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罗殿里,大大小小的宫人都愁眉苦脸,连总管素方脸上也是一篇凄云惨雾。

段云嶂负着手踱进香罗殿,满以为小黑胖会立刻出来迎接,却不料只有素方怯怯地跪在面前。

“皇后呢?”段云嶂神情阴暗了几分。

素方低着头:“娘娘今日…似乎有些不适。”

“什么不适?可有叫太医来看过?”

“不是身体上的不适…”素方嗫嚅着,抬头看了段云嶂一眼,又慌忙一叩到底:“奴婢斗胆,求皇上您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段云嶂心中一跳:“她怎么了?”

“娘娘从午后就一直坐在殿后的石阶上发呆,什么话也不说。奴婢们都担心得紧呢。”素方快哭出来了,“娘娘一向爱笑,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娘娘这个样子啊。”

段云嶂的两道浓眉深锁起来,难道,她真的伤心了?

上回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叫她滚,她都没怎么难过,听说当天还磕了半斤瓜子。怎么这一回,就伤心起来了?

“朕去看看。”

段云嶂一敛袍子,便往殿后去了。

远远的,便看到石阶的最下面一层坐着一个胖胖小小的背影,虽然满身绫罗,满头珠翠,却在这远近的青天白云和红墙金瓦中,显得孤单无比。

潜藏在段云嶂心中的那股闷意,又加深了几分。

他沿着石阶下去,在金凤身后的一层坐下来,伸手敲了敲金凤的肩膀。

“朕来了,皇后还不请安?”

金凤的脊背直了一下,然后又像遇水的棉花慢慢垮了下去。

“皇上安好。”闷闷地丢过来一句,连头也不回。

段云嶂气闷。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小黑胖的知书达礼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她不想做的事情,谁也莫可奈何。

没有同她计较,他小心地探问:“皇后,为何如此惆怅啊?”

依旧是闷闷的一句话:“没有惆怅。”

看不出小黑胖还挺别扭。

“没有惆怅,皇后难道是在这里看日落么?”段云嶂瞟一眼天空,天上白云飘得正惬意,离日落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

“…”金凤干脆以沉默来应对。

段云嶂等了很久等不到她的回答,终于忍不住了,绕到她的正面,伸手把她的脸抬起来。

这一看,段云嶂却呆住了。

金凤在哭。

黑黑圆圆的脸蛋上,挂着两滴泪珠,一双明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受伤的小熊。

段云嶂心里狠狠地紧了一紧,他从来没有见过金凤哭。小黑胖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淡淡地笑着,谄媚地笑着,或者狡黠地笑着。总之,小黑胖是笑着的。

他静了半晌,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珠:“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做主!”

金凤终于看了他一眼。这个皇帝,一激动就会把“朕”给遗忘掉。

她霍地站起来:“皇上,没有人欺负臣妾。”说完,她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段云嶂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又抢上两步:“可是因为我这半年没有来香罗殿的缘故?我知道宫里有些长舌的爱传些闲话,你不要理会。”

“闲话?”金凤茫然。

段云嶂低头:“黑胖,其实…其实我并不是恼你…只是你父亲…”

“皇上,”金凤叹气,有些哭笑不得,“您就这么清闲么?”

“嗳?”段云嶂一愣,便瞧着皇后小黑胖背对着他拾阶而上,虽然头饰繁复,却仍挺直了脖子离去。尊贵的皇帝陛下被她孤单地抛在身后。

皇帝脸上那一双好看的浓眉再度紧紧地拧了起来。

兄弟之间的交流

闾王段云重自从封了王,迁出宫外居住,便生活得快乐无比。

宫外自然比宫里好玩多了,可以逛大街,混茶馆,吃小吃,听说书,还可以在勾栏楚馆里沾一沾各色胭脂粉气。更令人兴奋之处在于,做这些事的同时,宫里头的长辈们鞭长莫及,管也管不到。

不到一年,段云重便成为京城里又一位小有名气的风流浪子。他重在宫外玩得乐不思蜀,入宫的次数渐渐就少了,若不是太后和徐太妃传召,他是不会主动入宫的。

这日奉诏进宫,见过了太后和徐太妃,又来到轩罗殿向皇帝段云嶂请安。段云重发觉,这位皇兄相当不妥。

“皇上有心事?”

段云嶂手捧一碗茶汤,用碗盖一下一下地掠着茶汤的表面,神思却飞到了九天之外。

段云重转了转眼珠,道:“听说白玉小才女进宫陪伴皇后,皇上您对她甚是关怀…现在看来,传言不虚呀。”

他语带调侃,段云嶂却并未顺着他话锋反驳,反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懂。”

段云重立马对他的皇兄多了一份崇敬之情。有女人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有两个女人的男人,更是不一样了。看看他的皇兄,多么深沉,多么富有思想。

想想他在宜春院新交的红颜知己,唉,毕竟是野花啊。

“皇兄,有什么心事,不妨和臣弟说一说,臣弟可以为你解忧啊。”段云重煞有介事地靠近。

段云嶂皱眉,想想皇叔段拢月此刻不在京中,况且和长辈讨论这等事情也实在说不出口,想来想去,也只有和段云重才能说上一说了。

“云重啊…”段云嶂欲言又止。

段云重心尖似乎被跟鹅毛狠狠挠了一下:“皇兄,你有话就快说啊。”

段云嶂又叹了口气:“你觉得,朕对皇后,是不是不太好?”

段云重一愣:“皇兄,你确定你说的是皇后,不是刘白玉?”

“朕确定!”

段云重认真思考了一番:“皇兄,臣弟觉得,你对那小黑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她长成那样,还能期待你跟她夜夜春宵?”

“云重!”段云嶂咳了一声。这个弟弟,说话越来越没遮拦了。

“不过么…”段云重摸摸下巴,又道,“其实说起来,小黑胖还真是满可怜的。”

“怎么讲?”

“小黑胖入了宫,太后娘娘不待见她,大家暗地里也都是冷嘲热讽的,没有人真的把她当皇后看。如今,你又有了新宠,说不定她这皇后的位子那天就不保了。唉,小黑胖何辜?其实闲时和她聊聊天,嗑嗑瓜子,还是很有意思的。”

“…”段云嶂不语了。

“啊,我在宫外还听到传闻,说小黑胖并不是威国公大夫人的亲生女儿。”

“哦?”

“小黑胖的亲生母亲,据说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下人,所以小黑胖在威国公府上,也没什么地位。”

“是这样…”段云嶂想起他是如何逼迫金凤去恳求刘歇,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皇兄,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小黑胖来了?”段云重研究着皇帝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

段云嶂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呃…皇后这几天,心里似乎有些伤感,朕又无从开解。”

段云重了然了。

不就是闺怨么。

闺怨,唱得好听了,就是长门赋,说得不好听了,就是吃醋。

“皇兄,要不要臣弟去替你开解开解那小黑胖?”

“你?”段云嶂不以为然地斜睨他。他知道段云重在宫外没少沾花惹草,可是要哄女人…

段云重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胸口:“包在臣弟身上。”

段云重来到香罗殿,素方告诉他,金凤依旧蹲在殿后忧郁地仰望天空。

段云重将口中的茶水喷出三尺远。

小黑胖,仰望天空?还忧郁地?

闺怨果然能够彻底的改变一个女人啊,连小黑胖都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

他叹了口气,决定亲自去瞧一瞧这难得一见的风景。

悄悄地从金凤背后接近她,原本是想吓她一吓的,却被她手中的纸张吸引了注意力。

金凤手中那张纸已经被她揉得发皱了,纸上用泼墨的笔触和狂草的精神书写着这样一段话:

“爱女黑胖,娘这段时间过得很好,赵屠夫家杀了猪,总会把最新鲜的肉送一些过来给娘尝鲜。所以,娘又长胖了一些。大夫人送了很多金银财宝,娘现在不用绣花卖钱也可以买得起缎面的被褥了。前街的张小瘦娶了一个胖丫头,不过很白净。还有从前和你一起读书的小鱼,听说考上举人了,明年还要考进士,出息得很。

娘不会写字,所以一直没有给你写信,这封信是赵屠夫代写的,你应该看得出来。之所以写这封信,主要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对门的蔡诸葛,娶人了,新娘子不是我,是个山西来的寡妇,又瘦又白,像根细葱一样。

婚期就定在三天后,蔡诸葛请娘去喝喜酒,娘不知道该不该去。黑胖,你说娘去不去呢?”

金凤瞅着那信纸,又静静地抹了一把眼泪。

段云重认真地将那信的内容读了两遍,终于忍不住问:“蔡诸葛是谁?”

金凤蓦地回头,一根金钗啪地撞在段云重的鼻子上。段云重立时捂着鼻子倒地不起。

金凤冷冷地挑起眉梢:“你在偷看?”

段云重险些飙出泪来。看看,他的皇嫂心情不好的时候对待别人是多么残忍。

“皇嫂…”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你的烦恼我大概明白了几分。那蔡诸葛…”

“那蔡诸葛,是不是皇嫂你亲娘的相好?”段云重尽量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猜测。

金凤不语。

段云重想了想,道:“皇嫂,要不我叫京兆尹派几个人去搞砸那婚礼,让他结不了婚?”

金凤用看白痴的眼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段云重没辙了。

“那皇嫂你说怎么办吧?”

金凤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

段云重被她叹得抓耳挠腮,几乎要撕扯起自己的头发来。他似乎能明白段云嶂的心情了,看小黑胖玩忧郁,简直是人生最大的折磨。

“皇嫂,臣弟是奉了皇兄的命令,特地来开解你的。有需要臣弟处理的地方,只要臣弟力所能及,必当效犬马之劳。”

金凤瞟他一眼,半晌道:“真的?”

段云重竖起三根手指头赌咒发誓:“真的!”

金凤又静了一会儿。

“云重,你带我出宫吧。”

段云重张大了嘴巴,只觉得头上瞬间多了一块乌云缭绕。

“皇嫂…这个这个…恐怕…”

“云重,上个月,皇上扮成小太监和你出宫去,都去了哪些地方?本宫想,太后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咳咳…皇嫂…您真是爱说笑啊。”

黄昏时分,闾王段云重领着贴身的两个小太监,火烧屁股一样出宫了。

把守朝阳门的侍卫们,每一个都见证了闾王通红的脸,和闾王贴身小太监那浑圆的腰身。

从来只见新人笑

仲夏的莲好,木槿也好。轩罗殿里的木槿,却似乎在这一天里开了三次,又谢了三次。

段云嶂在轩罗殿里等了许久,终于等不下去了。

段云重这小子,办事从来就没让人放心过,段云嶂决定,还是亲自去香罗殿看看为好。正要摆驾去香罗殿看看情况,情况却找上门来了。

素方跪在大殿中央,汗洽股栗。

因为皇后娘娘自午后见过了闾王,就从香罗殿里消失不见了。香罗殿的茅房里锁了一个被打扮成女人的小太监,而朝阳门的侍卫们则证实了闾王有个胖胖的随侍。

此刻,段云嶂的脸比金凤的脸还要黑上几分。

过了很久,段云嶂才道:“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素方连忙叩首:“香罗殿的宫人口风都很严,除了奴婢和几个宫人,就没有人知道了。”

段云嶂点头:“守口如瓶,尤其不要传到太后那里去。”

“是。”

素方犹豫了一阵,又问:“那皇后娘娘…”

段云嶂深吸了一口气:“朕亲自,去把她找回来。”

段云重,你小子死定了。

黄家巷子的蔡诸葛家里别的没有,有两样东西是最多的,一样是卜卦的签筒,一样是绣鸳鸯的帕子。签筒是蔡诸葛吃饭的家伙,帕子上一对对的肥鸳鸯,则是出自黑胖绣娘永福的手。

蔡诸葛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在街上摆摊算卦,也从来不说不吉利的话。街坊邻居都知道,蔡诸葛的卦,就像礼部的诰文,户部的年报,报喜不报忧。绣娘永福家的小黑胖,小的时候也让蔡诸葛算过一卦,蔡诸葛推算良久,断言小黑胖是个至贵至福的皇后命。

这事成了邻近四条街茶余饭后的笑谈,而蔡诸葛的卦,大家从此也便当做吉祥话来听了。

直到有一天,黄家巷子的针线铺子被盘给了一个山西来的寡妇,寡妇改了针线铺子的门户,自己做起了豆腐西施。从那以后,蔡诸葛家的肥鸳鸯手帕便慢慢转移到了豆腐西施的家里,而豆腐西施做的嫩豆腐,许多则进了蔡诸葛的肚子里。

肥鸳鸯手帕从此便被豆腐西施压在了箱底。又过了半年,蔡诸葛终于下了决心,将卜卦的签筒和磨豆腐的石磨并在了一堆。而肥鸳鸯手帕,则彻底地被遗忘了。

蔡诸葛的吉祥话说得好,这些年下来攒了不少钱,喜宴办的也颇大,整条街的邻居都被请去喝喜酒。

那据说有个皇后命女儿的绣娘永福,却很不识相地跑到喜宴上来凑热闹。

“永福,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毕竟要成亲了。你这样跑到我的婚宴上来砸东西,算是怎么回事呢?”蔡诸葛胸前绑着朵脸盆大小的红绸花,苦口婆心地劝着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