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寐眼珠子一鼓:“我跟谁闹矛盾呢?”顿了顿,贼笑道:“我是随着我娘入宫给太后请安,然后才来了你这,放心好了,我不给你惹事。”

夏令姝望向谢琛,对方恭身道:“皇上与御史大夫汪大人在骈腾殿议事,命微臣引了汪夫人来与皇后说说家常话。”

夏令寐只是笑,对谢琛甩手道:“我们女子在说话呢,你一个外人不好听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说完了我自然回去见太后。”这人,也太直爽了些。

谢琛脾气甚是随和,自行退了出去,又去了后院给宫人们看药。

等身边空了,夏令寐才说:“他是皇帝派来监视你的?”

“不是,他只是来请平安脉。”

夏令寐瞅她,一脸地不相信:“皇帝很多疑,对于夏家的人尤其如此,哪里肯管你的生死。”话里带着不忿,“我听大伯说了你去年的事情,没能出去,真是可惜了。让我说你这皇宫就跟我过去呆得那处一样,是个牢笼,而皇帝就是看笼子的老虎。”

夏令姝笑道:“你难得来一次,我们说他做什么。这一年你去了哪些地方?为何又见到了姐姐,她过得如何?”

夏令寐觉得苦涩,轻笑道:“我们都好,就你不好。对了,你姐姐让我从万郾城带来了不少东西,有些是给你的,等太后那边查阅过,就送来了。”按照规矩,任何臣子进贡给后宫的物品都是直接转到皇后的手中。夏令寐锁在了凤弦宫不出去,一切事物就要经太后的手,在外人看来,这是皇后势微的兆头。夏令寐也是世家教养大的,哪里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当下说出来,就是为了试探夏令姝的反应。可她倒好,眼睛都不眨一下,压根没有什么不平、委顿等情绪,看来是对皇帝死心得透底。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夏令寐缓缓地转入正题:“其实,我这次是代替五叔送信给皇帝。南边海湾海盗猖獗,积少成多,对商船杀抢掠夺更甚往年。五叔前些日子截获了某些朝臣通敌叛国的证据,连同海上各国化成海盗抢夺船只商货,中饱私囊。”她叹口气,“五叔的杀性很重,想要发兵剿灭海国,镇大雁朝国威。”

夏令姝对朝政有些了解,自我封闭之后,这才断了对朝局的灵敏把握,听了这些话她也不发表意见。

夏令寐握着她的手道:“作为夏家位置最高的人,你不能再躲了。皇帝没多久,肯定要请你出宫。”

夏令姝笑道:“堂姐明明是从海上来,为何又去了万郾城?”

“啊,”夏令寐讪笑,“其实,我是路过了万郾城,听你姐姐说想要借着上贡的机会来看看你,赵王不同意。两人争执了好久,最后就变成我来了。”她喝了一口茶,笑道:“反正我是夏家最无用最清闲的人,又有一身武艺,跑腿这种活做着正好。”

夏令寐来了没多久,果然夏家五爷从海域送来的折子就到了,同时还有赵王请战的折子。说起赵王与皇帝的是非恩怨那是一日一夜都说不完,皇帝请了夏令寐去询问了海盗的情况。夏令寐也算是奇女子,放着好好的御史夫人不做,只请下堂之后就飞奔去了五叔的地盘,随着海船出海。为人胆大心细,容貌明媚骄人,性子还直爽泼辣,很得士兵们的脾性,没了多久就飞来了不少桃花债。

大雁朝未婚男女之防并不是很重,世家女子中更有自小习武者,或出嫁武林世家,或者嫁给将军女扮男装随军出战,也有江湖独行侠。夏令寐出现在皇帝的骈腾殿,还大大方方的与众多大臣们以礼相见,平和无任何柔弱娇态,将自己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如往常一般,但凡有战事,永远都是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争吵地不可开交。夏令寐汇报完事物,听得太后来人说物品已经转入凤弦宫后,就施施然出宫了。

当夜,被吵得耳鸣目眩的皇帝一手抱着太子顾钦天,一手提着个黄金笼子,偷偷摸摸来了凤弦宫门外。

连续拍了两次大门,都没有人应声。顾钦天已经不耐烦,自己拖着皇帝寻去了平日里他爬的狗洞,道:“找美人。”

顾双弦看了看那只容半大个娃儿钻过的狗洞,再看看自己的腰身,果断的摇头:“这等狗洞哪里是皇家子弟能够去钻的,我们继续走正门。”

顾钦天不干了,挣脱皇帝的手臂,几下拱背伸腿就爬了进去,留下皇帝站在外面吹胡子瞪眼睛,气得半响没法吱声。

顾钦天熟门熟路地去了夏令姝的寝殿,脆脆地喊:“美人,爹爹,来。”

凤梨等人正在伺候夏令姝沐浴,怎么着也没想到太子会这个时辰过来,遂抱着他一起进了浴汤,两母子一起洗了个鸳鸯浴,小太子扭着小屁屁笑得咯咯地响:“浴,美人,光光的。”压根将苦等他传讯的爹爹丢到了九霄云外。

夏令姝将顾钦天抱出浴池,拿着绸巾给他擦拭小胳膊小腿,对着凤梨道:“那新的香粉拿出来,去痱止痒的那盒。”

凤梨早已捧出一个白银圆盒,上面精雕细琢了童子放风筝图样,打开盖来,清香扑鼻,隐约有薄荷味。顾钦天伸出手指:“吃。”

“小馋鬼,难道没有吃晚膳。”凤梨再递给她一个圆鼓鼓的毛刷,沾了些粉末,轻柔的抹在顾钦天脖子、腋窝、大腿内侧,想了想,又扒开他的两瓣小屁屁,抹了些上去。顾钦天爬起来,吧唧地亲了她一口:“美人。”

夏令姝气得冒火,一巴掌敲打在那半圆上,清脆响亮。顾钦天瘪了瘪嘴,改唤:“娘。”委屈的搂着她脖子,一起进了寝殿。

凤梨又碰触一大堆干净的衣裳、鞋袜,笑道:“娘娘亲手给太子绣地衣裳总算能够穿了,原本还想着没了机会。”

夏令姝展开金色的小肚兜,上面绣着吐泡泡地肥龙,给顾钦天穿上。别说是凤梨,就算是夏令姝也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皇儿了。最初封闭凤弦宫之时,她一边思念着孩子,一边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做衣裳上,从太子在半岁一直做到了十岁,每一岁都有三套衣裳,足足缝制了半年多。她想着皇儿的时候,就拿出来摸索一番,想象下小小的,肉肉的顾钦天穿上它们的样子,思念成狂。

“娘,羞羞。”小太子指了指她的鼻子取笑她。

殿外,张嬷嬷站在门口道:“娘娘,皇上在宫门口,要不要开门?”

陪在旁边的众多宫人都屏息凝气地偷瞧她,夏令姝给孩子套上外裳,穿袜子。顾钦天不老实,在龙凤床榻上滚来滚去,就是不听话。夏令姝给他洗澡已经折腾累了,佯怒道:“过来,再调皮就将你丢给小鬼,让你见不到娘亲了。”

顾钦天并不是很懂这些话,可是看着对方的脸色也觉得凶凶的,爬过来两步,揣测她的神色一次,再爬两步,夏令姝一把拖着他的小胖腿:“将你送回给皇帝,别在这里缠着我。”

顾钦天知道皇帝是谁,很小的时候八皇叔就教导过他,谁是皇帝,哄着他一声声念:“黄西。”

“皇帝。”

“细。”

夏令姝给他拢好衣角,抱给凤梨,狠心道:“送出去。”

众人惊诧:“娘娘。”太子难得来一次,而且还是晚间来,这是大家求也求不到的恩赐,皇后怎么舍得与太子亲近的机会。

夏令姝也不管众人的疑惑,将孩子放到凤梨手中,自己绕到梳妆台前,拿着龙角梳一顿一顿地扯着发尾。女子年岁有多大,那头发就有多长,夏令姝长发坠地,发丝都未干透,梳得太猛,一抓就是几根断发,吓得凤梨二话不说,困好顾钦天,疾速地去了宫门。

顾双弦已经等了很久,耐心全失,一会儿想着夏令姝对他有恨,一会儿觉得一日夫妻百日恩。他都放低身段地来见她了,历来重规矩懂得给人脸面的皇后怎么着也会见他一见吧?

当然了,作为皇后,无论如何也要摆摆谱,端一端架子,毕竟年前皇后与皇帝的那一场闹腾已经弄的整个朝堂人尽皆知。反正,皇后的面子,他作为皇帝的也会顾及些。至少,两人不争吵,嗯,有话好好说。她性子倔强,争强好胜,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他忍一忍,让一让也就没事了。

皇帝,永远必须以大局为重。

他每日里卯时初刻上朝,大大小小地要与朝臣们众多事情,每一项决定都要慎之又慎,容不得半点马虎。午膳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胡乱吃了两口,食不知味。下午批奏折批得头昏眼花,有时候更是被文臣们那些花里胡哨不知所云的折子气得胃疼。武官们直爽,不写奏折,直接跑来皇宫跟皇帝说话,说着说着就开始争吵。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爷们,跟他一个文雅的皇帝吵架。谁地嗓门大?反正不是皇帝,他还喝着润喉茶呢;谁地脾气大?反正也不是皇帝,他发脾气就是要砍头的事儿,轻易不敢真正动怒,要动怒了那也是狐假虎威。

好不容易一天完了,他想着带太子逗趣两句,吃顿好好的晚膳也是不错,纯粹当作解乏了。好吧,嫔妃们也寂寞了,一个个变着花样跟他偶遇。他也不是柳下惠,有几次与嫔妃们都滚到床上去了,结果,对方娇滴滴地戳了戳他胸膛,发表了若干赞赏倾慕之后,就开始提要求。她们也不知道过了这一村还有没有这一殿,所以逮住机会就要给家族谋取点什么。顾双弦疲累之极的时候只想着疏散,疏散的是他的困乏而不是他手中的权利和金钱。

一想到权势,他又想起了今日主战派与主和派地争吵,头疼,腿疼。提着金笼子,对着里面的小家伙嘀嘀咕咕。抬头望明月,估摸着自己在门外呆了有差不多一个时辰了,皇后的架子也应该摆足了吧?

然后,门开了。

顾钦天鬼哭狼嚎似的手脚乱踹,一迭声地唤“娘,娘……”

顾双弦傻眼了:“皇后呢?”

凤梨服了一服,也不敢回他。怎么说?说皇后不想见皇帝,那不是找死么。她依依不舍得将小太子送到梁公公面前,等对方抱稳了,立即转身,‘嘭’地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顾双弦一愣,半响,回过头来问梁公公:“朕,刚刚是不是吃了闭门羹?”

“啊,”梁公公正遭受小太子的安禄山之爪,思忖了下,回皇帝:“皇上,也许您来地时辰不对。”

顾双弦问:“有什么不对的?”

梁公公谨慎道:“皇上,现在已经亥时三刻,要午夜子时了。”这个时辰,正好是皇帝招人侍寝的时辰。您老这会子来,摆明了是要与皇后行夫妻之事。

不得不说,皇上您的目的太明确、太招摇、太没脸没皮了。

顾双弦勃然大怒:“可她也不能让朕不进门啊?”吼得太大声,没一会儿,整个凤弦宫的烛火都熄灭了。

宫门外,残留下宫人提着的引路灯散发着昏黄地光芒,秋风一吹,连着人的衣袂都翩飞了起来。

月凉,人心更凉。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的儿子爬狗洞,为毛觉得这么喜感呢,啧啧,是谁教的~~~

话说,今天跟大神鱼聊天,就是爱爬树的鱼啦

她说:今天的留言好凄惨,2个小时只有60条(┬_┬)

我说:本来以为我杯具了,4个小时只有23条,然后看到大神都如此,我瞬间就被治愈鸟~~~~\(≧▽≦)/~

捂脸,我要求真低~~

好累,睡去了,大家晚安

侍寝十四回

顾双弦一手抱着太子回了寝殿,将挣扎哭闹的孩子放在床榻上的时候,才发现金笼子里面的小家伙也在吱吱的乱叫。

在路上压抑地火气怫然发作,随手就将那笼子给甩了出去。纯金的东西不够硬,砸在雕龙画凤的柱子上就瘪进去几根,梁公公就看到一个尖嘴猴腮的脑袋从栏中伸出来,两条前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刨啊刨,蓬松的白色尾巴已经在另一头竖了出去。咔嚓一声,小白狐狸奋力抗争的爬了出来,哧溜地就往外面窜。

这是顾双弦预备送给夏令姝的宠物。梁公公不敢怠慢,一迭声的叫人去抓它。

它冲到门口,有人拦着,拐着去了窗台,窗户也关着,推了几次推不开,就窜上了房梁,立起尾巴对着下面一群小太监呲牙裂齿。

顾钦天哭得打嗝,最终累了,趴在床榻上眼角含泪的睡了过去。

顾双弦心里有簇火苗子在烧,坐不住,也睡不着,索性去了外殿,继续批奏折。

奏折里面也没好事,不是贪官污吏,就是民间疾苦,再有江洋大盗惹是生非。最后的一叠奏折是梁公公特意整理出来从骈腾殿搬过来的,全部都是关于南海海盗的劣行。烧商船,抢财宝,倒卖弱女小儿,反抗者一律砍下人头挂在旗杆上垒成了人头塔。顾双弦越看越气,这些人都是大雁朝的子民,每一本奏折上仿佛都有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他哽喉作呕。

无视朝廷,无视军权,更无视人命的海盗,不绞杀了他们,何以立威。

前些日子礼部汇报,说这一次海国没有提交贡品清单,只有一位使者支身前来。密探在其行囊中发现一封密信,上面有海国国主对大雁朝皇帝挑衅言语若干,摆明了准备在此次中秋佳节上,当着众多附属国的使者面前羞辱皇帝一番。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忍的下场就是,他得去请皇后出山。嗯,皇后出山,后宫就要血雨腥风了。到时候,他又该对皇后以及夏家忍无可忍了。

从所未有地,顾双弦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正悲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和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家让他省心的呢?

明天,最多是后天,他还得忍下性子,先搞定皇后,再搞定夏家,然后让赵王出银子,夏家五爷挂帅,扬帆出海,替大雁朝出一口恶气,然后挖出海盗们的财宝来填他的怨气。

唉,他还得再物色几个能打仗的将军,现在一天到晚对他狮子吼的将军们老了,脾气越来越大,都敢跟他这个新皇帝叫板,倚老卖老,迟早要办了他们。

夏令姝想要下棋,手痒痒了很多日,终于熬不住了。趁着夏令寐来看望她之际,拖着堂姐在葡萄架下摆上了棋盘。夏令寐执白,夏令姝执黑。

“原来我千里迢迢来皇城,就是陪你打发无聊日子。真是大材小用。”

夏令姝脸含红晕,早已入了迷,心不在焉地道:“这里的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拼女红我不如她们,下棋都是我赢,久而久之没甚趣味。你既然也无事,陪陪我也无妨嘛。”落下一子,抬头嬉侃道:“还是,堂姐想跟汪大人再续前缘?每日里呆在家里,等着他上门去寻。若真是那样,我也不拦你了,你归家吧。”

“唉,”夏令寐冷汗,斗嘴道:“谁等他。我夏令寐万万没有吃回头草的兴趣,一个男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回了南海,要多少壮丁都有。”啪地落子有声,气势十足。

“那些粗汉子哪里比得过我们的汪大人博学多才。”

“皇上还多才多艺呢。”

“汪大人铁血御史,在朝堂上说一句话,所有的官员都要抖一抖。”

“皇上一开口,下面的人就血流成河,哀鸿篇野。”

夏令姝叹气:“堂姐,你心野了。”

夏令寐瞪她:“令姝,你心乱了。”

夏令姝懒得跟她计较,下手无情,啪啪地连续吃掉对方大片白子。

夏令寐打起精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事她从来不含糊。

一盘棋成了杀场,两个女子都互不相让,一边下棋一边打嘴仗,浑然忘我。

谢琛站在旁边看了半响,等到输赢已定,这才开口劝道:“皇后,该把平安脉了。”

夏令姝头也不抬:“没瞧见我忙着么,别扰我兴致。”

夏令寐输了一盘,锐气大减,谢琛道:“不如鄙人与皇后来一盘。皇后赢了谢某就走,反之,皇后输了就看诊。”他想了想,对在喝茶的夏令寐道:“方才,谢某看到汪大人进了骈腾殿,不知道何时出来。”

夏令寐一愣,甩着衣袖:“我有事先走了,令姝你保重。”一阵风似的,居然就没了人影。

夏令姝扳着脸,一副压抑着怒气的神情,分了黑白子就要罢手。谢琛已经自顾自坐在了对面,执起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间天元上。棋盘上纵横十九路,第一颗子落在天元的少之又少,对方要么是棋中高手,要么就是门外汉。

夏令姝思忖半响,到底还是棋瘾没过完,谨慎的坐下,与对方对弈起来。

相比堂姐,夏令姝与谢琛交情不深,她没有交谈的兴趣。虽然一心在棋盘上,也没有了方才兴奋地目不转睛、情绪激昂地神态。神情冷淡,话语全无,下手倒依然狠辣。

秋风习习,吹拂着葡萄叶簌簌的响着,与落子的‘嚬嗒’声一唱一和。

不远处,张嬷嬷等人在忙着修剪快要落叶将尽的花圃,凤梨等宫女在做女红,诺大的宫墙内有着难得的宁静祥和,没有纷争,没有权欲,只有安然的悠哉和随遇而安。

气氛很好,却很短暂。

没了半刻,从内反锁地凤弦宫大门突地震动,一下再一下,红木大门中被劈开了一刀口子。

夏令姝站起身来,双手拢在宽袖中,长长的空荡荡的袖口随着那虎啸般的斧头晃动着。

‘哄——’的,绛紫色大门被从外砍成了两半,门后,走出沉着脸的顾双弦。

记忆中,残酷冷血的眸子,紧抿着的唇角,还有那如出鞘的寒剑般站立的身躯,都如潮水般汹涌地袭来,让夏令姝有点目眩。

两人,谁都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见到。各自还带着闯入心扉的刹那惊讶和狂喜,他在熙攘的人群中一眼就望到了她。瘦了很多,有些旧的襦裙套在身上,感觉风一吹就可以飞起来。肌肤泛白,站在绿色之中,光影是金色的,仿佛给她镀上了点点星光,骤然靠近的眼神就被光点中的白给刺了一下,他都可以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娘!”顾钦天在他怀中伸长了双臂,小眼睛已经肿胀地只能打开一条缝。

太子的呼唤像是劈开金幕的利器,夏令姝缓缓地将白子丢在翡翠棋盒中,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寝殿。凤梨与竹桃两人急忙跟上,费力的闭合了殿门。门外,也不知哪里闪过来几尊门神,两位嬷嬷,两个太监,再加若干伶俐的宫女立在门口,齐齐下拜后再也不动了。

顾双弦再一次觉得脸颊麻麻痒痒地,好像被对方扇了两个耳光。不过,第一次是当着梁公公的面扇的,这一次是当着所有随行来的宫女太监们扇的,人员数量不同,耳光的响亮程度不同。痛得他都要抽搐了。

夏令姝,你狠!还真的生死相见不相闻。

顾钦天已经从顾双弦怀中爬了下来,摇晃着走到殿门口,一边拍打着厚实的大门,一边喊“娘”。嚎过一夜的童音已经嘶哑,每一声都像是从肺叶中拉扯出来。小手拍打着,没多久就红了,他也不顾,手疼了就脚踹,一只脚站不稳就坐在地上,撑着地面踢打。他人小,力气微薄,声嘶力竭下气息动作都微弱了下去。

小白狐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蹲在他身边,瞧瞧小太子,又瞧瞧大门,挠了挠脑袋,唧唧两声跳到他头冠上,用小尾巴扫着他的额头。

“娘,娘……”顾钦天发起了傻。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嫌弃过,自认为只要撒娇耍赖就能够得到大人们的爱护。昨夜在最欢喜的时候被送了出去已经大大的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今日好不容易拉着爹爹来了,面临地却是视而不见的抛弃。小小年纪的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哭嚎着,踢打着,希望这位莫名感觉亲近的,让他唤作娘的人能够打开门哄他、抱他、如往常那样亲亲他。

顾双弦算是见识了夏令姝的决心,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抱起顾钦天,对着门内的人道:“令姝,朕是皇帝,你是皇后。不论私情,就言责任。八月十五有各国的使者来朝贡,作为国母你必须带着太子出席。九月是钦天的周岁,他是太子,你是他的生母,若是抓周礼上生母不出现,朕想,这对朝廷对世家,乃至对钦天来说,预示着什么,你不会不明白。”他顿了顿,继续道:“赵王妃也会在十五那日过来,你该见见她。”

后宫里听到动静的妃子们已经陆陆续续派人来查看,就连太后的人也焦急恐慌地竖起耳朵贴在凤弦宫的宫墙边,堂而皇之的听壁角。

皇帝和皇后的热闹,不是寻常人能得见;皇帝吃闭门羹,谁见了谁挖眼珠子。为了小命,所有的八卦人士都上演了千里眼偷窥,兔子耳偷听等技巧。

皇后寝宫大门顽强的闭着,小太子单手抱着皇帝的脖子,将泪水鼻涕全部抹在了父皇的衣领颈脖上,小白狐的尖鼻子碰了碰太子肉肉的脸颊,两个小脑瓜凑在一起格外惹人怜爱。

皇帝久久不见动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地早就发觉了围观人众,面子上越来越僵硬。

夏令姝这个女子,果然不吃软饭。他做皇帝的都腆着脸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还加上小太子的倾情演出,居然都没有哄得美人皇后出来见一面。就算不见面,至少你也开一条门缝,给个回话呀!

天底下,有谁敢这样晾着皇帝?

好吧,在做太子的时候,他们两人就经常上演她跑他追的戏码。可那时候年少,年轻气盛,众人只会当作小两口的情-趣。如今,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天下夫妻的典范,再多的私怨也必须忍着,以国事为重。

顾双弦觉得自己的姿态已经放得够低,若是夏令姝再不给台阶,他不在乎软的不行来硬的。

“朕给你两天。十五那一日,你若是再不出现,朕不在乎将整个凤弦宫给拆了,并将赵王妃送与你做伴。”将赵王妃软禁在宫闱,赵王不就只能乖乖就范。

甩着衣袖,顾双弦冷哼着对随行的工部众人道:“将这里全部重新修葺,两日后朕要凤弦宫成为大雁朝当之无愧的后宫之最。”

他是帝王,不需要夫妻之情,他也给不了她要的一世一双人。

不论情,就论政吧。

内心叹气,将哭得有气无力的顾钦天递给一直沉默的谢琛:“给太子看看,别到时还这副丑样子,丢大雁朝的脸面。”独自一人行到宫门口,看着那破碎地大门,就好像两人早就支离的感情,一切不可追矣。

工部的人一直是夏家的人管着,效率其高,又是修葺夏家最荣耀女子的宫殿,自然尽心尽力,从白日一直忙活到半夜。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叮叮呛呛不停。花园被重新整理,摆上了最新盛开的名贵花卉;池塘里的残叶都被捞了干净,锦鲤有了乌龟陪伴;假山上的亭台楼阁都刷洗一新。

夏令姝靠在门边不知道多久,想要起来之时腿脚都僵硬了,还是凤梨与竹桃扶着她要去歇息。她摆了摆手,低头,一点点打开殿门。

外面,谢琛怀抱着睁大眼眸的顾钦天,温和的微笑。

他说:“作为娘亲,没有人可以舍弃亲儿。”

瞬间,泪珠双行。

侍寝十五回

顾钦天在凤弦宫的龙凤榻上趴着睡,小白狐有样学样地四肢大张睡在他背脊上,蓬松的尾巴落在他屁屁中间,像是小太子长的尾巴。夏令姝端着燕窝羹进来,他就翻个边,把小白狐压在了底下,正着睡。也不闭上眼,歪着头看着夏令姝走近,然后问他:“吃不吃?”

他就骨碌碌的想要爬起来,动作不利索,又倒下去,再爬起来。小白狐趁机抓在他的肩膀上,一人一动物都盯着玉碗中的吃食,口水滴答。

夏令姝用银勺搅动两下,顾钦天小手搭在她腿上,仰头:“娘。”然后,张开嘴巴,等着夏令姝喂。

吃一口,望她一眼,再吃一口,十足的呆儿傻样,让夏令姝更加心疼。

顾钦天一直由顾双弦养着,太后照看不多。换了其他的皇家弟子早就学着呀呀的念千字,听诗词。到了顾钦天身上,顾双弦自己忙着朝政,太后只知疼惜孙子,宠着不惹恼了他,倒养成了爱玩、爱吃、懂得哄人的小骗子。对着谁都嘻嘻的笑,见着貌美女子就唤“美人”;若是男子,头也不抬,也不知道学了谁。

谢琛这两日拿着秘制的药膏给两母子擦了眼眶,桃子眼睛总算消了肿,博得了顾钦天难得的好感,免费奉送给了对方一个小小的正眼。就算谢琛与夏令姝下棋,他也不捣乱,顶多是自己窝在娘亲怀中,她落一子,就扯着她衣袖让喂葡萄,真真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