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都调整了,因此大家都觉得是寻常调动,但霍珹不同,他心中有鬼,立即就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终于能重新到前线去,虽是监管粮草,吾心足矣。”父子一同往家里赶,霍温乐呵呵地这般说道。

霍珹眼神闪了闪,与父亲共事的是韩光霍洪,霍珩的铁杆心腹。当然了,在外头看来,这三人都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正是。”

他面色如常应了,末了又关切问:“父亲的手臂可会不便?若是难以支应,我回去与伯瑾说说?”

霍温手筋是接续的,写字能行,但拿不起大刀,已经不是武将了。若那不祥预感为真,那大约是自己连累了父亲。

霍温摆手:“无事,武有霍洪,我和韩光为文。”

“那父亲若有不适,万万不可掩下不说。”

“嗯,伯瑾在,我怕是想多劳累也不行,无事的。”

伯瑾吗?

霍珹笑了笑:“那儿子就放心了。”

*

现在已经是中午,霍珩为了争取时间,下令申时初点兵,距今不足两个时辰。

霍珹需要亲自做的除了披甲,就是将手上正处理公务整理一下,方便交接。至于那些收拾行装的事,交给贴身仆役即可。

进门后,吩咐一声,他和霍温匆匆回了自己的书房。由于吕氏的去世,他手上正处理的公务没有太多,约莫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他一边往后院快步而去,一边问左夷:“公子和女郎呢?”

左夷经历过不少大事,乍闻主子出征时虽震惊,但也没露丝毫声色,闻言忙禀道:“小主子们好多了,今日已经能下床走动。”

阿彘和芽芽都病了,但他们依然不愿意离开灵棚,也是因为如此,荀太夫人不得不和吕氏娘家商量,让吕氏没有停灵太久,数日前已经下葬。

霍珹到了后院时,姐弟二人又抱在一起哭泣,乳母侍女苦劝,可惜效果不大。

“阿彘,芽芽。”

“阿爹!”

悲伤劳累让往昔玉雪可爱的两个孩子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尖了,见了父亲,他们眼泪决堤,立即站起往父亲方向扑去。

“啊!”

小身躯乏力,跑得又急,阿彘绊了一下,连带姐姐一起,齐齐扑倒。

众人大惊,忙抢上前去搀扶。

包括紧跟霍珹而入的左夷。

大家七手八脚扶起孩子,混乱中,左夷突然感觉到手里被塞进一个很小的物事。

他立即不动声色捏住。

第89章 传信

时间回溯到半个时辰前。

霍珹做了最坏的打算, 自己很可能已经进入霍珩的内应嫌疑人名单上了。

既如此,那他应该在严密的监视之中。

想起之前与荀续水榭上的碰头, 以及霍珩还愿意带他一同出征, 他不得不合理怀疑,监视就是这些天才开始的。

吕氏死得突兀, 终究是让人心生疑窦了吗?又或者是荀续那个蠢货在灵堂上微露端倪导致的?

原因不可考,多想亦无补于事,关键是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不幸的是,在当初议定的计划中,霍珹留守邺城是很重要的一个先决条件, 他被调离,本来十足的成功率,如今只剩下六成。

幸运的是, 诸事已经议定,荀续也摆平了, 接下来霍珹即便不与这二人再有联系也无妨。

两者权衡,对霍珹也不知是好事坏事成功率虽低了,但他不必亲身上阵,也就不会有事败的危险。

霍珩如今仅仅是怀疑而已, 只要他不再动弹, 倘若计划真失败, 只要灭了荀续那边的口, 就可保大吉。

荀续密谋霍氏, 身边知情人必然极少, 只要干掉他最看重的几个心腹,就能不会有漏。

这事只能交给陈佩了,而且,霍珹也得告诉他自己的处境,以免他联系自己。

所以,霍珹必须再往南边传一次信。

知道很可能有人密切监视,霍珹也不是没有办法规避,毕竟这是他的家,他的地盘。

饶是如此,他亦十分小心谨慎,入了守卫严密的外书房,屏退下仆,在收拾公文并写下后续处理意见的时候,他夹杂着写了一封简信。

收进衣袖,他临出门前去了一趟恭房,在里头把简信撕小,扎成小小一团,捏在掌心,藏在宽袖下。

他正琢磨着该如何隐蔽地塞给左夷时,孩子摔倒,机会来了。

主仆二人非常默契。霍珹用身体遮掩,和左夷的手一擦即离,搂住两个孩子,一脸心疼地安抚道:“不怕,阿爹在哈,阿彘和芽芽都不怕。”

左夷和乳母侍女一样,见小主子无事离了,连忙恭敬站起。

霍珹先告诉儿女自己要出征,努力安抚了一番,他刚嘱咐诸人要如何照顾小主子,全妪就来了。

特殊时期,也不避讳了,荀太夫人要接曾孙曾孙女到身边去,以防仆役们照顾不周。

这样更好,霍珹放心了,拜托了全妪,又命乳母侍女收拾两小衣物,他只吩咐左夷两句,“约束家人,不得生事”,就匆匆回房披甲去了。

左夷毕恭毕敬应了,送罢两位男主人出门,又送小主子们登上去大宅的马车,他回头继续有条不紊地打点家务,到了戌正,他才回了自己的小院。

用了夜宵,喝了点小酒,更衣沐浴,又看了会书,才屏退伺候他的下仆,上床歇下。

一切作息与平常无异,就连内室留的夜灯,也是最边缘的那一盏。

左夷闭目睡下,鼾声轻微,一如往日,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已到夜半,他才无声睁开眼。

他在被窝里将那封简信拆开,展平,悄无声息地挪上来。

他这个睡姿也并非随意的,侧身微微低头躺着,只要掀起小许被子,就能借床帐缝隙漏出的一线光亮,看见里头的简信。

油灯的光本来就昏暗,从床帐缝隙漏出来的更是朦胧,可左夷依旧瞪大眼睛,努力把简信上的略显潦草的字看清楚了。

霍珹简单说了他的怀疑,并嘱咐左夷,找个机会往南边传信,告诉陈佩这边情况,以及荀氏灭口的事。

一月内找到机会即可,兖州大战才开始,距离计划实施还有一段时间,不急。只是切记小心,他很可能已在霍珩的严密监视中,即使他本人离了邺城,也不可掉以轻心。

瞬间左夷的冷汗出了一身,他放轻呼吸,细细将简信看了几遍,直至牢牢记下,这才将其揉成一团,无声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

战讯来得很突然,从霍珩接报到决定出征,再到披甲出城点兵,夤夜赶路,不过就数个时辰的功夫。

晏蓉抱着咿咿呀呀的儿子闺女,一早送了夫君往前头去,中午他遣人告知她,他傍晚出征。

她领人收拾他的细软,和日常所用之物,堪堪打点停当,他回来穿了铠甲,就要立即出发了。

霍珩捏捏她的手,轮流亲了母子三人。

“黄陵毕泰是我的心腹,底细全无疑虑,我已招二人来嘱咐过。阿蓉,你遇事如有不决,可招二人进府说话。”

留驻的大将,霍珩已经琢磨了好些日子,那内应扑朔迷离,他特地嘱咐过双方,让妻子与二将互通有无,以防有变。

“嗯,我知晓的。”

晏蓉替他系好帅氅的,抚平领口皱褶,“我会照顾好祖母和阿宁虎头的,夫君且放心。”

时间差不多了,霍珩最后说一句,“记得写信给我”,就匆匆转身,大步而去。

晏蓉跟出廊下,目送他身影消失。

……

说担心吧,肯定有的,这次的对手并非兖州范德,而是那出了名残暴凶狠,阴险奸诈的陈佩。对方兵力之雄厚,并不比己方逊色多少,且能力也不弱。

荀太夫人察觉了,只道:“担忧无济于事,你好生照顾阿宁和虎头,便是助力。”

老太太也没多劝,这种情绪本人也控制不住,只能像她这般,经历得多了,人才能镇定下来。

然则这也只是镇定罢了,担忧还是无法避免的。

她轻叹:“希望日后能安稳下来。”

说到彻底安稳,那只能是霍珩彻底击溃陈佩,一统天下了。霍氏基业是其一;老太太担忧了几十年,希望闭眼前能过几年无虑日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会的,夫君早晚能击败陈佩,好让祖母不再牵挂担忧。”

晏蓉反过来安慰荀太夫人,老太太摆摆手:“我无事。”

她几十年风风雨雨,有什么事看不破的,和晏蓉说了几句,她摸了摸阿彘和芽芽的头,“好了,今天写得差不多了,歇歇吧,和阿弟阿妹耍一耍。”

阿彘和芽芽正伏在老太太身边的方几上写大字。

二人被暂接进大宅,老太太就养在自己院子。说到这里,晏蓉的表现就十分让她满意,无半分嫌弃侄儿侄女仍在热孝期,不像麻氏,装得多自然,也掩饰不了一丝别扭。

太婆媳二人相处愈发融洽,至于麻氏,则被她打发回自己院子去了,以免杵在跟前刺痛两个孩子一颗敏感的心。

荀太夫人给两小布置了好些功课,一来是该学的,二来也好好分散注意力。听曾祖母的话,阿彘和芽芽搁下笔,来到晏蓉跟前,小小声唤道:“婶母。”

又看她怀里的阿宁和虎头,“阿弟,阿妹。”

如今二月早春,中午时温度高些,晏蓉就抱了阿宁和虎头来给老太太请安。

这两个最小的快满四个月大了,衣服少穿了,动作很灵活,整天“咿呀啊呜”说个没玩没了,两双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非常招人稀罕。

阿彘和芽芽只要见到弟弟妹妹时,情绪才会稍高一些。

“好孩子,和阿弟阿妹玩吧。”晏蓉摸摸他们的发顶。

阿彘和芽芽瘦了,眼睛显得尤其大,人也拘谨许多,应了一声,才跪坐下来逗阿宁和虎头。

玩了一阵,两个小家伙尿了,乳母便抱到一边换尿布,阿彘和芽芽也跟着去了。荀太夫人目光跟过去,嘴里叹息:“一直没有母亲照顾也不是事儿,待得年末,我相看个家世低些人品好的,等明年便聘进门吧。”

晏蓉一愣,面上笑笑应了,心里想的却是那日霍珩和她说的话。

年末,怎么也得有结果了吧?

倘若二房父子是误会,那确实可以明年续弦,倘若不是……

她偷偷瞥了老太太一眼,后者正盯着曾孙们,已有沟壑的面容格外平和。

届时,祖母必然会很伤心吧?她年纪都这么大了,也不知能不能经受得住?

唉,希望是误会吧。

……

是不是误会,有待时间明证,而先一步传来的,是前线的捷报。

霍珩率大军星夜兼程,赶在黄河解冻前渡了河,晏辞领十万太原军后脚跟上,也堪堪踏冰过了河。

六十万大军进入徐州境内,径自往南往,抵达冰雪已大部分消融,土地开始变硬实的徐州中部。

何兴倾全力领十五万徐州军,合兵一处,在霍珩帐下听从调遣。

浩浩荡荡的七十多万大军从东境攻兖,进度十分迅速,不过开战十日,就连下兖州东境十一座大小城池。

兖州刺史范德要面对的困难,不仅仅于此。

陈佩领六十万大军,从南境攻伐兖州,攻城拔寨的速度,并不比霍珩慢。

这般一东一南,范德无法支应,不得已,他只能舍弃泰山东平等六郡,收缩兵力退守最西边的东郡山阴二郡。

陈佩恶狼,霍珩凶虎,范德和麾下谋士们,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被夹击。因此做过不少准备功夫,其中重中之重就在西二郡。

依仗天险,范德可暂守住西二郡,而他收缩兵力时留了个心眼,让陈佩直接贯穿兖州中部,将他和霍珩分隔开来。

现在的兖州局势,可横排着分成三份,最西北范德,中间陈佩,而东边霍珩。

两位霸主终于面对面了,他们必然会先互相攻击,届时很大概率会顾不上其他,那范德就可以一边死死守住西二郡,一边坐观虎斗。

断尾求生,万般无奈的战策。

这是阳谋,然霍珩和陈佩,却不可避免地将视线投向对方。

霍珩唯一面对的就是陈佩,无须选择;而于陈佩而言,范德不过癣疥之疾,而霍珩大军,才是心腹大患。

双方互相试探着,寻求破绽,打探虚实,小范围战役不断,但大军一直按兵不动。

而在此前,身处邺城的左夷,终于窥得一个合适的传信机会。

第90章 生路

兖州, 山阳郡。

位于昌邑城中央的官衙,如今充任陈佩的临时军事指挥所。

宽敞的前厅外执矛卫兵林立,厅内静悄悄, 唯楠木大案后一人奋笔疾书。久久, 陈佩搁下狼毫, 命亲兵尽数发往各处。他站起, 缓缓踱步出了厅门, 站在廊下。

天空湛蓝,枝头泛出新绿, 只是这拂面而来的春风,到底比扬州要多带了些寒意。

陈佩视线漫不经心掠过,淡淡问了一句, “他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安静立在他身后的青木立即回道:“禀主公,并无。”

这里的“他”, 指的就是霍珹。

在当初议定的计划中,霍珹留守邺城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且他本人也十分有信心,自己是能留守的。

但现在的实际情况是,霍珹随大军出征,情况大变, 他却一直没有传信给陈佩。

不作他想, 内里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了。

陈佩眉心微微蹙了蹙, 青木迟疑了下, 问:“主公, 要不我们……”悄悄联络对方一下?

“不。”

青木话没说完,就被陈佩打断,他道:“不急。”

再等等吧,还有些时间,霍珹那边不知什么情况,贸然联系是下下策。

陈佩是个喜欢机遇和挑战的人,即使筹谋已久的计划出现变数,他也照旧镇定,思虑片刻有了腹稿,也不再纠结,往起居的东厢房信步而去。

“传樊氏来。”

在陈佩看来,攻伐兖州不过是一场热身赛,所以他把樊氏也带过来了,指挥若定之余调剂身心。

眼下热身赛结束,也是时候命人把樊氏送回后方去了。

在此之前,他刚好得了空闲,不妨把她召过来,先好生宣泄一番。

樊氏很快就被亲兵带了进屋,她低眉垂目地福了福身,然后主动解了披风,身上仅穿一袭薄薄青色纱衣。

陈佩命人备了席面,正在自斟自饮,她缓步行至对方面前跪坐下,唤了一声“君侯”,而后十分温顺要接过酒壶服侍。

陈佩仰首干了一樽酒,淡淡瞥了樊氏一眼,直接将人粗暴拉过来,捏着樊氏的下颌强迫她张嘴,提起酒壶,将烈酒灌入她的檀口内。。

酒水灌得太猛,从口鼻中溢出,樊氏难受极了,却不敢挣扎,只一边咳嗽一边努力吞咽着。

陈佩就爱看姬妾这般狼狈苦痛的模样,樊氏容色一绝,更添无穷韵味,须臾,他扔下空空如也的酒壶,扬声令道:“来人,取酒来!”

一壶接着一壶,樊氏被连续灌了四五壶,终是支应不住,瘫软阖目,醉死过去。

陈佩也不在意,十分有兴致地覆身而上。

温度陡然攀升,室内仅余二人,青木方才已无声带着仆役们退了下去,外头有亲卫,但都默契地避开了敞开的房门。

乘着酒兴,陈佩挞伐一阵,正觉兴起,谁料此时,室外却突兀响起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青木估摸着时间,如今大约正是主子兴起的时候,他不想打扰,但他不得不来。

他停下脚步,先对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人点了点头,而后轻唤:“主公?”

这是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斗篷有些过大,他把兜帽拉起来,严严实实罩住了大半张脸,他微微垂头,只能看到一截颇为宽平的下巴。

陈佩正到关键时候,闻声眉心微微一蹙,也不停,加快速度动作了一阵后,稍停,这才问:“何事?”

他刚才燥热,把自己的衣裳也扯了,说话间提起下衣,一边随手捡起外袍披着,一边将视线投向房门。

青木带着黑斗篷进了门,后者立即微微把兜帽往上一提,陈佩瞳仁一缩,二话不说马上站起,快步往外而去。

黑斗篷已经把兜帽放回去了,十分警惕地瞥一眼倒卧在地正双目紧阖的樊氏后,他和青木紧随其后。

“你家主子现今如何了?”

一进外书房,陈佩立即就问。

“恐不大妙。”黑斗篷扯下兜帽,来人竟是左夷。

左夷耐心等候了大半个月,终于窥得一次机会,为此他甚至伤了头脸。贴身仆役自残冒充了他,包着脸在床上养伤,而他则带伤偷偷潜出邺城往南。

他现在额头和左脸还缠着麻布,一路风尘仆仆,裹伤麻布已经失去洁白,变得灰黑,十分狼狈。

“我家郎君悄悄给我传了一封简信,里头说……”

左夷对那封信倒背如流,将霍珹上述的猜测和判断都说了一遍,末了强调:“我家郎君说,霍珩如今只是隐有疑虑,远无定论。此次谋算不管事成与否,他托陈侯灭了荀氏的口,好将当年旧事彻底掩下。”

他郑重施了一礼,道:“劳驾陈侯,待我家郎君安稳了,他日自可与陈侯再谋后事。”

这左夷倒是个忠仆。

陈佩仔细听罢,道:“我自有安排,下去吧。”

青木亲自给左夷带路,出了外书房,他迟疑片刻,问:“将军,陈侯方才房中姬女……”

樊氏明显醉酒昏睡,但左夷仍觉得灭了口会更好。只是并轮不到他处置陈佩的女人,他想了又想,给青木提了半句。

青木心领神会:“我会将你的意思转告主公。”

至于如何处置,就不是二人能做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