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晏蓉一觉睡得夜半,没睡饱,但听闻城外援军大胜,浇铸过还堆满大石的城门已重新打开,想着霍珩差不多应该进城了,申媪犹豫良久,还是唤醒了主子。

晏蓉睁眼,闺女儿子排排躺在她身边呼呼大睡,小脸蛋红扑扑。

她怜惜极了,一人亲了一下,刚坐起披了件外衣,就听见外头有沉重的军靴落地声响起。

一下紧接一下,十分地急促,又坚定有力,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他回来了!

晏蓉大喜,刚趿了鞋站起要冲出去,正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披银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霍珩。

他身上银甲血迹斑斑,手里还提着染血的大刀,杀气腾腾。刚获胜,他就急急打马进城门,直奔家中。

晏蓉飞奔扑进他的怀里,“夫君!”

“阿蓉。”

霍珩立即回抱她。

她身躯温热,正在他的怀抱中,矮榻上还有两个粉嫩嫩的小宝宝手脚摊开呈大字型,正呼呼大睡,祖母虽病了,但也还好好的。

霍珩心潮涌动,手臂愈发用力,将怀里人勒得紧紧的。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

王谷关破得很顺利,他一路率大军急赶,渡黄河越山川,恨不得插翅而归,解邺城之危,再将荀续那个狗贼大卸八块。

万幸他来得及时,妻子儿女还有祖母都好好的!

夫妻紧紧相拥,晏蓉也不嫌弃他一身血污,银甲寒冰,只把脸用力贴在他的胸膛,努力倾听里头的心跳声。

一直以来的焦灼,终于被彻底抚平。

良久,二人终于将激昂的情绪稍稍按捺,霍珩抬起晏蓉的下巴看了眼,眉心立即一蹙。

怀中人肤色暗淡蜡黄,嘴唇泛白,眼眶深深的青痕,非常憔悴。

他认识的晏蓉,即便身姿婀娜,那张俏面都一直是白皙莹润的,尤其生了两个小的以后,那精致的面盘子更是丰盈了好些,谁曾想再见面会是这般模样。

他一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攒着,一下紧过一下的疼,粗糙的大掌划过她的脸,他低声道:“阿蓉你受委屈了。”

他牵着她的手,往屏风后行去。

“没事,我好着呢。”

惊险远离后,晏蓉真不觉得有什么,只想起一事她心情低落,“倒是守城的将士和家奴百姓,牺牲了许多许多。”

那冲天的血腥味仿佛还在鼻端萦绕,她难受得想掉泪,“那个姓荀的狗贼,若不挫骨扬灰,难安我邺城守城将士在天之灵!”

因为老太太就躺在屏风后的大床上,她声音压得极低,但切齿恨意溢于言表。

霍珩脸阴了阴,道:“你放心,他不会轻易就死得了的。”

荀续,荀氏,乃至幽州,他一个也不会宽恕!

“牺牲的将士百姓和各家家奴,我已命人在城外掘深坑一并安葬,立碑彰其功勋,并好生抚恤其家眷。”

……

转过屏风后,二人便不再说话。

老太太呼吸清浅,仍在睡梦中,霍珩仔细看过,又询问了全妪,见祖母虽看着苍老憔悴了些,但总体还好,病愈后仔细调养便可,他松了口气。

霍珩又看过一双小儿女,和晏蓉对视一眼,夫妻默契地离了正房,去外头说话。

晏蓉低低道:“祖母只知荀续突然叛变,围了邺城,霍珹和吕氏嫂嫂之事,一概不知。”

“哎,那霍珹就是内应,你可已知晓。”

霍珩点头,将樊氏揭破之事简单说了说,又问:“吕氏嫂嫂是怎么一回事?”

吕氏死得突兀,如今霍珹身份又被揭破,晏蓉一提起,其实他就猜到个七八。

晏蓉一说,果然是。

他冷冷斥道:“丧心病狂。”

这人是他从小的感情颇深的亲堂兄,可惜七年前为了谋取家主之位,阴谋害了他的父亲,三叔父子仨,还导致霍家军大败,损了数万将士。

今又为了密谋取他性命,勾连陈佩荀续设下阴谋,害了他邺城多少守军百姓。

千刀万剐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恨也。

霍珩眸中闪过一抹嗜血的暗芒,待他腾出手来,他再好生料理这二个叛徒。

……

霍珩率麾下六万铁骑成功回援了邺城,但他手上诸事,还远未告一段落。

破了王谷关之后,南边的冀州大军,立即按计划包围陈佩,正进行一场大战。

这场大战很要紧,照理霍珩该立即赶回去亲自指挥的,但骑兵大军星夜疾驰,又刚厮杀了半天,不管是人还是马,都得略作休憩。

霍珩下令休整一天,明日清晨再挥军南下。

这一天他并不清闲,小睡半夜后,天一亮他就到前面处理各种事务去了。

头一件,就是幽州。

霍珩这次回援,来的不仅仅是六万骑兵,另还有八万步兵,不过步兵速度不及骑兵,目前还在路上。

他下令,三万步兵继续按原定路线前进,回师邺城成为新增守军。另分兵五万往东北方向,增驻与幽州接壤的几座边城。

如无意外,这次包围陈佩应能大胜,霍珩折返正好乘胜追击,这幽州荀氏他还腾不出手来处理,先增兵防守兼堵着。

幽州属地狭长,北临匈奴,南接渤海,仅仅西南方的一小块的地方为南下进出口,通冀州,堵住这个出口,算等同于围困幽州。

当然了,若是荀氏直接抛弃祖宗基业出逃流亡,还是很轻易的。

只是这个几无可能。

……

安抚百姓,打点战后事宜,霍珩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空召黄陵毕泰二将到跟前,听其禀守城期间的诸事。

荀续恫诈,云姬喝破,二将和晏蓉商量后招募新兵卒守城,还有家奴兵等等这些,霍珩要不已经知道了,要么并不意外。

只是毕泰说的最后一件事,却让他浓眉一蹙。

“你说是夫人计策,若城破,她和诸夫人为饵,放在明面突围好吸引荀续的视线,以便于阿宁虎头及各家小辈乔装暗逃出城?”

“是的主公!”

毕泰左边伤臂还吊在脖子上,但他丝毫不在意,一拍大腿:“夫人智勇双全,果然如明达先前所言!得此主母,我冀州之幸也!”

这黑脸大将说得慷慨激昂,一脸赞赏,霍珩闻言,却未见多少喜意。

他薄唇抿得紧紧的。

第97章 首次争执

晏蓉发现, 霍珩的情绪有点不对。

今儿清早,荀太夫人醒了,说自己无事, 让她赶紧回去休息,带上两个小的,莫要过了病气。曾孙们好好的, 她才能安心养病。

老太太坚持,晏蓉只好领着两个小的回来了。

她一觉睡得下午,睡了个饱足, 精神好了许多,便开始处理家中大小事务。及到傍晚,她就吩咐厨房准备食案, 并把阿宁和虎头抱过来。

霍珩明日清早折返南方战场了,早早就打发人说他回来用晡食。

逗着阿宁和虎头在铺了软垫的榻上打滚,两小快五个月大了, 早不大爱瞌睡,整天活泼好动,翻来覆去“咯咯”笑个不停。

晏蓉正含笑瞅着, 忽听见外面仆妇请安声响,还有熟悉的脚步声,她笑着对阿宁和虎头道:“你们阿爹回来了。”

阿宁和虎头瞪大眼睛瞅着母亲, 一脸懵懂, 须臾父亲进屋, 他们又好奇地回头瞄了眼。

霍珩转过屏风, 晏蓉搂着一双儿女,指着他,笑道:“这就是阿爹,阿宁和虎头还记得不记得呀?”

不记得了。

阿宁和虎头不爱搭理父亲,甫进母亲怀里就兴奋乱蹬,晏蓉骤不及防,身子险些往后一仰躺倒。

霍珩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扶住。

“夫君,你……”

晏蓉仰脸笑看他一眼,刚要说话又住了嘴,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霍珩脸色看着和平常也差不多,但极熟悉他的晏蓉一眼就知,他情绪不对头,脸绷得紧紧的。

她有些担心:“可是前头又生了何事?”

“无事。”

霍珩扯了扯唇角,却发现自己不怎么笑得出来,干脆也不笑,只瞅了她一眼。

晏蓉吩咐申媪:“把阿宁和虎头抱下去。”

她又屏退屋中下仆,握着他的大手紧挨着坐下:“夫君,你告诉我吧,这究竟是怎么了?”

肯定不是战事或者公务,否则他不会这般犹豫不决,晏蓉琢磨一圈,也没啥头绪,干脆盯着他,等他说。

“阿蓉。”

“嗯?”

“先前守城,你怎地想着自己和诸位夫人为饵呢?万一,万一……”万一被荀续那个狗贼追上,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想。

霍珩生平第一次尝到词穷的滋味,他不知道如何精准诉说心中想法。诚然,妻子计策非常正确,能给阿宁虎头以及各家小辈将风险将降到最低,若真城破,他们顺利脱身的几率非常大。

而黄陵毕泰需要护卫的人数少了,明面突围的成功率也大大增加,就算被幽州军追上,需要保护的人少了,黄毕二人也更轻松,脱身可能性随之增大。

很好,很理智,完美兼顾了两小母亲和霍氏主母的身份,匆忙之下,这个计策可以说是尽善尽美,既保住了自己的孩子,也最大程度地凝聚了将吏亲眷们的心。

就算有人死于突围的路上,想必就连对方本人也是死而无憾,心悦诚服。

照理有这么一个贤内助,霍珩该极为欣慰的,但他并没有,骤闻毕泰禀告的那一个,他心脏仿佛被人猛地狠攒了一下,紧得生疼,闷得生疼。

万一,万一他没有即使赶回,城池真被破了呢?

万一,万一突围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

就算侥幸突围成功,作为荀续垂死挣扎的唯一稻草,被追上的可能性真不算小。

万一,……

霍珩不敢再想,晏蓉做得很正确,偏偏他心里憋闷后怕得厉害。

“即使明面突围,你也无需和诸将家眷同行,黄陵毕泰二将可兵分两路,一人护上一路!”

单单保护一个人,比保护一大群人安全多了,到时再弄些车驾作伪装,突围后分两边跑,敌军无法辨别,势必分兵,届时追击力道就减少了一半。

他不信晏蓉想不到。

晏蓉确实想到的,只是这么一来,“我是轻松了,只是诸夫人处压力必然大些,虽也可行,但聚拢人心必然远不及前者。”

那时候城池还没告破呢,事实证明,她带领诸位夫人们的亲身上阵,确实大振了士气,还止住了运输军备的仆妇和百姓临阵溃逃之势。

能坚持到援军至,这点也不可谓不重要。

其实她挺讶异的,在此刻之前,她从没想过,霍珩会因此事提出异议。

晏蓉记得,大婚不久,霍珩说起亡母死因那时,曾一并提起过的二婶母卞氏。

当年邺城被霍氏叛将所谋,卞氏落于敌手,她自戕于邺城城头,用鲜血和生命解除了夫君的最后一丝顾虑,最终邺城被夺回,叛将被诛尽。

霍珩曾说,二婶母之死重于泰山,他敬重对方,甚是,他无法自控地设想过,若卞氏是他的母亲,那有会如何?

他对卞氏欣赏赞同之意,由此可知。

怎地就没过两年,突然说变就变了呢?

霍珩闻言,并不说话。

晏蓉想了想,只好解释:“我不仅仅只有自己,我还有你和阿宁虎头。”

“若兵分两路,我与诸夫人俱成功脱身便罢,倘若不然呢?”

万一她活了,而诸位夫人都死了呢?

夫妻为一体,她的行为就是霍珩的体面,那届时霍珩该如何坦然面对他的诸位心腹?哪怕大伙儿忠诚不变,心里怎么也有点疙瘩吧?

她的夫君如何做人?还有的她的儿子,怎么也会有影响的。

人生在世,总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享受了权利,该承担义务的时候也不能退缩。

“夫君,你说阿蓉说的对不?”

春日的虫鸣若隐若现,晚风在半开的槛窗中吹拂进屋,沁凉沁凉的,她睁大眼睛瞅着他,霍珩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烦躁。

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也不觉得晏蓉的计策有何不妥!

其实,若当时她若真决定兵分两路,他事后也未必会大加赞赏的。

扒开一切表象,他在意的其实的是晏蓉太理智了,理智得过了分。

他燥闷抹了一把脸,“那我呢?你可有想过我?!”

霍珩可以毫不自负地说,自己也算是个临危不惧的人。可在甫获悉她身处险境的那一刻,他脑子“轰轰”作响,心脏紧缩,毫不犹豫就下令点选骑兵。

那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恨不能插翅到他的身边,解她之危,让她无忧。

虽随着陆礼的劝谏,他理智的回笼,倒也没忘记自己身为大军主帅的身份,即使心急如焚,也还是待布置好一切以后才挥军回援。

但事实上,在乍闻消息的那一刻,他还是乱了心神。

因为他爱之深沉,甚至远超自己想象。

相对而言,晏蓉太理智了。

霍珩在意的并不是计策,也不是理智,而是这份理智掩藏下的情爱尤自不足。

夫妻两情相悦,晏蓉也爱他,他知道,但他已不可自控,他心底深处,其实希望她也是。

敏锐如霍珩,早前未必没有隐有所觉,只是以往风平浪静,他尚可忽略,但如今一旦揭开,就不得不直面。

他也很愿意直面。

“阿蓉你可有想过我!万一,万一……”苍茫世间,他孑然一身,那又该何等的孤苦。

他想她失了分寸,做出不恰当的决定也无妨,为她善后,他甘之如饴。

说到最后,霍珩声音不自觉拔高,喝问就在耳边隆隆作响,晏蓉怔住,身躯反射性微微往后缩了下,他见状怕吓到她,下意识又把音量陡降了降。

她怔怔不语,霍珩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为这些儿女情长的事锱铢必较,为妻子不够全身心投入而耿耿于怀。

明明在一开始,他是因为她足够理智和勇敢坚强,继而心生倾慕的。

霍珩一时觉得千言万语,有很多话还没说,一时又觉得自己已说得太多。

他站起踱了几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说,他前头还有事没处理完,匆匆就赶了回去。

……

这算是吵架吗?

晏蓉没动,目送霍珩高大的身影急匆匆消失在暮色中,沉默,更多的是茫然。

“夫人?”

申媪一脸担忧:“这许久不见的,您怎地和郎主吵了起来了?”

她方才在外头,就听见了霍珩突然拔高的喝问,这夫妻俩小别重逢后的短暂相聚,又是劫后余生,怎地就吵了起来呢?

她一边吩咐侍女抬食案上来,一边苦口婆心劝道:“郎主品行上佳,严于律己,又顾念妻儿,是极好极好的。若他因战事烦躁,夫人不妨多体恤些,以柔克刚是上策。”

申媪是她的乳母,多为自己着想自己是知道的,然而夫妻争执,她首先的反应却是让晏蓉多体谅些。

连乳母都深有体会,并不相信他会苛待她。

霍珩的好,晏蓉是知道的,但现在并不是以柔克刚的问题,多多体谅是没用的。

他逼着喊着,要她尽付真心,全无保留。

可现在问题是,晏蓉这人天生就是凡事且留三分的,她无法成为一个为爱痴狂的人。

理智点,留下几分爱自己,不是很好吗?

刚大婚时,夫妻不是曾经达成共识了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晏蓉懊恼,她很明白霍珩的意思,可她做不到啊!天性中的谨慎,让她对未来始终持保留态度。

要知道,霍珩可是奔着当皇帝去的呀!

这可是男权社会,她没信心!

乳母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解,晏蓉只能随意糊弄几句,她首次不顾形象,瘫在矮榻上打了滚,半晌才爬起来。

此题暂无解,不过她还是命人去前面请霍珩回来,说是用膳,侍女回来却报,说郎主正在议事大厅与诸人议事。

晏蓉幽幽叹了口气,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吃了饭再说吧。

第98章 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