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皇上根本就无意于姐姐,姐姐心里也是清楚的。姐姐又何必费尽心机去强求一份本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不如早早抽身,还可为自己留一片清平之地。”

“我…”

“姐姐,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刘白玉恳切地握住金凤的手。

金凤好不容易等到她说完,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白玉,当初没有让你当皇后,真是可惜了。”

她瞅着刘白玉脸上微微变色,又笑道:“可惜,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此话怎讲?”

“你究竟是腊月初七生的还是腊月十一生的,我不在乎。可是你敢说,你的所作所为丝毫无愧于心么?我虽然不如你漂亮、有才情,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不以为我能成为父亲的助力或是绊脚石,我也不认为我必须牺牲自己来成全什么大义。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我的本心。”金凤宁静地看向刘白玉,“现在,轮到我问你了,白玉妹妹。你知道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你真的能确定那就是对的么?”

“我能确定。”刘白玉挺了挺胸口。

“你能确定,为了莫须有的仇恨背弃养育了你十年的刘家,是对的么?你能确定,你煞费苦心地当上了深宫里一个永远无法再见天日的妃子,这就是对的么?”

刘白玉不语了。她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犀利的光芒。

“姐姐,你真是病入膏肓了。”

她收回了为金凤舒缓呼吸的手。

“我原本还有些同情你的,现在不了。姐姐,你和你的父亲,和你全家人,会得到报应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走着瞧。”

她的眼神在金凤手腕上飘了一下,扯出一个并不太友善的笑:“姐姐,上回皇上拿了两个镯子送给我,我留了一个玉镯。另一个木镯,皇上见我不喜欢,便拿回去了。我原以为皇上赏给了哪个宫人,却不料,到了你的手里。”她深深地睇了金凤一眼,“好好戴着吧。”

金凤的呼吸又沉重起来。

刘白玉站起身来,优雅地抚了抚鬓发,翩然出了房间。

皇后娘娘的寝室里再度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的剧咳。

风月见刘白玉离开,慌忙冲了进来,一边为金凤抚着胸口一边送了一碗茶水到她嘴边:

“娘娘,这又是怎么了?自家妹妹来探视,怎么反而咳得更厉害了?”

金凤虚弱地喘息着,眼神却落在刘白玉送来的八宝桂圆粥上。

“娘娘,要喝么?”风月询问。

金凤摇摇头。

“不,倒掉。”

她知道自今日起,刘白玉已经彻彻底底地将她当做敌人。

养了几日病,宫外传来消息,拢月王爷回来了。

金凤捧着脑袋思索了很久,拢月王爷什么时候走的?印象中这位皇叔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

段拢月云游了一圈回京城后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回王府睡上三天。可是这一回,听说金凤病了,段拢月当下急赶进宫来探视金凤。

金凤身子略好了一些,于是穿戴妥当在大殿中迎接段拢月。

未几,段拢月摇着扇子笑眯眯地走进来:“啊哟哟,侄媳妇,好久不见。”他走近一些,将扇子刷地合上,朗月春风一样行了个优雅的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叔免礼。”金凤微笑着将他搀起来。

段拢月将一把扇子也扇得虎虎生风:“多谢侄媳妇!”

金凤在段拢月的扇底风中脸色发青,她瞄了一眼殿中旺盛燃烧的火盆:“皇叔,这隆冬腊月…”

段拢月笑道:“不碍的,微臣身体极好。”

金凤默然了。

“皇叔,您不是来探病的么?”

段拢月瞧了瞧手中的扇子,猛然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啊哟哟,是微臣失礼了。娘娘还在病中呢!该打,该打。”他忙将扇子合起来,“娘娘请恕罪。”

金凤笑道:“不碍的。”

段拢月再看看自己的扇子,索性把扇子递到金凤面前:“微臣就将这扇子送给皇后娘娘作为赔礼,如何?”

“这扇子…”

“这扇子是微臣在蜀中结识的一位书画大家所画,画的是千里昆仑。送给娘娘赏玩。”说起自己的扇子,段拢月就滔滔不绝起来。“说起那位书画大家啊,他乃是吴道子的第十代传人,传说他出世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支画笔…”

见段拢月说得神乎其神,金凤便展开那扇子,不过展开了一半,那巍峨山脉,苍凉雪峰就这样汹涌地灌进她的眼帘。

“皇叔,您去过昆仑么?”

“自然去过!说起昆仑啊,我一年前去的时候正值大雪封山,被困在其中一座山上…”

“昆仑离京城有多远?”

“这要看怎么去了,走路的话,至少也要走上一年。”

“这么远。皇叔真的去过?”

段拢月仿佛受了极大的伤害一样:“怎么,难道微臣还会骗你不成?”

他瞅着金凤脸上如痴如醉的神情,笑了:“走遍名山大川,是微臣平生第一大夙愿。男儿志在四方,女儿其实也是一样。娘娘可曾想过要去昆仑?”

“太远了…”

“远怕什么?”段拢月激昂起来,“路远方可显一片赤诚之心。”

金凤面有难色,道:“本宫…还是从京郊的终南山开始好了。”

“…”段拢月脸色发黑,“娘娘,您的志向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么?”

金凤闻言,沉默了一阵,道:“皇叔该知道,像本宫这样的人,一生能够去一次终南山,已经很不容易了。”

段拢月愕然,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他尝试说些什么来补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嘿嘿笑道:“侄媳妇,终南山也算是名山哪,呵呵,呵呵…”见金凤脸上多出一丝笑意,他又道:“说起来,皇帝上元节要微服出宫去逛灯市,侄媳妇不妨一起去?”

“逛灯市?”金凤讶异,“皇上一个人?”

“自然不是,还有云重和你家的白玉小才女。皇帝近来心情烦闷,云重便力邀他去散散心,恰好白玉小才女也在,便约了一起去了。”

“怎么,你不知道?”段拢月挑眉,他原以为是金凤身子不适,这才不愿出去的。

金凤脸上有少许的黯然。

段拢月有些尴尬:“阿哟哟,微臣真是老了。你看看,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出来…”他凑近金凤:“侄媳妇,一块儿去吧,不瞒你说,我老人家就是为了这个赶回来的。三年没有在京城过上元节了,我老人家对京城的灯市真是十分想念呢。”

金凤咧嘴:“好,本宫也有许多年没去过灯市了。”

去年今日此市中

金凤小的时候,年年都要随永福去逛上元灯市。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一到逢年过节就格外爱闹腾,年年都会引进些个偏僻的玩意儿,这年扎草人拜紫姑,那年又搭天桥走百病。有一年金凤拜紫姑,靠在紫姑脚下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她娘如何如何不给她买糖吃,一不小心把旁边烤红薯的炉子给踢翻了,紫姑烧成了黑姑。

不过,不论主打什么新鲜玩意儿,花灯始终是不变的。从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连开五日灯市,体面人家的女儿,往常是不能出来见人的,只有在这五天才可出门观灯。少女们换上整齐的窄袖小襦,留仙裙从腰上流下脚腕,遮住脚尖。寻一把松丝的团扇遮了半张脸,在灯市的辉煌灯火下隐隐可见里面殷红的一张小口弯弯如月牙儿。

猜灯谜一向是金凤的强项,因为猜对了灯谜,守摊的大姑会从盒子里抠一块硕大的龙须糖,塞在金凤手里,足够她舔上一个时辰。

想到那些牵着母亲的手逛灯市的孩提岁月,金凤心里似乎有浓稠的蜜汁缓缓流动。

回顾入宫这些年,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开心的事情,她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必就是少了像这样过节一般的心情吧?过去六年,一眼望过去,都是自己一个人,陀螺一样,有人抽便转两转,没人理便躲在角落里发霉。

也忒没意思。

金凤决定好好过这个上元节。

正月十五,月上柳梢头,人约在朝阳门后。

刘白玉穿着翠袖白裙,外头套了件浅黛色的毛边斗篷,脸上两片晶莹的胭脂,煞是好看,段云嶂和段云重两兄弟盯了她一会儿,都有些发怔。

段云重挠着头笑:“皇叔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远远地便传来个声音:“这不是来了么。”段拢月一袭儒衫,玉冠束发,朗朗中年,无限风流地飘过来了。只是旁边跟了个小黑胖,多少有些煞风景。

“皇嫂?”段云重愣了。

余下两人也都脸上变色。

段云嶂看了她一会儿,轻轻道:“你怎么来了?病不是还没好么?”

金凤好整以暇地弯下膝盖行了个礼,唇边的笑容春风一般天然:“谢皇上惦念。臣妾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想去凑一凑热闹。”

段云嶂有片刻的沉默。

“怎么,皇上不愿臣妾同行么?”金凤斜着眼睛。

段云嶂道:“皇后身子方便,就一起去游玩一番吧,权当散心。”言罢,他也不理旁人,转身便朝城门外走去。刘白玉和段云重看了金凤一眼,也都快步跟上,后头两个小便服的太监并排走着,小短腿跑得飞快。

金凤瞅着自己的裙角,似乎有些失落。

“呃,侄媳妇…”

“皇叔,我今天好看么?”金凤突然问。

段拢月愣了一下,而后细细打量了金凤一番,笑道:“好看,好看得很。”看来即便是黑胖,也是有爱美之心的。金凤今日明显是用心打扮过,她一身的粉蓝色小碎花,白色的裙裾上绣了蓝边,简单地梳了两把小辫儿,中间以蓝色丝线搭配。她虽然腰身圆润,线条却很凸出,加上这身打扮,正宗一个民间少女。可是眉宇间透着一股爽朗和通达的气息,却又不是民间女子能赶得上的了。

段拢月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虽然黑了些胖了些,金凤的样貌还算是齐整的。倘若她只是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不会有人对她的相貌如此挑剔。只是此刻他无法想象一个不是皇后的金凤,她已经和这后宫融为一体了,就像天生就是皇后一样。

前儿个,太后娘娘还在段拢月面前感慨了一番岁月流逝容颜易老,大概是指望他说些好听话来安慰一下她。只可惜太后娘娘忘了拢月王爷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爱好,硬生生被气了个脸红脖子粗。不过气则气矣,她倒也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拍桌子撕扇子拿物件撒气。这些年来,太后娘娘忧心的事情少了,性子也轻快了许多,这给拢月王爷习惯性地惹恼她增加了不小的挑战。

黑胖皇后带给这皇宫的改变,似乎并不比皇宫带给黑胖皇后的改变要少。

“我也觉得挺好看的。”金凤略有些羞涩地一笑。风月花了一个时辰,勉强把她凸出的小腹束起来了,对镜一照,发觉自己褪下了那些锦衣玉服,打扮得素朴一点居然还是可以看的。

段拢月叹息,这小黑胖,明明不得不处理二十七岁的妇人才需要处理的境况,却又很努力地照着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方式让自己快活。

全京城的人仿佛都在这个晚上涌到大街上来了,街道两侧齐整地挂着各式各样的的花灯,灯中的烛火温柔地炙烤着人流中每个行人的脸颊。金凤等一群人就在这人流中慢吞吞地行进着,横竖是为了凑热闹,倒也并不着急。

段云嶂一径地往前走,也不看别人,刘白玉也是纤纤徐行,偶尔含情脉脉瞟一眼段云嶂,并不做声。金凤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只顾东张西望,而段拢月则握着把扇子笑呵呵地关注着众人脸上的表情,只有段云重,瞧瞧这个,瞧瞧那个,闷得发慌。

走至街中,段云重终于忍不住了,当街大叫一声:“鱼灯!”脚下丝毫不停便冲到西侧一盏鲤鱼灯下。但见那鲤鱼灯红澄澄的一团,身子有两尺长,鱼眼睛就有一尺宽,喜庆得很。灯下坠了一张小小的纸片,段云重伸手拿到面前一看,是一张灯谜。

鲤鱼灯后一个富态的妇人笑道:“这位小公子要猜灯谜么?猜中了可得小妇人自家做的花生糖一块。”

段云重觉得有趣,便回头招手:“大哥,过来猜灯谜!”

段云嶂走过来,瞥了一眼那鲤鱼灯,笑道:“你要吃花生糖,去买就是了。”

金凤不以为然:“买来的怎比得上赢来的好吃?灯谜的趣致就在这里了。”

段云重连忙点头称是,又道:“我们有白玉小才女在,什么灯谜不都是迎刃而解么?来来来,白玉,看看这一个该如何解。”

刘白玉被他逗得发笑,便认真凑上去看了一眼,那纸片上写着:幼而无父。打一食物。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刘白玉身上,但见她将细长的眉毛轻轻拧起来,若有所思,却始终不说话。

半晌,段云嶂笑了:“你若给她一个诗谜,很快就解出来了。叫白玉去猜食物,岂不是用篆刀杀猪么?这谜不如交给黑胖,她一定解得快。”

金凤从鼻子里哼笑两声,腹诽:合着我就是那杀猪刀…

段拢月在一旁挑眉道:“白玉解不了的谜,黑胖如何能解?我不信。”

段云嶂看他一眼:“您别不信,这谜还只有黑胖能解。”

段拢月咳了一声:“皇…侄儿,可敢打赌?”

“打赌又何妨。”

“怎么个赌法?”

“随您的意。”

金凤叹气:“不就是一个灯谜么?”她刷地把那纸片从灯笼上薅下来,扫了一眼,凑过去向那富态大婶小声说了句什么,富态大婶哈哈一笑:“小姑娘猜得不错!”便从旁边的篮子里摸了一块纸包的花生糖,放在金凤手里。

金凤将那花生糖好好地收进腰包里,转身十分不屑地看了段云嶂和段拢月各一眼,道:“我去找找看有没有送龙须糖的。”于是从两人中间大踏步地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聊。

段云嶂抹一把脸:“我看出来了,她今天就是来混吃混喝的。”他就说小黑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兴致,硬要来逛灯市,感情是冲着吃食来的。

段云重哎哎叫着跟上去:“嫂子,你还没说谜底是什么?”

金凤摸了摸腰包,到底忍不住诱惑,于是将那花生糖拿出来掰了小半边,放进嘴里,又将剩下的包好放回去。见段云重如此问,她囫囵着答了一句:“瓜子。”

“瓜子?”三个姓段的男人都张着嘴:“为什么是瓜子?”

身后刘白玉幽幽道:“幼而无父,是为孤。孤字拆开,便是瓜子二字。”

金凤口里卡着花生糖,便摊了摊手以示赞同,转身去猜别家灯谜去了,不一会儿便斩获了杏仁糕两块,牙糖一块。段拢月和段云重见状,自然都紧跟在她身后。

段云嶂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奈,摇头笑了一下,便要跟上去,却发觉自己的袖缘被轻轻牵住。

蓦然处灯火阑珊

段云嶂低头,发觉自己的袖缘被一只白玉柔荑牵住。他怔然抬头,正看见刘白玉楚楚可怜的花容。

“皇上…”刘白玉红唇微启,欲说什么。

段云嶂心中一动,连忙道:“在此处不可如此唤我。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云嶂哥哥’。”

“是。云嶂哥哥。”刘白玉感激地一笑,“白玉方才见月老庙前有人在卖字画,想去看一看。云嶂哥哥可否陪白玉一道去?”

段云嶂看了看前方,黑胖和他的一叔一弟已经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他略有些怅然,面上依然笑道:“好。”

刘白玉将手缩回毛边斗篷里,低着头转身朝月老庙走去,段云嶂走在她身边,偶尔为她阻挡一下行人的碰撞,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两个小太监跟在身后,自然是默默随行。

周围人生嘈杂,两人却都一声不吭。刘白玉只觉得世上仿佛只剩下自己和段云嶂两个人,心中欣喜不自胜。二人在宫中虽然也常常两两相对,却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的情境,沉默中蕴含着浓情蜜意,仿佛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云嶂哥哥,你…是不是讨厌白玉?”刘白玉蓦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段云嶂有些吃惊:“何出此言?”

“云嶂哥哥走到这一步,已经和威国公势如水火了。白玉是威国公的侄女,云嶂哥哥怎会不讨厌?”

“…此言差矣。”段云嶂有些头痛,“你和威国公那一家子是不同的,我看得清楚。何况威国公对你也并不友善。”

“那么云嶂哥哥并不讨厌白玉了?”

“不讨厌。”

“那么云嶂哥哥为何要答应金凤姐姐,永不立白玉为妃?”

段云嶂一呆,复而苦笑。刘白玉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是妙极。

“白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他拿出十分经典的男人糊弄女人的一招。

然而刘白玉却不是普通的女人:“不是白玉不懂,是你不肯说。云嶂哥哥,其实你不说白玉也知道,是金凤姐姐以死相逼,你才不得不答应的,是不是?”

“…哈?”段云嶂的脚步顿住,神情与金凤初听到此话时如出一辙。“这是谁在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