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去看倩儿,说实话我挺诧异你的想法,我以为你应该恨她。”打扮好正在照镜子的文琼突然说道。

秦艽看向她,没有说话。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她给了我们多少苦头吃,这样的人这样的下场便宜她了,不过她到底身份不一样,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文琼转过身,微笑地看着她:“怎么,好奇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我早就说过,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我们同样出自文学馆,又同样被派来紫云阁,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同伴。”

秦艽静静地看着她。

文琼的脸僵了一下,还是笑着道:“有一件事恐怕你不知道,我们又有敌人了。解决了倩儿,并不代表已经解决了后患,马上皇后娘娘会送来两个教导六殿下人事的宫女,这才是我们的大敌。怎么样?要不要联手?”

“我很诧异你会有找我联手的想法。”

“毕竟我们不是同伴吗?伴读宫女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伴读,可如果能成为殿下的女人,那就不一样了,你会从宫女变成主子。难道你不想脱离任意被人辱骂欺辱的处境,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不想。”秦艽漠然地看着她道。

“为什么?”文琼的表情很怪异,似乎看到一个傻子。

“你说的这种主子,宫里到处都是,可以低贱到泥里,惨的时候,甚至连一个奴婢都不如。奴婢可以贱,可以不要脸,可以不择手段,她们不能。我一直觉得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不该靠那些肮脏的心思,而是该靠自己。”

“你真病,你得病了,癔症!”

“随你怎么说。”

*

秦艽实在不想看到文琼,就出去了。

她漫无境地地在宫里走着,碰见有人了,就装作有差事在身,急匆匆的样子。但大多时候,她是碰不到人的,因为皇宫太大,而那些假山奇石流水池塘长廊亭阁,可以让她很轻易的隐藏自己。

她逛到了绣坊。

丁香正好手边没活儿,就把她领到住处说话。

她问秦艽今天怎么跑出来了,她并不知道最近秦艽一直很闲,秦艽也没跟她说这些,只说今日休息。

两人说了些闲话,期间丁香翻出了一包东西给秦艽。

都是鞋、荷包、诃子、癸水带之类的物什,这些都是丁香没事做的,秦艽的针线活不行,所以她的一些贴身小东西,都是丁香帮忙做。

秦艽跟丁香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她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走了很久的路。丁香也没叫她,给她盖上被子,又把床帐子拉上了,并去跟同屋的人打了声招呼。

等秦艽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屋里多了三个小宫女,都是丁香的同屋。看得出她们跟丁香关系不错,见秦艽醒了后,跟她说丁香去打饭了,让她醒了别走吃了饭再走。

过了会儿,丁香提了个食盒回来。

明显不是绣坊里的饭食,这是丁香拿了银钱,去找司膳司相熟的人弄来的。这种事并不少见,其实只要有银子有关系,宫女内侍们在宫里的日子并不难过,主子们用的她们能弄到,主子们没有的,她们也能弄到。

丁香给了那三个小宫女一盘菜,就提着食盒带秦艽出去了。

两人找了个偏僻的小亭子,坐下用饭。

丁香并没有问秦艽是不是碰到什么事,秦艽也没有主动跟她说,两人就只是吃饭。丁香还弄了一壶酒,说起来是酒,其实是果酒,喝了酸酸甜甜,不会醉人。

用完饭后,已是月上树梢,秦艽就打算回去了。

丁香想找几个人陪着送她,秦艽不让,这时来喜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来喜哥哥,你怎么来了?”

来喜才不想说,她从紫云阁出来,小田子就跟着她,一直到他把事做完了,找了来。

“怎么,你最近碰上什么事了?问你什么,你也不说。”回去的路上,来喜问她。

“没,就是觉得特别无趣。”

“我以为你是发愁萧皇后又要往紫云阁安插人。”

秦艽用诧异的目光看了看他,又笑着说:“来喜哥哥,你的消息越来越灵敏了。”

“我拜了个干爹。”

秦艽停下脚步,看着他。

来喜点了她额头一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想待在牛羊圈了,那地方太脏也太臭,我想去内侍监,就在里面寻思着攀点关系。帮着黄公公办了两回事,他觉得我还算得用,才给了个名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现实和梦境总有惊人的相像,梦里来喜出头前也有个干爹,也是姓黄。不过具体秦艽不太清楚,因为那时候她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楚,不过她知道黄内侍的背后站着和顺。

内侍监首席大太监,元平帝的心腹。和贵也是元平帝的心腹,看似在宫里也算得上号人物,但与和顺比,还是差了那么点,因为和贵拥有的不过是元平帝的信任,可和顺拥有的兵权。

和顺掌着神策军。

“来喜哥哥,我知道我没办法阻止你去做想做的事,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所谓的权势,当变成一抔黄土时,就什么也不是。”

这次来喜推了她额头一下:“怎么小点点的,这么苦大仇深。行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时,也到了紫云阁附近,来喜停下脚步。

“好吧,你进去,我也回去了。”

“嗯。”

秦艽目送着来喜离去,才转身打算从侧门进去,却看到了那片海棠林。

她想了想,调转脚步走了进去。

此时的海棠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偶尔白日从这里经过,远远就见得硕果累累。

今晚的月色不错,照射进来,给一切笼罩上了一层银辉。

秦艽走了会儿,但这片海棠林太深,她并不是个喜欢随意将自己处于险境的性格,就打算转身回去,却看到林子的深处亮着一盏灯。

那里是木亭的位置。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竟看到了六皇子。

☆、第33章 第33章

33

秦艽在看到六皇子的一瞬间, 其实是很诧异的, 因为六皇子与她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

怎么去形容呢?

平时六皇子给人的感觉是温和有礼的,衣衫总是穿得整整齐齐,虽是他眼睛看不见,但他本身并不邋遢, 一切都优雅从容, 从他身上看不见任何逾越的地方。

可此时的六皇子, 一头墨色长发全都披散了下来, 衣衫松垮垮地穿在身上, 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一手持着酒壶, 赤着足在草地上走着,像是喝醉了, 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虽此时是夏末初秋, 但到了夜里天气也是极为寒冷,秦艽下意识就走了过去,问六皇子怎么跑到了这里来,身边侍候的人呢。

直到六皇子听到声音, ‘看’了过来。

秦艽借着月光和悬挂在木亭柱子上的琉璃灯才发现, 六皇子好像真的病了,额上竟有汗,皮肤潮红, 喘着气, 两颗眼珠通红, 里面布满了血丝。

“殿下, 您发热了吗?怎么没有人陪着您,奴婢送您回去。”

明明感觉出异常,秦艽还是上前了,因为六皇子的情况实在太吓人。

她刚扶上六皇子的手臂,就被人拽住了。

对方的手劲儿很大,抓得她生疼,又是一扯,她已经扑到六皇子怀中。

“谁?你是那个小宫女?”

这该是怎样的声音?

轻喘中带着磨耳朵的沙哑,与六皇子平时清亮的声音完全不同。

“你不是殿下,你是谁?”

秦艽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她袖中常年藏着一根簪子,不为插戴,只是防身之用。她的手指只是在袖中微微一挑,那根簪子便滑入她的手中。

这个她在梦里就已练得十分熟练,现实中无事时也会练,所以做得很是顺畅,一点凝滞都无。

秦艽挥着簪子扎了过去,可手刚抬起,又被人抓住了。

“有刺客……”

喊声刚从嗓子,就有什么东西堵了上来。

这一刻秦艽完全懵了,过了会儿才发现竟是六皇子用嘴堵住了她。

他口腔里全是酒味儿,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儿,他吻得很深。不,这已经不是吻了,就好像他是快要被渴死的旅人,而她口中是唯一的水源,秦艽被吸吮的舌头都疼了。

她根本没办法阻止,对方完全将她禁锢在怀里。

她只能承受。

不知过去了多久,对方松开口,低声笑道:“我就是你的殿下啊,傻丫头。”

这笑声沙哑中带着磁性,像从地狱里传来的笑,竟然秦艽有一种寒毛直竖之感。

她怔怔地看着对方的脸——脸是,但表情不是。

“你到底是谁?”

“我乃宫怿,大梁的太子。”

明明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一句话,竟让他说出睥睨一切之感。

可秦艽顾不得去想这些,因为对方又干了一件十分出格的事。

“你就是他的伴读宫女?多大了?好像十四,这身子倒不像是个十四的小丫头。”他边说,捏了捏掌下之物。

秦艽傻了,她又想起梦里发生的那件事。

……

“这是什么?”

隐隐有抽气声,小宫女声音里带着哭腔:“殿下,被你发现了,奴婢吃晚食时,偷偷藏了两个馒头,准备夜里饿了吃。”

“馒头?司膳司越来越偷工减料了,这馒头好像做得比往日小了些。”

……

一阵脚步声传来,秦艽僵硬地转头看去,发现是倩儿和王瑜打着灯笼过来了。

而不知何时,在他们站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着实不显,若不是他逆着光显了影子,秦艽肯定看不出来。

“殿下。”

六皇子‘看’了过去,松开手,秦艽忙逃去了一旁。

倩儿刚站定,就问那黑衣人:“殿下又吃那东西了?”

黑衣人默默点了点头。

倩儿露出气急败坏但又十分无奈的表情,上前一步道:“殿下,那东西不能吃,吃了伤身,您……”

“滚下去!”

一声暴喝,将倩儿吓得哆嗦一下,往后退了两步。若不是王瑜从后来来,扶了下她,估计要摔了。

王瑜对她摇了摇头。

至于秦艽,完全处于震惊中。开始,她还没懂倩儿他们既然来了,为何不把六皇子带回去,可很快她就明白了。

没有人的干扰,六皇子又若无其事地喝起酒壶中的酒来。他边喝酒,边围着木亭前的空地转圈。这里地势开阔,多数是草,也不怕他摔了。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得秦艽眼睛都快晕了。

突然,她心中有一阵冰凉感闪过,紧接着是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竟是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终于想起来为何觉得六皇子这状态眼熟了,那还要提起梦里的一段事,暂不表述。而六皇子这种状态,以及倩儿方才之言,让秦艽有近九成把握——六皇子是吃了五石散。

五石散,又称寒食散,本是治疗伤寒之用,被魏人何晏改了药方,因其中添加了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种矿石,又称五石散。五石散在魏晋时期风靡一时,曾让上层士族玄学大儒们争相追捧,甚至到了服用五石散就是身份、地位象征的地步。

据说服用五石散除了有致幻与飘飘欲仙之感,还有壮阳强身之效,魏人何晏在服用五石散之后,也自称心加开朗,体力转强。服用五石散禁忌颇多,需用温酒送服用,服用后不可静卧,需通过疾步的方式发汗,又称行散。服用五石散后的数日中,需穿寒衣,喝寒饮,用寒食,这样才可驱散体中的燥热。

而服用五石散最明显的症状就是,情绪极度亢奋,行举暴躁,口发狂言,赤足狂奔。

服用五石散害处极多,因死于‘石发’之人不计其数,渐渐销声敛迹。直至近些年来,有人研制出解散方,才又有人开始服用五石散,却远远达不到魏晋时期的疯狂。

六皇子竟然吃五石散?

是因为吃了五石散,他才会变得性情大变?秦艽总觉得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

秦艽已经不知道六皇子走了多久。

直到他脱力倒于地,那个黑衣人才抱起他消失掉了。

王瑜带着秦艽和倩儿去了后寝殿,期间提水全由那个黑衣人做,至于给六皇子沐浴穿衣,则由倩儿及王瑜完成,秦艽就在旁边打下手。

六皇子终于在榻上睡着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黑衣人消失不见了,王瑜留下看着六皇子的情况,倩儿则带着秦艽走出后寝殿。

“这就是我一直不想出宫的另一个原因。”

“为什么六皇子吃五石散?你们难道不能劝阻,还有……”秦艽心中的疑问太多,她脑子太乱,根本理不清楚头绪。

“我们没办法阻止,殿下根本不听我们的。”

“你们可以不给他。”

倩儿苦笑:“他会闹,他会发狂,他发狂了会杀人。而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六皇子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一个服用五石散的皇子,这里将再无他的立足之地。”

“可……”

倩儿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秦艽一眼:“这也是我为何会问你,想不想知道殿下在这件事中,占据什么样位置的原因。”

秦艽抿着嘴看她,等她揭晓谜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年殿下是九岁还是十岁,我已经不记得了,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混乱。突然有一天,殿下变成了两个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变的,刚开始就是觉得殿下怪怪的。后来王叔发现,经过各种我们验证,才知道殿下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温润如玉,脾气温和,一个桀骜无礼,行举狂放。开始那个人只是在晚上出现,后来渐渐他什么时候出现,连我们也不知道了。”

秦艽听得浑身发寒,忍不住问:“没有找御医看看?”

这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问得有多么可笑。六皇子没办法离开皇宫,找御医看是把六皇子的事暴露于天下。

秦艽听说过民间有那种某个人突然性情大变的事,这种事一般都会被人认为是鬼上身,发癔症等等。但无论是哪种,都不能被套在六皇子身上。

“会不会是沾上不干净的东西?”秦艽问得嗓子里发干。

“你猜测的,我们都试过,也私下寻访过许多名医,甚至异士和道士和尚。这种病没办法治,其实也不是病,上官公子曾寻访过一位神医,神医说这是双魂症,也就是说一个人身体里,有两个人的魂。”

☆、第34章 第34章

34

倩儿说的一切, 都超出秦艽的想象。

什么双魂症, 什么两个人,她从来就没听说过。

可她亲眼看到的一切又做不了假,六皇子那近乎癫狂的状态,异于平常的表情和声音, 一切是那么诡异却又说得通。

“你为何跟我说这些, 我以为这种事情不该给外人知晓, 你难道不怕我泄露出去?”

“我以为你明白我今天跟你说这一切的意思。”倩儿苦笑一声, 道:“我白日说的那些, 已经是不能随意给人知道的了, 谁叫你又凑巧撞见,也不多这件事了, ”

秦艽怎么可能不明白, 倩儿明显想说服她代替她的位置。

文琼是萧皇后的人,这个人必须解决掉,还有文琼所言萧皇后马上要派两个教导六皇子人事的宫女过来,恐怕紫云阁这边也已收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