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禧不得已朝门口看去,不明白卫沨此举何意。然而没过多久,直棂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接着一个穿粉色缠枝莲纹直裰的男子走了进来。

第29章 弦外之音

苏禧身子微微一滞,不再挣扎,透过屏风定定地看着推门而入的庆安侯公子。

苏禧之所以认得此人,是因为二房的四堂哥苏祰经常跟他厮混,有一回苏老太爷寿宴,他企图往内宅里去,好在被府里的下人拦下了。苏老太爷从此不准苏祰再与此人来往,可是苏祰若是会乖乖听话,他就不是苏祰了。

狐朋狗友。

苏禧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然而又一想,庆安侯府的二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这?而且时间那么巧合,自己刚进来没多久他就进来了…苏禧想起彩扇说苏凌蓉在这间房,又想起彩扇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一定要来的模样,没来由地身子一阵发冷,不敢相信苏凌蓉竟然做得出这种事。

让她跟另一个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败坏了她的清白,对苏凌蓉有什么好处?

因苏禧和卫沨站在屏风后,屏风足够大,四扇的朱漆底座绘喜鹊登枝花纹面,把他们两个挡得严严实实,只要庆安侯府二公子不往屏风后面来,就看不到他们。

庆安侯府二公子吴道面怀笑意,搓了搓手往屋里走去。来之前便听说屋里是个美人儿,他是来者不拒的,若是能有些姿色就更好了。吴道掀开床上的彩绣幔帐,拖长了声音慢悠悠道:“小美人,让吴某来好好伺候你…”

幔帐内空无一人。

吴道动作一顿,声音戛然而止。他放下幔帐往四周看了看,屋子里空无一人,方才正是因为没见着人,他才下意识以为人在床上的。吴道不死心地又找了找,站在四扇屏风跟前喃喃:“不是说人在屋里么?莫非苏祰这小子骗我不成…”

吴道在屏风外站了许久。苏禧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被吴道发现了自己,别说想到吴道会用他的手碰自己,便是他站在自己跟前儿,苏禧都觉得一阵恶心。

偏偏此时身后的卫沨动了动,发出一道低低沉沉的声音。因两人贴得很近,那声音仿佛就在苏禧的耳边,吓得她一个激灵,赶忙转过身伸出手捂住卫沨的嘴,杏眼睁得圆圆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气又急地瞪着他,那意思,谁叫你出声了?

柔若无骨的小手贴上来,卫沨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丫头,乌瞳沉着,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拿下她的手,没有松开,带着她走出四扇屏风后。苏禧不明所以,直到看见外头躺着的人时,才明白卫沨为何能如此冷静。

吴道不知何时被卫沨的侍从李鸿打昏了,眼下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苏禧没有上前,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扭头问卫沨:“庭舟表哥怎么知道的?”

卫沨出现得太巧合了,好像他早就知晓了一切似的,专程在这儿等着她。苏禧早就想问了,只不过刚才那种时候,实在不适合问这种问题,这才忍到了现在。

卫沨唇瓣略略一弯,想必是觉着她还不算傻。他道:“你有一个好姐姐。”

原本卫沨是来这儿用膳的,却见到庆安侯府的二公子和一个丫鬟在鬼鬼祟祟。多亏了卫沨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认出那丫鬟是苏四姑娘身边的人,多留了一个心眼,让李鸿去打探他们两人谈论了些什么。结果自然是大大出乎了卫世子的意外,一个庶出的姐姐竟然想用这种方法败坏妹妹的清白,看来这苏府,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风霁月。

苏禧听卫沨说完了事情因果,粉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小脸绷着,一声不吭。

卫沨瞧着她这模样,小小的个头,嫩生生的脸蛋,分明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那吴二怎么下得去手?卫沨若有所思道:“禧表妹打算怎么做?”

苏禧思索片刻道:“我会将此事告诉娘和祖母的。”让娘和祖母处置二房的人,她是不会插手的。原以为苏凌蓉对她的讨厌只属于小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未料是她小瞧了苏凌蓉,让一个臭名昭著的男子坏了自己的清白,便是自己变得再好,这一辈子也都翻不了身了。

苏禧又问出一个疑惑:“听雁与听鹤在哪?”

卫沨道:“我让李鸿将她们请去了对面房间。”

苏禧低着头,好半响才认真地说:“多谢庭舟表哥…”她是真心诚意地感谢,可是略一抬眸,却看见自己的手被握在卫沨的手里,卫沨的手掌宽大修长,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轻而易举就被完全包住了。苏禧一愣,飞快地把手一抽,脸色有些不自在道:“…我回去了。”

手中没了那抹娇嫩柔软,卫沨面色如常,丝毫没有苏禧的慌慌乱乱,道:“我让李鸿送你回去。”

苏禧摇头说不用,“听雁与听鹤会护我回去的,今天的事情麻烦庭舟表哥了。”说着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庆安侯府二公子,皱了皱眉头,很快又移开视线,没说什么。

“幼幼。”卫沨的嗓音沉缓,带了一点点笑意。

幼幼是苏禧的小名,爹娘和两个哥哥都这么叫她,唐晚、郁宝彤和傅少昀也叫过,可是不知为何从卫沨口中说出这两个字,有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像清风拂过干燥的砂砾,没来由地让人有些无措。苏禧自认跟卫沨还没熟到这地步,可是卫沨叫她“幼幼”,她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只垂着两手站在原地,慢吞吞地:“庭舟表哥还有什么事?”

卫沨道:“头发乱了,一会儿让你的丫鬟再好好替你梳一次。”

想必是刚才躲在屏风后面弄乱的。苏禧红着脸点了点头,匆匆跟卫沨道了别,领着听雁、听鹤往苏府回去。

*

刚过二门,恰见苏凌蓉迎面而来。

苏禧顿住脚步,不动声色地看着苏凌蓉,等她走到自己跟前。

苏凌蓉原本要去上房向老太太请安,见到苏禧时愣了愣,没想到她这么早回来了,再看她鬓发整齐,衣裳干净,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便猜到那吴二可能没有得手。

运气真好。苏凌蓉脸色沉了沉,走到苏禧跟前时却扬起笑意,道:“九妹妹,听彩扇说你去翡翠楼寻我了。可真是不巧,我那会儿感觉身子好多了,便自己回来了。九妹妹找不到我,没遇见什么事儿吧?倒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苏禧语气淡淡的:“四姐姐不是在芦雪阁吗?”

“芦雪阁?”苏凌蓉面露疑惑,朝一旁的彩扇看去,“我分明是在暮云阁,你这蠢丫头是怎么跟九妹妹说的?”

彩扇的头几乎埋到胸前,不敢看苏禧的眼睛,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记错了。”

苏凌蓉啐了她两句,又对苏禧道:“既然记错了,只要九妹妹没出什么事儿,那就行了,九妹妹别跟这蠢丫头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看着苏禧的脸,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究竟有没有出事。

苏禧极不喜欢苏凌蓉打量自己的眼光,移开了视线,话中有话道:“怎么会,四姐姐管教下人有方,我应该向你学习才是。”

苏凌蓉脸色微微一变,听出了苏禧的弦外之音。

苏禧不想与她多说,错身而过去了大房秋堂居。

殷氏正坐在暖塌上翻看前朝诗集,见苏禧过来,放下书册道:“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路上有事耽误了?小脸怎么这么白…”往常苏禧从青水山回来,都是直接来秋堂居用晚膳的,一般太阳未落山她就回来了,今日日暮低垂了,才见她回来。

苏禧上了暖塌,声音囔囔的:“娘…”

殷氏一下慌了,伸手拭去她腮边的眼泪,柔声哄道:“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跟娘说说,娘替你做主。”边说边心疼地轻轻拍打苏禧的后背。

苏禧一遇见殷氏的怀抱,忍了一路的泪水便忍不住往外滚。从看到庆安侯府二公子开始,她便一直提心吊胆的,心里既恐惧又委屈,更多的是愤怒,她自认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苏凌蓉的事,可苏凌蓉一心要害她,若是真叫那种人碰了自己,苏禧宁愿现在就一头撞死。

苏禧越哭越伤心,倒把殷氏哭得手足无措,拿眼睛看向两旁的听雁、听鹤,询问怎么回事。

听雁与听鹤不好说,便低着头假装不知。

过了一会儿,苏禧终于哭完了,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在殷氏怀里絮絮叨叨地说出了事情经过。“…我以为四姐姐在屋里,可是进去的却是庆安侯府的二公子。若不是卫世子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早有准备,女儿兴许就不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殷氏听罢,怒不可遏道:“二房的人真是无法无天了!”一双手紧紧搂着苏禧,既是愤怒,又是庆幸当初有卫世子在场,不然她的幼幼要是出了什么事,她真是不敢想。

苏禧吸了吸鼻子,哭得累了,倦倦地搂着殷氏不再说话,因她知道娘亲会为自己做主的。

殷氏站起来便要去上房找老太太,今日这事不能善了。

正好大老爷苏扬从外头回来,一身风尘仆仆,殷氏顾不得让他先洗浴更衣,把方才的事跟他说了一说。

苏扬眉头一皱,看向暖塌上哭得眼眶红红的小女儿,虽然愤怒,但好歹比殷氏更冷静一些:“二房这件事决计不能轻饶。只不过若是捅出去,对咱们幼幼的名声也不好。”

无论传出去是幼幼被庆安侯府的二公子玷染了,还是幼幼跟齐王世子共处一室,对她的名声都不利。

殷氏意识到这一点,更是恼透了二房的人,“那你说该怎么处置?难道就这么饶了二房,让幼幼白白吃一个哑巴亏么?”

苏扬道:“自然不能,你让我想想。”

最好有一个万全的法子,将幼幼从里面摘出去。

这厢苏扬和殷氏正商量,那厢大门便来了一个人。此时天色已晚,即便登门拜访也不该挑这个时候,门房虽然疑惑,但还是进院通禀了。

来的人正是庆安侯府的二公子吴道。吴道手里拿着一块绣金丝彩蝶纹的帕子,一看便是姑娘家的,左下角还绣了一个小字,正是苏凌蓉的“蓉”。

第30章 自食其果

老太太已经准备歇下了,听到下人通传只好从床上坐起,去厅堂接待了吴二。

吴二站在堂屋中间,拿着苏凌蓉的手帕递给老太太,说他跟贵府的四姑娘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希望老太太能成全他们两个。老太太见那帕子上果真绣着苏凌蓉的小字,气得两眼翻,当时就岔过气儿了。

李嬷嬷赶忙着人请了郝大夫过来。

郝大夫刚给老太太掐了人中,把她救过来,大房、二房和三房的人也都闻讯赶来了。

苏凌蓉一见着吴道便心知不妙,再看他手上拿着自己的帕子,更是脸色一白,唇瓣哆嗦,语不成句道:“你,你这登徒子!为何手里会有我的帕子?谁给你的?”

吴道嘿嘿一笑,把那块手帕叠了叠重新塞回衣襟里,道:“四姑娘莫非忘了?这手帕是你今儿见我时给我的,你还托丫鬟给我带了话,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苏凌蓉矢口道:“胡说,我何时给过你手帕?你不要污了我的清白,来人…快,快把他给我赶出去。”

吴道站得倒是挺稳,道:“四姑娘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真是好伤吴某的心。今日四姑娘来找我的时候,不是给了我这块手帕让我帮你做事么?只不过九姑娘年纪太小了,吴某没有那等癖好,相比之下还是四姑娘与吴某更加般配,这帕子就当做咱们两个的定情之物,改日…”

苏凌蓉再也听不下去,举起手“啪”一声扇了他一个耳光,咬牙切齿道:“你,你给我闭嘴。”

那厢老太太已经把话都听明白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凌蓉,颤着手道:“蓉姐儿,他说的是真的?你,你要他…他跟禧姐儿…”后半句话自是说不下去了。

苏凌蓉慌张摇头,否认道:“不是,老祖宗,他污蔑我,我分明不认识他…”

吴道挨了一巴掌,默默咬了咬牙,若非被齐王世子卫沨威胁,他才不愿意蹚这趟浑水。那手帕的确不是苏凌蓉给他的,苏凌蓉还没蠢到这个地步,是他趁她不注意时拿的,当时只想着偷藏一块帕子,日后还能拿出来把玩,哪想到竟然这会儿派上了用场。眼下谁还有那些旖旎的心思,若是真把苏凌蓉娶回家,他定饶不了这个婆娘,把他害得不轻。

本以为是一场巫山云雨,谁知道阴沟里翻了船,反而把自己弄得一身腥。

吴道咧嘴一笑,道:“是不是污蔑,把四姑娘身边的丫鬟叫来一问便知。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彩扇?嗳,我这记性真好。”

老太太用云纹拐杖狠狠地杵了杵地板,怒道:“蓉姐儿!”

苏凌蓉心里一慌,知道自己这回是百口莫辩了,手掌握了握,却说不上话来。

郭氏见自己女儿酿成了大错,忙“扑通”跪在地上向老太太求情:“娘,蓉姐儿年幼不懂事,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过后我定会好好管教她的,蓉姐儿,快过来,向老祖宗认个错,求老祖宗开开恩。”

郭氏拽了拽女儿的手,却见她木木的,不由得着急道:“蓉姐儿!”

“年幼?”殷氏冷冷一笑,眼神刀子一般割在郭氏身上,毫不留情地指责道:“她已经十五了,比幼幼还大了三岁,怎么好意称得上年幼二字?她是幼幼的四姐,平日没有姐姐该有的善良大度就算了,还处处跟幼幼作对,不过是个庶出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往常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这件事却不能,蓉姐儿想害幼幼,这件事绝对不能善了。”

这是殷氏头一回点明苏凌蓉的身份,以前是顾着一家人的面子,今日是气狠了,便是撕破脸也不能让自己女儿白白受这种委屈。

郭氏心里“咯噔”,求助一般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捏着拐杖,眼看着郭氏跪在面前却无动于衷,想必是认同了殷氏的话。“此事是蓉姐儿做得太过分了,你们对不住的人不是我,向我求情也没用。”

言下之意,就是看大房的意思了。

郭氏看向殷氏,纵然以前有再多的不服气,这会儿也只能向她低头,“大嫂…”

话刚说了一半,殷氏便移开视线,冷声道:“蓉姐儿跟庆安侯府二公子私定终身,坏了自个儿的名声不说,为了府里其他姑娘的名誉着想,明日我便着人去庆安侯府商量她跟吴二公子的亲事。”

这下苏凌蓉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慌张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嫁…”

她还记得吴道跟他四哥一块儿玩弄丫鬟的事,那种腌臜的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能是什么良配?若是嫁给他岂不一辈子都毁了?苏凌蓉摇头不迭,道:“大伯母,我不嫁,我不嫁给他。”

殷氏面色不改,冷淡道:“你想害禧姐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你大伯母?这些年大房何时苛待过你们,禧姐儿又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然要这么对她?说句不好听的,你处处想跟禧姐儿争个高下,可在我眼里,你连跟禧姐儿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苏凌蓉听了这番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头一回被人用这种刻薄的言语打击,险些站都站不住了。

殷氏一锤定音,不想再多看二房的人,“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你们都散了吧。”吩咐下人送了庆安侯府的吴二回去后,又道:“明日起蓉姐儿便去祠堂罚跪,成亲前一日都不许落下,好好想想你的过错,省得到时候嫁去了庆安侯府还被人笑话我们苏府不会教养姑娘。”

苏凌蓉一个劲儿地摇头,颇有些绝望:“我不嫁,大伯母,我不要嫁给他…”

那厢吴道走出了几步远,回身望了望厅堂,见从紫檀嵌螺钿屏风后面走出一个穿雪青色衣裳的小姑娘,站在殷氏身后。吴道看向那姑娘的脸,一下看得眼睛都直了,差点儿忘了怎么走路。他自认玩过不少女人,姿色上层的也不少,却没一个像这个这般,一眼就勾住了他的魂儿。

当真是肌肤胜雪,花容月貌。

一想到自己错过的是这样的小美人,吴道便惋惜得肠子都青了。跟这个九姑娘比起来,那苏凌蓉又算得了什么?

*

次日殷氏说到做到,果真请媒人去了庆安侯府议亲。

庆安侯夫妻原本就在操心二儿子的婚事,如今听说吴二坏了苏家四姑娘的名声,自然是没二话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两家直接跳过了纳采、问名这二礼,合看了吴二与苏凌蓉的八字,没几日就往苏将军府送去了聘礼。

苏凌蓉便是哭坏了眼睛也没用。

那日向苏禧传话的丫鬟彩扇自然也少不了罚,被老太太身边的李嬷嬷罚了二十板子,隔日便打发出府了。至于二房的四爷苏祰…这件事他也逃不了干系,吴道就是他从外面找来的,二老爷苏扬一怒之下把他赶出府了,还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将他从苏家的族谱里除名。

二夫人郭氏得知后,两眼一闭晕了过去。女儿稀里糊涂地嫁进庆安侯府就算了,若是儿子再没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厢二房水深火热,苏禧却依旧每隔两日去青水山跟谷先生学琴。

今日谷先生总算教了她一点别的东西,不再让她反复弹奏《仙翁操》了。弹着弹着,谷先生又去堂屋会客,苏禧便一个人在屋里练习了一会儿。

算上这一次,谷先生的朋友统共来过三次了,苏禧却一次都没见过。不晓得跟上回是不是同一个人,她一边弹一边胡思乱想,不小心拨错了一根弦,只听“铮”的一声,琴弦从蝇头处断了。她慌忙收回手,右手食指仍旧被琴弦割破了一道口子。

苏禧轻轻地“嘶”一口气,把指头放进嘴里吮了吮,便抱着琴去堂屋找谷先生。

苏禧来到堂屋门口,正准备敲门,雕花槅扇却被一双修长的手从里面推开了。她以为是谷桐先生,张口便道:“先生,琴弦断了,我…”话还没说完,看清面前这张脸后猛地一顿,错愕地道:“庭舟表哥,你怎么在这?”

卫沨从门内走出,身穿一袭藏青色绣忍冬纹锦袍,今日稍凉,外面又罩了一件黑裘披风,更是显得他清冷矜贵,面如冠玉。他目光一垂,落在苏禧粉妆玉琢的小脸上,仿佛一点也不惊讶谷先生新收的弟子是她,只道:“来找谷先生下棋。”

苏禧朝屋子里看去,只见谷桐先生坐在棋盘后面,一只手支着额头,一只手拈着一枚棋子,闭着眼睛显然是睡着了。她这才知道原来谷先生的朋友是卫世子,既然先生睡着了,她也不便打扰,体贴地关上槅扇道:“庭舟表哥跟先生的关系很要好吗?先前几次来拜访的人也是你?”

卫沨颔首,见她抱着琴的右手食指指腹洇出了一滴血珠,微微蹙了蹙眉头道:“手指怎么受伤了?”

苏禧低头看了看,“哦”一声道:“方才琴弦断了不小心划伤的,回去后我让丫鬟上点药就好了。”说完一心念着换琴弦的事,不知道守门的小童会不会换…

正想着,卫沨却伸手接过她的琴,走到院里桐树下的石桌旁,把琴放了上去,对她道:“过来。”

苏禧不明所以地走过去,眨巴眨巴眼,卫沨拿她的琴干什么?难不成是要帮她修?

卫沨道:“手伸出来。”

苏禧缓缓伸出手摊在他面前,白白嫩嫩的手心儿,手指纤长,像春天新发的水葱嫩笋,脆弱细嫩得好像一折就断。偏偏手掌也小,上回搁在他手里时,他一只手就能全部包完了。

过了半响,卫沨才缓声沉沉道:“右手。”

苏禧听话地换了右手,就见卫沨取出汗巾,替她拭去指腹上的血迹,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青釉小瓷瓶,倒出些白色药膏涂在她的指头上。末了他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将药膏揉开,抬眸道:“我上回给你的药膏用完了么?”

苏禧有些怔愣,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赶忙摇摇头,“没有。”

卫沨看着她,少顷唇畔缓缓噙起一丝浅笑,没再说什么,吩咐侍从李鸿去谷先生屋里取了琴弦,打算给她换琴弦。

第31章 弄巧成拙

换罢琴弦后,苏禧抱着琴跟卫沨道谢。

门外一个穿粉彩蝶纹衫裙的侍女走进,对卫沨屈了屈膝道:“世子爷,王妃让人来请您回府。”

卫沨面无微澜,淡声道:“何事?”

侍女便附在卫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就见他轻笑了笑,唇边露出一抹轻嘲,这位续弦王妃的手倒是伸得很长。他起身,对面前的小丫头道:“幼幼,若是谷先生醒了,替我同他说一声,我先告辞了。”

苏禧说好,目送卫沨坐上马车后,踅身走回了琴室继续练琴。

练了半日,谷先生总算睡醒了,又过来给她指导了半日。苏禧回到家后已是华灯初上,因今儿有些疲惫,便没去秋堂居用膳,直接回了花露天香。听底下的丫头说,四姑娘苏凌蓉为了抵抗跟庆安侯府的亲事,今日和昨日一整天都没进食,方才已经饿晕过去了,二夫人郭氏知道后跑去大夫人面前求了一顿情,大夫人丝毫不为所动。

苏禧一边练习动作一边听丫头说这些,倒是一点也不意外。苏凌蓉这么做无非是苦肉计罢了,只不过苏凌蓉不晓得她娘的性格,殷氏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更改,更何况这回不像往常那般小打小闹,若是不给二房一个教训,那她娘亲这宗妇也就白当了。

苏禧道:“娘那边情况如何?”

那丫头是花露天香的二等丫鬟拢春,一边偷偷地瞧着苏禧一边道:“大夫人有些动怒,着人把二夫人请回去了,不过瞧着还好,晚上用膳也跟平时一样多。”

苏禧点点头,放心了,“你下去吧。”

拢春颔首道是,临走前忍不住多看了九姑娘一眼。

平时苏禧身边有听雁等四个大丫鬟伺候,用不着她们在跟前,所以拢春是第一回见苏禧练这些稀奇古怪的动作。

虽然姿势奇怪,但拢春却觉得由自家九姑娘做出来,有种说不出的好看。九姑娘的衣裳也颇奇怪,上衣下裳,只不过衣裳用柔软的散花绫而制,贴合着身子,勾勒出玲珑的曲线。九姑娘双手一抬,便露出纤细柔软的小蛮腰,那腰当真是双手可握,露出的一小截皮肤也白得腻人,藏在衣裳下的肚脐眼儿小巧可爱…拢春慌慌张张地出去了,站在廊下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烫得惊人。她从没想过自己看着一个女子也能看得脸红,而那个女子还是她家九姑娘。

这厢,苏禧自然不知拢春在想什么,她练完动作洗了个澡,便早早地休息了。

*

翌日听说威远将军吕驰携儿女来府上拜访苏老太爷,苏禧本没放在心上。自从老太爷中风后,威远将军吕驰来过苏府几次,他曾经是老太爷弟子,跟着老太爷习过武。后来他参了军,老太爷又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一直念着老太爷的恩情,每回来带的都是外面寻不到的珍贵良药。

可是今天,苏禧看着廊下穿藕荷色苏绣折枝月桂纹襦裙的姑娘,愣了一会儿方道:“姝姐姐?”

吕惠姝今日跟马场那日的打扮大相径庭,不怪苏禧差点儿没认出来。那天她穿着胡服,一身英姿勃发,说是英俊少年郎也不夸张。今儿她穿着姑娘家的衣裳,敛去了三分英气,多了几分清丽,她一笑,精神奕奕,比寻常的闺阁弱女子动人多了。

吕惠姝走到苏禧跟前,笑容大方道:“怎么才几日不见,就好像不认识我了?”

苏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姝姐姐今日穿得太漂亮了,我差点认不出来。”

吕惠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想必是不大习惯这一身,摸了摸鼻子道:“我娘非要我这么穿的。别说是你,我今儿站在镜子跟前都差点不认识自己。”说着,想起什么又道:“禧妹妹上回的腿伤好全了吗?先前家里有些事,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你不怪我吧?”

苏禧摇摇头,没想到吕惠姝还记着这回事,若不是她提起,自己早已经忘了。“早就没事了,姝姐姐别再自责了,况且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说到一半,苏禧想起先前的那匹马,问道:“姝姐姐查出来那马为何忽然失控了么?”

吕惠姝抬了抬眉毛,表情有些无奈,“查出来了,是宛平翁主让人动了手脚。”宛平翁主的人在马的草料里下了药,若不是马提前发疯了,她跟宛平翁主比赛必然是输定了。

苏禧微微拧起眉心儿,这宛平翁主还真是娇蛮任性,要是一个不小心,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她问道:“后来呢?姝姐姐打算怎么做?”

吕惠姝笑道:“能怎么做?她是翁主,为了不给我爹添麻烦,自然只能忍着了。”

苏禧不语,虽然替吕惠姝生气,可是站在吕惠姝的角度,确实是只能忍着。她有些后悔提了这个话题,不想让吕惠姝不高兴,便提议道:“我家后院的西府海棠开花了,我带姝姐姐去看看吧。”

吕惠姝颔首道好,俩人便一块儿去了后院。

后院的海棠花大都是殷氏种的,殷氏喜欢花,每年都会花费大心血照料这些花,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远远瞧着一片粉蒸霞蔚,花团锦簇。苏禧让听雁上了点心和茶水,与吕惠姝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聊天。

虽然跟吕惠姝认识不久,但她性子开朗,大方活泼,两人在一起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不晓得吕惠姝说了什么,只见苏禧捧着双颊,笑靥盈盈,一双杏眼好似天上的月牙儿,那张漂亮精致的小脸满是笑意。饶是周围的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看在有些人眼中,却仍旧及不上她的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