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道:“此毒可有解法?”

太医结巴了:“这…这…待微臣回去之后,翻阅医书…”

我对这名愚笨又没本事的太医,顿生厌恶之感,遂挥手叫他下去,并让春桃到太医署另唤人来。

太医院并没有咱们的人,于是春桃犹豫道:“不知娘娘要传哪一个来?太医令?”

夏荷笑道:“不如就请上回娘娘生病时,为娘娘诊脉开过方子的太医罢?”

经她这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那位太医的确还算机灵,遂点了点头,示意春桃去传。

太医署离紫云阁的路途太过遥远,我等了多时,才见那太医抹着额上的汗,小步跑进堂中来,俯身行礼道:“臣吕郭,见过皇后娘娘。”

“铝锅?这名儿有意思。”我忍俊不禁。

吕郭抬头露齿一笑,道:“微臣谢娘娘夸奖。微臣父亲姓吕,母亲姓郭,故此为微臣取名吕郭。”

真是一对省事儿的父母,我再次忍俊不禁。

“不知娘娘唤微臣来,是为哪位小主诊脉?”吕郭主动问道。

我以目示意春桃,春桃便将吕郭领进了邵采女的房间,并把立在墙边的邵采女也请了进去。

不多时,吕郭就又出来了,但我甚么也没问他,只是命他给王宝林和梅御女也诊一诊脉。

片刻过后,吕郭来回话,道:“回禀皇后娘娘,王宝林和梅御女身体康健,并未染毒。”

我微一颔首,命他暂退一旁,待会儿跟我一起回甘泉宫。随后向邵采女道:“你既是中了毒,就安心养着,等太医寻出解毒之法。毒解之前,不用去请安了。”

又向王宝林和梅御女道:“你二人同邵采女一样,这几日就待在紫云阁,非召勿出,请安亦免了。”

王宝林急道:“那搬往淑景院的事…”

第三十三章计较

我马上打断了她:“虽说你们暂时看起来无恙,但谁知有无毒素潜在体内?若此时搬去淑景院,影响了牛才人和马才人腹中的皇嗣,谁担待得起?”

王宝林垂下了头,不敢再言语。

我搭上春桃的手,朝外走去,道:“起驾回宫。”

在一片“恭送皇后娘娘”的高呼声中,杏黄绣凤的肩舆由全副皇后/宫中仪仗簇拥着,回到了甘泉宫。

我扶了春桃的手下肩舆,带着吕郭步入甘泉殿东面的偏殿,思源殿。思源殿面积不大,且布置得极为舒适温馨,我想,在这样一种宽松的环境下,吕郭太医应该更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

我朝黄花梨卷草纹的罗汉床上坐了,吕郭躬身立于一旁,我道了声:“赐座。”

便有小宫女端上一只紫檀嵌竹丝梅花凳,放到罗汉床侧前方五、六步远的位置上。

“微臣谢皇后娘娘赐座。”吕郭朝梅花凳上坐了,面容严肃。

我一见他这副模样,内心里忽地就兴奋起来,一定是邵采女所中的毒,非同寻常。果然,当我问起:“吕太医,不知邵采女所中的,是甚么毒?”

吕郭起身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此毒微臣叫不上名字,乃是由好几种慢性药粉混合而成,毒发首先是在皮肤,渐起红疹,随后侵入血液,肺腑,最终致命。”

果然不似先前那个太医讲得那般简单,我满意点头,又问:“既是慢性毒药,那依吕太医之见,邵采女已中毒几日?这毒性,是否已侵入她的血液?”

吕郭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依微臣看来,邵采女中毒至少已有十来天,至于侵入血液,倒是还没有。据微臣所知,此毒侵入血液之时,遍身的红疹会先消褪,而邵采女身上的红疹,似还没有出齐,因此依微臣判断,邵采女离毒侵入血之日尚远。”

“此毒是否传染?”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我还是问了出来。

吕郭摇头道:“此毒并不会传染,请娘娘放心。”

我轻轻点一点头,微微笑道:“既然吕太医知道此毒,那一定有解毒的法子了?”

吕郭抬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娘娘当真要微臣解毒?”

“大胆!”我厉声斥道,“吕太医这话是甚么意思?”

吕郭马上伏地请罪,但口中却道:“娘娘恕罪,微臣向来心直口快,难免让娘娘误会,其实微臣的意思是,若娘娘就此为邵采女解了毒,那毒源,反而就不好查了。”

“查不查得出毒源,乃是本宫的事,与吕太医何干?”我一声冷笑,喝道:“叉出去。”

既然是叉出去,自然是没有赏赐可拿的,这事儿要是传到太医署,吕郭的面子就要丢光了,非但如此,以后他再到后/宫行走,也不会像往常一样方便了。

春桃看着吕郭灰溜溜、垂头丧气地背了药箱出门,惊讶问我道:“娘娘,奴婢以为吕太医所讲的话,很有道理,娘娘却为何将他赶走了?”

为甚么?因为本宫心中的计较,容不得他人来道明。本宫,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过…把吕郭赶走,由此向整个后/宫表明我对他的厌恶,反而为今后重用此人,创造了方便。

要问本宫既然不喜欢此人,为何还要留有重用于他的想法?这个嘛,往冠冕堂皇里说,是因为本宫身为皇后,自当有容人之量;若朝实在处讲,却是因为利益二字,本宫为了利益,遇事首先要作权衡,怎能为了个人的喜好,而耽误了正事?

这些道理,一时半会儿地对春桃也讲不明白,于是本宫只拣了简单的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然而春桃一点儿也不信,只转过脸撇了撇嘴。

夏荷却道:“奴婢倒认为娘娘方才做的对,吕太医又不是咱们的人,若娘娘当时依了他的话,岂不是授人于把柄?万一那吕太医是谁的爪牙,反过来咬娘娘一口,怎生是好?”

这话讲得太好了,春桃脸上马上显出了懊恼和后悔的表情来,向我请罪道:“娘娘,请恕奴婢思虑不周,问了愚蠢的问题。”

“其实本宫方才也没想到这么多。”我冲她灿烂一笑,不期然的,瞧见她脸上多出一种在千百年后会被人唤作“黑线”的东西来。

就算他反咬一口,又能奈我何?这思源殿里,除了我的人,还是我的人,无人替他作证,我大可称他是胡说八道,要知道,污蔑和诽谤皇后娘娘,也是一条大罪名。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吕郭吕太医所述,的确深合我意,反正邵采女所中的毒暂时还不至于丧命,那就多委屈她几日罢。

吕郭是否会咬我一口,我不在乎,但我却担心他的脑子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一气之下去帮邵采女把毒给解了,若是这样,正如他所说,要找出毒源,可就不大容易了,毕竟那是慢性毒药,就算毒素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入邵采女的体内,也得再等上十来天才会出“效果”了。

当然,这么点小事情,是难不倒本宫的,我马上招夏荷近前,吩咐她道:“去悄悄告诉邵采女,若是想找出下毒之人,就别那么快把毒给解了。”

夏荷眼珠子一转,马上明白过来,道了声“遵命,娘娘”,转身出去了。

第三十四章查案

“妙呀,如此一来,就算邵采女的毒再拖上几日,她也不会怪到娘娘头上了。”春桃应是也明白过来,拍着手赞叹道。

我却泼了她一盆子冷水:“你怎知她不会反咬?毕竟夏荷是悄悄地去传话的,他日她若是需要,大可把事情讲成是本宫故意为之。”

“这…这…”春桃苦了脸,“那甚么才是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没有。”我肯定地回答她道,“惟有一个‘赌’字,放之六宫而皆准。”

春桃撇了撇嘴,开始唠唠叨叨:“娘娘,您说的好听,这赌局一开,就有输也有赢,赢了还好,万一输了…”

我一阵头疼,撑着额头道:“若是输了,你就跟随本宫到冷宫里去罢。”

春桃唬了一跳:“娘娘,何至于此,您是皇上自中门迎进来的皇后,就算出了点子甚么事,也大可拿权势压人,反正在这宫里,还不是您说了算——上头虽有太后,又不是皇上生母,太妃倒是,却被太后压着,不足为虑…”

“你既然知道,还唠叨个甚么劲?”我满怀不满地白了她一眼,歪在罗汉床上,合上了眼睛。

春桃终于住了嘴。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条柔软的薄毯搭在了我身上,我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虽然是躺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但我的脑筋仍然高速飞转着,问题有两个,一,谁下的毒?二,毒源在何处?这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我,乃至所有人,最关心的;但第二个问题,才是首先要解决的,不然如何牵出第一个问题来。

任何人犯罪,总要有个犯罪动机,假定投毒者是嫌疑最大的王宝林或梅御女,那她们的犯罪动机是甚么?这问题不用想也能知道,要么是嫉妒邵采女得宠,想以小红点子牵制她;要么是不想让她搬到地理位置更好,离皇上的蓬莱殿更近的淑景院去。吕郭太医已经说过,邵采女所中的毒,至少已有十来天,那么第二种犯罪动机便可以排除了。

犯罪动机既定,投毒者几乎呼之欲出,宫中和邵采女有厉害关系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除了王宝林,就是梅御女——牛、马二人刚刚出永巷,而且身怀有孕,犯不着同邵采女过不去。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本宫,我。

不过,我心里很清楚,毒不是我投的,本宫的记性,还不至于这么差。

现在的关键是,投毒的人,究竟是王宝林,还是梅御女呢?

其实不管是谁投的,我都不在乎,反正邵采女的毒已经有解了,不用去问投毒者要解毒秘方。但是若没有人出来站到“投毒者”的位置上,本宫今年的业绩,可就要受影响了。这可是我上任的头一年,业绩对于我以后职业生涯来说,是十分,十分的重要的。

没眯多大会子,夏荷就回来了,我听见她在罗汉床不远处小声问春桃:“娘娘睡了?可是已有计较了?”

“没有,毫无头绪。”我掀开毯子坐起身来,回答她道。

夏荷连忙俯身:“奴婢惊扰了娘娘,奴婢有罪。”

我示意春桃帮我把大迎枕竖起来,好靠在身后,笑道:“既然是有罪,就罚你把投毒者找出来。”

“奴婢哪有那本事。”夏荷苦着脸道。

我想了想,道:“好罢,那就罚你把毒源找出来。”

“娘娘——这个难度更高!”夏荷叫了起来。

“好罢,好罢,那就罚你把整件事情说道说道,分析分析。”我无奈地再一次妥协了。

想必夏荷心里早就有话想说了,我这话一出,她明显地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道:“娘娘,今日那太医说,毒从食入,毒从水入,奴婢以为,这也太不全面了。”

“哦——”长长的尾音,表示我对她的话,很感兴趣。

夏荷得了鼓励,继续道:“奴婢尚未入宫前,曾同娘娘一起仔细研读过《后/宫秘史》,对毒源也有所了解,据奴婢所知,这毒源,不仅包括最普遍的食物和饮水,还有熏香、香囊、香烛、脂粉、头油、插花,乃至于首饰、衣料,只要能和人接触的东西,都是可以用来下毒的。”

春桃插嘴道:“《后/宫秘史》奴婢也曾读过——还有本身没毒,但和别的东西混在一起就会有毒的,食物相生相克也是其中一种。”

我冲她俩颔首,以示赞许,这《后/宫秘史》可真是好东西,不枉我当年待字闺中时,煞费苦心地编写出来,又费尽心机地印了“无名氏”的名号,偷偷塞到书房里去。数千年后/宫伎俩的沉淀,经过我的仔细收集和整理,几乎全都在那里头,也不怪我如今一见宫中的那些手段,就觉得幼稚和无聊了。

春桃插过嘴后,又生出苦恼:“若是照这样,邵采女房中的东西,几乎全部都有可能是毒源,排查起来,可是大工程。”

反正没有事情做,工程越大越好呢,正好用来打发无聊的时光,我对春桃道:“事情再庞杂,也得一件一件的去做,照本宫看,就从最传统的毒源,食物和饮水开始查起罢。”

“是,娘娘。”春桃点了点头,道,“紫云阁没有小厨房,所有膳食全由御膳房提供,就让奴婢去查御膳房罢。”

我点了点头,望向夏荷,道:“那你就去查紫云阁的饮水,与春桃分头行事。”

 

第三十五章排查

“奴婢遵命。”夏荷躬身领命,却又质疑:“娘娘,奴婢同春桃都不懂药理,更别提复杂的毒药,就算去查,恐怕也查不出所以然来,是否得请人从旁协助?”

此话有理,我略为思忖,笑道:“到太医署,传本宫懿旨,令吕郭吕太医协助你们查毒。”

夏荷尚未表态,春桃先诧异道:“吕太医?娘娘,他才被您赶走,颜面大跌,心中必定有忿,焉知他不会趁机捣鬼?”

我满心自信,笑道:“若他没有被本宫赶出去,或许会捣鬼,毕竟他身后是否另有主子,并不明了;然而经本宫这一赶,他不但不敢捣鬼,而且还会更加小心,因为只要他一出错,旁人就会认为他是公报私仇,因对本宫不满而故意报复。”

待我讲完,春桃眼里已是盛满了佩服,赞道:“娘娘圣明。”

夏荷亦道:“娘娘运筹帷幄,奴婢佩服,这就同春桃去请吕太医。”

我轻一点头,她俩向我行过礼后,便结伴而出,然而春桃走了几步,又回身问我道:“娘娘,前几日太后就命娘娘彻查牛才人和马才人有孕一事,却让这两天的事情给耽误了,不如这次一并查了?”

我取了一支毛笔,在指间转动着,淡淡地道:“这事儿有甚么好查的,查来查去不都是那个结果——本宫闭上眼睛都能猜着。再说就算不查,或者随便编个缘由呈上去,也不会有人追究本宫的责任。”

春桃听得一脸迷糊,犹犹豫豫地问道:“那…娘娘,到底是查,还是不查?”

“查,当然要查。”我想了想,道,“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不过不用本宫亲自去查。当初煮避子汤的是谁?监督牛才人和马才人喝下去的又是谁?责令尚食局和尚寝局去查,把结果报上来便是。”

春桃的脸上,仍旧是迷糊的神色,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娘娘”,然后同夏荷一起出去了。

我的这两名秘书,办事向来神速,当天晚上,调查就都有了结果,齐齐来回报于我。

春桃道:“回禀娘娘,奴婢怕惊动了疑犯,因此并未贸然去御膳房,而是悄悄去了邵采女处,将她的晚膳带给吕太医检查了一番。”

“做得好。”不曾想春桃办事也有了心思缜密的一面,我由衷赞道。

但春桃却沮丧道:“不过甚么也没查出来,邵采女的两个份例菜,一荤一素,外加一碗粳米饭,没有一样有问题。”

我笑了,安慰她道:“傻妮子,饭食没有问题,就说明问题出在别的上头,至少咱们排除了一样,不是么?”

春桃这才笑了,道:“那还算有所进展。”

我含笑点头:“那是自然。”

春桃喜滋滋地退到一旁,夏荷接着汇报:“回禀娘娘,紫云阁后面就有口井,邵采女和王宝林以及梅御女三人,所饮用的水,都是来自那里。”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井水经吕太医查证,并没有问题。”

我毫不意外这个结果,道:“若是有问题,王宝林和梅御女也会中毒,然而她们没有,所以邵采女所中的毒,多半不是投放在水中。”

“奴婢也是这样认为。”夏荷点一点头,也退至一旁。

这时春桃嘀咕道:“水没有问题很正常,毕竟饮用的人多,不好投毒,但奴婢这会儿仔细想来,却觉得膳食不一定就没有被投过毒。”

“此话怎讲?”我来了兴趣。

春桃得了鼓励,精神一振,站直了身子,道:“娘娘,奴婢今日所查膳食无毒,只能证明今晚这顿,而不能证明以前的膳食也无毒。因此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是投毒的那人见娘娘开始彻查此事,胆怯收手了。”

我高兴地冲她点了点头,道:“此话着实有理,春桃大有长进。”

春桃得了夸赞,笑容满面,但旋即却又愁眉苦脸:“娘娘,那怎样分辨邵采女的膳食,是一直以来都没毒,还是只有今日没毒?”

我笑道:“简单,留意她脖子上的红疹便是,若不再增多,而是渐渐消褪,那之前的毒,就多半来自膳食,反之,则说明毒源另在别处。”

春桃面现了然之色,道:“还是娘娘聪敏。”

我不敢居功,忙道:“是亏得你提醒,不然本宫还没想到这层。”

春桃不好意思地一笑,问道:“娘娘,那咱们下一步该查甚么?”

我想了想,道:“让吕太医将邵采女房中所有的家什器皿,一件一件地仔细查一查。”

“是,娘娘。”春桃躬身一应。

夏荷笑道:“娘娘为邵采女中毒之事忙碌了一整天,这会子天已晚了,还是先歇一歇,养足了精神明日起来再议罢。”

你别说,动了这一天的脑筋,我还真有些累了,遂扶了夏荷的手,慢慢朝寝室去,一面走,一面关心上级:“皇上今儿翻了谁的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