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

可惜的是,这顿酒最终还是没能吃上。

兄弟二人出得大门站定,亲卫遣来坐骑,霍珩正要下台阶,不想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喊道:“君侯!君侯且留步!”

霍珩眉心一簇,转头,“何事?”

来人是外书房的亲卫,疾奔到大门前刹住,急急见了礼,道:“陆先生打发标下来的,说来了要紧信报,要请君侯!”

即是紧急信报,请人的还是陆礼,那可确实不能耽搁,霍珩对霍珩道:“怕暂不能与大兄畅饮了,我先过去一趟。”

“这如何能耽搁?”

霍珹立即道:“伯瑾快去,不过一顿酒,你我兄弟何时吃亦无妨。”

霍珩拱手,匆匆进门折返。

霍珹放下回礼的手,眉心也蹙起,也不知出了何事?好事坏事?

他站定立了片刻,待目送霍珩身影消失在影壁后,才收回视线。

他面上略有沉凝,须臾放缓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而去。

第68章 内应

霍珩到时, 陆礼已等在外书房之外, 同时还有心腹高平。

信报还在高平手里, 陆礼并未过目。

霍珩大步进了外书房, 展开信报一看, 近来总是神色舒展的面庞当即沉了下来,阴郁得仿佛能滴出水。

“主公?”

陆礼见状就知不好,刚问一句,见霍珩忽抬头,眸底有暗潮汹涌,他缓缓说出一句:“葛宁传信, 邺城有细作。”

邺城有细作,那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如今世道, 哪个军阀所在的治所没各方细作的?

但能让霍珩骤然色变, 并如此郑重其事的, 显然不是一般的细作。

陆礼刚要问,霍珩就将信报递给他, 他连忙接过,匆匆低头浏览。

一看清,他不禁惊呼:“怎会如此?!”

*

信报确实是葛宁传回来的。

他辛辛苦苦为晏庆挡了箭,又殚精竭虑为他出谋划策, 回报终于来了。

却说晏庆, 他大败失去并州七郡, 带着千余残兵狼狈越过黄河往南逃窜, 刚踏入司州地界,没多久,就伤病交困倒下了。

好在有葛宁,他谋划攻下武关附近一处山寨,有粮有地,既能让晏庆能好好养病,也能让这千余残兵能好好休整。

晏庆这病,多为心病,失去地盘,妻妾家眷也一并陷在离石,唯一的儿子大约也是凶多吉少。

半生筹谋终成空,膝下连个子嗣都没有,打击太大了。他一度生无可恋,好在有葛宁细心开解,又领着程尉等心腹一再苦求,他终于重新振奋。

病了近一个月,晏庆终于痊愈,又养了些日子,葛宁找了个机会就问:“主公,不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咱们是继续守住这个山寨,慢慢招些兵马;还是……”

这个问题很正常,山寨留不留守,接下来的部署可截然不同。

晏庆清瘦了许多,双颊凹陷,衣袍空空。他扫了屋里一眼,见除了葛宁以外,剩下几人都是如程尉的老心腹。

经历了近来之事,晏庆已彻底相信了葛宁,葛宁在他心中地位不亚于程尉这个亲卫首领,因此也不迟疑,直接说:“山寨乃弹丸之地,虽有些许存粮,但无地无民,并非久留之地。”

好歹曾经是北地霸主之一,虽然落魄至此,但眼界还在的。晏庆并没有看上这个简陋的山寨,既无属地也无臣民,还有一群恶犬般的小军阀虎视眈眈,发展极受局限,他也不屑于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就和这群人乱哄哄打成一团。

不据守山寨,那就是想投奔他人了,葛宁心头一跳,立即想起陈佩,他神色不动,问:“那主公打算……”

“南下投奔扬州。”

果然,果然是陈佩。

葛宁点了点头,“也好,扬州富庶,怀安侯兵强马壮,确实有与霍珩一决雄雌之力。”

霍珩吞下并州以后,已成为北方最大的军阀,远胜其他人,和南方陈佩遥遥相峙。再看长远点,说不得这天下之主也将在这二人之间决出。

葛宁一脸赞同,随后又叹息:“陈佩势大,又听闻为人甚傲,只怕主公要受些委屈了。”

主忧臣辱,他垂首,一脸黯然。

晏庆大受感动,“先生且莫要伤怀,我们还有千余兵马,此次往南,先占个县城,慢慢休养生息,也不算太过寄人篱下。”

“占个县城?”如何占?

葛宁一愣,投奔陈佩,如何能占个县城?晏庆好歹曾是一方雄主,肯定有自己的心思的,陈佩会乐意直接拨个县城给他吗?

这投奔过去的条件也未免太优渥了吧?

不大可能的。

晏庆却捋须一笑,“他会拨出来的。”

因为晏庆曾与他合作过,他知道了太多秘辛,划个县城还在陈佩的底线之内,对方会识趣的。

葛宁一脸懵懂,以宾主如今的关系,晏庆没有太隐瞒他,吩咐程尉出去守住门户,便说:“六年前,洛水之侧围剿蓝田军,老夫和他密谋过,知晓他许多隐私,他会愿意的。”

“洛水之侧?密谋?!”

葛宁终于听见自己最想听的话,长久以来的猜测落实,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

他脱口而出:“太原晏丰,豫州邓显,冀州霍襄?!”

这三人战死,而那么恰巧,晏庆觊觎太原,陈佩虎视眈眈豫州,洛水大战之后,不约而同采取了行动。目前,陈佩已攻陷豫州;至于太原,如无怀帝这个意料之外的因素,晏庆大约也早挥军东进了。

他心脏砰砰狂跳,那么冀州呢?谁觊觎霍氏,又是谁密谋陷霍襄于死地?

葛宁距离他想要知道的真相,只隔了一张薄薄的布帛,一扯就破,他屏息以待。

晏庆缓缓点头,说:“自然是有人觊觎霍氏的,没有内应,此事之大,如何能成?”

而且随着霍珩的势力日益壮大,这个深藏的内应显得愈发重要,是陈佩将来图谋北方的重要一环。

一个县城,如何能与之相比?

“我也知晓,那陈佩并非是个好相与之辈,他必伺机灭口。”

晏庆淡淡一笑,道:“只是先生也莫要担忧,我早些日子已遣了许良王信二人,悄悄潜出山寨,隐匿与外,一旦你我有不妥,他们必会将此间之事宣扬于天下。”

许良王信,晏庆的心腹亲卫,最是忠心不二,以往于扬州的通信,都是二人传递的。

晏庆重振精神后,于病榻上就思索起以后的路。及到病愈,他暗中招来许良王信,如此这般交代番,让人二人秘密潜出,不教第四人知悉行踪,以作为后路。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葛宁一脸恍然,作欣喜放心状。

很明显,晏庆不会再接着说了,冀州这名要紧内应是谁,毫无头绪;还有没有其余人搅合在内,亦完全不知。

好在葛宁也没指望着能一口气将所有隐秘全部挖掘完毕,这不现实。

今天已经算是个重大的突破了。

慢慢来吧,先设法传信回去,双管齐下,说不定不待他从晏庆嘴里获悉消息,主公那边就先把人挖出来了。

葛宁不动声色和晏庆讨论着南下路线,心里却琢磨着,这许良王信的肖像也得描一份传回去。难怪最近不见了这两人,人海茫茫,错失先机,怕是很难寻。

*

“陈佩奸贼!我必要将其挫骨扬灰,以慰我父亲叔弟以及霍家军当年阵亡的诸多好儿郎在天之灵!”

霍珩恨毒了陈佩,他父亲果然是被人设计致死。

他抽出腰间佩剑,重重一剑,断了面前的厚实的黑漆楠木大书案。大案被横着劈开成两半,“哐当”一声重重落地,他恨道:“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霍珩头也不低,“呛”一声宝剑回鞘,他攒了宝剑片刻,缓缓落座,“先生,你有何看法?”

为人子,为父报仇雪恨,当仁不让,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重要性不亚于此。

就是那个内应。

此人决不位卑,否则,当年必无法配合陈佩晏庆致使霍家军大败。且最重要的是,此人现在仍隐匿于冀州,伪装得极好,不管是当年的霍襄,还是现在霍珩陆礼,都没有察觉过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藏得太深了。

有这么一个人在,霍珩多年来所做任何决策,都仿佛落入一双隐蔽的眼睛当中。

只要想想,就教人不寒而栗。

他是谁?什么职位?背叛霍氏究竟为了什么?有什么是陈佩能给但霍珩不能的?

有或者,他本来就是扬州的人,从陈佩的父辈就派遣过来,那他藏匿的时间也太久了!

霍珩眉宇间一片肃穆,参与洛水一战的武将谋臣很多,就算折了不少,余下的数目也非常可观。里头甚至还有好些,在他接受家业后继续处于核心位置的。

这真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和危机。这些人,个个都是为霍氏或出谋或浴血多年的,且大部分都是世居冀州。

究竟是谁呢?

霍珩蹙眉,这许多的的人慢慢在脑中过滤一遍,始终未能锁定目标。

陆礼也是,宾主二人都在苦苦思索对比,可惜没有多少收获。

不过也是,此人若非毫无破绽,怎么隐藏多年呢?

“主公,你看,会不会是柴家?”

柴氏,自从霍珩掌权以后,就渐渐自核心剥离了。他没有明着打压,但当年往事谁人不知,柴家人本身也没多少勇气往前凑,只尽量减少存在感。

不过柴家当年是归降的,手里好歹有亲军势力,虽只有二万,但在现今的邺城,也算号人物。

陆礼之所以提到柴家,主要是因为霍琛,霍琛就两个儿子,若是他身死后嫡长子挑不起重担,霍琛未必没有机会。

霍珩想了想,摇头:“未必,柴氏若有所图谋,我父亲健在,可能性必会更大?”

霍襄一死,他直接接掌家主的位置,名正言顺,想再把他推下来,挺难的,毕竟霍珩当年已经十七,他的表现,明显不是酒囊饭袋。

不过,陆礼也是因为这个,才大胆往这边推测的,“主公有勇有谋,当年年不过十七,便独掌黑甲营,假以时日,这少主位置,又如何是旁人可轻易撼动的呢?”

就是霍珩太优秀了,军中官衙住将吏交口称赞,他名正言顺,霍琛一个庶子,仅凭父亲的宠爱,就像取而代之?

不可能的。

况且霍襄本人,即使很疼爱小儿子,但也他从未动过让幼子取代嫡长子的念头,光看他对嫡长子的苦心栽培就能轻易下判断。况且,上头还有个荀太夫人在呢。

时间越长,霍琛越处于劣势,柴氏会不会急了,故意反其道而行,意欲争取一个机会呢?

洛水混战,谁知霍珩会不会一并战死?

又或者,霍珩才是当年的主要目标,霍襄是次要的?

陆礼一下子联想了很多,细细分析下来,也不无道理,霍珩食指点了点身旁小几,沉思片刻,冷着脸道:“那就先加派人手,暗查柴氏吧。”

柴氏,他一直放人在监视着。不过由于他大权在握,一切都在掌控内,这人也不算多。若柴氏有心隐瞒,未必不会成功。

现在是加派人手的时候了。

不但是柴氏,这邺城内外的中高层将吏,他都要逐个查探清楚。

这个内应,他誓要挖出来。

第69章 胎动

晏蓉感受到了第一次胎动。

从溧阳居回来之后, 夫君出门了, 她中午睡饱也不困, 闲着无事看了一会侍女们归拢箱奁, 觉得无聊, 想了想干脆吩咐申媪,把这几个月家里的帐拿出来看看。

方才晡食,荀太夫人嘱咐过,若是觉得疲乏,就让她把家事先丢下手。晏蓉应了,并说暂时还行, 若真精神不济再劳烦祖母。

霍家人口简单,管事省心,还真不必费多少力气。晏蓉打算先翻翻账册, 明日再招管事娘子过来问话。

她怀着孕, 也不端正跪坐折腾自己了, 取了个杏黄色鹤穿牡丹纹大引枕来,搁在矮榻靠墙一侧, 伸直腿靠着,腰部舒坦,腿脚也不吃力。

这样一边翻着账册,一边等霍珩回屋, 正看得入神, 忽然, 她感觉到有一种细细的骚动从鼓起的小腹内部传来, 像鱼儿在吐泡泡,又似是蝴蝶在震动着翅膀,很轻微,若有似无,颤动几次,就停下了。

晏蓉愣了愣,后知后觉一把捂住肚子。

这是……

小宝宝动了?

也对,都满四个月了,有一次胎动是正常的。

成功消化了这个事实后,惊奇,欢欣,喜悦,种种情绪溢满心头,一种强烈的冲动让她眼眶有些发热。

就是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前所未有地清晰。

“夫人,这是怎么了?”

申媪一直关注她,见状面露急色,连忙冲上来道:“可是不适?婢子这就去请疾医来!哦,还有陆先生!”

“无事,阿媪莫去。”

晏蓉连忙叫住,她笑意盈眉,道:“是我腹中孩儿动了。”

“真的?!”

申媪见晏蓉点头,喜出望外,“好极,好极!”

乐了一阵子,她又说:“是该动了,到日子了呢。夫人,咱们要打发人告诉郎主么?好让郎主也欢喜欢喜。”

晏蓉和霍珩如漆似胶,两口子好得一个人似的,申媪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像这些提议以前她不会说的,这也是全因主子们感情愈好的缘故。

晏蓉闻言却摇头,“等他回来再说,不急。”

这等大喜,当然是想第一时间告诉孩子们阿爹的,只不过晏蓉知道前头有紧急信报来了,霍珩和堂兄那顿酒都没吃成,已经赶回外书房去了。

他打发人回来说的,还说让她早些睡,不要等他。

也不知生了什么事?

晏蓉蹙了蹙眉。

申媪恰好出去一趟搬账册,现在才听说,闻言赞同,又劝:“夫人,都快亥时了,婢子侍候您歇下吧。”

晏蓉还是惦记霍珩的,不过她也略困了,搁下账册,掩嘴打了小哈欠,她垂眸抚了抚再未见动静的肚子,“嗯,那好吧。”

卸了洗漱,晏蓉躺在宽敞的大床上,下面垫的是象牙劈成细丝编制的凉席,热倒不热,就是身边突然少了个人,觉得有点不习惯。

这算不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明明他在的时候,她很嫌弃他紧挨着热得很,常爱让他边儿去的。

晏蓉好笑摇摇头。

今天不是很困,她以为自己没那么快入睡的,没想到还是一闭眼就陷入梦乡。

唯一有些区别的,就是今夜睡得有些不安稳,中途醒过来一次。

晏蓉有些想小解,她没怀孕前都是自己去的,但如今却不同,她刚撩起薄绫床帐要唤人伺候,不想却见到床前的楠木大屏风前,有个黑黝黝的高大身影在脱外衣。

是霍珩。

哪怕不考虑无外男能闯入她内寝的客观条件,她也一眼认出了这个熟悉的身影。

“夫君,怎地不点灯?”

“吵醒你了?”

霍珩深夜才归,也不愿唤人伺候点灯,以免打搅了妻子安眠,没想到她还是醒了。

晏蓉以手撑床欲起,他坐起床沿搀扶,“要喝水么?”

床边的小几上摆着套了暖笼的水壶,霍珩摸摸,还是暖的,就倒了一盏。

晏蓉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盏,“我还要小解。”

夫妻同寝,这事情不是第一次遇上了,一开始害臊,如今倒能坦然说出口,不过他要陪同,她倒还是不乐意的。

霍珩立即唤了守夜侍女进门,点了灯,再搀扶妻子去恭房。

晏蓉解决了生理问题,回到内室时,见霍珩已经换了寝衣,正坐在床沿,双眸微垂,凝眉沉思。

“夫君,可是外头生了何事?”

夜半才归,仍在分神思索,显然事情不小且并未得到解决,晏蓉不禁也面露忧色。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霍珩回神,拥妻子睡下,将她搂在怀里,一手轻轻放在她的腹部摩挲,道:“陈佩在冀州有内应,此人位置不低,已很有些时日了。”

有关晏蓉祖父的死因,已经确定了,他亲笔写了信,已遣信使送往太原。一来免了晏氏父子继续蒙在鼓里,二来有了防范,避免被人钻空子。

他的妻子并非寻常内宅妇人,本应该和盘托出的,只是晏蓉有孕在身,霍珩考虑过后,还是决定暂时掩下,以免她伤心导致情绪波动大。

饶是如此,晏蓉也足够惊讶了,“内应?是谁?有线索吗?”

“并没有。”

霍珩摇头,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有待排查,“我已经安排人查探了,早晚能把他挖出来。

他目露厉光,语气冰冷,“挖出来”三个字说得阴森森。他随后又安慰妻子,“阿蓉莫要担忧,内应藏匿再深,最多也不过一两人,只要我有了戒备,他便失去了先机,必折腾不出大事的。”

有防备没防备肯定不一样的,晏蓉点点头,这些她帮不上忙,只给夫君鼓劲,“我们必能早日将此人揪出的。”

霍珩应了一声,又嘱咐:“阿蓉,以后你若要出门,必要多多带人,不可轻忽。”

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目前敌暗我明,晏蓉身子重,可受不得冲撞。其实他开始想让妻子不要出门,但想想也不欲太拘束她,就让她多带人。

邺城是他的地盘,大意外折腾不出来,小事多带人完全能解决。

“那我能不出门,就不出了。”

夫君体恤自己,晏蓉知道,只是她却打定主意不出门了,等生下孩子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