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真的愤慨到了一定的程度,失望到了一定的程度,一向粗枝大叶、不喜欢记事的那位穿越同仁用那愤怒的笔触、前言不搭后语的写下了自己当时无人可以诉说的心声:

“真是可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丈夫。我与他一同长大,我们曾经抵足夜谈,分享彼此的心事;我们曾经大醉于树下,互相定罪最后一起被太傅责罚;我们曾经一同在花灯节上互赠礼物,互相告白。我与他一同奔赴战场,我们曾经互相拔剑对月立誓,不离不弃,光复山河;我们曾经毫无保留的将后背朝向对方,一同杀敌;我们曾经都以自己的身躯替对方挡过刀剑,不顾生死。

我本以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我穿越而来的意义,我们永远相爱,唯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离。可是,他今日却告诉我,他要纳妃,他需要一个强壮的继承人。即使是满面的羞愧,他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也没有一丝的犹豫。而我们的儿子,居然也早已是参与其间的知情人——他认为他父皇的行为并没有错,他病弱的身体撑不起这江山,更加渴望去过那悠闲无争的日子。

真是可笑。简直可笑到了极点!!!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居然是我的丈夫,我的儿子!”

后面是一片的墨迹和空白纸页。周清华用颤抖的手指翻到唯一有记录的那一页。

“那个女人死了,她是躺在我送过去的凤榻上死去的,连她刚出生的孩子都没能保住。我想,这大约是我最后一次杀人吧......

我也快要死了。真是奇怪,当那个我曾经爱若性命的男人跪在我面前流泪悔恨,恳求我的原谅,几近癫狂的时候,我的心里居然只有麻木。他说,我是举世无双的明珠,比江山更珍贵,乃是他生命里面唯一带来光亮的存在,那个女人与我相比不过是死鱼眼珠而已。也许他说得是对的吧,他犯的是这个时代男人都会犯的错,而我却判了他死刑。

我只是不明白,这世上的男人,为什么会在得到明珠的同时依旧流连于那鱼眼珠?或者说,我从一开始就爱错了人。

说起来,老娘我这第二世活得真够窝囊的。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连唯一的儿子都没教好。要是有第三世,老娘绝对要争口气,让男人背家训、跪搓衣板,棒棍底下教育出孝子来。

最后,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有缘人。希望我的经历不要让你觉得困扰,因噎废食最是要不得。你我总要相信,我们渴望的爱情一定是存在的,只是老娘我倒霉没碰到。祝你幸运。”

大概是人之将死,心态更加轻松,这位穿越同仁当初写下诗词的怨气也散开了,她还用墨笔在纸张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Goodluck和笑脸。

周清华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从气管到肺部,在灼热疼痛的同时激起一阵的冰冷打了个哆嗦。周清华胡乱的把东西重新塞了回去,然后神情不定的拿着一本书册往里走。

她走到一半,忽然顿住,转头去看那张凤榻。

手记上面的字句活灵活现的在她脑中浮现出来:“那个女人死了,她是躺在我送过去的凤榻上死去的”。周清华打了个激灵,转了个方向去瞧那张凤榻,甚至伸手摸了摸。触手油滑,显然是上好的花梨木。

周涵华本以为她是看书看得入迷,也没打扰,此时见她仿若出神的瞧着那张凤榻便忍不住笑着问道:“怎么,你不会也想起什么了?”

周清华摸着那被磨得光滑的扶手,轻声问道:“这东西看得旧旧的,也有些年头了吧?”

周涵华缓缓道:“好似是太/祖时候的,具体的就不太清楚了。”

周清华感觉自己的手指都有些颤抖起来了,她竭力忍住心里的颤抖,咬着唇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都是这么久的东西了,谁知道用的人是谁?说不准很不吉利呢。涵姐姐,要不你就让人把这张榻搬出去吧。你正生病,很该讨些吉利、去去晦气。”

“这话说得很是。”太子容启自门口进来,闻言微微笑了笑。在亲近的人面前他一向是温和的好脾气,他朝着周涵华笑了笑,“你要是喜欢,我让内务府按着这样子再造一张,一定一模一样。就像是清姐儿说的,这张榻也不知道睡过什么人,要真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你们两个,成日里就会胡思乱想。这种事也相信?”周涵华几乎是被逗笑的,但她素来好脾气,听到身边两个人都这样说也就不在计较,微微点了点头,“那就换一张吧,本来就只是想着要留个纪念。”

周清华的心情还未缓和过来,此时也松了口气:“唉,那就好。”她想着:先把这张榻换走,等周涵华身子好了,就怂恿她把这张害人的榻给烧了。

周涵华此时心情却很不错,她把周清华唤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和容启说话:“说起来清姐儿也快及笄了,该想一想婚事了。殿下你素日里见的人多,可有什么好人选可以说出来参考一下?”

容启对于周清华这个当初“帮忙传递信物”的红娘很有几分爱屋及乌的疼爱之情,他听到这话也认真蹙眉想了想:“青年才俊倒是不少,家世相当也也不少,但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这有何难?”周涵华淡淡笑了笑,看上去笑容温柔明媚,“殿下手下不是有锦衣卫吗?列份名单,让人挨个去调查一遍就好了。”

周清华忍不住有些受宠若惊——用锦衣卫调查未来夫君的情况,这还真是公主都不一定有的待遇啊!

容启想了想后还是点了头:“也行。”他不知想到什么,长眉舒展开来,“其实说起来,崔恒行也不错。他如今十九,之前一直在外从军也未论及婚嫁。你之前也见过一回,可算是人才出众,文武皆通的全才。”

崔成远的字便是恒行,取的是远路需恒行的意思。恒,德之固也。易经六十四卦第三十二卦为恒卦,意为通达,没有过失。有所往则有利。

周涵华稍稍回忆了一下,心中思量了片刻后便忍不住笑了笑,抬眼瞧了瞧周清华:“倒也般配。”她顿了顿,又转头问周清华,“我回京那日他就在马车外边,你可瞧见人了?如何?”她难得心情好,见妹妹一脸懵懂天真,便忍不住想着要逗一逗人。

周清华大羞,低下了头。想起那日马上英俊挺拔的男人,那时候双目相对的尴尬仿佛也回到了心上。她想了想,不便离开就开口拒绝,只好模糊的说道:“我没瞧清楚。”

周涵华上下打量了一下妹妹的神色,只得遗憾道:“可惜了......”听她语气,倒是不知道她可惜的是什么。不过,周涵华还是握着周清华笑着嘱咐道,“下次再寻机会让你见一面吧。”

周清华只好点头,只觉得这流程略有些像前世的相亲流程。

容启忍不住插了一句:“喂,你们姐妹一聊起来怎么就把我给撇下了?”他故作不快的坐在床边,很有些孩子气的拉了拉被角,“再说,又不是只有崔恒行一个人选。”

周涵华眼神微转,对着他笑:“呀,那你再说几个啊?”她语声轻软,倒是叫容启眼中笑意更深。

眼见着这场对话就要转到自己的“那一百零八个传说中的相亲对象名单”了,周清华急忙转开话题:“对了,怎么没见到阿平?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小姨呢。”

周涵华心细,看着妹妹窘迫的神色微微笑了笑,带着一种温柔的爱惜——反正这种事也不急在一时,正是应该仔细挑选才好,等她晚些再和容启商量便是。接着,她便会意的接过话题,慢条斯理的道:“你不是送了好些玩具给他吗?他每日都念叨着呢,今日要是见了你可是又要乐上一回了。”说着就唤了宫人去瞧瞧儿子是否醒了,若是醒了就抱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晚了,不知到怎么的,掉了两个收藏,好心疼...

对了,开国帝后的故事可以参考我的熙朝史录里面的第一章开国帝后,有点像,但不全都一样

第75章 姐妹

阿平已经三岁了,因为父母皆是姿容出众,他小小人儿亦是粉雕玉琢,白胖可爱。小孩体弱需要格外注意保暖,虽然是初春,他衣领处镶着白色狐狸毛边,脸蛋红红,仿佛是年画里面走出的孩童。

偏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板着一张脸,还规规矩矩的唤了一声:“小姨。”然后就专心致志的要往周涵华的床上爬。

周清华被逗得一乐,趁着他爬上床时偷偷拉了一把后腿。急的阿平蹬了好几回腿,终于撑不住了,叫出声来:“哎呀,谁在拉我啊。”童言稚语,娇声娇气,天真又可爱。

众人一时间都笑开了,容启伸手把阿平抱到自己怀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温声细语的道:“上次小姨还给你送了‘积木’呢,你一直都很喜欢的,怎么不和小姨道声谢?”

阿平黑葡萄似得眼睛转了转,奶声奶气的说道:“谢谢小姨。”他道谢道得很认真,脸正对着周清华,小嘴儿就像是花瓣一样粉嫩。

周清华顿时被萌到了,忍不住也伸手摸了一把,真是水嫩水嫩的。

等到用过午膳回到周家,周清华就赶忙钻进书房给阿平留图为念——这时代没有儿童写真,她就地取材、发挥想象补一个就好了。还可以当做是日后的生辰礼物好了。

等她画好一张阿平抱枕头的,外面就有敲门声传来。

周清华皱皱眉头,声音倒还是平静的一如既往:“进来吧,怎么了?”她作画写字的时候通常只留碧珠在身边伺候,只是今日要给阿平作画,就把人叫了出去。

进来的是拂绿,她看上去有些小紧张,急匆匆的说道:“小姐,不好了,五小姐和六小姐打起来了。”

周清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这两人,能打起来?

不说周雅华是多乖多谨小慎微的人,就算是周芳华,她那矫情到恨不得把自己头发都包起来保养的性子哪里做得出打架这种“有辱斯文”的事?

周清华也顾不得收拾笔墨,将画收拾起来放好,便匆匆赶了过去。

她去得有些迟了,等赶到的时候,满脸泪痕的周芳华和周雅华都已经被小李氏派来的婆子拉到两边。正逢周正声下了衙门在正房说话,小李氏干脆让这两人一齐去正房问话。

周雅华哭得两眼通红,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搭在那里,留下月牙形状的淡淡阴影。她悄悄抬眼看了看周清华,黑色的眼睛仿佛还带着泪珠,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周芳华瞥了一眼周清华,面色微微发白却依旧抿着嘴不说话。她把自己被扯得凌乱的头发挽了挽,尽量收拾整洁了,挺胸走在前面。

周清华叹了口气,只得跟着这两个姐妹一齐往正房走去。

周正声和小李氏果然都等在那里。

周芳华一见着周正声,原本还强忍着的泪水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珠泪盈盈,哽咽着唤了一声:“爹爹......”

周正声瞧她双眼哭得通红,白皙优雅仿佛白天鹅颈项一般的脖颈处又有细小伤痕,心里早就疼得跟什么似的了。只是小李氏在一侧,他也不好太偏心,只得咳嗽一声,沉着声音提醒道:“还不给太太问安。”

周芳华只得委委屈屈的和其他两个妹妹一同给小李氏和周正声请了安。

小李氏眼底笑意冷冷,口上却还是冷冷静静的叫了丫鬟扶人上座,然后才温声开口问话。

周芳华忽然就跪了下去:“求父亲和夫人莫要生气,这都是我不对。今日雅姐儿她寻我说话。我近来心情不好就与她说了几句重话,两人吵了起来。一时火气起来忘了轻重,倒是叫父亲和夫人难过了......”她抽抽搭搭的用袖子抹着眼泪,看上去娇弱的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去了,“父亲和夫人若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与雅姐儿无干。”

周雅华眼见着周芳华跪在那里,只得也跟着跪在了一边。只叫唯一坐着的周清华颇有点坐立不安,想了想,一狠心也一起跪了下去。

周芳华的话一出口,周正声的脸马上就沉了下去——他原就觉得周芳华这门婚事是自己定下的,虽然当时还不错可现在看来有些委屈了她。现下听到话,他就更是忍不住心头怒火,直直的瞧着周雅华:“你四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你作甚么去撩拨她?就不能由己及人,体谅一二?”他念及周芳华身上的伤痕,语气更冷,“你也是进过闺学,受过辜先生教导,念过诗书的,怎的就怎么不明事理、不知姐妹友爱?”

周雅华软软的垂着头,只有肩头一颤一颤的,整个身子仿佛都在抖,眼泪早就已经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小李氏只得在旁插了一句:“雅姐儿就是个老实孩子,平常乖乖巧巧的,连话都说得不多,今日怕也是吓到了......”她声音一转,温声向周雅华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吵起来了?”

周雅华咬咬唇,声音听上去像是要哭出来了:“她说我,说我是‘一辈子作妾的命’。”她一下子哭出声来,泪水宛若溪流一样潺潺,伏在地上断断续续的说着话,“父亲、夫人,我就是一时忍不住了。我小时候就想着,再苦再难也决不去做妾。四姐姐她一说,我就忍不住了......”她天生一副好样貌,偏偏外家又是那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之家,心底里面最是自卑不过,整日里就害怕周正声等人为了联姻把自己送出去,这才一点就着。

这话一出,周正声的脸色微变,小李氏眼底亦是闪过一道暗色。周芳华这话可是太重了,且她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少女,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失了

周芳华眼见着情形不妙,便急急地磕头道:“父亲明鉴,我不过是亦是气急了。六妹妹她上来就问我柳家家境如何,有说什么‘自古书生多薄幸’,让我保重自身......”她狠狠心多磕了几下,额上还有红印,看上去更是凄楚可怜,“我本就忧心婚事,被她说了几句,更是害怕起来。这才一时鬼迷了心窍,糊涂说了重话。”她嘤嘤嘤的哭出声,娇弱宛如一枝带雨的梨花,楚楚可怜。

周正声到底偏心,眼见着爱女如此可怜,心里头还是心疼:“行了行了,你们三个都起来吧。”被周芳华这般一说,那话也不过是一时失口,反倒显得周雅华斤斤计较。

小李氏恰好瞥了眼周清华,笑着打趣道:“哎呀,清姐儿怎么也跪着?你四姐姐和六妹妹的事,与你何干?”这一调笑,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周清华被丫鬟扶着起了身,故作苦恼着说道:“四姐姐和六妹妹都跪着,我怎么好一个人坐着?”她抬眼看着周正声,一脸的敬慕,“父亲自幼教导我要懂得姐妹友爱,我自然是要和她们同甘共苦。”这话说得,一派的大义凛然。

“倒是清姐儿知事......”周正声叹了口气,瞧她的眼神越发柔和,“她们若有你半分懂事,为父我就再没有可操心的了。”

周清华红着脸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她瞧了眼一旁站着的两个姐妹,笑盈盈的活跃气氛道,“四姐姐天生就是才女,琴棋诗画无有不通,我是比不得的。六妹妹花容月貌,钟灵毓秀,我也比不得。只好乖乖听话啦。”

周正声听了这话,在瞧面前俏生生站着的三个女儿,心里头也颇有点自豪——说起来,他家三个女儿也都是好的,各有所长,这次大约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才做出这般蠢事。

小李氏瞥了眼周正声的神色,知他已是没了怒火,索性顺水推舟的拍板道:“行了,这事我已经都交代下去,封了口,不会传出去影响你们的名声的。你们女孩儿年纪轻,家里闹闹也是有的,只要知道错了,愿意改了,你们父亲和我也不会太过计较的。”

周芳华和周雅华急忙低下头,一齐小声认了错。

周正声点点头,一脸严父状:“这次瞧在你们都是初犯,就饶了你们这一遭。”他顿了顿,又道,“这样吧,芳姐儿你这些日子就不要出门了,一个人好好呆着自己院子里养养身子、静静心,孟姨娘那边我也会让人和她说一声,让她等你成婚那日再去瞧你。至于雅姐儿,你回去把《女戒》和《闺训》抄几遍,一个人好好把事情想明白了,若无必要也不用出门了。”

这处罚也算是半斤八两差不多,一个是关禁闭一个是罚抄书,看上去好似是周芳华重一些,但这未尝不是周正声寻机磨一磨周芳华的性子,为了能让周芳华理会一二清苦、学点耐心。

周芳华忍着泪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明白周正声的用心良苦。 至于周雅华则是垂着头,一声不吭的就应了下来。

这样一来,这么一件姐妹争执的事情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解决了。小李氏端着慈母样的让丫环拿了药膏给两人都捎上,春风化雨一般的叮嘱道:“芳姐儿脖上的伤浅一些,一日擦一遍就好。倒是雅姐儿,你手背上的伤深了些,须得一日擦两遍呢。”

周正声这才注意到周雅华手背上的伤口,对比了一下周芳华脖子上那浅浅的一道,不免在心里头怪起周芳华下手没轻重。

作者有话要说:行了,这两人差不多都相当于关了禁闭,家里要清净好一会儿了。

今天看了评论,有点玻璃心,一时间静不下心码字,连萌萌的阿平都拯救不了我。后来去看了虐文把自己从头虐了一边才缓过来,所以迟了。

下面是废话,大家可看可不看:

我最后说一遍好了,这文是女主成长文,女主成长不是为了男主(她前面还没遇见男主),只是为了不辜负穿越这样的大造化和第二次人生,男主和男配充其量就是出现在女主人生里面的重要角色或者次要角色(这点从男主出场时间就可以看出来)。我本人一直觉得自己三观端正,一点也没有重男轻女,绝不会出现女主小白花一样依靠男主、女主死皮赖脸倒贴男主又或者男主渣到虐女主一类的,我前面说女主配不上男主纯粹是从心灵强大程度上来说。

行了,不说了,大家晚安O(∩_∩)O

在这里提前祝大家十一快乐

第76章 初遇(上)

周芳华出嫁那日正好是个艳阳天,昨日下过一场小雨,树木上面还带着些晶莹的雨滴,微风拂面,空气湿润清新。

柳深早已提早请了假,周芳华的嫁妆也已经按照规矩提早抬过去了,既有上好的花梨木打成的家具箱柜开路又有绫罗锦缎跟着,金玉首饰古董珍奇亦是垫在后面。因柳家家境不太好,周正声心里怜惜女儿,内里贴上的庄子地契、陪嫁下人以及体己银子更是不在话下。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过来,街边都挤满了观礼的路人。周清华也一早就起了床,装扮起来。她穿了一件淡粉玫瑰色的及膝单衫,外面罩着一件大红色染金锦缎妆花比甲,染金百花穿蝶下面的雪缎月白褶子裙只露出一截。她梳了个堕马髻,半垂着头发,镶着红宝石的金花钿凑对簪着,边上有一支芙蓉形状的玉簪子上面缀着红色珊瑚珠子的流苏,将周清华的本就上了一点妆的面容更衬出几分娇美来。

时候尚早,她与周雅华一同去了周芳华的院子。院中的花树此时正是好时节,亭亭如盖,落下一片绿荫。有微风吹过,树枝与树叶还有花朵都轻轻地动着,温软的花香就像是融在了风里,春风十里,花香盈袖。

周芳华穿好了珠冠霞帔,妆容齐整,眉目如画,身姿纤细若仙子,几乎叫人看呆了眼。

周清华上前笑着道:“今日四姐姐喜结良缘,妹妹只望姐姐日后夫妻恩爱、子嗣绵长,如春花秋月一般圆满无缺。”语调诚恳,真真的一片心意。

周雅华与周芳华已有多日不见,此时再见,当初那点小争执早已忘在脑后。想着一家姐妹再也不能如过去一般,心中微有不舍,声音里面不免就带了一点出来:“祝四姐姐你与姐夫琴瑟和鸣,夫荣妻贵,一生喜乐无忧,一世幸福美满。”

周芳华也难得的软了面色,小心的点了点头。

这种场合,孟姨娘作为一个妾室是不方便出面的。所以,她只能站在小李氏的身边,珠泪盈眶,一脸不舍。好在还有周礼乐在一边撑着,要不然看孟姨娘那样子,非得要伤心的晕过去。

因周家现下声势正好,来的客人也很多,晚间花厅里面的宴席人声鼎沸。周清华等人被小李氏抓着去见客人,那些夫人、太太都满脸堆笑的将周清华拉到身边,亲亲切切的拉着手问这问那,那满头的珠翠几乎要晃花周清华的眼睛。即便是周雅华,因为美貌出奇也颇得旁人问候,身边也围满了人。

周清华真心觉得,自己就是那么一个快要出锅的白馒头,一群人都围在蒸炉边上询价讨价,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这样一想,果然感觉更加毛骨悚然了,周清华忍耐着揉搓了一下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忽然被后面的人拍了下肩膀。

“咦,”周清华转头瞧了瞧,眼中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十分欢喜的抬手拉起了那人的手,“瑶禾,你也来了?”

王瑶禾在外人面前总是要装些样子,只是矜持端庄的笑了笑,用持在手上的扇子指了指另一边的一个女孩儿,缓缓道:“我家堂妹想来,只好陪她来一趟。这里闹闹的,不过你身边为了那么些人,倒是好找。”

周清华定神去看,眼前一亮:只见那女孩儿穿着玫瑰粉的羽纱对襟比甲,里面的淡色绫缎长袄上面绣着精美的兰花花瓣,同色的云纹镶边裙子一丝不动。她梳着弯月髻,用一对儿玫瑰样式的宝石簪子插着。

此时,她就站在角落一侧,身边陪着一个说话的女孩儿,微微含笑,依着“蓬荜生辉”的意思,几乎把那一个角落都照亮了。这么说吧,这女孩儿生的美貌无双,一双丹凤眼波光粼粼,几乎可以与周雅华相提并论。周雅华的容貌因为肖似钱姨娘,偏向娇美,而她却是清极艳极,仿若一道春光挑动一池春水。

无论何时,美人总能自成一道风景。周清华忍不住赞叹道:“你这堂妹,真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容貌天生,周清华觉得自己当下这幅容貌已是极好,再美就是上天额外的恩赐。对于那些得了恩赐的美人,她总是有那么几分的欣赏心情。

王瑶禾却微蹙眉心,面上带着一种类似冷嘲的笑意,那笑意一闪而过,浅浅的仿佛是一瞬间的幻觉:“是啊,她生的美,家里上下都是如珠如宝一般的宠爱着,虽然年岁上面和先太子差的有些多,但大家总是觉得她是有大福气、大造化的。”王瑶禾转动扇子,遮住自己花瓣一般柔软的红唇,压低声音和周清华说话,“现下,先太子去了,我那姑姑便又有了新想法。”

周清华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她拉着王瑶禾走到花厅外面不起眼的走廊一角,悄声问道:“皇后想送她入东宫?”皇后的亲侄女,哪怕是侧妃,东宫里头都要生乱。

王瑶禾轻轻点了点头:“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的,让东宫那边有些准备。”她稍稍顿了顿,“我父亲生前就曾说过,祖父当年让姑姑去做太子侧妃就是件大错事,不仅使得后面的祸事连连,还连累王家进退不得。现下东宫又已有太子妃和两个嫡子,堂妹实在不该再去蹚那一池子的浑水。”

周清华抬眼去看王瑶禾,面色微微变动。

王瑶禾却缓缓地笑了笑:“傻丫头,我已经订了婚事了,是楚王。只等出了父孝就可以成婚了。”她语声微微沉凝,带了一点温温的情意,“我那堂妹小时候其实很乖的,就和你差不多。只是家里宠的厉害,宫里又有姑姑三不五时的哄着诱着,这才迷了心窍似的想入宫。做姐姐的,总是要替她多想想。”

周清华被这么一个消息震得不行,只得怔怔的道:“怎么是楚王?再说,这种时候怎么好给你订婚事?”

王瑶禾伸手捏捏周清华的面颊,动作轻快,语气却是淡淡的:“自古以来都是卑不动尊。上面的两边利益相合,自然要有人做联姻工具。”

周清华垂着头去拉她的手,小声道:“那就没办法了吗?”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王瑶禾笑笑:“做什么愁眉苦脸的?”她故意眨了眨眼睛,逗着周清华,“楚王其实也不错的,至多以后我和他各过各的就好了。再者,有楚王的名头震着,至少这样没人就敢轻忽我娘和我哥。”她说得轻巧,但周清华知道这事绝没有这样轻松。就算你不去理楚王,楚王府里的那群女人也会去烦你这个占了楚王妃位置的女人,女人婚后最大的依靠就是丈夫和娘家,偏偏作为联姻工具的王瑶禾却是哪边都靠不住。

周清华瞧着轻声言笑的王瑶禾,忽然生出一丝独走独木桥的孤勇来:“也对,靠男人有什么用?反正这日子还得自己来过。你以后要是烦了就自己一个人去城外庄子里清净清净,一个人过会儿日子。楚王什么的,管他们去死!”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过活也不敢太高调,此时一时心中激荡,身侧又只有王瑶禾,那一直养着的胆子变大了许多,忍不住说了几句壮言。

说完就立刻吐了吐舌头,转头看了看左右,一脸的心虚,小小声的辩驳道:“啊,我就是一时情急,你就当没听见好了。”

王瑶禾被她逗得不行,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面颊,声音也软下去了:“你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振作起精神来:“对了,你那书院办的怎么样?听说还收女学生?”

周清华点点头:“嗯,就是教识字和女红。好歹知道点道理。”

“那很好。”王瑶禾点点头,眼神微微有些深远,“以后若是得空,我也去瞧瞧。说不准,以后我还能当个女先生呢。”

“那可好,只是你的薪俸,我怕是发不起。”周清华赶忙捧场道,果然又逗得王瑶禾轻轻一笑。

王瑶禾转头看了看花厅里面正在寻人的堂妹,轻声道:“我先进去了,你要不在外面休息会儿。等会儿一进去又围了一圈的人,岂不气闷?”

周清华点点头,应了一声,有些沉默的站在一边。她知道,王瑶禾是怕她憋着气,想要让她在外面冷静清醒会儿。夜风吹来,她面上忽然一凉,感觉心情也微微轻松了些,身侧的花树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有细碎的花瓣掉下来,花香若月色漂浮。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有男子轻轻地笑声响起。像是珍珠掉在玉盘上,有一种珠圆玉润的温柔声调。

适才刚刚“大发狂言”的周清华被吓了一跳,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抬眼去看。

只见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袍配玉带的男人正用手扶着花树,从树后面走出来。此时天上有乌云遮了一半的月辉,只有轻薄的月光遥遥的落下,满院寂寂,仿佛有月光做的河水悄悄流过,一半融在月色里一半融在黑暗里。

周清华只能看见那男人长身玉立,如松如柏,扶着花树的手指甲修剪齐整,骨节分明,白皙瘦削宛若玉石雕出的杰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第一更

第77章 初遇〔下〕

那男人缓步走出,袍子上的瑞兽温顺的俯趴着,玉带亦是带了点幽幽的光色。从树枝与树叶的交叉处撒落的月光忽然明亮了那么一瞬,周清华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长眉若剑,鼻若悬胆,薄唇带笑,不知是否是月色温柔的缘故,那双宛若幽潭的眼眸仿若含着一丝清晰的笑意,竟透出微微的温柔。正是崔成远。

“我适才在树后小憩,本来不想打扰,倒是没想到最后还是惊扰了周小姐。”他微微垂首表示歉意,显得彬彬有礼,显得温文亲切。

周清华却还是本能的竖起了防卫罩,她对于这种心安理得做出偷听行为的人很是看不惯:“崔公子适才既然能够出声现身,何不一开始就示意我和同伴?”她仰起头,微微抬高下巴,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来,懒懒的讥嘲道,“想来是崔公子是做惯了梁上君子,做起偷听的事情也是轻车熟路......”

周清华这话到底有些刻薄,但崔成远面上的笑意却更加浓了。他抬眼瞧了瞧周清华,语声里面不免带了点惯长的风雅文趣:“在下一直都在赏月,入了迷,刚刚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周清华的目光带着一份含蓄的安抚,“周小姐乃是锦绣的好友,此处巧遇,很是不必这般咄咄逼人。”

这话的意思却是暗示周清华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听到他的话,周清华的脸色不禁缓和下来,她轻轻朝着崔成远颔首道:“我在走廊上吹风吹得头疼,倒是叫崔公子遭了无妄之灾,还请公子见谅。”

周清华也不管崔成远的回应,径直福了福身:“家中琐事繁多,我作为主人不好离场太久,就先回去了。”她看了看崔成远轻轻挑起的眉头,敷衍着加了一句,“夜里风凉,还请公子小心着凉。”

崔成远躬身还礼,目送着周清华离开。许久之后,他才转身抚了抚干枯的树干,仿佛有些出神:“真是奇怪......”

不知是不是月色太好的缘故,崔成远觉得周清华的一言一行瞧起来竟然都很有几分动人之处——他前世虽然不曾声色犬马,但到底也算是见惯美色,及年长,美人于他不过是一副皮囊,红粉骷髅皆是一般无二。

这还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美人可亲可爱。真是太奇怪了......

周清华自然不知道崔成远的心思,她在宴席上接连被灌了好些酒,最后只得醉晕晕的被碧珠和拂绿扶着回去。一路夜风吹拂,她双颊微微泛红,颇有些海棠春睡的美态,只是此时神智一清,微微有些惆怅。

碧珠要扶着她回房,只是周清华今日却忽然起意要去琴房。两个丫头拗不过她,只好扶着她去了琴房。

只见月光自纱窗里面照进来,犹如飘雪一般的铺了一地,雪白雪白的。青玉小案上摆了一架木琴,案边搁着的青瓷花囊插着晨间折来的花枝,幽香脉脉而来,仿若未尽的情愫。

周清华看着那琴上的油亮清晰的木纹,想起制琴人那晦涩不明的情意,忽然心上冰冷,悲从中来。

谢习风今日并没有来——他早就已经在上月悄声离京远去,轻车简从,无声无息。这事,周清华却是今日才知晓。

案边的半旧的锦团被月光照的有些发白,看上去有些凉。周清华也不管扶着自己的两个丫鬟,跌跌撞撞的坐了上去,抬手抚着琴弦。木琴发出“仙翁,仙翁”的声响,打破了满室的寂静,周清华知道这琴弦有些松了,大约是要再调一调音了。

她倦极似的伏在案上,眼角微红,却一点泪水都没有。到底有缘无分,情不深缘更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