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的一个孽子啊!

害死了他崇敬的胞兄,疼爱的小弟,还有弟弟膝下唯二的儿子,以霍家军数万将士!!

面对老父连声质问,霍珹哽住,根本无法作答。

霍温浑身颤抖,最终“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坚硬冰凉的青石板上,悲声哭道:“我对不起兄长!对不起弟弟!对不起父亲母亲!对不起霍家列祖列宗啊!”

慈父早逝,兄长和母亲为他撑起一片天,他和小弟自小努力学文习武,惟愿将来辅助兄长,光耀霍氏门楣。

现在,现在竟是亲生的独子引外敌来袭,陷他的手足于死地。

“我和你的母亲并不是这般的人,为何你会是这个模样?”

爆发过后,霍温是茫然,他喃喃自问:“为什么呢?”

“你母亲怀你的时候,差点流了胎,卧床三月方保住的你。到了瓜熟蒂落之时又逢难产,九死一生,后虽母子均安,你母亲却再不能有孕。”

这么艰难才保住的一个孩子,居然是这样的?!

“那当初,为何要保的你?”

没保住多好啊!

霍温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不,是我的错,我没有把你教养好,我愧对父母兄弟,愧对你的母亲,愧对霍氏列祖列宗!”

“不!不父亲!”

眼见老父如此地苦痛,霍珹忍无可忍,最终嘶吼出声:“是我不好,错全在我!我天生一副邪恶心肠,身躯下包裹着的尽是反骨!因而恶念滋生,胆大狠毒,无丝毫血脉之情,为一己之私竟陷叔伯兄弟于死地!”

他心中第一次涌出类似悔恨的情绪,不为设下阴谋,却为让慈父如此伤心痛苦。

“全是我的不好,我教而不善,我朽木不可雕也!”

“这与父亲全不相干!”

“全不相干?”

霍温惨笑一声:“好一个全不相干!”

来之前他满腔激愤,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质问,来了见到人,却觉一片空茫,胸腔仿佛已被人剖开,把那颗跳动的心脏掏了去。

空荡荡,冰寒彻骨。

跪着愣了半晌,他再未理会霍珹,跄跄踉踉,游魂一样荡了出去。

第103章 瞒不住

这天也是霍珩去过大狱的当天。

从幽暗的石牢出来, 正午刺目的阳光并未让人感觉到温暖, 他眯了眯眼, 吩咐可以请霍温过来后, 也没去前头处理公务,而是径直回了后院。

这石牢让他感觉孤寒, 他急欲回到妻子身边汲取温暖。

“夫君回来了?”

晏蓉正在院子里绘画,那日霍珩一副荷香美人图勾起她的绘画的**,恰好这正院的花园子旧日布置精细,奇花异草处处, 夏日郁郁葱葱,斑斓的彩蝶悠闲振翅, 正适合入画。

她回头见得霍珩,笑靥如花,搁下画笔, 脚步轻盈迎上来,拉着他的大手,奇道:“今儿不忙么?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

很柔软很温暖的一双纤手,她的笑容仿佛有温度,霍珩唇角不禁翘了翘:“嗯,我早些回来不好么?”

“那自然是极好的。”

晏蓉冲他皱皱鼻子, 眨眼又笑道:“我刚画了一副画,你快来看看呗!”

她兴冲冲拉着他往画案那边走,霍珩微笑道:“是什么?我看看。”

她笑嘻嘻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

霍珩捏了一下她细滑的左脸,晏蓉轻笑着躲闪, 又探手去回捏他,他也不避,还含笑地凑过去。

自从那次争执又和好以后,夫妻感情更进佳境,日常在院子里也不再顾忌仆妇侍女而端着,经常或手挽着手,或含笑凝视,亲密无间。

霍珩跟着妻子行至画案,只见案上一大幅画已差不多完工,工笔细腻,花草粉蝶栩栩如生,与小花园一式模样。唯一有不同的,就是花架前多一张绒面锦垫,上头有两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

小娃娃一个白白胖胖的,瞪大眼睛张着小手努力坐直,显然是刚学会坐不久的。他旁边趴着一个纤细粉嫩的女娃娃,支起上半身,好奇仰脸瞅着他。

霍珩一下子就笑开了,“这是阿宁和虎头。”

他俯身撑着长案,含笑细细打量,又爱又怜,“我们阿宁和虎头都这般大了,都会坐了。”

他惋惜遗憾,自己不得不错过了许多。

“阿宁还不会坐,只虎头会了,祖母说阿宁得加把劲,勿要让弟弟超过太多咯。”

说起儿女,晏蓉笑意更深。霍珩摸了摸画布上的小女娃,目带疼惜:“我们阿宁是个疼爱弟弟的,从母腹里就不争不抢,个子小,这才晚了些许。”

他很认真对妻子解释:“不急的,小孩子六个月会坐是常事,我们虎头筋骨壮实,故而早些。”

“像他阿爹呢。”

晏蓉十分赞同,又笑道:“说不得,阿宁也会坐了,只是祖母的信还未到。”

被夸筋骨壮实儿子像他的霍珩眉目舒展,爱不释手看了画布几遍,这才吩咐申媪:“拿到前院,让好生裱起来。”

夫妻携手回屋,坐在槛窗前,霍珩随手捡起案上晏蓉一柄团扇,给她扇着风。

他叹道:“这边诸事妥当,起码再过三四个月,等回家,阿宁和虎头怕是认不得我了。”

小婴儿忘性大,晏蓉心有戚戚:“只怕也认不得我。”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夫妻俩对视一眼,又不禁觉得好笑,晏蓉敲开一个胡桃,捏起果仁递到他的唇边,笑道:“不怕的,我们回家多陪伴他们,很快就想起来了。”

想不起来也该熟悉起来了。

霍珩轻笑,欠了欠嘴皮子,把胡桃仁吃下。

剩下的一半桃仁晏蓉自己吃了,又敲,然后又是一人一半。

这午后的静谧时光,窗外蝉鸣阵阵,屋内冰盆带来的凉意丝丝缕缕,夫妻二人一个打扇,一个敲胡桃,你来我往,亲密温馨。

驱走了霍珩心底最后一丝孤凉,暖洋洋的温度浸进四肢百骸,他懒懒地躺倒,连同晏蓉一起,二人细语轻笑,渐渐进入梦乡,得一晌安眠。

……

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极惬意,到了半下午,霍珩醒转睁开眼,他没动,本意是不打算打搅妻子午觉的,谁知片刻后,却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由远而近。

他刚一蹙眉,却听见来人惊惶喊道:“主公!主公!大事不好了!”

“二爷自戕身亡了!”

……

二爷,即是霍温。

他自知悉真相后,无一刻不活在悔恨自责愧疚之中。当面质问儿子,本是一个执念,但见了人以后,却更万念俱灰,悲怆离了大狱,他回房直接拿了佩剑,引颈自尽。

霍温一生正直,将兄弟和家族看得比生命还重,会这么做,震惊过后,其实也无多少意外。

霍珩沉默过后,为二叔父办了丧礼。

霍温临终前的留书,棺椁寄在庙里,或者先暂时下葬即可。

他生无可恋,唯一惦记的只有身处邺城的老母亲。却在留书中特地嘱咐了侄子,让万万不可告知荀太夫人真相,只说他留在淮水北岸任职。

他不孝,只等在黄泉路上再侍奉老母了。

霍珹之事,如何可以,他希望霍珩也能尽量瞒一瞒老太太,不要让她知晓。

老太太年纪大了,之前荀续领幽州军围城已经大病过一场,要是再来一次大打击,只怕扛不住。

霍珩看罢叔父留书,闭了闭目。

人死不能复生,晏蓉劝他:“这对于二叔父而言,未必不是一个解脱。”

这个倒是真的,霍温若不死,余生必定苦痛,而且恐怕也活不长了。陆礼已经含蓄说过,说他大恸大悲伤了心脉,若不绝了心病好生调养,只怕要缠绵病榻寿元不永。

陆礼其实也知道自己是白说,这绝了心病,该如何绝?只怕是永远绝不了的。

在愧疚自责中痛苦病死,利索自刎确实不能不算解脱。

“嗯。”

霍珩低低应了一声,不管霍珹如何,二叔父都是很好的一个人,叔侄感情不浅。

“我在家里的几个月,已经仔细布置过,又把家里的人好生敲打过一番,应能瞒过祖母一时的。”

但也只是一时而已,毕竟霍珹事败以后,为防有漏网之鱼,霍珩遣高平星夜赶回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城西霍宅围了,里面家人尽数拿下,掘地三尺,再严加搜查和审讯。

风闻过霍珹之事的将吏及家眷,霍珩可以下令噤声,但围观过城西霍府被围封的百姓们却无法让他们都闭嘴。

有句话叫越描越黑,最好只能是这样了。

但老太太是何等睿智的一个人,她一直待在家中还好,只要出门,总有一天会察觉端倪,继而猜测到真相的。

提起这个,霍珩眉心深锁:“阿宁和虎头还小,祖母悉心照顾,应不会多出门。”

晏蓉叹,希望能这样。

……

可惜,这世上往往是事与愿违的。

……

晏蓉启程南下之后。

全妪忧虑:“也不知郎主伤势如何了?”

荀太夫人搂着活蹦乱跳的虎头,拍了拍他的小屁屁,笑道:“他媳妇过去了,想必是无碍的。”

老太太人老心明,甫接信时担忧,但转念就猜测到几分,她一把将“咿咿呀呀”的小阿宁也搂进怀里,乐呵呵道:“不管阿爹和阿娘咯,我们和曾祖母阿兄阿姐在家。”

溧阳居小花园的亭子中,夏日傍晚的斜阳渲染了一片橘红,在阿彘和芽芽的朗朗读书声中,老太太眯着眼睛,搂着两个小的坐在一边。

含饴弄孙,岁月静好。

经历过荀氏叛变的荀太夫人,被小曾孙们大大抚平了创伤,战后的邺城迅速恢复,她安然留在家中,养育四个小的。

但即便如此,还是总还有非出门不可的时候。

夏去秋来,又一年丰收至。

秋社祭祀,一年中最重要的官民同乐活动之一,杀猪宰羊,酬谢社神保一年风调雨顺,赐予五谷丰登。

非常重要的一次祭祀,作为霍家唯一留在邺城的成年主人,荀太夫人必然少不了出席。

虔诚祭拜,吹箫击鼓,大肆筵席,与各乡耆老互相庆贺,举杯遥敬从十里八乡赶来,正围得人山人海的百姓乡亲们。

热热闹闹了一整个上午,祭祀进入尾声,略喝了二杯酒水,老太太有些脸红耳热,兼她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于是摆摆手,表示要先回去了。

军士在人群中分出一条小道,邺城令亲自送出,荀太夫人微笑与百姓乡民道别,刚要登车,忽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不是说,城西那个霍府查封过的么?……整整围了半个月……”

语气中带着惊讶疑惑,声音不高也不低,恰好随风送进了荀太夫人的耳朵中,她脚下绊了一下,险些一个趔趄就从车辕上摔下来。

“啊!”

好在左右搀扶的仆妇皆是健壮有力的,稳稳地架住了她,落后一步的全妪大惊扑上来,“太夫人!太夫人慢些!”

荀太夫人顾不上其他,第一时间回头往方才发声的方向望去,“是谁?刚才是谁说话?”

“说什么话?”

全妪心脏“砰砰”乱跳,险些蹦出嗓子眼,好在她也算历事不少,面上神色丝毫未变,一脸疑惑道:“说话的人有许多呢?”

熙熙攘攘的人群,欢送荀太夫人的的声音一直未停歇,方才那声音仿佛幻觉,再寻怎么也寻不见了。

可惜老太太知道这是真的。

踟蹰着最终被搀扶登车,车行辘辘,逐渐远离喧闹的人群,车厢中,荀太夫人失神倚在大引枕上,良久,忽喃喃道:“我近日总是梦见仲溪,他说他不孝,不能侍奉在我身边了。”

仲溪,即是霍温。

霍珩手下有能人,擅长模仿笔迹,按霍温的口吻和习惯,给荀太夫人来过几封书信,说平舆诸事繁杂且重要,侄儿委他要职,他需留在豫州了,不能回去探望母亲,百拜顿首,母亲需多保重。

并无任何破绽,可惜耐不住母子连心。

全妪听得心惊胆战。

想要尽全力瞒住老太太,少不得有人在其身边随机应变,于是,晏蓉就悄悄将实情告知过全妪,除了霍温之死,前事她都知情。

越是知情,越是怕兜不住,忽听见荀太夫人扬声吩咐:“掉头,去城西霍宅。”

全妪一抖,忙道:“太夫人,今儿您怕是累了,不如……”

在荀太夫人眼也不眨的注视中,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力持镇定,道:“不如我们改天再来。”

“不,我不累,既然出来了,就一并去了。”

老太太定定看了全妪半晌,收回视线,如是道。

……

城西霍宅,尽数拿人并掘地过后,被仔细地修整恢复过来了。

门庭依旧,下仆进进出出,虽主人不在,但依旧打理得井井有条。

荀太夫人在大门口下车,定定看着半晌,拄着拐杖直接入内。

庭院规整,花木错落有致,洒扫整洁,和印象中一般无二。男女仆役闻讯纷纷出迎,伏拜见礼,身上一水儿的蓝色青色夏衣有新有旧,看着再正常不过。

可是荀太夫人还是发现了异样。

这廊边阶下,边角缝隙中,竟无一丝尘土堆积,更甭说青苔旧痕。

这地面必然是刚刚大肆修整过不久的,前厅是,花厅是,霍温霍珹的外书房更是,就连花园子的很多地方也是。

这来往仆役,个个恭敬热情,只可惜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竟无一个熟悉面孔。

要知道,城西这座霍府建府不足十年,当初二房从大宅分出去的时候,作为分家内容一部分的仆役班底,也是当时一同带过去的。

怎么可能都是生面孔呢?

正午的阳光炙热,荀太夫人却只觉浑身冰凉,愣愣立了半晌,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第104章 伤逝

荀太夫人倒下以后, 就再没起来过。

她病了, 大病来势汹汹,很快就进入了时而昏迷, 时而清醒的阶段。

刚自城西霍宅被抬回来的时候,她问过全妪, 可是全妪不敢说, 她也没有追问。

怔怔望着酱紫色的帐顶, 许久后回神,她布满细纹的眼角无声落下两行浊泪。

最后,她只嘱咐一句,她无事, 勿要往南边胡乱传消息,扰了她孙子前头的正事。

可惜老太太并没如她所言的没事,反而当夜就起了高烧,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不足半月,尚疾医隐晦暗示, 太夫人竟呈油尽灯枯之相,须尽快通知君侯和夫人。

至此,全妪再不顾主子之令, 立即走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通道,将消息火速往南方传报。

……

彼时, 已是九月下旬,即使中原腹地的豫州也秋意极浓。霍珩已把兖豫两州及淮水北岸的一众事务理清,预计数日内启程返冀, 以防大雪封路难行。

晏蓉正领着申媪在收拾箱奁,衣裳鞋袜,夫妻日常管用之物,还有这几个月来她淘到的新奇玩意。有阿宁的,有虎头的,也有老太太的。

却不想,乍闻此凶讯。

晏蓉犹记得那日下午,天阴沉沉的,她刚支起窗扇说一句,等会怕是要下雨,就听见有急促的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很熟悉的脚步声,却罕见的带了急切和慌乱,霍珩自前院狂奔而回,他面上失去血色,对妻子道:“我们立即回邺城,祖母病危!”

夫妻俩急急上路,抛弃一切箱奁,轻车简从,出豫州,穿兖州,越山川渡黄河,踏上冀州地界。

从平舆归邺城,只用了平时不到一半的时间。

一路颠簸,风尘仆仆,晏蓉来不及梳理整理,下车后立即和霍珩匆匆往溧阳居而去。

荀太夫人已近弥留。

昔日略有丰腴的老妇人,如今瘦得脱了相,像是一层皮蒙在骨头上,面色蜡黄,皮肤像蜘蛛网般多出了许多的皱褶纹路,沉沉暮气,垂死之相毕现。

她陷入彻底昏迷已有二日,只能勉强喂些米汤和药汁维持生命,平躺上大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若非鼻端还有些紊乱的微弱气息出入,恐怕无法判断出她还活着。

“祖母!”

霍珩扑倒老太太床头跪下,摸索着攒紧她的手,“祖母!是我,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霍珩出身虽高,然成长过程却并非一路坦途,祖母庇护了年幼的他,养育他,教导他,及到先后丧父丧母,十七岁独掌一军,也是这位慈祥且睿智的老人站在背后支持他,鼓励他。

如今不过是一个转面,这个康健的老人就这般气息奄奄躺在床上垂死,他眼眶泛红,握着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一滴眼泪无声落在床畔的垫褥上。

他连连呼唤,可惜床上人并无丝毫反应,晏蓉跪在他身侧,见他用老太太的手捂住眼睛,宽阔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她心里难受极了,也垂头落下了泪。

……

荀太夫人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阶段,任谁医术再了得,也无法力挽狂澜。

后脚赶回来的陆礼切了脉,在霍珩期盼的目光中艰难地摇了摇头,只开了一味独参汤,道,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

整个霍府沉浸在哀伤当中,尤其霍珩,更是不眠不休守着老太太床头。

他这样,晏蓉却不能跟着学,一场大白事在即,这内内外外的需要主人点头决断的事情太多,她只能守在溧阳居正房的外间,守着老太太照顾夫君之余,打点着各种大小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