摩挲着这个仍有残余体温的碧玉扳指,她看了眼霍珩,发现对方神色如常,她遂不再多想,收下拿帕子包着放好。

等晏蓉低头时,霍珩深深看了她眼,随即道:“既然到了并州,我本该拜访姨父姨母,奈何我二叔身上有伤需调养,又离家多年,祖母甚为记挂。”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贤弟已到,我等当立即赶回冀州,以免祖母她老人家牵肠挂肚。”

霍温离家五年,又经历过误会身亡的事,母子之间都十分记挂对方。若非先前霍珩不放心晏蓉,他们一行早该日夜兼程返回冀州了。

如今晏辞已到,霍珩应掉头了,他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如此,就干脆利落提出告辞。

“是应如此。”

共历风雨多时,晏蓉是有些不舍的,但她也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上岸的时候就说过,霍珩送她到晏家人手里就分道的。

“表兄,请你代我和阿辞向荀太夫人问安。”霍珩的祖母仍健在,出自幽州荀氏。

“愚兄定当带到。”

待拜见了霍温,双方不舍告别,最后晏蓉说:“山高水长,望表兄多多珍重,你我来日再聚。”

“会的。”

霍珩应了一声,利落翻身上马,他最后看了晏氏姐弟一眼,视线在晏蓉身上顿了顿:“启程!”

今日暂且分离,是为了来日更好重聚。

他随即一夹马腹,掉头往来路奔去。

数千健儿,马蹄声“哒哒”,带起滚滚烟尘,霍珩高大的身影再也不见。

晏蓉目送,她有些怔忪,直到晏辞唤了声阿姐,她才回神。

“阿辞,我们回家吧,我想阿爹阿娘了!”很想很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再见了,再见之后,霍珩和阿蓉关系将有飞跃式进展!

第23章 归家

到底风雨同舟多时,与霍珩分开后,晏蓉有些许不适应,但很快,她就重新欢喜期待起来了。

家,就在前方。

一路向北,穿过上党,抵达太原。

一天比一天近了,晏蓉出生成长洒下无数欢笑的的晋阳城就在前方。她没想到的是,晋阳城还没看见,就先看见了爹娘。

晏珣彭夫人期待爱女归来,出迎三十里。

“阿爹,阿娘!”

“阿蓉!”

父母女儿相见,又是一番喜极而泣。晏珣是个大男人还好些,彭夫人抱着爱女,紧得像是一辈子都不放手。

“阿娘,我在呢,我以后都陪着你,再不出门了。”

晏蓉本来情绪也很激动,但见父母这样,她反倒先把情绪压抑下来了,拍着母亲的背,细心安慰她。

“胡说!”

彭夫人破涕为笑,又啐道:“哪能整天待在家不出门。”

她生小儿子前,也是个身体强健能骑能射的妇人,性情不柔弱,宣泄过情绪,又被儿女安抚,终于平静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