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的宾客们围将上来,看到婚宴有了这样活色生香的变数,个个兴奋无比。

“这个,就是蔡诸葛原来不要的那一个?”

“难怪呢,换了我,也要豆腐西施啊。”

“啊呀呀,这女人好泼辣,被男人甩了,居然还跑到婚宴上来砸东西!”

永福怔然看着地上的茶壶碎片,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永福,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看不开呢?”

永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不是你请我来的么?”

蔡诸葛惊愕地睁大眼睛:“我请你来,是看在我们街坊一场的份上,请你喝一杯水酒,并没有请你来砸东西啊!”

“我…我只是不小心碰倒了…”

蔡诸葛对永福的解释恍若未闻:“唉,其实我送你张请柬只是一片好意,你就算是不来,我也是可以谅解的。可是你现在搞成这样,岂不是让我脸上无光?唉,永福,若是换了旁人,只怕现在已经将你打出门去了。看在你也有可怜之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还是走吧。”

众人点了点头,互相道:“是啊,也只有蔡诸葛这样的好人,现在还能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话。”

永福扁了扁嘴:“我不就是打了一个茶壶么?”

蔡诸葛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还要说什么,他身旁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却一把将盖头掀了起来:“一个茶壶?这可不是普通的茶壶!你要走,先赔了我这茶壶钱!”

众人哗然:你这茶壶能值几个钱?

豆腐西施拧着小腰,翘着尾指,从地上拈起一块碎片:“大家瞧一瞧,这是我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茶壶,哥窑出来的的,一个要二两银子呢!”

那水汪汪的桃花眼往永福身上一绕:“打断婚宴的事,我和我家相公就不追究你了。快赔银子来吧。”

永福瞪着那碎片看了很久,并没有看出它究竟是哥咬出来的还是弟咬出来的。可是豆腐西施言之凿凿,永福也只有认命地往袖中摸去。

摸了许久,只摸出一钱银子。

“老蔡啊,我今天是来喝喜酒的,身上怎么会带钱呢?”永福可怜兮兮地望着蔡诸葛。

蔡诸葛有些心软,将那一钱银子收在手里,道:“娘子,一钱银子就一钱银子吧,剩下了,让她改天再补。”

“不行!”豆腐西施柳眉倒竖,“谁知道她改天还认不认账?除非,让她当场立据画押!”

“对,立个字据!”

“写个借条!”

人群里同一条街上的小年轻门们嘻笑着起哄起来。

永福就像一只衰老的猫,被逼到了角落里。

“我…”

“那个…各位百姓…”一个锦衣玉服的少年公子吭哧吭哧地从人群外头挤进来,手中握着扇子作了个揖,正待说什么,一声惊雷并地而起。

“写你奶奶个嘴儿!”

少年公子的脸立刻像被霜打的茄子,白里透紫。他转身,望着那声音的出处,目光中透出不可思议的光芒:“皇嫂…”

那一声皇嫂淹没在众人的惊呼中。一个精神抖擞的小黑胖拨开人群,来到了绣娘永福的面前。

“娘!”

永福怔怔地望着眼前无论是轮廓还是细节都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小黑胖,良久,眼中淌下泪来。

“黑胖…”

“娘!”金凤眼睛里也湿润了,她伸手抱住自己家黑黑胖胖的娘,过了许久才缓缓松开。

“我的乖女儿,你总算回来了!”永福破涕而笑。

“娘啊…”金凤恳切地望着永福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耗子拜堂有什么好看的?干嘛跑到这里来惹一身骚?”

豆腐西施的桃花眼立刻变成了三角眼:“你骂谁?”

金凤的眼睛在豆腐西施身上上下一绕,半晌,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你说我骂谁?”

豆腐西施的脸青了:“你们娘儿俩今天是来砸场子的?”

“当然不是。”金凤摇头。

豆腐西施脸色稍平,以为金凤会说些服软的话。

然而金凤却施施然道:“我娘是来喝喜酒的,我才是来砸场子的。”

她捏起刚才豆腐西施拿着的茶壶碎片,看了两眼:“二两银子一个?”

“云重,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段云重苦着脸,捧出自己的腰包,

金凤也不客气,从里面摸出两锭金元宝,往桌上一扔:“这里所有的茶壶,我包了。”

“云重,砸。”淡淡的吩咐声送进段云重耳朵里,段云重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茶壶碎在他脚边。

“皇…”段云重被吓住了。他见过风情万种的女人,没有见过疯起来这么有种的女人。

“你不砸,是要我一个人把它们砸光么?”金凤揉了揉手腕,而后抓起邻桌上的两个茶壶,啪地摔在地上。

“…”众人呆若木鸡。

豆腐西施和蔡诸葛都张大了嘴巴,不知道是被金凤的架势镇住了,还是被那两锭金元宝镇住了。

段云重盯着他家势如破竹的黑胖皇嫂,蓦地胸臆中升起豪情无限。

“好,我们一起砸!”

众人继续呆若木鸡。

婚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两个穿着讲究的少男少女,怎么是两个疯子呢?

当段云嶂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找到这个名叫黄家巷子的神奇所在时,局面已经超出了每一个人的控制。

他看到他随和可爱的弟弟满场乱窜,抓到瓷器就往地上扔,口中还大叫着:

“二两银子一个!”

太液池水透心凉

皇帝陛下很生气。

赔了钱,收拾了犯罪现场,另外将岳母大人平安送回小院,皇帝陛下将犯妇——老婆一名,犯人——小弟一名拎回大内皇宫。

这才是真正的叔可忍,嫂不可忍。

反了天了。

皇帝陛下在轩罗殿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而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最大的的心得之一就是:找不到话说的时候,最好是保持沉默。

于是皇帝陛下继续踱步。

段云重在底下跪得久了,终于忍不住抬头小声道:“皇兄,臣弟可以回去了么?”

段云嶂一个利眼扫过去,段云重立刻乖顺地低头。

倒是跪在他身边的金凤轻轻说了一句:“云重,你就先回去吧。”

皇帝陛下勃然大怒:“朕什么时候允许他回去了?”

金凤无畏地仰头看他:“皇上,闾王若是留宿宫里,您就不怕太后问起原因?”

“你…”段云嶂恨得牙根直痒,他怕太后问起原因?要不是这小黑胖拐了段云重擅自出宫,他怎么会怕太后问起原因?

为什么这死黑胖还像没事人一样?

段云嶂握紧拳头往案上捶了又捶,终于道:“你,先回去!”

段云重如蒙大赦地告退,一路狂奔出宫,估计三个月内是不会在宫里出现了。

段云嶂又在殿中踱了几圈,而金凤却好好地跪在下面,没有再出声了。

终于,段云嶂停了下来。他看向下方跪着的小黑胖,觉得自己心中勉强恢复了祥和。

“皇后,随朕到太液池边走走吧。”

金凤恭敬垂首:“是,皇上。”

这一夜,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太液池边,促膝谈心。

至于他们究竟谈了什么…

啊,我们不妨先说说,太液池这个东西,是个什么东西。

太液池是段云嶂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深宫里挖的一个大池子,池子里漂了三个小岛,一个叫蓬莱,一个叫方丈,一个叫瀛洲。池子里的水引自渭水,不错,就是姜子牙钓周公姬旦他爹的那个水。

总而言之,太液池是一个仙气杳杳的地方,起码,段云嶂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希望它是个仙气杳杳的地方。

于是,池子里必然要种上莲花,池底必然要有许多的淤泥。

太液池,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池上虽然未必仙气杳杳,却也的确是水气濛濛,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就在瀛洲小岛上,在濛濛水气中,面对面蹲下来。

“皇后,你是否对朕有什么不满?”

“臣妾不敢。”

“那么私自出宫,破坏婚宴,还教唆闾王同犯,这些都是怎么回事?”段云嶂望定了金凤,“皇后,你要给朕一个解释。”

“臣妾没有解释,单凭皇上责罚。”

“…”段云嶂满腔的怒气都化作了颓然,他忽然觉得,他这个皇帝,在小黑胖眼里兴许连个屁都不是。

她就这么自然地恢复了温良恭俭让的姿态,仿佛之前那个在无辜百姓家中打砸抢,还骂粗话的小黑胖不是她。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死黑胖的顺从都是假象,可是明明被看出来是假象,还维持得这么自然,这女人真是魔鬼。

“朕知道,朕喜欢白玉,你是不开心的。”一个不留神,真心话便直直地从段云嶂口中溜了出来。

然而也只有真话,能够敲中这黑胖的软肋。

果然,金凤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段云嶂顿了一顿:“皇后,其实你心里的苦朕都明白。”

“皇上,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段云嶂深情款款地握住了她的肩膀:“皇后,朕想清楚了,你毕竟是朕的结发妻子,就算你又黑,又胖,又阴险,又胆小,朕也不应该嫌弃你。”

阴霾,终于在金凤的双眼里汇聚起来。

“皇上,您是想激怒臣妾么?”

段云嶂义正辞严地摇头:“皇后,朕只是要你看清你的处境。无论是从才情来看,还是从容貌来看,你和白玉,那都是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啊…”他一时兴起,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只觉得她下巴上圆圆的一坨肉,触感十分光滑,于是,又忍不住捏了一下。

金凤浑身一僵,身体已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双手狠狠往前一推。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皇帝陛下就这样一跤栽进了太液池里。

啊,您已经知道了太液池是个什么东西,那么您想必也猜得到,皇帝陛下栽下去以后,会变成个什么东西了。

阿弥陀佛。

太液池水透心凉,段云嶂在池水里翻了几个筋斗,终于把脑袋露出了水面。他吐了一口泥水:

“刘、黑、胖!”

刘黑胖已经芳踪杳然。

金凤做下了这天理不容的事情之后,立即鼠窜回了香罗殿。

逃离现场之前,她没有忘记回头确认,皇帝陛下的确是一瘸一拐地踩着污泥,裹着污泥,上岸了。

这是一双多么伟大的手啊,居然活活地将皇帝陛下推下了太液池。金凤十分崇敬地欣赏着自己十根小棒槌一样的手指。

她想,最迟明天一早,或者就是今晚,太后娘娘就会左手白骨爪,右手执金钗,飘进香罗殿,捅进她的心脏。届时,她的脑袋也好,手指也要,都要和她永别了。

敢把皇帝推下水,的确是玩命啊。

啊,这样说来,太后娘娘的金钗至今没有寻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金凤坐在香罗殿里,头一回彻底没了主意。她想,皇后是做不下去了,亲爹估计也不会为她求情,或者命好一点,会被关进冷宫吧?反正在世人眼里,她迟早也是要被关进冷宫的。

关进冷宫,或者就能够逃脱太后娘娘的剥削与压迫,也不是没有好处。

可是万一一个不好,太后娘娘决定将她推出午门斩首…

她可怜的娘啊,要怎么活下去?

难道真的是红颜薄命么?不,黑胖不相信眼泪。

金凤喘了几口气,终于发现面前跪着一个人。

“素方?”

素方垂首跪着:“娘娘,奴婢有罪。”

金凤扶额:“是本宫有罪。”

素方抬头:“娘娘的罪,就是奴婢的罪。奴婢照顾不周,甘愿受罚,依律当杖责二十,请娘娘示下。”

金凤傻眼了,连忙去扶素方:“杖责二十,你非去了半条命不可。主子闯出来的祸,不一定要奴婢来承担的,你不要怕。”

素方却不肯起来:“太后娘娘知道了此事,必定要罚素方的。与其等太后娘娘责罚,不如娘娘您现在就动手吧。”

金凤从来没有见过素方这样固执。她收回双手,思忖了一阵。

“素方,你可是有什么心里话要说?”

素方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金凤于是苦笑:“素方,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派来监视我的,可是你从来没有在太后娘娘面前说过我半句坏话。如今,我这个皇后当不当的下去,已经很难说了,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素方低着头。

“素方,”金凤叹息,“你是生我的气么?气我擅自出宫,连累了你?”

过了许久,素方终于缓缓抬头,将一双亮如星辰一样的眸子看定了金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