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住在紫云阁的那两个,道了声“谢娘娘”,各自到位子上坐了,但牛才人与马才人却仍立在当中,微微躬着身子。

牛才人先开了口,道:“启禀皇后娘娘,昨晚梅御女给臣妾送来一盒賚字五色饼,正巧马才人也在,臣妾便与她一起用了些,可没想到,那糕点里头,竟掺有能至人小产的土膝根,幸亏臣妾与马才所用的不多,不然皇嗣可就不保了…”

牛才人说着说着,哽咽起来,马才人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

我瞅了一眼,那帕子上绣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绣工不错。

马才人递完帕子,接着牛才人的话道:“臣妾与牛才人自认从未得罪过梅御女,不知梅御女为何要谋害臣妾二人腹中的皇嗣,请皇后娘娘作主。”

她说完,跪了下去,紧接着,牛才人也跪下了。

“起来罢,别伤了腹中的皇嗣。”就算要伤,也别在我的甘泉宫呀。我命她二人起身,问道:“既是昨晚的事,为何今日才来禀报?”

牛才人道:“因昨日夜已深,臣妾怕打扰了皇后娘娘歇息,再加上毕竟没出甚么大事,所以直到今日才来禀报,请皇后娘娘恕罪。”

这么沉得住气,就不怕一夜过去,事情生变?我有些狐疑。于是道:“没甚么比皇嗣更为重要了,要怎样才算大事?牛才人也太莽撞了。”

牛才人马上垂下了头去,道:“臣妾知错,请娘娘恕罪。”

我无意于在此事上与之过多纠缠,因此抬头望向两溜紫檀椅的最后面,问道:“牛才人和马才人所用的賚字五色饼,乃是梅御女所赠?梅御女对此有甚么解释?”

第68章心计

梅御女十分地镇定,听到我点名,方才站起身来,款款行至牛、马身旁,向我躬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亦是方才得知那盒子赉字五色饼中竟藏有土膝根,臣妾震惊非常,因此反应有些迟钝,先请皇后娘娘恕罪。”

这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但我就算再明了,也只能无奈地配合着演戏,嗤笑道:“赉字五色饼就是你送的,你居然说‘才知道’?”

梅御女的反应,再次撞入我的意料之中,只见她急速地回身,指了紫檀椅右侧末座的王御女,极为气愤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之所以不知赉字五色饼中有土膝根,只因那糕原本并非臣妾之物,而是王御女所赠,臣妾见那糕做得精致,自己舍不得吃,又想着自搬到淑景院以来,受牛才人和马才人照顾颇多,这才趁着牛才人和马才人都在时,将赉字五色饼送了过去,以表达臣妾的谢意。”

赉字五色饼是她昨晚送过去的,牛才人和马才人也是昨晚吃过后中毒的,但梅御女却称她刚刚才得知此事——这其中,好像有甚么问题,但我却没空去细想,只能按照梅御女设计的路线向王御女提问:“王御女,你对此作何解释?”——反正事不关己,我并不介意当一回道具,顺便看看戏。

相比梅御女的镇定,王御女显得格外地惊慌,她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又跌跌撞撞地提着裙子赶到梅御女身旁,道:“娘娘,娘娘,臣妾并不知情,臣妾并不曾送与过甚么赉字五色饼给梅御女。”

“王御女,现有盛装赉字五色饼的盒子为证,你怎能如此信口雌黄?”梅御女忿忿地说完,转身牛才人,道:“盛装赉字五色饼的盒子,现仍在牛才那里罢?还请牛才人将其取来,皇后娘娘一看便知。”

牛才人冲她点一点头,随后转向宝座,对我道:“臣妾已是将盛赉字五色饼的盒子带来了。”

“那就呈上来罢。”看来她们个个都准备好了,我还真就是个道具兼看戏的,这若不是怕遭到春桃非议,我真想抓一把瓜子,边嗑边看。

跟着牛才人来的一名宫婢,马上将一只填漆四棱盒端了上来,牛才人掀开盖子,里头还有大半盒子的赉字五色饼,看来她与马才人的确吃的不多。

王御女见了这盒子,讶然出声:“这…这…这是臣妾昨儿早上刚丢的盒子,还没来得及报与尚服局呢,怎么却在牛才人这里?”

牛才人好心提醒她道:“这是梅御女所赠。”

王御女马上又转向梅御女:“我的盒子,怎会在你那里?”

梅御女一脸的气愤:“王御女,你怎问得出这样的话来?这赉字五色饼既然是你所赠,那盒子自然也是你拿过来的。”

“不是,不是,你说谎,我没送过你甚么赉字五色饼。”王御女惊慌失措,面向我匍匐着跪下,叫道:“娘娘,皇后娘娘,这又是有人在陷害臣妾,臣妾住在紫云阁时,就日日担惊受怕,没想到搬到淑景院,还是又遭了陷害…娘娘…”她说着说着,痛哭起来。

唉,可怜的王御女,的确是被梅御女给陷害了,谁让上次的白糖莲藕事件后,太妃向梅御女暗示,是她偷了梅御女的黑漆描金八角捧盒呢。梅御女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罢了——不过梅御女也不会知道,这个“其人”,其实正是坐在宝座上充作道具兼职看戏的皇后娘娘,我。

梅御女,她,恨错人了。

看着痛哭流涕的王御女,我很是同情她,但在这后宫之中,恰恰是愚笨之人,最不值得同情,所以我也只能暗叹一口气,道:“传太医,验赉字五色饼,若牛才与马才人所言确凿,便即刻将王御女押入暴…浣衣局。”我本想把王御女打入暴室,但临头却改了主意,因为我想起来,浣衣局有个碧纹在,她一定很乐意再次见到“故人”的。

王御女听到“浣衣局”三字,已有些傻愣,连辩驳也忘了。

其实她辩不辩,都没用,谁让她丢了盒子,却不及时向尚服局上报呢,须知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后宫之中,往往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要了你的命。

我望着阶下的梅御女,生出一丝恨意来,倒不是恨她陷害王御女——那是王御女自己愚笨,怨不得别人,而是这样一来,任她再送甚么给牛才人和马才人,那二人也不会轻易入口了——这让我怎么按照皇上的指示,将谋害皇嗣的事嫁祸于她?

虽说还有一个邵采女在那里,可一来借白糖莲藕糕一事向我表过忠心,我不能转头就动她,不然若因此寒了人心,往后还有谁肯替我办事?二来,她毕竟是皇上亲选的嫔妃,若害了她,就是打了皇上的脸面,打了皇上的脸面,皇上就会不高兴,皇上不高兴,我这做下属的,能有好日子过?

所以,梅御女,你可让本宫这棘手的任务,变得更为棘手了。而本宫又是个小心眼儿,不寻个机会报复于你,是不大可能的,你自求多福罢。

过了一时,太医匆匆赶到。

来的是蒋太医,自从香烛一事他自我这里得了不少赏赐,就时常到甘泉宫走动,而我也只拿他当个寻常的太医看待,并未因为他是太妃的人就将其拒之门外。

蒋太医验过赉字五色饼后,当场给出了结果——此糕的确含有土膝根,能至人小产。

我略略点头,双关切问道:“牛才人和马才人已服食过此糕,虽说份量不多,但不知对皇嗣有无伤害?”

蒋太医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光芒闪现,他拱一拱手,道:“请皇后娘娘容许微臣为牛才人和马才人诊脉。”

“准。”我颔首道。

马上有宫婢搬来小几和垫手腕的迎枕,牛才人和马才人先后坐到小几后,朝手上搭了手帕子,由蒋太医诊脉。

蒋太医很快就诊完,躬身复命:“启禀皇后娘娘,万幸,牛才人与马才人腹中的皇嗣自有黄天保佑,并无大碍。”

“那就好。”我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满脸的慈母情怀,转而又向阶下颁旨,“即刻将王御女押入浣衣局。”

王御女哭天抢地地,被两名内侍拖也下去。

我又和蔼地对牛才人和马才人道:“你们也回去歇息罢,养胎要紧。”

牛马二人俯身谢恩,退下了。

梅御女不等我出声,自动自觉地道:“牛才人和马才人腹中的皇嗣差点被害,虽说那赉字五色饼并非臣妾所为,但说到底臣妾也有责任,臣妾自请禁足三天,为两位皇嗣念经祈福。”

我毫不掩饰地嗤笑道:“从未见梅御女礼过佛,临时抱佛脚会有用么?”

梅御女脸一红,抿着嘴垂下头去。

我继续道:“说到责任,你自然是有的,一盒子糕点,你未请太医检验,就贸然给牛才人和马才人送去了,若真酿成大错,以你小小御女的身份,还真担待不起。”

“是,臣妾知错,请皇后娘娘责罚。”我的话十分在理,梅御女无从反驳。

我抚了抚宝座上精雕的凤凰,站起身来,道:“既然梅御女有心为皇嗣祈福,那就到长乐宫的小佛堂内,请太后指导你诵经三日罢。”我说完,扭头吩咐春桃:“告诉尚寝局,梅御妇诵经的这三天内,撤掉她的绿头牌。”

饶是梅御女也是个擅于掩饰情绪的人,还是难免地小脸惨白,这也难怪,她送的赉字五色饼,险些害的,乃是太后的人,我这会儿将她送到长乐宫去,能有她的好下场?不被太后狠狠地折磨三天才怪,而撤销三天的绿头牌,对于她来说,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罢,毕竟没谁规定,白日诵经,晚上就不能侍寝呀,我这算是掐断了她三天的机会了。

而我,才懒得去理会她的小脸白不白,径直扶了春桃的胳膊朝台阶下走,直到转过了紫檀座的金屏风,才懒懒的道了一声:“你跪安罢。回去收拾收拾,就到长乐宫去,太后那边,本宫自会去打招呼。”

“是,皇后娘娘。”梅御女的声音中,带有哭腔。

我走出大殿,但并未马上去向太后请安,而是转到偏殿思源殿,朝黄花梨卷草纹的罗汉床上坐了,然后吩咐春桃:“宣蒋太医。”

春桃抿嘴一笑,“回娘娘,蒋太医一直在外头候着呢。”

果然是有话要对我说,怪不得方才在大殿之上,与我使眼色。

我微微一笑,道:“宣。”

春桃出去传了一声,秋菊很快便把蒋太医带了进来。

蒋太医一身从八品的太医服色,于黄花梨卷草纹罗汉床前五步远的位置躬身下拜,口称:“见过皇后娘娘。”

从八品,在大梁国的太后署中,当属末位,而蒋太医的年纪,也不算小了,看来他所跟随的主子,并没有能力许他以高位,怪不得他而今爱朝我的甘泉宫跑了,我心下了悟,微微一笑,道:“蒋太医不必多礼,有甚么话,赶紧说来,本宫还要去给太后请安。”

蒋太医直起身来,道:“启禀皇后娘娘,以微臣的推断,牛马两位才人,并未服食过土膝根。”

“哦?蒋太医因何有此推断?”我稍稍坐直了身子。

第69章虎口

蒋太医道:“土膝根乃堕胎虎狼之药,若有服食,哪怕是微量,即便不会小产,也会落红,而牛、马两

位才人却安然无恙,因此微臣推断她们并未服食过土膝根。待微臣为她们诊过脉后,见她们脉象平稳,并未丝毫

不妥,就更为肯定微臣的这一推断了。”

“去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沉声吩咐夏荷道。

方才在大殿之上,我就对牛、马二人服食赍字五色饼一事感到奇怪,哪有中了毒却不嚷嚷,连送糕饼的

梅御女都是早上才知道她们食用了赍字五色饼的。

由于我在淑景院早有些布置,因此夏荷很快便来回报:“娘娘,牛才人和马才人昨日根本就没动那盒子

赍字五色饼,填漆四棱盒里少掉的那些,是她们悄悄扔掉了,而非吃掉了。”

“既然没吃,那她们是怎么知道赍字五色饼中有土膝根的?”我奇怪问道。

夏荷道:“奴婢听说,昨晚入夜后,牛才人曾使人将一只填漆四棱盒,送到了长乐宫,很过了一会儿,

盒子才又被送回来。”

我明白了,一定是牛、马二人怀疑赍字五色饼中有毒——这种怀疑,十分正常,换作是我,也会怀疑,

毕竟后宫之中,居心叵测的人居多,何况梅御女又是太妃的人,但又不敢亲身尝试,于是便将其悄悄送至长乐宫

,请太后派太医查验。而查验的结果,是里头竟真含有堕胎药物,土膝根,于是牛、马二人便于今早请安时,将

事情报到了我这里。

妙啊,妙,原来人人都是有巧思的,除了王御女那个蠢物,也匆怪整件事中,只有她一个无辜的害受者

了。

我转向仍立于黄花梨卷草纹罗汉床前的蒋太医,微微一笑,道:“今日多谢蒋太医了,在本宫看来,以

蒋太医的本事,屈居八品之位,实在是委屈了。”

此话讲完,我毫不意外地瞧见蒋太医眼中有明显的光芒一闪而过,然而我并没有再多说甚么,就让他跪

安了。

蒋太医走后,我也没闲着,径直到宫门前,登上早已停在那里的杏黄绣凤腰舆,朝长乐宫而去。

夏日的阳光,端的是毒辣,这什么时辰,日头就窜得老高了,虽说满树的知了尚未出动,但长乐宫前的

树叶儿却显得有些不精神,蔫蔫的。倒是月台前鎏金大缸中的睡莲,到底是应时而生的东西,精神奕奕得很,一

点儿也不显颓废。

不知我今日要送给太后的这份礼,她会觉着如何,想秘以她老人家的精明,不会猜不到那赍字五色饼的

事,同梅御女多少有些关系罢。

小宫女通报过后,我缓缓步入长乐殿,于铺了绯红凤纹地衣的台阶前躬身行礼:“臣妾见过母后,母后

万安。”

“平身,赐座。”太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

我照例朝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了,马上有小宫女奉上茶来,搁到我手边的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每日

里都到长乐宫来请安,何曾有过茶水?我简直是受宠若惊,看来梅御女之事,早已在我宣见吕郭的时间里,传到

长乐宫了。

太后俯首望向我,先开了口:“哀家听说牛才人和马才人腹中的皇嗣,险些就出了事?这真是令哀家痛

心,没想到后宫之中,竟有如此歹毒之人,连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此言差矣,应该说,这后宫之中,从来就不乏歹毒之人。

我欠身答道:“回母后,臣妾也是今日早上才得知这消息,不过事情已经查清楚了,乃是梅御女送给牛

、马两位才人的赍字五色饼,却是王御女送给梅御女的,虽说王御女矢口否认,但却有填漆四棱盒为证,因此臣

妾已擅自作主,将其遣去了浣衣局。”

王御女这幌子一去,可就把牛、马二人彻彻底底地暴露于众人眼前了,往后想要转移一下众人的注意力

,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太后的眼中,有恼怒的神色一闪而过。她沉着声道:“虽说盛装赍字五色饼的填漆四

棱盒是王御女的,但送糕点之人也难脱其咎。”

我马上回道:“太后所言极是,臣妾也是这样想的,而正好梅御女主动请罪,愿为牛、马两位才人腹中

的皇嗣诵经祈福三天,因此臣妾便准备把她送到母后这里来,请母后亲自指点指点她。”

太后略为思忖,出声道:“皇后这主意不错,不过仅仅三天的时间,哪里显得出心诚?不如改为半个月

罢。”

成,半个月算什么,您就算想留她一个月,一年,我都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了太后的要求,道:“是

臣妾疏忽,既是祈福,自然是时间越长越显得心诚,臣妾这就去派人知会梅御女,然后将她送到太后这里来。”

太后点了点头,道:“皇后顺便告诉梅御女一声,佛前诵经,讲究的是清心寡欲,所以她那里的一些俗

物,就不必带来了,哀家这里什么都有,尽着她用。”

这便是想可了劲儿地折腾梅御女了,我高兴地替梅御女哀叹了一声,俯身答道:“是,母后。”

“皇后跪安罢,让梅御女赶紧搬过来,祈福之事耽误不得。”太后道。

“是,臣妾告退。”我行过一礼,退出长乐殿。

从长乐宫出来后,我先回甘泉宫用早膳,顺便让人去淑景院,向梅御女传达太后的旨意;用过早膳后,

我便去了蓬莱殿,向上司皇上大人汇报今日早上的工作。

皇上先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轻叹一口气,道:“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