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教导人事的宫女是做什么的, 这是皇子大婚之前一个必备过程, 为了防止新婚夜皇子不懂敦伦之事,抑或是防止其沉迷女色。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让皇子拿来练手的, 代表着皇子已经成人。

至于为何会选她, 秦艽想起冯姑姑和徐令人, 想起徐令人和上官皇后的关系。

虽然表面上徐令人只管着掖庭, 从不插手宫里的事,但谁敢说徐令人和六皇子没有联系。就算不是徐令人,也许她的背景,紫云阁这里早就查过。

“你可愿意?”

秦艽抬起头:“这事太突然了,我需要想想。”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走了,倩儿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

秦艽再次来到内文学馆。

文学馆中有一书楼,里面的藏书特别多,除了时下主流的经史子集外,还有许多乡野志异、鬼话怪谈及风云游记等等杂书。

秦艽来这里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她想起那个某人突然性情大变的故事,她不是听人说的,而是在一本书中看过。当时因为这个故事很离奇,她便留了心,昨晚她回去后细细的想了,才想起这件事。

她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寻那卷书。

书并不是一册,而是一共四十卷,名叫水经注。

此书详细记载了这片大地的江河水流及围绕着这些水源当地有关历史遗迹、神话传说等,甚至还收录有不少民间歌谣、乡野杂谈之类的故事。

秦艽当初会看这书,是为了见识天下之广,不过只看了十多卷,她便被分去了紫云阁。

只十多卷,目标便好找多了,不然四十多卷,还要一页页去翻,秦艽还真不知道要翻到什么时候。

她的运气很不错,翻到第三卷时,就翻到了那个小故事。这不过是笔者当初随手记下的,为了补足当地传说异闻,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篇幅。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某地有一户人家,因半夜家中起火,全家人丧命,只有外出求学的长子幸免于难。因此事太惨,街坊领里就筹钱帮此子给家人办了丧事,都想着他年纪尚幼,遭此祸事,恐怕在此地不会久留,必会前去投靠外家,谁知此子竟在原址住了下来。

为了养活自己,此子白日做工挣钱,晚上在家读书,十分勤奋。街坊领里无不赞道,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怪事,附近几家竟接连有人丧命,而凶手竟抓不到。

连番发生命案,当地县衙极为重视,张榜缉凶。没过多少日子,那凶手便抓到了,正是此子。

据说抓到他时,他手持血刃,当场被抓了现行。

可偏偏此案又出了怪事。

一般人命案子,结案时需要犯人的认罪口供。事发次日官府给此人录口供,此人却是大惊失色,矢口否认,并连连为自己喊冤。

他的行举激怒了县令,大牢里用刑逼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于是就对此人用了刑。可不管再怎么严刑拷打,此子都绝不承认,那负责逼供的牢头也是个老手,见他反应实在不像说谎,就把此事禀报给了县令。

也是实在太惨了,这般连着多日刑讯下来,是个人都扛不住,尤其此人还是个文弱书生,一般这种情况下,就要考虑是不是一场冤案了。

县令命人重查案子,可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第二个凶手,甚至此人前几次犯案凶器,也在其家中院子的土里挖到了。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之际,是个上了年纪的狱卒,揭晓了谜底。

老狱卒将此人单独关押起来,并让人秘密监视。没过多久,谜底揭晓,就是此人犯案。只是此子情况特殊,他身体里竟有两个意识,一个是主意识,另一个意识平时不出现,只有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而老狱卒之所以会懂得这个,也是以前在牢里见过这种事。

这牢里多有关押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犯人,人被关久了,就容易出毛病。老狱卒以前就见过一个犯人,平常知书达理十分正常,发病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你说疯吧也不是疯,就是变了个人。关键是其正常的时候,根本记不得自己发病时干了什么,一点记忆都无。

其实故事说的并没有这么详细,只说了主要的几个关键点,其他都是秦艽自己补充的。

但也让她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遭受大创,精神失常,正常的意识是不知道多出那个魂的任何信息,相反多出的那个却知道他的事,因为书中用了狡诈故意藏匿的言辞形容。

秦艽陷入良久的沉思。

如果倩儿所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这也就是解释通了,六皇子身体里的另一面,为何会认识她,还说出那样的话。

秦艽倾向是真的,因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太难撒了,哪怕是她,都想不出撒这种谎。

还有一点就是梦里馒头那件事,两次都是突然孟浪。在梦里,事后她曾观察过六皇子,他似乎对此事并无记忆,这也就应了书中之言。

事情到了这里,差不多已经有了定论了。不过秦艽并没有当即就下决定,她连着几日都待在书楼中,查找了许多怪谈类的杂书。又让她找到了几篇类似的故事,故事中有说是鬼上身,也有双魂症的说法。

她还走吗?

秦艽突然有一种觉悟,就算徐令人现在答应让她回文学馆,恐怕她也办法回去了。

*

“我还有件事想弄明白,殿下可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你说的是指哪种知道?如果是说殿下能不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他是感觉不到的,但殿下知道有这么个人。因为自从那个人出现后,殿下的记性便不好了,经常会头疼,夜间多梦易醒。为了遮掩这些,所以殿下经常病着,弘文馆那里也是时去时不去。”倩儿道。

“你说的那个神医怎么说,能治吗?”

“这种病没办法治,神医也只是听说过这种病症,根本无从治起。也找过方士和祝由科的大夫,根本没用。”

“殿下是怎么开始服用五石散的?”

“我之前的话还没说完,如果不是为了治病,殿下不会接触那些方士,自然就接触不到五石散。我们其实也不知道殿下是何时开始服用的,因为就如同我之前跟你说的,一开始我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人,还能明显感觉出那个人的出现,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我们已经没办法区分了。”

“你的意思是?”

“他很狡诈,他会隐藏自己,他甚至能渐渐影响到殿下,虽然并不明显,但我能感觉到那种趋势。”说到这里时,倩儿眼中闪过一抹惊慌,“不过殿下在发现这件事后,已经掌握到某种方法,可以尽力压制对方,只是偶尔还是控制不住。”

好吧,通过这番对话,问与答都能严丝合缝的对上,说明倩儿并没有骗自己。不过现在秦艽有点脑袋疼,就是倩儿最后说的这段话,那个人竟会隐藏自己,说明这件事做起来会很麻烦。

“先不说这个了,你们希望我做到什么?”

倩儿似乎有点诧异秦艽的态度,看了她一眼,道:“不要让人发现殿下这些异常,还有就是那些被安插进来的人。其实第二件事和第一件并不冲突,为了防止别人发现,就必须把那些人隔离在外面,不能让她们和殿下太亲近。”

秦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那么我能得到什么?”

倩儿更诧异了,她根本没防备秦艽会问这个。

“这……”

“凡事总是相对的不是吗?没道理前面你们还在设局让我钻,后面就必须要求我无条件服从。虽然以殿下的身份和权势,可以做到这点,但心甘情愿与奉命行事,完全是两码事,倩儿姐姐你应该懂。”

“你想要什么?”

“当我想离开的时候,让我离开。”

看得出倩儿有点犹豫,秦艽体贴道:“我不急,你可以去商量。”说话的同时,她看着倩儿的脸。

“不用商量了,这件事我代殿下答应了。”

*

既然商量好了,秦艽就要代替倩儿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据倩儿说,为了提防那个人突然出现被人知道,所以六皇子贴身服侍的人看似挺多,实际上只有两个。

影一和倩儿。

所谓贴身服侍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除了特殊时候,例如昨晚用冷水给六皇子沐浴,让他散热。还有就是晚上守夜,提防那个人晚上出来。

据倩儿说,那个人晚上出来的多,白天极少出来。

至于其他的事,还是可以交给小绿她们去做,只是相对要机灵一点。

王瑜宣布由秦艽接替倩儿,做六皇子贴身服侍的大宫女,紫云阁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不管私下其他人怎么议论,秦艽将东西收拾了收拾,搬去后寝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去住。

这是她特意要求的,她实在懒得和文琼相处。

她收捡东西时,文琼还在跟她歇斯底里,说她藏得深,什么时候又把六皇子笼络上了。

秦艽没有理她。

安顿下来后,她去了见了六皇子。

这是落水那次后,秦艽第一次和六皇子单独见面,竟恍若隔世。

看着那张脸,那张梦里总会出现的脸,秦艽一时感慨万千,心中千般滋味浮上来。

“是小艽吗?”

他侧了侧脸。

“见过殿下。”

六皇子叹了口气,面上浮现愧疚之色。

“让你受委屈了。其实倩儿的那件事我知道,虽然是他出的主意,但我却是帮凶,向你主动提出那种要求。倩儿为了我,苦了太久,她要想出宫,必须有个借口。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在意,本想着等倩儿离开后,就向你说明,谁知却弄砸了。”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让你成为众矢之的的事,我也是听了倩儿说才知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以为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第35章 第35章

35

秦艽设想过和六皇子再见面的场景, 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她都不会意外, 但唯独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段话。

却又不意外,殿下不从来就是这么好吗?

自此心中种种疑问都得到解答,又觉得自己万分不该。明明知道其中另有隐情,却还是心生防备。那个梦实在影响她太大了, 让她看人看事都带着一层隔膜, 做不到真正的坦诚。

可殿下却是坦诚的, 这些话他其实不用解释, 可他却说了。

“殿下, 对不起, 奴婢不该误解您。”秦艽小声说。

“这不是误解,事情确实是我做的, 也确实有些对不住你。”宫怿起先是笑着说, 渐渐变成了苦笑:“只希望你不要怪我吧。”

“奴婢没有怪您。”

“没有怪就好。好了,不说这些了,上次说要教你经义和策问,我思索了下, 却不太好着手, 因为内文学馆教的东西和弘文馆不太一样。对了,你可知道国子监?”

这个秦艽自然知道,国子监是官学, 也是整个大梁最好的学府。当然, 国子监之上还有弘文馆和崇文馆, 这两处地方却不是普通人可去的, 皆是勋贤胄子。

尤其是弘文馆更是诸皇子读书之所在。

“这国子监广纳天下之英才,其中不乏京中各家贵女入监读书,我让人弄了份她们的课程表,你不如就按这个来学,先从五经学起,《孝经》、《论语》必修,《左传》、《礼记》选一样,除了这些经史,你还需学书法……”

六皇子虽目不能视,但他提起这些态度十分认真,秦艽也只能认真去听。

甚至书已经给秦艽准备好了,因为宫怿看不见,也就致使他教人与寻常人不太一样,由秦艽先读,然后他给她讲解经义。

秦艽有些不太适宜,不过她也不是没方法,六皇子讲的同时,她已经用笔在纸上记了。这是她在内文学馆学到的法子,宮教博士们讲经只讲一次,听不懂就罢,而只靠记忆,显然是不牢靠的,她用笔记下来,下去后可以自学。

在这种氛围下,似乎什么事都过去了。

学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宫怿面露疲惫之态,秦艽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便赶忙叫停了,问他喝不喝茶或者休息一会儿。

宫怿挪去了躺椅处,秦艽则去煮茶。

旁边有一间小屋子,是专门的茶室。里面有个铜质炉子,从来不熄炭火,就是为了保证时刻都有热水。秦艽打开炉门,用火钳捅了捅,不一会儿炉上的水便烧滚了。

秦艽把茶具用水烫了下,茶柜里放了好几套茶具,她偏喜那套雨过天晴色的。煮茶她并不陌生,甚至宫怿喜欢的口味她也知道,茶很快就煮好了。

碧色的茶汤衬着青瓷,显得格外的清爽。

秦艽端出去,躺椅上的宫怿,凤目半阖,让人看不出是睡了还是没睡。

她去把茶盏放在边上的几上,见他没有动静,便把边上贵妃榻上的薄被拿过来,给他盖上。

就这么来到他的身边,匆忙得让秦艽来不及恍惚,可外面阳光明媚,见他卧于椅上,她在书案后手中握笔,一种岁月静好,她又觉得这么过一辈子也极好。

*

到了晚上,秦艽便忍不住开始紧张起来。

这种情绪大抵与倩儿一次又一次强调,那个人晚上出来居多有关。

以前秦艽并不知道有影一这么个人,想着房梁上蹲着个人,见情况不对就会跳下来,秦艽终于没那么慌了。

书房里又多了几本游记,秦艽择了一本读给宫怿听。读了差不多一半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宫怿说沐浴了歇息,秦艽去让人准备。

寝殿一侧有浴间,极为奢华。

水池乃汉白玉砌就而成,左右各一鎏金兽首,热水便是从兽口中而出。据悉池下铺了长管,直通水房,热水日夜不歇。另有出水的出水口,这种设计充斥着皇宫各处,当然也不是处处都有的,反正秦艽见过不少,但至今没弄懂原理,只觉得极为好用。

秦艽没有在浴间里服侍过,那梦里倩儿走了后,她虽近身服侍了,却并不是真正的近身服侍,因为六皇子身边还有个叫顺子的内侍。当时的说法是六皇子不喜宫女近身服侍,所以一些贴身的活儿都是顺子干的。

现在想来恐怕不单纯是如此,大概是对她没有真正放心,再加上没有她撞破那夜,六皇子有异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她还隔了一层。

不过现在的问题不是其他,而是没有了顺子,难道这些贴身活儿她来干?

好吧,只能她干。

见小绿等人准备好用物后,便从浴间里退下去了,秦艽就认命了。

“奴婢没有服侍过,若是有哪儿服侍的不对,您就说。”

“我觉得小艽做得都很好。”

才怪!那是因为就两人在,宫怿又看不见,自然不知道秦艽这会儿手抖得厉害。

“怎么了?是解不开?”宫怿问,手已经覆了过去,“咦,小艽你怎么抖这么厉害,是生病了?没有发热啊。”

他脸庞白皙纯净,眉宇间带着疑惑,看起来格外有种无辜懵懂感。

“没,奴婢只是解不开这个腰带。”

秦艽在心里呸自己,觉得自己想法太过龌蹉。就是服侍沐浴,这阖宫上下替主子宽衣解带的宫女多了,如果个个都像她这样,差事也不用当了,这就是件很普通的事,她实在不用多想。

“其实这个不用解的,等下了水里,我会自己脱。”秦艽脑子里正乱着,宫怿突然道。

呃?她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那殿下怎么不早说。”

“我看你解的那么认真,以为你想帮我解。”宫怿有点委屈说。

秦艽瞧瞧他的脸,心中十分有罪恶感。她咳了一声:“殿下还是快进池里吧,您当心脚下,小心摔了。”

等宫怿入了水,秦艽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殿下,奴婢在边上看着,有什么您就吩咐。”

……

水池中烟气缭绕,有汩汩流水声,正是一角鎏金兽首正往外出水。光滑可鉴的玉壁上凝着密密的水珠,时不时淌下一滴。

池中,一道身影独自坐在池畔,蜿蜒披散的墨色长发,其下是白皙如玉肩背,少年的年岁还太轻,也因此肩背的曲线看起来并不明朗,雌雄难辨。但无疑是绝美的,浓郁的黑衬着耀目的白,组成一幅美丽的画。

此时少年坐在水中,一动也不动的,若是有人看到他的脸,就能发现他似乎有些委屈。

“小艽,你不帮我洗吗?我看不见。”

站在边上闲闲的,努力忽视心中罪恶感的秦艽,正打算昧着良心欣赏一幅美男沐浴图,谁知浴中男子似乎并不配合。

“殿、殿下,你不会自己洗吗?”

少年摇头摇得很理直气壮,试想堂堂的皇子,全天下数得上号的尊贵之人,还用自己沐浴,那要这么多宫女内侍是干什么的。

“您等等,奴婢叫影一大人。”

白瞎了秦艽还给影一冠了个大人的美称,根本没有人理她,她把梁上都看遍了,也没看到影一的影子,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不在这儿。

“你别叫影一,他很懒的,只要他不想出来,叫了也没用。”

殿中一角的柱子后,一个身着黑衣的修长男子背靠在那,他嘴里叼了根草,没有看向那处,只是竖着耳朵听那边说话。

在听到说他懒时,他耳朵抖了抖,继续装死。

“那殿下你往池边来,奴婢帮你擦背。”绞尽脑汁,秦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可等实施时,才发现有些困难。池子是下陷的,宫怿又坐在水中,秦艽却在池外,也就是说她想在池外替宫怿擦背,只能跪下来俯着身。

即使如此也有点不称手,甚至是危险,说不定哪会儿就掉下去了。

“还有前面和下面没有洗。”

秦艽已经是满头大汗了,窘窘地解释道:“奴婢听人说,人的背要擦洗,是因为油脂分泌旺盛,其他地方过下水就好。奴婢见殿下沐浴得很频繁,就不用擦洗了吧。”

“那好吧,那我起来了。”

“等等,奴婢去拿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