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续后脚跟出来吗,他认得吕氏,见状眉心立时紧蹙:“孟宣?”

“此间诸事,我自会处理妥当,表兄,你先回去即可。”

霍珹声音一如既往镇定,他叮嘱道:“信帛看罢,需立即焚毁,切记。”

荀续急欲回去和宋奕商讨,也不废话,点点头匆匆走了。

霍珹眯眼目送,见荀续走了,英夫等人也如意料中般继续守着,他才缓缓低头,看向妻子。

吕氏脸色苍白如纸,瞪大眼睛看着他,惊魂未定。

很显然,她不是刚进来的。

也听到了好些不该听的。

霍珹心一沉,捂着吕氏嘴的手没松开,半拖半抱将人弄到大石屏之后。

“唔唔!”

吕氏被惊醒,立即剧烈挣扎起来了,霍珹稍一犹豫,让她推开了捂嘴的手。

“孟宣,孟宣!为什么?为什么呢?!”

吕氏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哭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姓霍啊?!你还记得吗?啊?!”

她痛恨这种行为,却还是深爱着这个男人,因此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仍下意识压低声音:“陈佩此贼,狼子野心,你怎可与之合谋害伯瑾?!”

“还有伯父!还有三叔父父子三人!还有冀州数万将士,数万大好儿郎啊!”

她简直不可置信,眼前这人还是与自己同衾共枕了十年的夫君吗?!

“你是不是疯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疯了?!”吕氏越说越激动,最后歇斯底里,状若疯妇。

只是随着她的质问,喘气越发粗重的霍珹最后也怒了,他霍地站起,握住妻子的肩膀,居高临下逼近,咬牙道:“我没疯,我很清楚我自己做了什么!”

“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同是嫡子!我长他幼,偏偏,偏偏他一生下来就是少主,注定是霍氏一族之主,而我!就注定只能是一个辅助者!凭什么!凭什么!”

他怒吼:“我自问不论军政,才能俱不逊色于他!!”

吕氏被吼得目瞪口呆,须臾她回过神来,喃喃道:“嫡长子继承家业,这是祖宗的规矩啊!”

“不仅仅霍氏,全天下的世族,都是这个规矩啊!”

她对霍珹的说话简直不可思议,“霍氏源远流长,前朝便已是大族,数百年以来,非嫡长子者,难道就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吗?”

“若是人人皆如你这般,霍氏一族,恐怕早已就分崩瓦解了吧?”

不说远的,譬如霍望,譬如霍洪,这些霍氏的旁支子弟,哪个不是忠心耿耿地团结在嫡支的周围,为家主,为霍氏,哪怕战死沙场,亦在所不惜。

“霍珹,你天生有反骨,不要为自己寻找籍口!!”

吕氏句句在理,霍珹闻言面容却狰狞了一瞬,他赤红眼睛厉喝一声:“你个无知妇人!你懂什么?!”

说的好啊!说的太好了!

嫡长子继承制度传承百年,为何他的先辈安分守己,而他却心思叵测?

那个引子,还不是因为天意弄人!

霍珹是知道嫡长子继承制度后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知道他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个“嫡长子”的。

他打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祖母慈爱,伯父叔父夸赞,父母亲更为之骄傲。出身霍氏,父辈俱英豪,年幼的他崇拜又自豪。

不记得是哪一天,家宴上谈及天下局势,伯父叹息朝廷腐败,末了感慨地看了看他,说振兴霍氏就看他们这一辈人了。说罢,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孩子懵懵懂懂,却把“振兴霍氏”记在心头,读书更刻苦,开始学武后也从不叫一声苦。

然而,就在开始学习基本功的时候,他无意间听见两个的侍女的闲谈,知道了世家的嫡长子继承制度。

他是嫡出,也是霍家第三代的最年长的,于是,小男孩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嫡长子”。

没想到并不是。

次年,伯母彭氏诞下一子,就是他的堂弟霍珩。

当时才六岁的霍珹,立即敏感地察觉他和堂弟的不同。

世仆争相奔告,说是少主人降生,整个霍家大宅,沉浸在喜气洋溢的氛围中。不管老少仆妇,人人都对元和居热情洋溢,提起堂弟,哪个都是恭敬地夸了又夸。

下仆们对霍珹的态度倒了没变,只是有了对比,高下立见。

就是那时候,他知道了此嫡长子非彼嫡长子。

精确地说,霍珹应该是二房嫡长子。

二房,从伯父继承家主之位那一刻,就成了旁支。

之所以还能留在霍家大宅没搬出去,是因为祖父早逝,父辈三人感情甚笃,而伯父也愿意照顾弟弟们。最重要的是,祖母健在。

生于长于霍家大宅,又因为年长和嫡出,给霍珹造成了错觉。

可是霍珹也并不认为自己天生反骨,因为他知悉真相后,虽失落,但也努力调节自己,适应自己的新定位,做好了当辅助者的准备。

霍珹的调节很有效果,但是吧,过去的事始终有痕迹在,没动过这个念头就罢了,一旦曾经误会过,成长过程中每每见堂弟与自己迥异的待遇,心里总会不是滋味的。

这就埋下了一个隐患。

“我十五岁那年,叛军抢占邺城,我母亲落入贼手。我父亲和我星夜回援,两军交战之际,母亲为了不延误战机,自戕在城头。”

死在他的面前,为了夺回邺城,为了保住霍氏基业,母亲牺牲了她自己的性命。

战役胜利了,邺城顺利被夺回,霍珹却痛苦不堪,站在这片土地,他仿佛能感受到慈母鲜血的温度,午夜梦回,始终无法忘记血溅城头那一幕。

他甚至产生了怨恨,邺城被叛军所夺,伯父难辞其咎,然而这失职,牺牲的却是自己母亲的生命。

霍珹始终无法调节好自己的情绪,于是,他提出暂停军职,外出游历。

父亲同意了。

在这个游历的过程中,他途径扬州,遇上了一个人,一个彻底煽动了他心底恶念的人。

这人就是陈佩。

彼时,洛阳中的天子地位还勉强算稳固,诸军阀虽努力扩充地盘,但谁也没到展望天下的地步。霍氏和陈氏八竿子打不着,也无任何利益瓜葛,于是,初见面却意外投契的两个少年人,成为了朋友。

陈佩的处境和霍珹有不少相似之处,他是庶子,还是家姬所生,母亲因生他才勉强抬的妾,母子地位不高,头顶上还有一大串嫡出庶出的兄长。

陈佩此人,确实是很有能耐的,他还是幼子,于是便得了父亲看重,打算培养起来当嫡长子的左右手。

没想到的是,陈佩不动声色间,挑动兄长互相攻击,甚至到了后来,自己明里暗里动手,彻底清理干净了一众挡路者。

这还没完,他最后设计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自己顺利继承家主的位置。

霍珹在扬州的那一年,正是陈佩上位的最后最关键的阶段。

陈佩嗅觉敏锐,和霍珹熟悉以后,他很容易就从对方轻描淡写的介绍中,察觉这唯一友人明面的处境与内里的不甘。

他就是个不安分的,直接就说,既然心动,为何不直接夺过来?

这话犹如平地旱雷,霍珹闻言虽大惊并立即拒绝,但不得不说,他从此被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不甘和怨恨的种子本就存在,一遇上崭新土壤,立即如野草般疯狂孽生。再加上还有陈佩这个天生叛逆分子在旁一再肯定鼓舞,霍珹心中天平最终倾斜,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然后你就回了邺城,再悄悄和他合谋,伺机策划了洛水之局?!”

吕氏不断摇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时只觉得后脊生凉。

这还是自己的夫君吗?!

“你觉得伯父失职,导致婆母身死,心有怨恨,那就罢了。那三叔父呢?还有两位堂弟呢?”

“他们又有何处对你不住?!”

霍珹一滞,他仿佛被戳中痛处,立即厉声暴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三叔父父子始终和伯父在一起,战场上可不论单打独斗的,引导蓝田军拼死突围,那是一整大片区域都覆盖在内的,如何能单置霍襄身死,而保三房父子无恙?

不可能的。

“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吕氏尖生怒骂:“那父亲呢?!你连自己的父亲都杀!你不是人!你禽兽不如!!”

“我没有!!”

霍珹怒声反驳:“我本是引了父亲往缺口走的,谁知!谁知田崇这个老匹夫的人!他……”

霍珹还真没有这么灭绝人性,对于自己的慈父,始终是心中一块净土。当初他引了父亲和伯父走散,最后又引他从缺口出了去,才放心折返的。

谁曾想霍温见势不好,竟会杀回来营救兄长弟弟,最后寡不敌众,落入田崇心腹之手,生不见人,只以为他战死后连全尸也没留下。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霍珹对妻子,这一瞬间真的起了杀意,因为她根本无法认同自己,更甭提配合遮掩了。

他眯着眼,掐住吕氏的脖子,猛一用力。

“孟宣,你,你!”

吕氏奋力挣扎,她目中有不敢相信,更多的是伤心欲绝,同衾共枕多年,耳鬓厮磨,又为他生儿育女,今日,他竟要亲手杀她。

哀莫大于心死,她下意识挣扎几下,随即扯唇惨笑,放弃反抗只闭目等死。

出乎意料的是,本应紧接下来的一记重扼,却迟迟没有出现,等了半晌,她睁开眼睛。

眼前的霍珹,俊脸有痛苦,也有挣扎。

他对吕氏并非毫无感情,面对这么一个全心身爱着自己女人,多年下来,石头也会被焐热,霍珹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可是,为何她偏偏……

夫妻昔日种种恩爱,一双儿女的脸,自己的绝密,交替在眼前闪过,他牙关“咯咯”响,掐在吕氏脖颈的大掌开始颤抖。

二人对视,死死盯着对方,霍珹的手收了松,松了收,然而不等他彻底下定决心,忽地,不远处的廊道入口骤传来一阵骚动。

英夫正急急和人说话,同时还有,左夷?

第三个人也随即开口,声音隐隐传来,霍珹心脏立即一震。

是他的父亲,霍温!

第84章 逝

左夷奉主子之命, 一直在努力拖着霍温的脚步。

只是他终究只是个下仆,又要不露痕迹, 竭尽全力, 拖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霍珹心脏“砰砰”狂跳,冷汗立即下来了,他一把捂住吕氏的嘴,牢牢将她制住, 拖着急走两步,小心探头出大石屏边缘,往廊道入口窥去。

霍温欲登上廊道, 英夫尽忠职守,死死给拦住。

霍温蹙眉, 斥道:“你这管事作甚?还不快快让开?”

“禀郎主, 荀侯微醺, 已登车回去了。”

“回去了?”

霍温皱眉:“怎地这般着急?”

左夷连忙道:“怕是听说郎主去了官衙,荀侯也不知郎主早归, 荀侯贵人事忙,只怕回去还有事呢。”

这个也说得通,双方结盟共同出兵,要当面商量的事肯定不少的。

霍温颔首:“那孟宣呢?可还在上头?”

他眺望水榭,霍珹立即往里头一缩, 没被发现, 霍温收回视线, 皱眉看着英夫:“你还杵在此处作甚?”

左夷冷汗直流, 他虽不知水榭发生何事,但荀续走了还没恢复正常,肯定有大事。

这个时候,英夫灵机一动,忙跪伏在地,道:“奴有罪,郎主容禀。”

“大郎君也到前头去了。只是,只是方才大郎君和荀侯招了舞姬伺候,又命小的们清理收拾。呃,呃,里头甚是,甚是……”

英夫吞吞吐吐,仿佛十分难以启齿,想起身让开,又十分迟疑:“甚是污秽,只怕是会污了郎主的眼。”

招了舞姬伺候,当然不是为了观赏舞蹈的。实则时下的上流社会,宴席上兴起当场御女并不罕见,更有甚者,最后会演变成一个肉体盛宴也不是没有的。

具体怎么样,看主人吧。

邺城风气算是十分好的,由于当家人霍珩深恶此道,上行下效,这种荒唐事还是少见的,最多就观赏了歌舞后,等宴席散了,各自带看上的姬女回房罢了。

关起房门的事,就各自随意了,霍珩怎么也不会在意人家的房中事。

霍氏亲近几房,更是清流中的清流,多出情深夫妻,浪荡子更是不见。

霍温立身持正,对亡妻情深意笃,历来厌恶那些,他以为自己独子也是这样的,毕竟霍珹与吕氏处得很不错,房里干干净净,偶有逢场作戏也从未见纳妾念头。

今日突如起来的荒唐,着实让霍温愣了愣。

是因为荀续极好此道吗?这是要招待好远道而来的表兄?!

“孟宣这也……”

一说里面场景污秽,霍温就不愿再往上挪步,以免被些荒诞场景和裸.女污了眼睛。

况且儿子也走了,里头也没啥好看的。

霍温略踌躇一瞬,打消念头,问:“大郎君呢?”

英夫道:“不知,大约是送罢荀侯,就回书房了吧。”

他不敢抬头,怕表情露出端倪,也不敢肯定说个地点,就连揣测,也往西路外书房远远去了。

霍温点点头,“唔”了一声,“那你们快些清理了罢,需仔细些。”

话罢,他转身往西边去了。

左夷和英夫对视一眼,大松一口气。

好歹糊弄过去了。

霍温渐行渐远,左夷才低声问:“大郎君呢?”

英夫指了指后面的水榭。

“你继续守着。”

左夷吩咐一声,立即提起衣摆,匆匆往水榭行去。刚拐过最后一个弯道,他便见血泊中躺了两具女尸。

定睛一看,竟是主母的贴身侍女。

颈间剑痕干脆利落,左微高于右,前轻后重,正好合了霍琛惯常挥剑而出的手势。

左夷心里“咯噔”一下,也不敢擅自入内了,滞了半晌,才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

“郎君?”

……

*

霍琛目送父亲走远,回身闭目靠在石壁,深深大喘了几口气。

刚才因为听见霍温声音开始剧烈挣扎,却被霍珹死死钳制住的吕氏,终于找到了机会,使劲一挣,挣脱开来。

她方才突然想起一双儿女。

她的儿女还小,崇拜叔父敬爱祖母,也时刻为生为霍家人而自豪。阿彘和芽芽不能因为父亲的妄念遭受池鱼之殃,从此一生被毁,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骤然间,吕氏不想死了,她拼命挣扎,希望能引起霍温注意。

可惜失败。

如今一旦挣脱钳制,她立即放声尖叫,并转身往外狂奔。

“啊!”

短促的尖叫声才出口,就被重新捂回去。吕氏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身手如何能和常年习武的成年男子相比拟?霍琛毫不思索,立即扑过去,重新制住吕氏。

但她这奋力一挣,也不是全无效果的,霍琛都被她带得脚下一个跄踉。

二人身旁就是坐垫和棋案,厚实的楠木棋案并未挪动,上头的两罐黑白棋子,酒樽酒壶等物被碰得“哗啦啦”倾泻一地。

吕氏不可避免地踩中几个棋子,光溜溜的棋子立即让她脚下一个打滑,身体站立不稳,猛地往后摔下去。

霍珹也被她带着往前扑去,但他到底武艺过人,一个趔趄,就站稳了脚跟。

他伸手去拉吕氏,手伸到一半,吕氏的态度和决心闪电般划过脑海,他动作一滞。

视线越过吕氏的耳际,他看见棋案坚硬且尖锐的边角。

千钧一发,他的手颤了颤,再往前探,却只抓住吕氏一小块纷飞的绛红衣袂。

“轰”一声闷声。

吕氏后脑重重地磕在棋案其中一个尖角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看着她同衾共枕近十年的郎君。

一抹殷红,无声流淌出来。

“别怪我,别怪我。”

霍珹缓缓单膝跪在她身侧,喃喃道:“阿雅别怪我,你怎么就不肯和我好好说话呢?”

喃喃良久,他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大手,抚上她大睁的双目,缓缓阖上。

“我会照顾好阿彘和芽芽的,我不会再娶。”

他低头,另一只手捂住脸。

……

“郎君?”

不管霍珹是否有悔意,现实并不容许他耽搁,左夷已经在外头轻唤了。

他“霍”地站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