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谢习风想起寒山寺住持那句“熬过去就好了”才真正察觉到了所谓命运的不测和冷酷。以及那来自长者的那一份怜惜。

当然,五岁的谢习风依旧是懵懵懂懂,他无知无觉的过着他锦绣一般华美无缺的日子。他天资聪慧,无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少年意气,肆意潇洒,被皇帝亲口称赞,被公主簇拥,那么一段叫人艳羡的人生便如锦绣成花,华美非常。哪怕婚姻和未来早早就已经被定了下来,他也不曾觉得有所不满。他身在谢家,享尽荣华,自然是要付出代价。

会遇见周清华,纯粹是意外中的意外。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眼睛里好像藏着许多心事,笑起来的时候天真柔软,如同暖阳融融,让他也忍不住跟着欢喜。他忍不住想着,要是自己能够有个妹妹就好了,就像是周清华那样,乖乖的、软软的。

当然,他还是没能拥有一个妹妹——他母亲的身体并不适合再孕育孩子,他的父亲也不会舍得。再次见面,是在寒山上,他们一齐站在寒山上眺望远方,天地辽阔,风轻云淡,那么一刻,他是真心把周清华当做妹妹似的喜欢,只想看她快乐长大。然而,谢晞云却为了自己的爱情做下了无法弥补的蠢事,等到宫里的赐婚旨意下来,他甚至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随意的去面对周清华。

他想:谢家和周家算是彻底撕开脸了,他和周清华大约是没有做兄妹的缘分吧。他觉得有些惋惜,但也并不是十分的难过,那个时候的周清华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小小的意外。家中父母对自己和姐姐的担忧以及步步紧跟的安乐公主,哪怕是他都觉得焦头烂额,无话可说。

后来,他有时候会在成王府里遇见周清华,他并不常常的走过去和她说话,更多的只是在旁看着,带着愧疚补偿一般的心情。看她渐渐从长大,眉目如同雨露浇打过的花朵儿一样露出鲜妍的颜色,她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却还是初见时候那样天真柔软,暖融融的。

谢习风忍不住跟丢了自己的视线。

容皓作为旁观者,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总是看她,不会是看上眼了吧?”

否认的话到了嘴边,谢习风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得随口扯了个借口落荒而逃。隔了好些日子,心里做了许多准备才敢再去成王府。结果却正好碰上了正与容洁一起玩闹的周清华。他站在树后,看着周清华欢欢喜喜的接过容洁递来的茶花插在发上。她站在前面,笑颜一如三春枝头的花朵,光华灿烂;他站在树后,心如战鼓,情难自禁。

他这一生,身份、地位、财富、荣华、才华乃至于父母亲情什么都有了,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所有的东西甚至不需要言语就已经被送到他的手上,他从未发自真心的喜欢过什么、想要过什么。直到遇见周清华。

可是,他可以得到一切他所能得到的,无论他想要或者不想要,那些东西都会像成熟的果子一样自己掉到他的手上。唯独周清华,他得不到。

他第一次病发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一辈子大约是看不到未来的。宫里的太医进进出出,民间的神医常来常往,他的病却始终不见起色。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忍不住跑去找周清华,就像是瘾君子离不开罂粟花粉一样。他想离得近一点,再近一点,至少回忆起来还能够留下些什么。

他陪她说话,陪她钓鱼,亲手给她制作木琴,教她弹琴,和她一起逛街。他恨不得把那些埋在心里的喜爱一点一点的拿出来给她看,可是临到头却只能像是长兄一样的朝她笑笑,忍下所有的心思。

他并没有像是喜欢周清华那样喜欢过什么。对于他来说,爱情是一门全新的课程,他艰难的学习、努力的克制。因为他爱她,所以才要更加的珍重她。

向她告白,向周家提亲,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然后呢?让她为自己的隐瞒而难过,让她为了自己的病而伤心,让她做寡妇?

谢习风没办法自欺欺人,他只能一边靠近一边克制。如同饮鸩止渴,却不能果断放弃。他的心里仿佛住着一只丑陋的野兽,以情感为食,贪得无厌,永远都不能得到满足,无数次的蛊惑着他、引诱着他。

后来发生了许多的事,谢晞云一身情伤回了家,自太子死后,她的心也跟着死了,每日每日的流泪。他却忽然升起了一丝孤勇——或许可以试一试,至少他与周清华还不曾真正的生死两隔,他们还有机会。也许,这天下会有人能够治他的病呢?

离京前他还是和周清华见了一面。就在城郊的书院里,他一边用冷淡的言辞拒绝她,一边祈求着那命运的垂青。

他想,我会回来的,健健康康的回来,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我会用最盛大的仪式迎娶你。若是不能,那么请你忘记我,请你幸福。

他把扇子交给袁焕,心里却盼着袁焕能把扇子带给周清华。他心里嘲笑自己的虚伪,匆匆离开了京城,路途之中却病倒了。

病得意识模糊的时候,他隐约看见周清华穿着一身红嫁衣正朝他微笑,梨涡上盈满了令人沉醉的笑容,美丽的就像是个真正的新娘。

她垂下眼,轻轻唤他:“谢哥哥。”

谢习风没办法不应声,他终于还是从昏迷中醒来,然后病愈。再后来,他就去了雪山族,上天到底不曾抛弃他,让他遇上了这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上古遗族。

他的病终于能够治愈,他第一次看见了未来的光芒。

雪山族的圣女有着与她的名字相互映衬,如同明珠白雪一般的美貌。她看着谢习风的眼神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看着喜欢的少年。谢习风只能趁着山上采药的时候委婉的和她说话:“我有一个喜欢的姑娘,就是为了她,我才走遍天下寻访名医。”

少女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了,就像是落下去的夕光。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道:“我会治好你的病的。”

谢习风满心喜悦,几乎难以言表。那一刻,他只觉得世间万事,再没有不如意的了。

可是,下了山,他们就遇见了湘皇。血流成河,雪水融化,哪怕是神魔看到那满地的尸首都要为之战栗颤抖。他只能带着几近崩溃、满心仇恨的哈日珠拉一路逃亡到了大越赶去报信,结果却见到了刚刚来到东地的崔成远。

以及,已经是崔夫人的周清华。

终究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来我已经错过了。

第124章 番外3

叶薇是个闻名全国的私生女。因为,就在她的父亲玩弄了她的母亲、有了她之后,他就像是个被玷污的妇女一般去锦衣、食素食,在神庙里足足苦修忏悔了五年。以至于五岁的叶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就是她的父亲。

所有人感佩于教宗的虔诚,对于信仰更加坚定。而叶薇却是教宗曾被引诱的证明,活生生的罪证。因而,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活在所有人的漠视里,她不曾被饿死不曾被冻死,仅此而已。

然而,那有什么关系呢?她有元仪——每一个湘国的继承人,在年幼的时候总是会被送到神庙来,培养他们对于天神的信仰和对于未知的敬畏。

那个小小的男孩就像是天神的化身,每每见到他,叶薇都会得到发自内心的快乐。她曾经和元仪一起翻遍神庙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一起偷偷的躲在神像后面看着祭祀们祈祷,一起在池塘边上嬉闹,一起在神庙后山上发足奔跑,一起躺在草丛中仰望星空。

每到春天,神庙后山上都会开满漫山遍野的白色花朵儿,清甜的花香时刻飘荡在空气里,如同河流一般的流淌,甜蜜的就如同情人的私语。有一次,元仪在外边跑了一天,采了一整束的花送给叶薇。

他湛蓝的眼睛就像是雨后的天空,明亮的叫人无法移开视线。他说:“叶薇,送给你。”

那样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一句话,叶薇记了一辈子,让她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哪怕是死,她都不能忘却那一刻,战栗的几近于死亡的欢喜。

可是,她却清楚的知道,元仪并不爱她。孩童总是天真的残忍,而元仪却是残忍的天真。他没有爱,没有恨,他对于世界只有征服的*。

他看待叶薇就像孩子看待自己打发时间的玩具,欢喜的时候时时拿在手里,厌恶的时候却弃如敝履。

所以,等到长大了一些,等到可以离开神庙了,元仪就把叶薇抛之脑后了。他的世界总是那样的大,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和人等着他。他开始念书识字,开始习武练箭,开始收拢臣属。那种仿佛燃烧生命一般的刻苦和努力,让叶薇发自内心的担忧。叶薇悄悄地跑去找他:“你不要总是这样勉强自己,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她想起偶尔听到教宗所说的那些话,小声的劝了一句,“刚不可久。”

元仪却只是笑了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湛蓝的眼睛就像是水晶一样剔透,美得如同一幅画,他的语气几近于傲慢:“你懂什么啊,叶薇?”

叶薇的确不懂,她并不明白元仪那种天生的野心和征服欲。那样小小的少年,是湘国皇帝捧在手心的独子,养尊处优,不曾受过半点疾苦和轻慢。可是他的心里、他每一滴血里却藏着那样黑暗的火焰,如同野火一般,带着要燎原的灼热和疯狂。

他要站在最高的地方,他要所有人都跪倒在他的王座下,他要整个天下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哪怕是牺牲他自己也在所不惜。

在这样的元仪面前,叶薇只能屈服。她只能回到神庙,日以继夜的专研医书、学习医术,她救了很多、很多的人,得到了许多人由衷感谢,他们忘记了叶薇的出身,一个个都说“她是美德在人间的化身”、“是天神赐下的圣女”。叶薇甚至因此被教宗点为女祭司。

可是,她却离元仪始终很远很远。那样的距离,望着都让人绝望。

她曾经救过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她身上流着越国和湘国两个国家的血液,被湘人所轻贱,偏偏美得出奇。她鼓励那女孩儿:“你身上既流着湘人的血也流着越人的血。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啊,如同神迹一般。”

那个女孩儿满心感激的看着她,她说:“您真好,我再也没有见过比您更善良的人了。”

叶薇摇头:“并不是这样的。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总是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所以我要学着如何替人保护身体。他总是会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我要替他做一些好事来祈求天神的宽容。”她轻轻地说,“所以,不必感激我。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去帮助人。”

女孩儿感叹道:“被您喜欢着,那个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叶薇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眼前孩子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忍不住说了一句藏在心里很久的心里话:“每一日,我都恨不能再喜欢他一点,再让他幸福一点。”

然而,再见面的时候,元仪却已经是另一副样子了。

湘皇阵前丧命,方从廷的大军就像是一把锐不可当的剑架在湘国的脖颈上,使得湘国不得不屈膝认输。沉寂了那么多年、准备了那么多年的教宗终于抓住了机会,在皇室威望下降的那一段时间里,他授意宫人苛待元仪,他甚至暗示那些人“处理”掉元仪,让他能够找机会选一个易于控制的皇室子弟。

于是,那些人把元仪控制在停着湘皇灵柩的大殿里,不给他吃的,不给他喝的,什么也不给他。他们谁都不准备让元仪活下来。

等到叶薇知道这事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闯进殿里,正好看见元仪抓着一只被引到殿里的麻雀,饮血吃肉。他抓着那只已经死掉的麻雀,苍白的唇角沾着血滴,鲜艳的就像是红宝石磨成的粉末,一闪一闪。

叶薇捂着嘴哭了出来。

元仪却笑了,他的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蓝的仿佛要发出光来,就像是死而复生的厉鬼一般,他说:“善良的祭司大人,你觉得恶心?”

叶薇摇摇头,她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怎么会呢?只要他活着,她才能活着啊。所有的善良,都要在元仪面前让路。

元仪的身体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的坏掉的。无论叶薇偷了多少神庙里的珍奇古药,无论她如何的费尽苦心,他的生命始终在飞速的枯萎。然后,元仪又开始喝酒、宠爱宫人,他就那样荒废着自己的生命,如同穷人挥霍着他仅剩的珠宝。

然后,他像叶薇求婚。

他用后山那些白色的花朵做成花环,递给叶薇:“你愿意嫁给我吗?”

叶薇看着他,点了点头。她想说:我愿意,愿意的不得了。

几乎是一刹那的功夫,她就沉浸在了元仪构建的美梦里。梦里,元仪那样温柔的看着她,他们一齐漫步在花树下,他伸手拂去她肩头的粉色花瓣,深深的看入她的眼底。

他说:“叶薇,我喜欢你。”

哪怕她明知道那是假话,那是陷阱,那是毒药,可她还是含笑的应下了。她终于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元仪:“我也是。”

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元仪就像是一个最好的丈夫、最好的情人,他的情话每时每刻的包围着叶薇。他抱着她一起荡漾在湘江上,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在树下偷吻她,说“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他与她执手种下凤凰树,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无法言说的喜悦让她心甘情愿的走在赴死的刑场上。

等到梦醒时分,元仪的剑就那样干脆利落的刺过她的身体,地上流着她的血还有他们孩子的血。她这一生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血。

她说:“我要死了,元仪。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人能如我一般的爱你。再无人会爱你。”那么,你可会感觉到寂寞,你可会想起我?

元仪却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他用眼神告诉叶薇——他不需要爱。

叶薇再也没办法说话,她只能尽量用自己仅剩的时间再看看元仪,看看她所爱的那个人。他有钢铁一般的心肠,却有世界上最俊美的容貌,最迷人的眼神。

看着他,叶薇仿佛就想起了那段最美好的时光。他们一起在神庙的后山上跑着,她落在后面,大声的叫着元仪的名字,风里都传着她的声音“元仪,元仪......”,可元仪却越跑越远。

她委屈的想哭,停下脚步不肯再追,可元仪却捧着花递给她。

他说:“叶薇,送你给。”

那个时候,白雪刚刚化去,春天姗姗来迟,花朵开满山野,她的心跳的飞快,激动的战栗着。

大约是快要死了,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她再也看不清元仪的面容。她仿佛闻到了白雪的味道,那样的甜、那样的凉,漫山遍野都开着白色的花朵儿,元仪的眼睛湛蓝的如同雨后的天空。

叶薇模糊的和元仪说话:“我闻到白雪的香味了,神庙的花要开了......”她忍下最后那一阵的疼痛,鲜血从她喉中涌出,她问他,“元仪,元仪,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束花吗?”

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束花吗?我有没有告诉你,那一天的我真是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