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沨面色从容,视线略略一垂,落在苏禧的手腕上。

方才为了够猫,她的袖子滑至一半,露出半截手臂。那片皮肤白得晃人眼睛,水葱嫩笋一般,衬得手腕上那个绿松石的玉镯也莹润亮泽了不少。短短一瞬之间,卫沨便想起了回京那日御和楼那间紧闭的窗户,关窗户的那只手,戴着与这一模一样的玉镯。

苏禧循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脸色微变,连忙扯了扯袖子,盖住自己的手臂。这下想装作没看见都不可能了,苏禧朝他轻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要离开。

反正这时候她是不晓得卫沨身份的,自然也用不着行礼。

谁知大堂哥苏祒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上来便道:“庭舟,我找了你许久,你怎么到此处来了?”

卫庭舟是卫沨的字。

卫沨收回视线,淡声道:“见这里梨花开得好,便来走走。”

苏祒轻轻一笑,“我倒不知你还喜欢梨花。若非下人看见你在此处站了许久,恐怕我也找不到这儿来。”

苏祒是总督府大房长子,今年十八,同苏禧的二哥苏祉一般大。苏祒走近后,见苏禧立在几步之外,微露惊讶,“禧妹妹也在?”

苏禧怕苏祒误会,举了举怀里的胖猫咪,解释道:“我是来找八姐姐的猫的,大堂哥。”

说起这个,她想起苏祒刚才那句话。倘若卫沨真的在这里站了很久,那他一定也看到了她辛辛苦苦够糖雪球的模样,他竟眼睁睁地看着她蹦上蹦下,袖手旁观?

若真如此,苏禧默默地想,此人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不近人情。

苏祒了然,旋即笑道:“既是如此,想必你与庭舟也见过面了。”说着介绍道:“庭舟是齐王府世子,生母齐王妃与我的母亲是亲姐妹,说来你还该称呼庭舟一声表哥。”

卫沨的生母,齐王妃薛氏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如今的齐王妃袁氏是由侧妃扶正的。因此,这声表哥,还真是一表三千里。心里这么想,但苏禧脸上很乖道:“庭舟表哥。”

这一点苏禧从小跟殷氏学得很好,无论面对什么场合,无论是多不待见的人,她都能端出极好的仪态,于人前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当然,如果没有小时候那桩翠玉豆糕的事件就更好了。

卫沨看着她,少顷慢条斯理地应道:“禧表妹。”

苏禧一定不知道,她的表情虽然很真诚,笑容恰到好处,但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却骗不了人。她眼里掠过一抹不情愿,快得很,旋即乌黑明亮的杏眼一弯,浓长的睫毛似蝶翼般眨了一下,那抹不情愿便消失不见。大抵是方才够猫的缘故,小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的五官本就精致,一颦一笑皆能入画,眼下扑闪着大眼睛看人时,比怀里的猫儿还要可爱。

苏祒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道:“方才我与庭舟出来时遇见了教画的邱夫子,邱夫子夸赞你的画工大有进益。邱夫子素来严厉,倒是许久没见他这般夸人了,倒是让我愈发好奇九妹妹究竟画了什么。”

苏禧哪想到教画夫子居然会向苏祒夸赞自己,而且还被卫沨听见了。苏禧清楚自己的画是什么水平,搁在她们姐妹之间还略可赏玩,若是放在大才子卫沨面前,那就纯属班门弄斧了。

苏禧道:“只是一幅双鱼戏水图,邱夫子谬赞了,四姐姐画的画才叫好呢。”

这话苏祒很认可,茵姐儿的画向来是最惟妙惟肖的,不过他也没看低苏禧就是了。“若非庭舟最擅长画山水图,不适合你们姑娘家,否则你倒是可以向庭舟讨教一二。”

卫沨画的《高山流水图》苏禧是见过的,从齐州流传到上京,足以见得有多少人追捧。确实是画得不错,行云流水之间,大气磅礴之意,一幅画便将一种闲适、惬意的人生态度悉数展露于纸上。

苏禧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卫沨,见卫沨脸色淡淡的,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不过像卫沨这种清冷又难以接近的人,应该很不喜欢别人给他添麻烦吧?苏禧识趣地道:“不必了,多谢大堂哥和庭舟表哥的好意,邱夫子的画工也十分了得,我跟着他便能学到很多东西。”

恰好此时听雁和听鹤寻到这里来,苏禧跟两人道了别,便抱着糖雪球离开了。

听雁和听鹤瞧见远远站着两位公子,不由担心道:“姑娘,你跟谁在一块儿…”

苏禧坦然道:“我刚才找糖雪球找到这儿,跟大堂哥说了两句话,你们怎么才来?”

轻轻松松一句话,连提都没提卫沨,便将问题抛给了听雁二人。

听雁、听鹤果然认错道:“都是奴婢不好,一时走错路了,姑娘没什么事吧?”

苏禧说没事,举步往亭子里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又想起卫沨。

苏禧不仅知道今上为何忽然传召齐王回京,还知道用不了几年,这天下便要易主。今上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个皇子卫泓,可惜卫泓生来耳聋口哑,难登大位。这皇位总不能传给一个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人坐,于是言官们开始想法子,要么皇帝赶紧生一个皇子,要么从藩王子嗣之中选一个有才能的立储。关于前者,今上都四十好几,将近五十的人了,再生一个委实困难。再者今上身体日益亏空,条件上也不允许,如此一来,能考虑的便只有后一个。

昭元帝如今在世的兄弟只有两人,一个是齐王卫连坤,一个是豫王卫远征。

齐王有三个嫡子,豫王有两个,储君之位日后便在这五人之中选择。

昭元帝不欲让太多人知道此事,打算暗中观察此五人一段时间,再做定夺,是以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也许连齐王和豫王本身都不知情。

此次藩王回京,大部分人之所以只关注齐王,忽略了豫王,完全是因为卫世子的光芒太盛罢了。

最后立储的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在许多人意料之外。

不是朝臣力捧的豫王世子卫渊,而是经文纬武的齐王世子卫沨。

第8章 收为已用

这日苏禧趴在紫檀藤面美人塌上,骨溜溜的大眼睛乱转,挺翘的鼻尖儿渗出薄薄一层汗珠,那张娇嫩玉润的脸蛋写满了焦虑,抠着美人榻边沿的小手也微微颤抖着,几乎每隔一瞬便要询问听雁一次:“到了吗?到时间了吗?”

听雁扭头看一眼束腰珐琅面心方凳上的小香炉,上头的香支才刚刚烧到一半。听雁苦口婆心道:“还早着呢,姑娘,既然这般辛苦,你又何必要为难自己呢?”她在一旁瞧着都累极了。

苏禧的上半身俯卧在美人榻上,从腰臀往下的半个身子却是悬在半空中,两条腿儿绷得直直的,渐渐往上抬至半空再慢慢放下,一来一回全靠腰、臀、腿的力量支撑。这养身塑体的法子不必想也知道是叶嬷嬷教的,听说这么做不仅能拉伸双腿的长度,还能练出纤细的小蛮腰和翘臀。也不知道那叶嬷嬷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东西,听雁觉着这结果好是好,可过程也忒辛苦了,要是她,她可坚持不下来。

苏禧深深呼吸一口气,调整状态后咬咬牙继续坚持着,她不答反道:“听雁姐姐,你给我说说笑话吧。”好歹还能分散分散注意力。

听雁知道苏禧是听不进去她的劝的,可是叫她说笑话,她哪会什么笑话呢?听雁只好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听过的趣事,终于想到一个:“姑娘,奴婢老家有一个秀才姓吴,奴婢当时才六岁,听说这个吴秀才带着书童上京赶考,中途帽子掉了。书童便道:‘公子,帽子落地了。’因落地与落第谐音,吴秀才便赶紧提醒道:‘不许说落地,要说及地。’谁知道那书童把帽子捡起来后,牢牢地拴在吴秀才的头上,然后说…”说到这儿,听雁自个儿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

苏禧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说什么呀?”

听雁笑够了,接着道:“书童说:好了,这次再也不会及地了。”

苏禧“扑哧”笑出声来,肚子原本就绷得紧紧的,这么一笑,险些笑抽筋儿了。也正因为如此消减了许多酸疼疲惫,一炷香后,苏禧慢慢将腿放下来,整个人软绵绵地倚倒在银红色大迎枕上,让听雁跟听鹤替她捶腿。苏禧不敢多歇,没坐多久,待双腿缓过一点劲儿后,便坐起来绕着屋子慢吞吞地踱步。

不得不说,苏禧这一个多月来的坚持是有效果的,不仅圆圆的苹果脸变小了,腰上和腿上的肉也掉了一圈,就连身条儿似乎也长高了。只不过因为最近倒春寒,外头穿的衣裳多,旁人便不怎么看得出苏禧的变化,唯有几个亲近的丫头伺候苏禧洗澡的时候方能看见她的不同,就连那张俏生生的脸蛋,瞧着也比往常精神多了。

今儿族学休假,苏禧练完动作后,又绕着花露天香跑了三圈,回屋洗了个澡,便坐在窗前练字。

苏禧的字写得不太好,写字是需要静心锻炼的,上辈子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只会偷懒耍滑,尽管殷氏能写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这本事也没落在苏禧头上。重活一回,苏禧不想再庸庸碌碌,起码不能给她心高气傲的娘亲丢人了。

殷氏疼宠她,从来不会为难她。可是苏禧一想起上回庆国公府世子夫人梅氏来府上,话里话外都是炫耀自己女儿傅仪时,而殷氏却只能听着,就不由得惭愧。她娘亲素来高傲,如今却在女儿这方面被梅氏比下去了,尽管殷氏后来什么都没对她说,可她自己为何不能争气点呢?

苏禧写了一张大字又写了一张小字,正准备开口叫听雁研磨,却见听鹭从外面走进,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姑娘,绣春居的老板娘给您送了一封信。”

苏禧展开看了看,上面画着今年时兴的几种衣裳款式和花纹。上回苏禧帮助的那位买砚的妇人,正是绣春居的老板娘岑氏,岑氏为了答谢她,便说要送她一件绣春居特制的春衫。

可苏禧接近岑氏的目的远不止于此,她随手画了几张花样子让人给岑氏送回去,岑氏见后眼前一亮,直道苏禧画的花纹精巧别致,若是制成成衣,定会受到上京贵女的追捧。两人这段时间互通书信,每回递信都是经由听鹭的手,岑氏并不知道苏禧的身份,不过这不妨碍岑氏千里马遇到的伯乐的心情。

岑氏将苏禧画的衣裳款式和花纹综合了一番,最终设计出几套成衣的模样,准备月底便让绣春居的绣娘动工,并承诺制出成衣后,每一款都会先送给苏禧一套。

苏禧自然没有拒绝。

苏禧把信收进抽屉里,正要继续练字,听鹭踟蹰道:“姑娘,岑氏是商人…您为何要跟她接触?”

在听鹭眼中,不,不仅是听鹭,在所有上京贵女的眼中,商人是最为势力的,并且在士农工商中排行最末,若非必要,那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的。

苏禧从澄心堂纸中抬头,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坦白道:“我想把她收为已用。”

日后听鹭还要帮自己办事,是以苏禧不打算瞒着她。

听鹭听后不解地问:“岑氏能帮姑娘做什么呢?”

苏禧却不再回答了,提笔蘸了蘸墨汁,只卖关子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随后无论听鹭怎么问,她都不肯再多言。

原本苏老将军和二爷苏祉元月十五之前就能回京的,没曾想路上偶遇大雪,耽误了十来日,直到月底才抵达京城。

苏禧听说祖父和二哥回来后,忙停下踢毽子,匆匆回屋换了身衣裳赶往前厅。

自从苏禧发现踢毽子也能出汗后,每天早晨除了跑步之外,还会额外踢两刻钟的毽子。踢毽子可比跑步有意思多了,苏禧一口气能踢上百个,各种踢法儿都轮一遍,什么单飞燕,双飞燕,单鸳鸯拐,双鸳鸯拐,那叫一个身轻如燕、精彩纷呈。有时苏禧还拽着几个丫头一块儿踢,一时花露天香大兴起踢毽子的风气。

这厢苏禧赶到前厅后,见正中间站着一位穿玄青纻丝戎装的男子,身躯修长,背脊挺直,正在与大老爷苏振回话。苏禧提起绣金花鸟纹裙襕迈过门槛,扑向男子,口中惊惊喜喜地叫道:“二哥。”

苏祉一回身,怀里便撞进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苏祉方才还冷冷肃肃的眼里染上笑意,垂眸摸了摸苏禧的脑袋瓜,他道:“半年不见,幼幼长高了。”

苏禧抬头,见自家二哥也长高了不少,便是自己抽条了,也得十分费力地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她弯起眼睛浅笑,侧身,从苏祉背后露出笑盈盈的小脸,朝前方坐在紫檀嵌螺钿交椅上的老太爷脆脆甜甜道:“祖父。”

苏老将军见着她自是高兴,忙把人叫到跟前好生查看了一番。无论在外头端的多么严肃,一回府上,苏老太爷便是个童心未泯、和蔼可亲的老头儿。

一家人许久未聚,自是要坐在一块好生说说话。

苏老太爷询问了家中近况,又关心起几个孙儿们的课业。虽苏府是武将起家,但苏老太爷也不希望孙子们是只会舞刀弄棒的莽夫,是以这文和武都一样重视。

大房的两个孙儿是无需操心的,三房的苏祐和苏祤在课业上也勤勤恳恳,唯有问起二房时,二夫人郭氏吞吞吐吐道:“…祰哥儿近来用心了许多。”

老太爷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定是这苏祰只顾着玩乐,没把课业放在心上。

苏祰排行老四,今年十六,是郭氏进门三年后才生的儿子,因此格外爱重,久而久之便宠成了顽劣不羁、斗鸡走狗的性子。老太爷离开的这些时日,他更是连书院都没踏进去过,更别提课业如何了。

老太爷语气有些不好:“祰哥儿应该多像他大哥学学。”

这大哥自然是指苏礼。

二夫人没吭声,若是以往就算了,祰哥儿学业不精,起码蓉姐儿是能拿得出手的。她二房并非样样都比大房差,好比蓉姐儿无论形象还是课业都比苏禧优秀。偏生最近不知怎么了,苏禧不仅画画儿得了夫子盛赞,就连这模样,也一日一个变化。

郭氏看向殷氏身旁穿着月百合天蓝冰纱小袖衫的苏禧,只觉得她肤色莹泽照人,有种说不出的神采奕奕,叫人挪不开眼睛。再一看自己身边的苏凌蓉,垂着眼睛,一言不发,连向老太爷老太太撒娇卖乖都不会,能不被苏禧比下去么?

郭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攥了攥手绢,再看二老爷苏扬,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郭氏就更糟心了。

虽说二房是庶出,可苏扬到底是老太太亲自养大的。大老爷苏振是兵部侍郎,三老爷苏拓是翰林院学士,将来很可能入阁拜相。唯有她的丈夫碌碌无为,只在户部挂了个闲职,成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这叫郭氏如何能沉得住气?她总觉着老太太和老太爷偏心大房和三房。

可她也不想想,大老爷和三老爷如今的地位都是自己挣来的,二老爷自个儿没进取心,怪得了谁呢?

老太爷刚从边关回来需好生休息,众人便没有多留,用过晚膳后各自回了院子。

秋堂居。

苏祉一走半年,殷氏自然有许多话对他说。苏禧也舍不得回花露天香,便缩在一边的玫瑰椅中听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没一会儿便闭着眼睛睡着了。苏祉把她抱回幼时的房间,嘴角弯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替她盖上薄被后,这才离开。

次日苏禧醒来发现自己在秋堂居,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八岁之前。她在被窝里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蹭了蹭大红缎绣凤穿牡丹纹枕头,这才起床梳洗,前往正房跟父母兄长一道用早膳。

因为老太爷和苏祉回京之前,殷氏曾去过明觉寺上香许愿,求佛祖保佑爷孙俩平安归来。如今俩人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殷氏自然要去还愿。殷氏说起这事时,苏禧搁下筷子,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睛:“娘,我也想去。”

殷氏不大同意,苏禧明日还要去族学上课,“你去做什么?”

苏禧嘟嘟嘴,“我也想给二哥和祖父求平安。”这只是其一,其二她听说昭觉寺的藏经阁里收藏着卫夫人的碑帖真迹《名姬传》,若是可以,她想借出来翻阅学习一二,她的字真该好好练练了。

第9章 花骨朵儿

去明觉寺上香这一日,苏禧向族学的夫子告了半天假,便跟着殷氏一块出门了。

才出二门,迎面走来几人。苏凌蓉穿着秋香色齐胸襦裙,后面跟着一对母女,衣着打扮很是朴素,女儿身上穿的是去年时兴的红缎蝶恋花纹马面裙,颜色洗得有些泛白了,不过瞧着倒是挺干净,十四五岁的模样。待苏禧看清那女子的脸后,脚步一顿,眉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苏凌蓉领着那对母女走上前,朝殷氏蹲身行了一礼,展颜一笑道:“大伯母。”

殷氏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身后。“这两位是?”

苏凌蓉顺水推舟,向殷氏介绍那二人,道:“这是我表舅母廖氏,这是我的表姐李湘如,家住开封,此次上京有事情求助母亲,我这会儿正要带她们去西斛园。”

西斛园是二房居住的院子,在苏府的西北面。

殷氏看向廖氏母女,廖氏忙携着女儿李湘如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见过大夫人。”

殷氏到底是宗妇,掌家近二十年,为人处事也很圆润,便道:“既然是二弟妹的亲戚,蓉丫头便给好好安排个住处,不要怠慢了。”

廖氏礼数周到道:“谢过大夫人。”

后头的李湘如也跟着道谢,直起身时偷偷觑了一眼殷氏旁边的苏禧,见苏禧穿着樱草色苏绣如意云纹短袄,底下穿一条松花绿裙子,样式看着虽简单,但用的布料却是今年最时兴的香云纱。香云纱素有软黄金的别称,一匹价值不菲,若不是家底殷实的人家,实在穿不起这样的衣服。李湘如低头,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因殷氏要去明觉寺还愿,没有多说,客套了两句便离开了。

李湘如望着殷氏和苏禧离去的背影,询问道:“那位便是九姑娘吧?生得好精致。”衣裳首饰也很不俗,光腰上那块双鹤衔珠的玉佩就不知要多少两银子,一看便是金山银山娇养出来的小姑娘。

苏凌蓉自然是不认同这番话的,听罢只不以为然地嗤了嗤鼻子,哪还有先才在殷氏跟前乖顺的模样。“精致?我看是精致的翡翠团子吧,如姐姐若是多吃点,也能变成她那个样子。”

话虽如此,但心里却有些迟疑。总觉着苏禧近来变化很大,至于哪儿变了…她又说不上来,好像脸小了,身条高了,脸蛋白中透着粉,比以前更加莹润细腻。不知为何,苏凌蓉竟然联想到后院花丛里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

这厢苏禧跟着殷氏出门,直到坐上马车仍旧紧紧蹙着眉头。

苏禧想起李湘如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看人时很有几分无辜可怜。上辈子李湘如就是用这双眼睛欺骗了众人,一口咬定是大哥苏礼坏了他的清白,逼迫大哥不得不把她娶进家门做续弦。可若不是大哥救了溺水的她,她早就没命了,哪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呢?

李湘如嫁给大哥后,因是小门小户出身,眼界狭隘,与大哥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偏生她又管大哥管得厉害。苏禧只知道那几年大哥过得很不快活,整日皱着眉头,二十几岁就长出了白头发。

再后来苏禧嫁给了厉衍,便不清楚家中情况了,总之这李湘如是万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简单的。

苏禧回忆了一下李湘如落水那天的情况,那日下着小雨,苏柏羽刚去没多久,大哥在后院湖心亭里喝酒,李湘如便是在那附近落的水。

苏禧赶忙掀起帘子看了看外头的天气,还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殷氏见苏禧自从出府后便肃着小圆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拿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小丫头想什么呢?”

苏禧想着,这辈子苏柏羽没有出事,那他大哥应该不会去湖心亭喝酒了吧?苏禧往殷氏怀里坐了坐,仿佛一只撒娇的猫儿,故作随口一提:“娘,大哥最近好像挺忙的?”

马车辘辘,驶出平安巷,往城门口而去。

殷氏点头,顺着道:“你大哥刚进入鸿胪寺,官场上自是有许多打点和应酬,待过了这阵子,稳定下来后便好了。”说罢看了看怀里的小女儿,美目柔和了点,“听说前儿你把柏哥儿接去花露天香了,柏哥儿跟你相处得可好?这孩子脾气怪,便是我跟他说话,他有时也不理会。”

说起这个苏禧就很自豪了,近日苏柏羽跟她亲近了不少,还会主动跟她说话,有时苏禧在院子里踢毽子,这小家伙人小腿短学不会,苏禧便让他给自己捡毽子,没想到他还真乖乖地捡起毽子来了。苏禧道:“我是柏哥儿的姑姑,大哥最近忙,我自然该好好替哥哥照顾柏哥儿。”

殷氏盯着她看了一会,黛眉惊讶地稍稍一扬,然后颇为感慨般道:“咱们幼幼懂事了。”

苏禧停顿片刻,仰头问道:“娘,柏哥儿也不能一直没有娘。大嫂走很久了,您就没想过让大哥再娶吗?依照大哥的模样和能力,便是续弦,也肯定能找到很好的。”起码会比李湘如好。

不是苏禧自夸,她的两个哥哥皆十分优秀,大哥成熟睿智,二哥英姿俊朗,放眼上京城里,苏禧就没见过几个比她两位兄长更出色的。况且大哥重情重义,单从罗氏死后,苏礼三年没有续娶便能看得出来。苏禧一想到这么好的大哥后来被李湘如糟蹋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

“你当我没有提过此事么?”殷氏语气无奈,这话她跟苏礼说过不下十次了,“你大哥仍念着罗氏的旧情,不肯娶别的姑娘耽误人家,便是我说破了嘴皮子,他也不听我的。”

殷氏给苏礼相看过许多姑娘,都是有出身有涵养又相貌标致的,偏偏苏礼看过以后,什么都不说便阖上那些画卷,道:“母亲知道我的情况,若是让对方嫁入我们家门,只怕会耽误她的一生。”

说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还不是一个都没看上,若是看上了,哪来那么多借口?

苏禧见殷氏脸色不好,便没继续往下说,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了明觉寺门口。

知客僧引领她们走入寺庙,到了大雄宝殿,殷氏跪在蒲团上还愿,苏禧也跟着上了三支香。事后,殷氏听说明觉寺的住持从外地云游回来了,便想找住持帮着画几道平安符,分别给自己的三个儿女。

说起来,殷氏能认识明觉寺的住持还是苏禧的功劳。当年若不是她打碎了住持的建兰,殷氏另外赔了一株峨眉晨光,明空住持颇为喜爱,恐怕也不会与明空住持扯上关系。

殷氏请一位小沙弥帮忙传了话,不多时小沙弥回来道:“女施主,请过来吧。”

苏禧跟着殷氏走到一间禅房门口,推开槅扇,便见一名身披袈裟的大师坐在朱漆螺钿小桌后面。明空住持想必是听说了殷氏的来意,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夫人请坐。”

明空住持年过花甲,头顶光滑,下颔蓄着白花花的长胡子,像尊和和气气的弥勒佛。

明空住持让小沙弥去内室取了符纸和笔墨,一双睿智的眼睛看向殷氏身旁的苏禧,笑了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当初打碎了建兰的小姑娘?”

苏禧没想到住持这么直接,一时很有些窘迫,坦白道:“是我…”

明空住持面上依旧带着笑,倒没再说什么。

苏禧抬了抬眼睛,不知是什么意思,遂琢磨道:“当时是我不懂事,请大师别跟我一般见识。”

明空住持道:“都过去这许多年了,那株建兰的模样我也忘了,施主不必太在意。”

苏禧暗暗松一口气,她还以为住持记仇记到现在呢。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她便好意思开口了,苏禧下意识坐直身体,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瞅着明空住持道:“听说贵寺的藏经阁藏有卫夫人的《名姬帖》,大师,不知道可以借我赏阅吗?”

明空住持果然很好说话,道:“前人之作流传下来本就是为了让后人翻阅的,姑娘想看什么,我让你慧镜领你过去便是。”

慧镜是方才带路的小沙弥。

苏禧感激道:“多谢大师。”

殷氏在禅房等候明空住持画平安符,苏禧则带着听雁去了客房后面的藏经阁。

藏经阁内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明空住持只答应了苏禧进去,却没答应让听雁进去。听雁被慧镜拦在门外,着急道:“姑娘…”

苏禧一心想着卫夫人的字帖,以为自己很快便能出来,宽抚道:“听雁姐姐就在门外等我吧,我很快出来的。”

听雁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苏禧走入藏经阁。

藏经阁内光线昏昧,上方开了几扇小窗,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照清里头一排排林立的书架。藏经阁共有三层楼,苏禧先从第一层楼开始寻找,前面几排全是经书,苏禧找得眼睛都花了,也没看见跟卫夫人有关的痕迹。她心道孤本真迹是不是全在楼上,正准备上二楼时,终于在最后一排看见了东晋时期的影子。

苏禧一本本细细扫过,最后发现卫夫人的《名姬帖》放在书架的最顶一层。

藏经阁里的书架建得颇高,饶是苏禧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也够不着。苏禧蹦了几下,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不说,竟然连《名姬帖》的书脊都没摸着。个子矮就是不好,她这辈子一定要长得比上辈子高,苏禧恨恨地想。

苏禧终于放弃,想寻找藏经阁内有没有能垫脚的小杌子,才转身,便听见一阵缓慢且从容的脚步声。

苏禧以为是门口的小沙弥进来了,心中一喜,正欲开口让对方帮自己拿书,却发现那脚步声不是从门口传来的,而是从楼梯上传来的。

苏禧不知藏经阁还有别人,怔怔地看着对方从楼上走下,先是墨绿色的衣摆,然后是檀色绣莲纹的香囊和双鹤衔草玉佩,再是绣金腰带、挺直的身躯…

苏禧的眼睛越睁越大,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卫沨!

兴许是小沙弥慧镜表现得太紧张,苏禧下意识认为这藏经阁里除了自己再没别人了。眼下卫沨也在,苏禧木木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下意识屏息凝神。她这个位置阴暗,又有些隐蔽,只要卫沨不刻意往这边看,就不会发现她。苏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盼着卫沨就这么离开——

偏偏卫沨的脚步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幼幼:…

卫沨:幼幼。

幼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