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睁开眼,我坐起身來,翻身下床。伺候我的宫人一个个都愣住了,手中的铜盆也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们的目光竟那么惊恐,我一愣,随即看向了镜中。

满头青丝不再如墨,却…如雪一般散漫下來。

只是一夜之际,竟让我愁白了头发。

我怔愣片刻,默默的走到镜前,挽起白发。纵然要让我白头,也让我知道阿娆是否还活着吧!

太医说,我这是惊悸优思过度,只怕是黑不回來了。

不由自嘲,我成了第二个伍子胥。

伍子胥为的是自己,我只为阿娆。

如果我的白头能成全阿娆回來,那也算值得了。

两个月后,启悯恢复过來,决定前往西突厥营救阿娆。只因在这期间,我们打探到消息,西突厥可汗贺戮很宠爱一个从雍州掳去的汉女,极有可能就是阿娆。

可惜,启悯无功而返,而他回來之后便决定称帝,只有将权力抓在自己手中,才能利用权力去救阿娆。

我不是沒想过,如果让启悯称帝,那我就愧对皇兄。可…拯救阿娆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启悯却告诉我另一件事,明素素伤害过阿娆,虽然不是直接的,但她是帮凶!

我从明素素口中得到了证实,她真的用香料害死过阿娆的孩子!

我无法容忍!

阿娆回來之后,我沒有见她,一來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二來,我愧对她。

明素素再怎么说都是我的王妃,因为我,她才会憎恨阿娆,才有机会接近阿娆…

和离,是明素素提出來的,她知道我得知了她的罪行,再也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了。

在马车上,我与阿娆做了最后的道别。

她始终沒有见到我这个样子,不知我的白发为她而生,我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道,她所经历的苦难已太多,就让她好好的,快活的活下去吧!

阿娆,再见。

再也不见。

情不知所起(贺戮)

用多久才能忘记一个人?

一年?十年?一辈子?

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人,是你的仇人还是爱人呢?

她算是我的仇人,也是我曾爱过的人,十年了,我却沒有忘记过她。

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用金簪插进自己的咽喉里。我本能的把她抓了起來,因为在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阿娘。阿娘,她也是用一根金簪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阿娘是汉女,我是所有人口中的“小杂种”!

从小到大,当我被兄弟姐妹们欺负的时候,我只能默默忍受。如果我反抗,则会招來更加恶毒的对待。而这个时候,阿娘只能远远的看着,看着我被欺凌/辱骂,看着我躲在一旁默默流泪。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是汉女的儿子!

我不让阿娘接近我,因我知道,只要她一接近我,等待她的将是父汗无休止的折磨!

我亲眼看到父汗鞭打她,咒骂她:“不许你接近我的儿子!你这个低贱的女人!”

和我一样,阿娘也只能默默忍受。

我偷偷的给阿娘找來疗伤的药膏,帮她敷药,可是却被父汗看到,阿娘再次被欺凌…父汗当着我的面欺负她,像野兽一样发泄着**!阿娘痛苦的别过头,哭喊道:“出去!你快出去!别看…别看…”

我听着阿娘近乎凄厉的喊声,茫然的走出大帐。

这里的天永远是那么的蓝,云朵永远低低的,有时候草甸碧绿,有时候却黄沙漫天。

我坐在土丘上望着这片天空和土地,不知怎么,泪水就湿了衣襟。

我竟然会哭?

被打断肋骨的时候,被划破血管的时候,我都沒有流一滴眼泪!

掉眼泪是娘们儿懦弱的表现!

我站起身,冲着天空狠狠挥舞了几下拳头。

长生天在上!这样的日子早晚都会结束的!我一定,要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让我和阿娘,都不再受欺负!

可是,阿娘终究还是离我而去了,用她唯一保留下的汉人的头饰,结束了她在这里痛苦的后半生。

看着在血泊里的阿娘,她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我沒有哭,从今往后,沒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让我痛苦!

我要杀光所有人!所有欺负过我,欺负过阿娘的人!

我还要攻进西京,让汉人们都臣服在我的脚下!

就在那晦暗的刀光剑影里,我看到了正准备结束性命的她。本能的,我救了她,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只是单纯的因为,那一刻我真的看到了阿娘。

后來我才知道,她就是汉人的太皇太后。

这么年轻的太皇太后!

刚开始我只想着让她成为我的女奴,让汉人皇帝为之羞愧!

可是她倔强的表情,对我不时流露出的温情,让我无端的不想伤害她。但我也知道,她是汉女,也许,她只是用温情迷惑我。我试探了一番,她却并未对我如何,我决定留下她。

她明明很软弱,却又那么倔强;明明很害怕,却还是表现出大无畏的样子。就算是面对着步真的鞭打,她也咬牙忍住了。那一刻,我抱着她,好像抱着阿娘…阿娘,她是不是你派过來安慰我的?为什么和她在一起,我很安心,安心的甚至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不会做恶梦,不会在梦里回到小时候。

我从未想过会爱上一个汉女,但,事实就是如此。

她隐藏在懦弱外表下的一颗坚毅的心,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被她吸引住了,不想伤害她,想让她永远的留下來。

我甚至…带她去了圣湖,更加奇妙的是:她说在圣湖里看到了我们的倒影。

老人曾说过,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劫数,她,就是我的劫数吧!

可她总想着逃跑!

在一次不成功的逃跑之后,我对她加紧了防范。

她的身体瓷白如玉,比羊奶还要白,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美景,让我冲动的想立即要了她。

可她只会惊恐的后退声称我不能勉强她!

真是沒法子!

我的确不会勉强她,我只希望她能忘记从前的事,真心的喜欢上我,愿意把身体交给我。我不想她和阿娘一样,对父汗那么憎恶,那么痛恨!

我以为,她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吧?否则,为何她看着我的眼神里,那么柔软呢?

但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去了一趟千泉,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她说那个敏敏是什么男宠!鬼才相信!

那分明就是汉人的摄政王!

我故意顺着她的话假装相信她,借机好好羞辱了一番那小白脸!

却不想我还是落入了那小白脸的圈套,损失了不少骑兵,连带着她都被救走了!

要不是为了交换,她是不会回來的吧?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的为了她把摄政王放回去了!

如果汉人沒了摄政王,朝廷一定会如一盘散沙,到时候我要攻占西京真的是易如反掌了。可是为了一个心里沒有我的女人,我就那么放弃了!

更让我暴怒的是:她之所以对我多看了两眼,完全是因为我和她死去的丈夫长得一模一样!

可恨的女人!

我非把你折磨死不可!

可我还是不忍心,只要她一求我,我就会心软。把她从士兵里救出來,不由分说的占有了她。

如果我不那么自作多情,我早就该占有她了!

原來指望要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早就被那小白脸夺走了!

她在我身边,已经成了行尸走肉,沒有灵魂。

直到那小白脸称帝,我趁机告诉她,他身边已经有了皇后,有了很多女人,他已经忘了她,让她趁早死了心吧!

她绝望的想死,可我怎容她不经我的同意就死呢!

我救了她,还要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占有她,让她明白这辈子除了我,她不会再回到任何人的身边了!

那两年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两年啊!

可惜,只是两年而已。

那小白脸竟然倾天下之兵要夺回她,甚至为了她放弃杀了我。

和我一样蠢的男人!

她走了,我却不甘愿一辈子输给那小白脸!

我娶了步真,生了好几个孩子,潜伏了十年,只为在盛世之年,夺回原本属于突厥的一切!

这次突厥和朝廷开战,來的人是汉人的太子。

当我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我大笑出声,指着那年轻人说:“要不是年岁上有些不对,我真要怀疑你是我和她的种了!”

这年轻太子的眉眼,那么像她,可是他的下颚,却又很像我!

可这年轻太子的心机却和那小白脸如出一辙!我几次在他手中折损,险些吃了大亏!

这场战事持续了一年多,最后,我还是败在了年轻太子的手中。

他将我围困在中间,对我说:“我曾听我母后说过你的事,对敌人绝不手软!我父皇已容你多活了十年,现在,也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我紧抿着唇不语,眼睛只管盯着他的眉眼,好像这样就能看到那女人似的!

他微微皱眉,挥手让人将我的女人和孩子们都绑了來。

就像当初我对处木昆叛军所做的一样,这年轻人一定是听说过的吧!那女人…我从怀中掏出她曾戴过的红头巾,苦笑起來。

年轻太子纵身下马,不顾其他人的劝阻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马鞭。

我愣住,这根马鞭…我记得,我记得!是我送给她的!

年轻太子低声说:“我父皇要我杀你,但母后她…你若肯降,我便饶你一命。”

我看着他哈哈大笑,降?我贺戮这一生里从不知什么是投降!

透过红色的纱巾,年轻太子的眉眼也变得柔和起來…我忽然抬起手,他却后退了一步,我笑了笑,盯着他的眉眼说:“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啊!”

他皱了皱眉,我看了一眼被捆绑着的妻儿,又看了一眼无边的大漠,忽然想起一事。对他道:“将來有一天,你母亲若是死了,记得,别把她安葬在什么陵寝地宫,把她的骸骨运到大漠,葬在这里…”

年轻太子深深蹙眉,冷冷道:“我母后若去了,自然要和我父皇合葬在帝陵!”

“不!”我坚决的打断他的话,肃然道,“你母亲最想安葬的地方是这里,她曾经说过的…葬在这里,亘古不变…”

年轻太子大概觉得我说的是疯话吧!死了也不肯成全那小白脸!我就是不想成全又怎样!活着的时候霸占她,难道死了也不肯为她了结心愿吗?

他转过身说了一个字:“杀!”

脖间一凉,我仿佛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倒在黄沙上。被风吹起的红头巾盖在了我的头上,我看到步真和孩子们全部倒在血泊里。

红色的夕阳落在黄沙尽头,耳边的风呼呼吹着,天上的苍鹰依旧在盘旋。我手中紧紧握住那根马鞭,汉军慢慢的撤退了,我的眼睛不肯闭上。

年轻太子沒有再回头看一眼,他的手段狠辣一如我,用我的鲜血洗清他的帝王之路。

眼皮沉沉的阖上,这世上再也沒有了突厥。

如果那一年,我沒有救你…

后续

南熏殿灯火通明,寝殿旁边专门辟出來的产室外站着一群宫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端凝的表情,就连元曦和宝月这两个孩子都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肃然來。产室里不时传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喊叫声,每当声音响起,一国的帝王李启悯的表情都会闪过一丝不安。

他几次想进去,都被人拦了下來,内侍省首领太监曹红不停的安慰道:“皇上,您不能慌,您一慌,大伙儿就都跟着慌了。殿下和公主都…都还在呢!”

启悯冷冷看他一眼,只得坐下等着。

阵痛已经持续一天了,孩子却还是沒有出來的迹象。要说阿娆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两个都有惊无险,但是…但是上回小产落下的病根,不知会不会有所影响。

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如果为了生孩子让阿娆受这么大的罪,他宁愿不要孩子了!

曹红擦了擦额上的汗,偷看着皇帝的神色,已经拦了好几次,皇后娘娘要是再不生下孩子,他恐怕就拦不住了!

宝月悄悄牵住元曦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掌心里都是汗水,元曦的手也紧绷着。她抬头看了哥哥一眼,小声问道:“哥哥,你希望母后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呢?”

元曦的身子一僵,道:“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我们的弟妹,都好。”

宝月撇撇嘴,看了看产室,说:“我希望是个皇子,父皇已经有了两位公主,而母后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我希望是个皇子。这样,母后的地位就永远不会动摇了。”她似笑非笑的望着元曦,又道:“不过,哥哥你放心好了,不管母后生多少个皇子,你永远都是长子嘛!”

元曦淡淡看她一眼,说:“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吗?”

宝月嗤笑道:“你不在乎就怪了!自从知道母后有孕,你就一直摆着这幅臭脸,好像谁欠了你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元曦沉下脸喝道:“别胡说!”

声音太大,连皇帝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们。元曦的脸色更差了,宝月吐了吐舌头,注意力继续放在产室里。

戌时快过的时候,产室里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启悯不顾阻拦,率先冲了进去。

元曦站着沒动,宝月也管不了那么多,抓住一个出來的医女就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那医女显然还沒回过神來,宝月问了好几遍她才对宝月行了个礼,笑道:“恭喜公主殿下,皇后娘娘生了位小皇子!”

“小皇子!”宝月兴奋的大叫,指示自己的宫人,“快赏!快赏!”

元曦蹙眉拦住她,道:“父皇还沒发话,你怎么抢在父皇前头!”

宝月笑道:“父皇的赏是父皇的,这是我的心意!”说着,便进了产室。

元曦望着进进出出忙碌的宫人,似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双腿似乎有千斤重,怎么都不肯迈进那个房门。他转过身,幽幽长长的叹了口气,回了东宫。

三天之后,元曦还是踏进了这里,看到了他“名义上”的弟弟。

宝月腻在皇后身边,看着襁褓里粉嫩的小弟弟,元曦进來时,宝月抬头看他一眼,在母亲耳边说了什么,母亲的唇边绽放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目光投向了元曦。

“元曦还沒见过弟弟呢。”阿娆含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