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没有被他的冷笑吓倒,在这样的情境下她莫名地燃起了些斗志,越挫越勇。她默默撩起狐皮的大氅,一脚踩上亭子的边缘。

段云嶂愣住:“你要做什么?”

金凤恍若未闻,扶着亭柱将另一只脚也踏了上来。只消向前一挪,她便会跌入结着薄冰的太液池中。

她对段云嶂一直存着一份亏欠感,是因为他百般的袒护么?或者是因为那雪地里马背上套在她手腕上的木镯?又或者,是因为多年前在魏太傅堂上掩护她的那一句话。她想她是敬重这个少年的,他正直而磊落,却不迂腐。他比她勇敢,比她强大。

“段云嶂,你被迫娶我,又被迫舍弃你的心上人。这些不是我的罪过,可是你要恨我,却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知道,此刻我若是跳下太液池,你依然会救我。这就是我对你的信任。”她瞄了瞄还漂着些浮冰的水面,心中有些发怵,脑子却开始发热。

段云嶂的脸白了几分:“刘黑胖,你疯了么?”

金凤强撑一股气势站在高处,脸上的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我让你看看,我的相信,值几个钱。”

他不是说她不晓得努力也不晓得抗争么,她就抗争一回给他看看。

咚的一声,太液池上的薄冰碎了,水花四溅,而亭中,只剩下段云嶂一人。

皇帝陛下因醉酒而略有些昏沉的脑子,足足反应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池上的夜风再度给他的神智增添了一丝清明。段云嶂慌了,连忙冲到亭边:“黑胖?”

池中并没有人头浮上来。

段云嶂当机立断,脱下外袍便跳进池中。寒冬腊月,池水冰寒刺骨,他入水的那一霎那,险些窒息。

然而他无暇顾及许多。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慌占据。如果小黑胖死了,该怎么办?

如果小黑胖不在了,怎么办?

这世上有不计其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刘黑胖,只有一个。

无辜黑胖遭水浸

段云嶂想,他或者是疯了。

深夜,他抱着湿漉漉冷冰冰的小黑胖的身体,冲进香罗殿。而他的心,似乎在他跳进太液池的那一霎那就沉入了水底,再也没有浮上来。

金凤说,她相信他。

他知道她从来不会蠢到用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她说相信他,就是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他。

多么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无法这样地相信自己。

这个夜晚,香罗殿内人仰马翻,灯火通明。风月领着人拥上来,要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换上干暖的衣服,却只能见到皇帝陛下木然坐着,一手紧抓着皇后娘娘的手,死也不放开。

华太医从被窝里被挖出来,连夜入宫,见到这样的情景,一时也犯了难。明明昏迷不醒的是皇后娘娘,为何皇帝陛下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华太医分别为二人诊了脉,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皇上,娘娘受了风寒,需要调养数月方可痊愈。”

“那皇上呢?皇上身子如何?”风月在一边担心地问。

“皇上身子强健,虽然落水,却并无大碍。微臣开上一副驱寒的药,皇上服下便可。”

听了这话,皇帝陛下却久久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才干涩地启唇:

“她会死么?”

华太医一愣,以为皇帝陛下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娘娘受了风寒,只是需要调养。”

“朕问你,她会死么!”皇帝陛下倏地转头,一双眼睛如刀刃一般。

华太医吓出了一身冷汗:“皇上!娘娘只是受了风寒,一般…不会危及生命。”

“一般?那就是说,依然有生命危险了?”

“…”华太医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这个时候和皇帝陛下讲道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只要按照微臣所开的方子细心调养,娘娘定会无碍。”

一旁早有人送上姜汤来,段云嶂眼睁睁地看着风月给金凤喂下去,这才接过来自己那一份,一口灌下。

风月望着这帝后两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夜香罗殿中无人入眠,而皇帝陛下执着皇后娘娘的手,直至天明。

昏迷了不知多久,金凤噌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

“我要吃青椒炒腊肉。”

耳边有人咒骂了一句什么,而后她被扶起来,唇边送上了一杯水。那人极粗鲁地把水灌进她的嘴里,又把她扔回床上。

所幸金凤很皮实,在柔软的褥子上蹭了几下,又香甜地睡去了。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烫的难受,而帐顶的金色凤凰则耀眼得让她无法直视。

她眨了好几回眼睛,终于勉强适应了明亮的光线。

“黑胖?”耳边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轻轻唤。

金凤眯了眯眼睛,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那是皇帝陛下疲倦而忧心的脸。

她的目光顺着皇帝陛下的脸往下,来到他的手上。他的手紧紧握着另外一只手,圆润短小,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的手。

段云嶂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蓦地惊醒,立刻将手抽回。

金凤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你…”段云嶂犹豫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口。

金凤盯着他,蓦地笑了:“嘿嘿,我说了不是…你肯定会救我的。”

段云嶂气滞,原本准备好的软语安抚全数被咽回肚子里。

“刘黑胖,你是脑子有毛病么?”

“昨天喝醉的人又不是我…”金凤嘟嘟囔囔道,“皇上你还吟诗来着…什么洞口阳春浅啊深啊…”

“刘黑胖!”段云嶂连忙喝止她,脸上已经如煮熟的螃蟹。

“说起来…咳咳…”金凤剧咳几声,勉强把话说完,“皇上和桃花嬷嬷,很是相熟?”

“你就见不得朕有半分的安生么…”段云嶂心中无尽的颓然。

“想必和桃花嬷嬷手底下的姑娘们更熟?”

“…”

“你好好休息…朕去上朝了。”

见她清醒过来,胡说八道的能力不减反增,他心中也安定不少。

金凤在身后叫住他:“皇上,太后娘娘那边…该怎么处理?”

跳下太液池的那一霎那她就后悔了,事情闹得这么大,第一个要找她算账的必然是太后娘娘。只可惜她肋下没有长着雷震子的翅膀,否则跳到半路就飞回来了。

现下,只觉得浑身疼痛。可怜她一向身体不错,从未生过如此大病。

真是自讨苦吃。

段云嶂看了她一眼,叹气:“你放心,太后那边,朕来处理。”

金凤笑了,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道:“皇上,那你还会借酒浇愁么?”

“不会了。”段云嶂面红耳赤。

“还会背艳诗么?”

“…不会了。”

“…还会把臣妾叫做桃花嬷嬷么?”

“皇后,你该不会是为了报复朕才跳下太液池,故意给朕难堪的吧?”

金凤虚弱地咳起来:“皇上,臣妾还是再休息一下的好…”

段云嶂笑了。

段云嶂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金凤裹紧了被子,只觉得这殿内的暖意顿时少了几分。

她唇上的笑意慢慢地褪去。

段云嶂或者以为她没有听到,可是她却听到了。昏昏沉沉中,她听到一个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刘歇的女儿。

为什么她是刘歇的女儿呢?她也不懂。

风月咋咋呼呼地冲过来,打断了她的若有所思。

“娘娘,昨天真是太悬了!若不是皇上把您从池里捞起来,您岂不是…唉呀呀,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风月…”金凤扶额,“我需要休息。”

风月依旧不肯放过她:“您不小心掉进池里也就算了,还连累皇上大冬天的跳水救您。不仅这样,皇上昨夜把您送回来,还在您床前守了您一夜呢!就连华太医跪着求他去休息,他都不肯呢。”

“他…守了我一夜?”金凤喃喃道。

“是!”

“中间连出恭都不曾?”

“娘娘!”

金凤唇角弯弯,闭上眼睛。

为什么她是刘歇的女儿呢?

如果我不是刘歇的女儿,我根本不可能入宫,不可能遇到你。

皇后娘娘失足落水的事震惊了整个后宫。皇帝陛下下朝后,亲自去了趟熙罗殿向太后娘娘解释前因后果。随后,皇帝陛下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到香罗殿打扰皇后娘娘养病。

徐太妃过年时少分了两匹蜀绣,一路来到香罗殿找皇后娘娘说理,不料在殿外被皇帝陛下派遣的侍卫给拦住了。徐太妃气得直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原路返回。

不过侍卫们挡得住找碴的,却挡不住来探病的。

皇姨刘白玉带了亲手煮的羹汤来探望皇后娘娘的病情,侍卫们也不好阻拦。

金凤正在凤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却被风月强行拉起来接客。

“你难道就不知道本宫是个病人么?”金凤欲哭无泪,刘白玉来探病,又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风月双手叉腰:“娘娘,白玉姑娘一番心意多么难得,您怎么能随意辜负呢?”

金凤愤怒了:“你对白玉姑娘这么痴心,改天本宫把你调到亭罗殿去好了。”

风月极有气势地哼了一声:“娘娘,您把风月赶走了,去哪再找这么贴心的宫女?”

金凤气滞:“你哪一点贴心了?分明对皇上、对白玉都比对本宫要好得多!”

“娘娘!”风月极为伤心的样子。

“你还不许本宫吃青椒腊肉!”金凤控诉。

“华太医说了,您不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风月竖起一根指头,森严地道。

“本宫当初就不该救你…造孽啊造孽…”金凤伏在被子上痛哭流涕。

风月嘿嘿地笑:“这就是缘分啊娘娘。”

金凤捶床:“来人,召闾王爷入宫探病!”

风月脸上立刻风云变色。她转身,习惯性地鼠窜。

金凤阴险地笑了。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刘白玉袅袅婷婷地走进香罗殿,便看到病容憔悴的黑胖皇后脸上阴险的笑容。

刘白玉打了个寒噤。

木玉如何成佳偶

“姐姐,”刘白玉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姐姐身体可好些了么?妹妹特地煮了八宝桂圆粥来为姐姐补身。”

手帕一挥,身后的宫人端上来一碗据说是刘白玉亲手烹制的八宝桂圆粥。

金凤的眼睛在粥和刘白玉之间来回扫了两下,还是道:“放下吧,本宫迟些再吃。”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刘白玉现下正恨她入骨。万一刘白玉一时冲动扔了几包砒霜什么的进去,那她在青史上留下名字的就不只是个黑胖皇后了,而是“七窍流血而死的黑胖皇后”。

果然,放下了粥,刘白玉便敛去脸上的笑意,道:“姐姐,妹妹有话要同姐姐说,可否摒退左右?”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金凤在心里默默叹息,遣退了身边的宫人。

刘白玉也不着急,施施然在金凤床前坐了,这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姐姐,你就这么恨我么?”

金凤原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刘白玉来了这么一句,实在让她有些发怔。半晌,她讪讪笑道:“妹妹,何出此言?”

“那么姐姐为何处心积虑要赶我出宫?为何宁死也不肯让皇上纳我为妃?”刘白玉染着清愁的眸子直射过来。

金凤更加吃惊了。不让段云嶂纳刘白玉为妃,明明是老爹刘歇的主意。可是这话说给刘白玉听,也无益于此刻的情境。她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本宫若要赶你出宫,你此刻还会在这里么?”

刘白玉的眼底浮上一丝轻蔑:“姐姐不要用言语搪塞了。如今整个后宫里都知道,姐姐为了不让皇上纳我为妃,以死相逼,还跳了太液池。皇上无奈,这才答应了姐姐。”

金凤圆瞠了大眼,目瞪口呆,良久才嘴唇颤抖着吐出一句话:“这…这都是谁说的?”

“是谁说的,重要么?”刘白玉沉静地睨着她,“姐姐,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金凤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咳出一片肺叶来。

刘白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不忍心,于是过来为她抚了抚背脊,轻声道:“姐姐,为了一个男人如此苦心孤诣,害得自己染上重病,值得么?”

金凤咳出眼泪来。她揩着眼角,觉得此刻的情形实在是纠结十分,无法解释。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金凤十分诚恳地道:“妹妹,说实话,不让皇上立你为妃,是父亲的意思。”

刘白玉看了她一眼,继续抚着她的背:“我知道。”

“你知道?”

“你们刘家恨我,我知道。”

“…”

刘白玉叹气:“姐姐,倘若你是为了争宠而陷害我,我无话可说。可是你为了威国公弄权的便利,在外陷吕大尚书于不义,在内威胁太后和皇上,未免太过跋扈。”

“…妹妹,我并没有陷害你。”

“姐姐,功过是非,百年之后自有公论。你与威国公,做下这许多不义之事,难道就不怕后世人的口水么?”刘白玉虽然字字紧逼,话里却也似乎极为金凤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