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也被幽州军前锋杀上来两次,黄陵毕泰领兵死死压了下去。

可是这样不行,也不知援军几时才到,邺城能不能支应到这个时候。

“夫人!夫人!”

毕泰双目赤红,黑甲上血迹斑斑,提着大刀疾冲下来,“标下以为,我们恐怕要早作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的当然是一旦城破,残余军士拼死也要好好护着主子们突围而出。

还有其余高级将吏的家眷,是走是留,也得有个定论。

邺城高级将吏不少,家眷妻小的数量那就更加可观,残余军士肯定无法全部护着走的,至少也得留下一半。

这个走,不难理解,但这个留,按毕泰的意思,那就是留下一具尸体。

人是肯定不能落到荀续手上的,以免被其用以要挟主公以及在外的一众大将。

毕泰的夫人长女也在场,但他并没有让自己的家眷区别对待,不是他铁石心肠,而是既然披上冀州战甲,就当以忠诚为先。

现在的邺城,还能勉强支应,但若有万一,谁走谁留,必须先安排出来。

毕泰言下之意,并不难懂,话一落下,现场陡然静了静,众女眷屏住呼吸,看向晏蓉。

晏蓉是主母,现场身份最高者,这个决策权,当仁不让落在她的头上。

第95章 援军至

晏蓉明白毕泰的意思, 现在并不是与城池共存亡的问题,她是霍珩之妻, 除非尸骨无存, 否则就是死了,二位将军也会护着她出去,以免遭遇敌军亵渎。

最重要的是她并非一个人, 阿宁,虎头, 老太太,都不能出差错。

还有眼前众位夫人及其家中老少。

总不能让她们都随着一块死了殉城。

晏蓉压力很大, 但她的思维反而更加清晰,她环视身后诸人一眼, 对毕泰说:“毕将军, 我祖孙几人同行,只怕不妥。”

荀续的命令她已经知悉了,作为每个都价值万金的霍珩家眷, 只怕就算有了残军拼死护出城,也未必能确保成功脱身。

敌军可以追。

目标太大,追上并被拦截的可能性不小。

再突围,可否成功?

晏蓉不想连累儿女。

没错, 就是不想连累阿宁和虎头。

荀续是见过晏蓉的, 她就是一个标志性的人物, 就算想使人冒充也不行。但阿宁和虎头不同, 两小的才几个月大, 不说荀续没见过,就算见过了也记不真,把襁褓一换,冒充平民百姓的孩子再轻易不过。

“诸位,你们家中也是同理。”

晏蓉回身,对身后的各家夫人沉声说话:“让忠心护卫乔装保护,人数也不需费太多,隐于平民中混出城即可。”

邺城极大,百姓极多,城池若破,百姓肯定惊慌外逃的,人流大,幽州军也根本不可能杀得了多少,只要小心谨慎些,安全性大大增加。

比跟着她们跑高太多了。

各人自求多福,也不用晏蓉去选谁留下便牺牲性命。

晏蓉此策极好,在场的贵妇们不禁神色一松,不管如何,儿女小辈的性命基本可以保住了。

家里男人都还好好的,孩子们逃出去就好,就算她们死了,也能瞑目。

“那我们了?!”

麻桐忍不住冲上前两步,尖声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在场的基本都是邺城高层将吏的夫人,差不多都和荀续照过面,寒暄过,而且不止一次。其他夫人因孩子们有了生路而大松一口,但麻桐不行,她没有亲生的孩子,更不想死。

但偏偏,身为霍望之妻,不但荀续颇熟悉她,就连他身边的宋奕廖安也多次见过,不会错认。

荣耀加身,今竟成催命符吗?麻桐尖声道:“我们也可以分散逃出去啊!和孩子们一样!”

晏蓉十分冷静地说:“只怕不行,若荀续一旦没了明面上的目标追逐,他干脆守住四门逐家搜寻的话,就会连累孩子们,陷他们于死地。”

不要说邺城大百姓多可以藏匿,单单现在让晏蓉举例,她就能想出好几种有效办法来找人。譬如重赏匿名举报陌生人,不要小看了人性。又或者再简单粗暴点,搜一家杀一家,相信不用太久,这些藏匿在人群中的陌生人就出来了。

好人家的孩子和普通人家的孩子,禁不住细细分辨的。

“所以,我们这些为荀续所识的,一定得放在明面上突围,转移幽州军视线,让他们忽略其他地方。”

毕泰夫人孔氏上前一步,这个眉目柔弱的美妇此刻一脸坚毅,道:“孩子们是我冀州下一辈的希望,他们人多,我们人少,非常时刻,做出些许牺牲也是应该的。”

话罢,孔氏又安慰麻桐,“况且放在明面上不一定就有性命之虞,我们人少了,突围而出的希望不是更大吗?麻家阿妹且放心。”

能让荀续有印象的贵妇,到底只占很少一部分,虽说是放在明面上,但将士们需要保护的人少了,安全系数不是增加了吗?

孔氏又安慰了两句,方才只要死和明面突围两个选择,而如今晏蓉良策,就换成了明面突围和乔装混出。

虽突围风险高于乔装,但假若没有晏蓉的计策,大家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大家都如愿以偿了,这样不是很好了吗?

麻桐当然觉得不是,她不想死时求突围,但有了更好的生路当然得换上这个啊!

“当然不是,我……”

“好了麻氏!你给我闭嘴!”

麻桐的婆母周老夫人忍无可忍,怒喝一声。但毕泰动作更快一步,他反手“噼啪”一刀,狠狠劈断了身边一张登记用的长案,眸光冷冷,盯着麻桐。

“荀续认识的,不想跟着我走,那就死!”

他“呸”了一声,这么个女人,简直侮辱了他的霍望兄弟!

好声好气劝的,效果不如远这么一句恫吓,在毕泰杀气腾腾的瞪视中,麻桐噎住了。

她知道毕泰不是开玩笑,一时也不敢再闹,但还是很不甘心,视线游移瞥见肃立的晏蓉,她立即指着对方尖声问:“那她呢?荀续更是认得她!”

“我随二位将军。”

晏蓉心绪清明,她的目标加起来比所有贵妇人们都大,而且最重要一点她刚才没说,霍珩家眷不能一个都不在,否则,就和没有明面目标一个效果。

荀续的目的是霍珩家眷,其余高级将吏只是附带是。

没有人想死,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得以孩子们的安全为先;作为冀州霍氏主母,她也得以大局为重。

晏蓉思虑过后,最终选择了这个方方面面都能兼顾到,并且已将风险降至最低的计策。

麻桐噎了噎,随后她又喊道:“那,那荀太夫人呢?!”提到这个姓氏,她心中无法抑制地涌起怨恨。

“麻氏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老夫人暴怒,挣脱扶着她的人,一个箭步上前,“啪”地重重给了儿媳一巴掌,怒道:“我等旧日得享尊荣,今若邺城被破,本该与城池共存亡!然眼下身死弊大于利,我等便应主动为饵,为少主及各家小辈挣得更多生机,你如何还敢牵扯太夫人?!”

“你这个……”你这个虚伪的妇人,我要替我儿休了你!

周老夫人气疯了,不过她的话没说完,就因一个的苍老声音突然出现而被打断。

“老身亦随两位将军。”

荀太夫人被全妪搀扶着步进人群,几天不见,她看着苍老了许多,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她站定,环视一圈,缓缓道:“我老了,若城破本该自焚而亡,以免拖累我霍氏诸多忠臣良将,只是如今若能凭此残躯庇护小辈,自当仁不让。”

老太太一辈子的霍氏主母,暮年老迈无损她的威严,反而更添了从容不迫。

众人胸腔平添一股豪情,“没错!正该如此!!”

晏蓉深吸一口气,道:“诸位,还请先行安排家中之事。”

在城门“轰轰”的巨大撞击声中,诸位夫人立即招来心腹,低声吩咐,心腹凝神听罢,匆匆折返。

晏蓉吩咐晏一,让他安排白翎卫,乔装易容,分别带着阿宁虎头,还有阿彘芽芽,隐匿于北城门处,一旦城破,立即护着他们离城,南下与霍珩大军汇合。

“晏一,阿宁和虎头就交给你了!”

晏蓉郑重将骨肉相托,晏一沉默片刻,却倏地单膝跪下,道:“主公,我自会好好安排少主人们的护卫,确保无一丝纰漏。只是,请让晏一护卫在您的身边!”

晏蓉身边肯定也得留人的,晏一坚持,晏二他们忠诚能力也不缺,于是最后,她同意了。

晏二领命,匆匆率人回去了。

“诸位,此不过未雨绸缪罢了,城池未必会破,我们再努力些,必能坚持到君侯率大军归!”

“没错!”

“对!”

她振臂一呼,众夫人立即响应。

恰在这是,召集而来的仆妇见敌军攻势越来越猛,有终心生胆怯扔下正抬着的一桶桐油,“啊”地惊呼一声,退后两步往城里逃去。

油桶“哐当”“哐当”跳下两级阶梯,咕噜噜滚回来。逃了一个,让本来只凭意志力坚持的仆妇和百姓们心生犹豫了好些,又一捆箭矢被扔下,第二个人哭着往后跑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样不行,一旦溃退形成趋势,军备供应不上,城头就会立即被幽州军攻占,抵挡的将士们都得陷入身死危境!

千钧一发,晏蓉冲上前,抱起那捆箭就顺着石阶往上跑,高呼道:“我们将士还在城头!正为我们浴血奋战!我们即便身死,也不能扔下他们逃走!!”

她竭尽全力高喊,早已沙哑的嗓音几乎破音,周老夫人及孔氏等一众夫人也立即跟上,油桶她们抬不动,就抱箭矢,一边往上冲,一边跟着高喊。

“我们将士还在城头!正为我们浴血奋战!我们即便身死,也不能扔下他们逃走!!”

……

城墙根下响起这句话,越来越多人跟着呐喊,迅速蔓延开去,不但溃逃被遏止,还振奋了人心,邺城守军的势头还往上重新涨了涨。

晏蓉心生希望。

登上城头搁下箭矢,她往南眺望,原野的尽头似乎有微微尘土攒动,可一眨眼,又恍惚是暖阳照射大地,蒸腾起来的热气。

她眼睛很干很涩,眨了又眨,还是觉得后者居多。只是也不气垒,反而为自己打气,再坚持坚持吧!

“啊!”

她刚过转身,就被抬着油桶紧随其后的晏一猛地往旁边一拽,麻桐的手落空,眼睁睁看着一支火箭激射到自己面前,她惊呼。

“啊啊啊啊!”

麻桐也跟上来了,因为她怕城破大家会遗下她。她紧跟在晏蓉身后,认为此处最安全,谁知无意转头,却瞥见一支流箭迎面激射而来。

她左边的放置箭矢的地方,箭捆堆积半人高,右边站着晏蓉,千钧一发,她下意识就伸手,要把刚转身后背对着她的晏蓉拉过来。

晏一大怒,先一步探身扯了晏蓉,麻桐的手落空,只是她也顾不上愤怒,慌忙往右边退去。

可惜她的脚步比不上流箭的速度快,那火箭“噗”地一身闷响,扎进她的腹部。

她痛呼一声,登时摔倒。

众夫人有小撮远远看见了,面露不耻,这麻桐平时装得极好,现在危机关头,本性就出来了。

晏蓉皱了皱眉,命人赶紧把她抬下去治疗。

麻桐挣扎痛吟,不忘断断续续地道:“我不走!你们不能落下我!”

她远远见到毕泰狠狠一刀,劈下一个从外城墙冒头的敌军脑袋,鲜血喷溅,又惊呼:“啊!万一城破你们也不能……”杀我灭口再丢下我!

“闭嘴!”

晏蓉高声打断。

什么毛病?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你就在这里胡咧咧城破?!

麻桐已经被人捂着嘴巴,晏蓉命人快快抬下去,“诸位,我们再努力一些!”

虽然她们这群贵妇人手上并无多少力气,更多是精神支柱般的存在,但眼下危急关头,能更多尽力些就多尽力,但求问心无愧。

晏蓉打起精神,疾步往回冲,诸夫人紧随其后。

正当她将要踏下最上一级石阶时,却忽听到身后有兵卒突兀高呼了一声。

“看!看!援军来了!!”

“君侯率援军回来了!!!”

晏蓉猛地回头。

只见原野远处的茫茫尽头,原来真不是暖阳蒸腾起的热气,而是己方来援大军至。

尘土拔地而起,旌旗漫天,大队骑兵来得极快,一眨眼,已经能清晰地辨认出有乌泱泱的大军自南方疾奔而来。

邺城城头,冀州将士一阵激奋,毕泰振臂高呼:“将士们!君侯率大军回援!我们加把劲!把幽州这群狗贼杀下去!!”

“杀下去!!”

“杀下去!!”

……

己方将士民夫气势如虹,恶狠狠向惊慌失措的幽州兵卒扑过去。

一阵凉风拂过,晏蓉面上凉凉的,她伸手一抹,满手是泪。

这是喜悦的泪水。

第96章 解围 重聚

在邺城守卫战最吃紧的时刻, 黄毕二将甚至已做好随时护送主母少主们突围的准备,霍珩终于率领他的大军,赶了回来。

幽州军闻风丧胆, 攻城势头立即大大减弱,更有甚者,也不管什么世代为奴的威胁, 扔下兵器就逃。

邺城城头的战局终于得到控制。

再然后,霍珩率他的骑兵大军杀到。

战鼓“隆隆”,喊杀声震天, 己方气势如虹,幽州军兵败如山倒。

霍珩眼尖,一眼就看见正在亲卫保护下往东惊惶遁逃的荀续, 他怒喝一声,旋风般打马而上,横劈一刀, 齐根砍下他的右臂。

“啊啊啊啊啊!”

一声响彻四野的惨嚎,断臂高高飞起,而荀续跌落马, 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捂着断臂伤口哀嚎打滚,鲜血喷溅他一脸一身,也喷在荒草被践踏个七零八落的黄土地上。

霍珩唇角动了动, 露出一抹极其残酷的冷笑, “将此贼拉下去, 招军医来给好好治, 不许让他死了!”

他一双狭长的眸子隐隐泛赤,荀续不能轻易死了,他要将对方千刀万剐,剁成肉泥,尝尽人世间的皮肉痛苦,方允许其咽下最后一口气。

亲卫立即将荀续拉了下去。

“凡幽州军士,一个不留!”

霍珩扫视左右,神色阴鸷,令下毫不停歇,立即提缰横刀,率军再次冲进阵中。

……

*

城外的反击战如火如荼,晏蓉却顾不上了,因为荀太夫人晕阙,她赶紧下了城头。

老太太这几日生病,尚未痊愈,是硬撑着起来的,闻得孙子终于率援军归,提的那口气一松,当场就眼前发黑。

晏蓉招了疾医看过,又急急送回家。

“尚疾医,祖母可还好?”

尚疾医是家中疾医之首,哪怕比不过陆礼,那医术也是上佳的,闻得主母询问,忙一拱手,回道:“禀夫人,忧悲伤肺,幸而太夫人心性坚韧,今又逢大喜,心胸一开,反倒要好一些。”

娘家反叛,围攻中甚至有她本人,老太太肯定极悲伤的。但荀太夫人一生大起大落,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还不至于彻底击垮她,情况比意料中要好。

但是吧,人年纪大了,总和年轻时是无法相比的,大病一场,消耗的就是生命力。

即使如晏蓉这般不善岐黄者,也能看出老太太仿佛被陡然抽走了许多精气神,和往常那个矍铄模样相去甚远,老态毕现。

尚疾医轻叹:“待太夫人病愈,当好生调养。”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不然恐怕寿元不永。

晏蓉吐出胸腔一口浊气,道:“有劳尚疾医了,既祖母并非急症,尚疾医开了方子自忙碌去,无需守在此处。”

大宅中所有疾医都被调遣到城墙根下,和军医们一起忙碌着,尚疾医也是。他匆匆跟回来,还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脏污衣裳,没人嫌弃他,晏蓉也不说让他休息了,现在医者紧缺,腾出时间歇息就是消耗重伤将士的生命。

万幸如今医用酒精已算能蒸出来了,能避免许多将士死于伤口感染。

尚疾医匆匆离去,全妪劝道:“夫人,你且先梳洗歇息一番罢。”

全妪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老太太,眼睛凹青下去了,很憔悴。晏蓉比她更甚,二天三夜没合眼,精神高度紧张时还好,一放松,一阵阵晕眩就袭来。

她勉强撑着匆匆梳洗一遍,回来时见药已经煎好,盯着侍女小心给老太太喂下,刚揉了揉眉心,就听见一阵婴孩的“咯咯”笑声。

阿宁和虎头回家了。

这两个小的,被乔装易容的晏二等人抱着,小心藏匿在北城门附近的民居中,虽听见欢呼,但他们不敢轻信,命人亲眼去看过了,确定不假,这才出来返回大宅。

阿宁和虎头小小的人儿不识忧恐滋味,身上半新不旧的粗麻襁褓也丝毫不嫌弃,人未到声先到,“咯咯”的稚嫩笑声无忧无虑。

阿宁仰脸看着晏二,一脸好奇,又伸手去扣他的嘴巴,晏二轻轻张嘴,佯装要咬她,小女娃张嘴大笑,露出光秃秃的粉红色牙床。

虎头则安静围观,并偶尔仰脸瞅瞅头顶晏三。

这么一对活宝贝,看着就让人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松开,晏蓉接过一双儿女,笑道:“你们呀,可算回家了?”

她亲了亲阿宁和虎头的发顶,万幸,孩子们都不需要冒险了。

阿宁和虎头见了母亲,立即“啊呜啊呜”地兴奋起来,伏在母亲怀里挨挨蹭蹭,蹭得晏蓉心都化了。

让晏二等人去歇息用膳,晏蓉一边哄着儿女,一边草草喝了碗栗粥,实在困倦极了,眼皮子睁不开,她也不回元和居了,直接在太夫人屋里的矮榻上躺下,刚阖眼,就陷入昏睡。

阿宁和虎头就躺在母亲身边,申媪要抱他们离开以免打搅晏蓉,两小的不乐意,扁嘴啼哭。

申媪见晏蓉始终雷打不动,心疼之余也随了小主子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