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家门后,霍珩滴水未进,再加上路上的风餐露宿,这样干熬着不行,晏蓉只能劝他:“祖母说不得会醒,你这般模样,她看着不是更难受牵挂?”

霍珩这才勉强起身,匆匆梳洗用了些吃食,又回到祖母床畔。

到了当天夜半,荀太夫人真的醒了。

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刚转动了一下,霍珩就发现了,他立即凑上前,大声呼唤:“祖母!祖母!”

荀太夫人似乎听见了,眼珠子转得更急,只是足足候了盏茶功夫,她才睁开了眼睛。

她努力转头,看向孙子呼唤的方向,半晌,涣散的视线才重新有了焦距。

“伯……瑾,”声音微弱,很哑,老太太干枯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笑,“你……回来了。”

“是,是我回来了!”

霍珩泪流满面,攒紧祖母的手,“祖母,我回来晚了!”

“……不晚。”

老太太吃力地说了这一句话,又对无声哭泣的晏蓉扯了个笑,道“好好……过日子,我这孙子,是个痴的。你……”还要好好照顾阿宁和虎头。

她急促喘着气,一句话无法说完全,晏蓉哭着点头:“我会的!我会好好过日子,好生照顾阿宁和虎头,还有阿彘和芽芽,祖母放心!”

老太太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了结了一桩心事,良久,她喘均了气,看了眼也低头一脸哀色的霍琛和孙氏,道:“……听你们兄长的。”

一世富贵平安,还是不会缺的。霍琛鼻端一酸,垂下泪,低低道:“孙儿晓得,祖母莫记挂。”

最后,老太太吃力将视线移到霍珩脸上。

“……不让祖母当个明白鬼么?”

“祖母?!”

她露出一抹似哭非哭的笑,喃喃道:“不然,……祖母怕是,死不瞑目……”

一句话,击溃了霍珩原来的所有打算,他抹了一把了脸,闭目良久,睁开后,终于低低道:“两年多前,……”

他从自晏庆处获悉内应消息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洛水之侧的大变是有人精心设计,再然后说抽丝剥茧发现霍珹,然后是荀续,所有的所有,和盘托出。

荀太夫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她不自觉死死抓着孙子的手,呼吸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微张着嘴巴喘气,像是被捞出水面垂死的鱼。安静的室内仅听见霍珩低沉的讲述声,和她“赫嘶”“赫嘶”的拼命挣扎吸气声。

晏蓉闭眼,不忍心再看。

“……那,仲溪呢?”

老太太的眼珠转动越来越缓慢,但她还是费力地看往后面看去,“仲溪……”

“……”

霍珩闭目,不忍再说。

“……我知道,我知道。”

荀太夫人喃喃道:“他早告诉我了,他……说他不孝,……不能侍奉,在我……膝下了。”

声音已轻微得连霍珩都几乎无法听清楚,最后一个字说罢,他只觉臂弯猛地一沉,荀太夫人已闭上双目,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祖母!!!”

……

有着传奇一生的荀太夫人,二度在骤失家主时支撑了霍氏的荀太夫人,与世长辞。

全城举哀。

……

*

丧礼冗长而令人压抑,荀太夫人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而后发引送殡,入土为安。

回来后,晏蓉仔细看过阿宁和虎头,见一切都好,这才松了口气,吩咐乳母先喂饱,歇歇再给孩子更衣梳洗。

两个小的周岁都在丧礼期间过的,孝期不贺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太小,平时哭灵能多照顾些,但送葬却无法打折扣的,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不得不慎之又慎。

晏蓉筋疲力尽,但安置了自己两个,她又马不停蹄去隔壁院子看了阿彘和芽芽。

这姐弟俩也是可怜,目前养在霍家大宅里,由叔婶教养。

霍珩并未因霍珹的错误迁怒孩子,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该有的教导和照顾不会缺,但适当的防备也不能少。

头一个,正确观念早早竖立,父祖死因也不瞒,谁是谁非分析个清楚。

早在南边时,夫妻俩就已商量过此事。

安抚好两个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的女孩男孩,又严厉敲打乳母侍女,晏蓉才折返元和居。

她疲乏极了,一进门就软在榻上,连手脚都不想再挪动一下。

“娘,娘!”

“啊,啊啊!”

小孩子不识愁滋味,也不懂生离死别的哀伤,吃饱肚子洗了澡,立即就活蹦乱跳起来了。

出了浴房,见了母亲,两小立即兴奋起来,在乳母怀里蹬腿伸手,要到母亲怀里去。

“小笨蛋,姐姐都晓得叫阿娘了,你还不会。”

晏蓉接过儿女,一左一右抱着,她笑着点了点虎头的小鼻头,嗔道:“我们虎头要加劲儿咯。”

虎头以为母亲和他玩耍,“咯咯”大笑着,两条小胖腿用力一蹬,身疲骨乏的晏蓉一下子坐不稳,猛地往后一仰。

“阿蓉!”

刚进门的霍珩一惊,几个大步冲上去,赶在乳母侍女之前搀扶起妻子。

“没事的,后面有垫子呢。”

儿女一天一天大,力气足,会坐会爬还正学着走,这榻上的锦垫和大引枕就没少过,就是预防晏蓉力气不够,被两个小家伙带倒的。

阿宁和虎头见父亲回来了,更加高兴,又扑腾着往父亲那边去。

霍珩接过虎头,摸了摸儿子柔软的法顶,“我们虎头腿脚有劲,都自己学会走了,说话晚一些也是有的。”

“祖母从前就说话,一般先说话的晚走,晚说话的先走,我们阿宁和虎头就是这样。”

提到荀太夫人,他目中又添了些黯然。

丧礼是一件非常熬人的事,尤其霍珩对祖母感情之深,这二月下来,人瘦了一圈。

他眼窝微陷,其下还有青痕,容颜憔悴,情绪始终徘徊在低谷。晏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们虎头像阿爹,长大必能文能武。”

虎头知道母亲在说他,“咿咿呀呀”蹬着腿,又伸出两条小胖胳膊,搂着他父亲的脖颈。

晏蓉含笑指着霍珩,对闺女道:“阿爹!”

小阿宁刚学会喊的父亲,不标准,“哒”,“哒哒”地喊着,不过她十分有兴致,冲她父亲就是一通乱喊,喊得霍珩心花怒放。

他把小闺女也抱过来,使劲亲了亲,“乖,阿爹的小阿宁真聪明!”

如冬末春初,冰雪消融,他唇角扬起弧度,目光变得柔和,搂着儿子闺女,笑声不断。

晏蓉含笑看着,能抚平这种创伤的,只有另外的至亲至爱。

……

小孩子精力有限,和父母玩闹一通的阿宁和虎头说睡就睡,趴在父亲怀里就闭上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霍珩亲自送回去。

回来后,他搂着晏蓉,“谢谢你阿蓉。”

丧礼的煎熬妻子也不少受,但他沉浸在伤心中,妻子却要忙前忙后,照顾他和儿女,很辛苦很吃力。

他抚了抚她的脸,生了孩子养出来的那点肉,现在已经瘦回去了。

晏蓉笑了,“谢什么谢,我们就是一起的,用得说谢谢么?”

她仰脸,亲了亲他。

霍珩自然知晓夫妻互为一体,二人之间无须言谢的,但他满腔感激和怜惜,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表达。

“嗯。”

他说:“你多吃点儿,好生补回来。”

“你也是呢。”

……

夫妻轻声细语,相拥良久,才起身去浴房梳洗,完事躺在大床上同衾而眠。

晏蓉阖目前,忽然想起一事,“夫君,秋社那人可查到来路了?”

荀太夫人出门,全妪是打点过的,只有这么短短一段接近人群的路,照理百姓乡亲忙着恭送,是不会无端端说出这么一段话的。

还能刚好让老太太听得清楚明白。

哪儿来的那么多凑巧?

霍珩虽悲伤,还忙着举丧,但他第一时间就下令彻查。

这么一个混在秋社百姓中的无名人士,事后不知影踪,查是很难查的,但邺城是霍珩的地盘,废了大力气,还是有些成果的。

线索影影绰绰指向南边的陈佩。

这人吃了大败仗,暂无力在战场找补回来,但也不让霍珩好过。

霍珩眸光骤然阴沉,冰冷地道:“我必荡平扬州,将此贼挖心剖肝,碎尸万段!”

第105章 灭扬州 诛陈佩

渡过了一个漫长且冰冷的寒冬, 次年开春, 霍珩伐司凉二州。

司州,自当年洛阳惊变以后,一直被诸多中小势力割据。

而早在去年初, 这些势力投了冀州的就不在少数。如今大军压境,在这些先行者的牵引下,决意归附者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一两个负隅顽抗的, 很快就被歼灭了。

凉州,也是自郭禾死于洛阳大乱以后, 虽表面为一体,但一直由几个大将角力夺权,个中夹杂些小势力浑水摸鱼。

大敌当前, 几名大将虽暂时携手共抗外敌,但实际还是互相防备的, 利用这一点, 陆礼巧施妙计,一举攻破凉州。

以摧枯拉朽之势,堪堪一个月, 霍珩拿下了司州凉州。

至此,淮水以北的所有地方,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包括帝都洛阳。

这个时候,劝他称帝的声音出来了。基本出于新旧投来的那些中小势力, 这些人急于讨好新主。

霍珩不允。

三月中旬,他携妻儿南下,亲自坐镇平舆,一边监督并检验新建成的水师,一边虎视淮水以南,寻找战机。

战机出现得比想象中要更早。

还记得潜伏在晏庆身边的葛宁吗?

晏庆已战死在去年的兖州大战中了,然而葛宁的潜伏却更加深入,失去旧主的他虽“悲痛欲绝”,但却顺势投在另一名扬州大将的麾下。

这名大将叫张遗,与晏庆在兖州大战一同并肩作战,很是欣赏葛宁的智谋,晏庆死了,他急不迫待大力招揽,葛宁“迟疑”过后,就应了。

到了张遗麾下后,很快,他发现他这位新“主公”对陈佩其实并不那么的忠心耿耿。

张遗出身寒微,是陈佩之父陈鸣一手提拔上来的,后来陈佩设计害其父上位,他虽很识时务地第一时间投靠了新主,免于清洗,但说到底,心还是贴不上去。

陈佩也没有将张遗等视为心腹,但继续用这几人,并将其提一级作为投靠的奖赏,是他稳定军心并尽快接手权柄的一个重要手段。

当然,陈佩大权在握以后,这几人也就不重要了。但好在张遗是个识时务会办事的,在他几个同伴都先后被排挤的情况下,他暂时还能勉强待在高层将领的圈子里。

霍珩气势如虹,此消彼长,被迫缩回扬州的陈佩前景堪忧,于是,葛宁无需废太多功夫,就成功煽动了这位新主公。

霍珩埋在扬州的钉子悄悄出现,及时与心思浮动的张遗接触,他顺利倒戈。

有了张遗,霍珩的消息灵通了许多。

今年夏末秋初,在霍珩在水师刚成不久的情况下,陈佩当机立断,自导自演的一出手下大将哗变的大戏,实际引诱霍珩渡河征伐。

他在南岸设了重重埋伏。

不能再等了,等霍珩水师日益纯熟以后,扬州将更处于劣势。

然而陈佩再怎么小心谨慎,大批战船调遣,身为高级将领的张遗,还是能察觉到痕迹的。

霍珩一方的准备,远比陈佩想象中的要早。

将计就计。

这是伐扬的一次上好战机。

当淮水以南传来九江郡将士“哗变”的军报时,霍珩毫不犹豫下令,即日,攻伐扬州。

……

晏蓉替夫君披上战甲,一个接一个扣上前襟锁扣,系上那件殷红的绒面帅氅,一一抚平其上皱褶。

阿宁和虎头挥着小木剑在室内追逐,嬉笑声阵阵,她一脸不舍。

霍珩捉住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阿蓉勿忧,我很快就会回去接你们的。”

他黑眸中闪烁着一种名曰复仇的嗜血光芒,个中还夹杂了志在必得的睥睨野望,捉住她手的粗糙大掌一紧。

“等我回来,我就接你进洛阳!”称帝封后,携手天下。

皇后么?

这真是一个很遥远且熟悉的称谓,从前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却是心潮涌动。

她道:“好,我等着你!”

二人视线交缠,半晌,一阵小儿高声呼喊打断了他们。

“阿爹!阿娘!”

“爹娘娘娘……”

两个头上扎着小揪揪的白嫩小娃娃举着小木剑,一前一后往父母方向奔来。

阿宁和虎头如今一岁九个月大,能跑能跳,简单的话也会说好些,黑葡萄般的瞳仁滴溜溜,十分伶俐。两小早就发现阿爹今天穿了件不同以往的衣裳,他们很好奇,瞅了一会儿,就冲将过来。

霍珩俯身,一边一个抄起儿子闺女,抱得高高的,又亲了亲,道:“阿宁和虎头乖乖听话,和阿娘回家,等回头阿爹就接你们。”

“可知晓了?”

他率大军出征,同时晏蓉也带着儿女登上回家的马车,此处太接近前线了,待大战起时,终究不如邺城安全。

“啊?”

阿宁和虎头还小,听不懂个中区别,歪着小脑袋瞅着父亲一会,又折腾起他身上的银甲了。

硬邦邦的,顶着还疼,两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家伙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又扯了扯。

扯不掉。

虎头还在低头锲而不舍,阿宁已经撅着小嘴朝她阿爹撒娇了,“爹啊!爹爹~”

霍珩也不说话,只含笑亲了亲她。

他将虎头也挪到一边,一把就抱着两个小的,腾出一只手牵着晏蓉,往外面行去。

马车和晏一等人已经候在垂花门外,还有霍珩精心挑选的亲卫队长。

他将妻子儿女都送上马车,两个小家伙还不知离愁,撒丫子往马车里头冲去,听阿娘在轩窗边呼唤,又飞奔过去。

晏蓉让他们和阿爹道别,阿宁和虎头十分熟练地招着小胖手,挨挨蹭蹭地凑着轩窗前咯咯笑着,还以为和每天父亲去前院处理公务时是一样呢。

这样也好,不用哭哭啼啼的。

霍珩压下不舍,颔首,驾者细鞭一挥,宽敞的大马车在亲兵的拱卫下缓缓前行。

晏蓉回头,眼也不眨盯着他。

他薄唇动了动,等我。

她回,好!

……

*

在七月初,霍珩指挥水师虚晃一枪,前锋十五万大军绕过陈佩精心设伏的区域,在上游渡了淮水成功登陆。

这前军和张遗汇合,在淮水南岸彻底站稳脚跟,接着就是大军大规模渡河。

此时的霍珩,麾下愈百万大军,留下三十万在北地各处驻防,他率七十多万大军征扬,气势汹汹,一旦突破障碍重重的淮水防线,即如潜龙出海。

一开始,陈佩连连败退,但很快,他调整了自己的战策,利用江南纵横交错的水网以及麾下一支身经百战的水师,迅速站稳脚跟。

霍珩手上这支水师还很新,很是束手束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劣势逐渐消失。

先是荆州郑钰率军奔赴战场,他麾下同样有一支精锐水师,那怕遭遇先前大败已损了很大一部分,但作为指引角色和参照对象还是绰绰有余的。

很多关窍一点即通,多用几次就开始熟练,霍珩麾下这支水师在迅速成熟。

你来我往,我攻你防,双方僵持着。

一直到了次年暮春,霍珩见时机已成熟,于是下令,开始对扬州军发起猛攻。

……

*

东安,这座扬州东南的濒海城池,这天夜半时分,逃进了二三万已精疲力尽,浑身血污的军士。

这些惊惶败逃的兵卒,是如今陈佩手上仅有的残军。

昨夜无星无月,城头守兵开城门晚了些许,东安令便被陈佩一刀砍下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