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艽慌忙站起来,却腿软了一下。这是跪俯太久,导致腿麻了,她正想稳住自己,却踩到自己裙摆,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带了一下,于是没稳住反而摔了出去。

一阵水花溅起,秦艽已经摔入池中。

同时,一个低低的嗓音响了起来,是宫怿笑了。

可他从来不会这么笑,落汤鸡秦艽看了过去,就见对方的表情变了。

“你这小宫女真蠢,也就能骗骗他。”

☆、第36章 第36章

36

秦艽有片刻慌张, 从水里爬起来时, 她已经恢复了镇定。

慌没用,她之所以会来这里, 不就是为了这个人。

不能让他害了殿下, 不能让他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 他就算性格狂躁又怎么样。如果他在殿下十岁的时候出现,充其量也不过存在七个年头,尤其出来的时间又短。

也许他心智不健全, 就像十五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崽子,因为不懂事, 所以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

十五因为是皇子, 身份贵重,又有肖婕妤宠着, 再加上年纪小,给人们的惯性认为就是太小不懂事, 所以顽劣不堪。可其实, 他并不是真不懂事, 他是知道大家对他的纵容, 所以有目标性的任性。

他怎么不在元平帝或者萧皇后等人面前任性?

说明他懂得怕,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招惹。

因为明白这个, 她用办法诓住了他, 让他老实听话, 乖乖写功课。这就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只要摸准办法就不怕了。

所以,眼前这个人应该也是!

她不该像倩儿他们那样,对他全是恐惧的心态,也不该去怪力乱神。双魂就双魂,就把他当做个人去看,只要是人,就没有制不住的办法!

与人对敌,讲究的就是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只要对方露怯,她就能找到他的弱点。

对,就是这样!

这些念头不过是一瞬间划过秦艽的脑海,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奴婢没有骗殿下,你不要乱说,奴婢只是作为一个女子,应有的羞涩罢了。难道不羞才是正常?你未免要求太高了。”

宫怿似乎从她口气中嗅到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一时间没说话。

见他不说话,秦艽心中更是振奋,弯腰从水里捞起帕子,态度淡然走过去。

“殿下还要洗吗?不洗就起吧。”

“你不怕本殿?”

“奴婢为何要怕殿下?殿下又不是老虎。”

宫怿没有说话,姿态潇洒中带着慵懒地,把肩上的头发撩到肩后。

“当然要洗,你别用敷衍他的态度来敷衍本殿下。”

这是怼上了?

秦艽暗暗咬牙,拿着帕子凑上前。

到此时,两人已经离得很近了,宫怿赤/身/裸/体,秦艽虽穿着衣裳,却是极薄,又沾了水,曲线毕露,等于是没穿。

不过幸亏宫怿看不见,她倒也没什么怕的。

她先从胳膊擦起,显然这个人比六皇子难侍候很多,六皇子极少提出什么意见,而他眉眼间带着挑剔,时不时把胳膊抬一抬,示意她哪儿没擦到。

好不容易上身擦洗完,秦艽已经是满身大汗。

她抬眼去看对方,他的脸上满是恶意,就跟她还在家里时,大伯家狗栓子使坏的样子是一模一样。

她看了看他腰下淹没在水中的部位,又瞅了瞅他,感觉似乎哪儿有点不对劲。可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她一时还没想出来。

“小宫女,怎么不继续了?”

“奴婢叫秦艽,不叫小宫女。”

“你不就是个小宫女,难道还是个大宫女?哦,对,你现在是他身边的大宫女了,我记得你不是要走,怎么不走了,真面目暴露了是不是?本殿下就说你这个小宫女没怀好意,也就他会被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骗了。”

楚楚可怜?

秦艽一下子抬起头,终于明白哪儿不对劲了。

六皇子的眼神不对劲!

她心脏急剧收缩,嗓子干得发疼:“你看得见?”

宫怿哼了声,没说是也没否认,不过眼神却在秦艽身上打了个转儿。

少女浑身都湿透了,浅红色的薄纱被水浸湿,若隐若现的显出其下的皮肉。显然是娇嫩的,嫩得能掐出水来,白皙的脸颊被水汽蒸出了红霞,白里透红,一双狐狸眼水雾氤氲的,眼尾划出个勾儿,看起来又浪又天真。

宫怿舔了舔嘴唇,正打算伸出魔掌,被秦艽扑上来的动作打断了。

“你看得见?为何能看得见?为什么你看得见?殿下呢,殿下你出来!”她捧着他的脸,不敢置信地喊道,好像受了什么打击。

“干什么!你还有没有点儿上下尊卑?!本殿心情好,今天不跟你计较……”他把她往下扯,声音却突然戛然而止,过了一息还是两息,声音突然变了,表情也变了,充满了迷惘。

“怎么了?小艽,是不是他出来了?”

秦艽整个人僵得厉害,她伸手在六皇子眼前挥了挥。

“殿下,你能看见?”

“怎么了小艽?看见,看见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六皇子抱着头,面容扭曲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秦艽心中充满了冰冷感,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以至于她看什么都钝钝的。这时,影一出现了,将六皇子从水中抱出,又随手扯了件衣裳将他盖住,将他抱了出去。

秦艽机械式地出了水池,随便捡了个帕子擦着身上的水,她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可大脑却是一片混沌。

*

秦艽走了出去。

浴间外面就是寝殿,一张四柱大床立于那重重帷帐之后,影一站在床前,他似乎已经给六皇子收拾好了。从秦艽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六皇子躺在榻上,似乎睡着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这还是秦艽第一次听到影一的声音,这个连脸都看不见的男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不说话的沙哑。

“殿下……”

“我点了他睡穴,他需要安静一下。”

“那他的眼睛?”

“原本的殿下是看不见的,但多出的殿下可以看见……”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一个人,却一个能看见,一个看不见,你们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这段话并不难理解,也似乎刺激到了秦艽,所以她很激动。

实在不能怪她激动,而是两辈子她对六皇子都十分心疼,不止一次在心中想,为什么这么好的殿下,要让他看不见。现在告诉她,六皇子其实能看见,她有一种被颠覆的崩溃感。

“你先听我说,你一个小宫女,骗你做甚?”

秦艽深呼吸,看着影一只露双眼睛的脸。

“殿下的眼睛在久治无用后,就被宫里放弃了,但上官家却一直没放弃。这么多年来,寻医无数,你大概不知殿下服用了多少举世罕见的珍稀药物,几乎倾尽上官一族全族之力,不管是世间有的,还是古书里记载的,抑或是传说里听来的,能找来的都找来了。可一直无用,对此大家很受打击,也很费解,直到多出的那个殿下出现……

“根据他的状况,公孙神医才判断,殿下一直看不见,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心理所致。殿下一直很回避当年发生的惨剧,即使他表面看起来无事,但实际上却并不是如此。包括多出的这个殿下,据公孙神医的判断,也是受创过度分裂神魂所致,只是多出的这个殿下,恰恰和殿下本身性格是两个极端,所以对殿下来说是问题,根本不存在他身上,也因此他看得见,不过——”

“不过什么?”

“殿下的眼睛并没有治好,只能看见极近处的东西。”

“那还能治吗?”秦艽的心揪得厉害。

“其实殿下还中了一种不知名的毒,只是这种毒谁也不认识,也是近几年才诊出,连公孙神医也没有头绪。好了,你应该知道这不是骗你,殿下能看见的事,但凡泄露出去,你该知道殿下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

说完这话,影一就消失了,留下秦艽看着榻上的六皇子久久不语。

她走上前,看着他沉睡中的脸,心中那种无边无际的疼痛,又蔓延起来。

其实若说苦,他才是最苦,这要苦到什么地步,才能让自己看不见?是觉得这世界太脏,脏得不想去看?

秦艽拿着帕子,一下下地给他擦着湿润的头发,眼泪何时落下,她也并无察觉,直到榻上有了动静。

六皇子伸手摸了摸鬓角的水,道:“小艽你哭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第37章 第37章

37

听了这话, 秦艽才知道自己哭了。

“殿下, 奴婢没有哭,不过是发梢上的水没擦拭干净而已。”

六皇子叹了口气:“你就别瞒我了, 我这种情况, 肯定是他出来过。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似乎对你有敌意,你不能待在我身边了,明日我便和王瑜说, 你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

“殿下!”秦艽有些吃惊,也是一时情绪接受不了:“殿下为何要撵我走?之前倩儿姐姐跟我说了那么多, 就是想让我留在殿下身边,帮您排忧解难, 如今您……”

“有些事情并不是不能靠别的办法解决,我刚开始会同意这个办法, 是以为可以两全。”他顿了下,也没说什么可以两全, 只是苦笑了声:“可现在他可能会伤害到你, 我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下去了。”

“可我不在乎!”秦艽的情绪有些激动, 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样可能会吓到人, 缓和了嗓音:“殿下,其实事情没有您说得那么严重,他也没有伤害奴婢。是奴婢突然见他竟能看见, 所以一时有些激动。”

“可……”

“您相信奴婢, 奴婢很机灵的, 不会让他伤害到自己。”秦艽撑出笑,努力想让六皇子相信她,虽然六皇子不一定能看见,这不过是她下意识的行为。

眼见说服不了她,他叹了口气:“罢,既然你坚持。不过有一点,如果你感觉他会伤害你,一定要叫醒我,方才我就是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我……虽然这样会让我头疼,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所以,刚才殿下头疼成那样,都是因为她?

“殿下,对不起。”

“傻丫头,说什么对不起。”他拍了拍她,才发现她衣裳似乎是湿的,“你衣裳湿了,刚才你落进池中了?快去把湿衣换下来,也免得风寒。”

“可殿下你这里……”

“没事,有影一在,你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那奴婢下去了。”

……

等秦艽下去后,宫怿往后倒靠在软枕上。

温润的气质因为半眯的狭长眼瞳,变得有几分晦涩。

“影,你说这丫头信了没?”

房梁上某个角落传来一个声音:“如果属下是她,肯定是相信了。”

“应该是没有漏洞,只是事从紧急,那晚的局和倩儿说辞多少有些刻意,如今也只能这么补救。不过这丫头倒是挺有意思的,竟是宫里宫外去查,都没能查出她有什么异常。若不是当初她漏了行迹,我还真要信了她。”

空旷的寝殿,只有被夜风吹动的薄纱,与低沉的嗓音相互呼应。

过了一会儿,宫怿又道:“让人去上官家问问,那个江湖术士到底招了没?这事情真是越来越好玩了,这两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难道真没有联系?抑或真是一个骨头都烂没了的老匹夫留下的谶语?”

“是。”

*

与此同时,上官家。

早先年上官家也是大梁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族,随着上官皇后的逝去,及上官大都护战死沙场,上官家便逐渐没落了。

如今在这长安城里,上官家也就只能称得上是二流世家,之所以没沦落到三流,多是因为上官家乃六皇子外家,另外也有元平帝一直没忘旧情之因。

就因占着元后母族的名号,上官家在京中的地位十分尴尬,一方面上官家大不如从前,实力配不上名号,却又因为那份旧情,无人敢轻易招惹。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上官家到底是风光过,上官府不管是在地段还是占地面积,在京中都是首屈一指,难掩当年之威势。只是早年门庭若市、车马如流,如今顺着门缝看去却是漆黑一片,若不是门前亮了两盏昏暗的灯笼,恐怕谁也想象不到这就是上官家的宅邸。

此时,府中地下那坚若磐石的地牢里,因为上官归的到来,石壁上又多燃了几根火把,照得里面亮如白昼。

墨色的大椅中,上官归肩背笔挺地坐着,他手里端着一盏茶,旁边站这个一身劲装的魁梧大汉。

对面的牢房中,一个长相仙风道骨,可惜气质举动却有些猥琐的老者,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老者姓袁,名铁牛。

这名字刚问出来没多久,对外他不叫这名,人称袁天师。打的就是百年前闻名天下半人半仙算尽天下事袁天师亲传徒孙的名头,实则经过一番严刑拷打,据袁铁牛自己所招,他祖上不过是袁天师身边的一个仆人。

提起这事,就要往前面说说了。

这些年因为六皇子眼疾之事,上官家也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几乎能拿出的力量半数以上都洒了出去。诚如倩儿所言,从正途的寻医问药,到寻访各路隐世神医,再到种种怪力乱神,及至各类绝世药方、灵药,反正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

这袁铁牛在蜀中大有名声,不光精通相学风水,还在医道上也颇有建树,有小袁天师之称。也是机会赶得凑巧,一个上官家的族人途径蜀中,听闻此人的名声,便找来友人引见。袁铁牛见引见之人非同一般人,便料想其身份不一般,不免在上官家的人面前装起大尾巴狼。

这是袁铁牛招摇撞骗的一贯手段,不把人蒙住,他袁天师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名头了。事情进行的极为顺利,上官家的人将他奉为上宾,没少与之送礼,等对方提出要请他入京一趟,袁铁牛却不免犹豫了。

可上官家出手极为大方,不光重金相许,还许诺一样袁铁牛十分想要的东西,这人贪欲作祟,就跟着来到长安。等人到了长安城,袁铁牛见到事主,才发现惹到了不能惹的人。

上官家何许人也?乃是传承数百年的大族,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以袁铁牛的手段,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袁铁牛被识破后,百般狡诈皆无用,面临将死的局面,就在这危机关头,他说了一句话,暂时保了他自己一命。

据他自己所言,这话是当年袁天师赐给他祖父用来保命的。他祖父生前乃是袁天师的仆人,侍候他多年,当年袁天师预言自己将死,高宗准许他回乡。回乡后,袁天师遣散众徒,辞别家人,唯独这位跟随他多年的仆人未得一物。

袁天师思索再三,告诉了仆人了一句话,说多年后其子孙惹祸,恐将断了他的香火,他赐一句谶语与他保命,可保香火不断。

这句话被袁铁牛的祖父牢记在心,临死前传给袁铁牛的父亲,而袁铁牛的父亲又传给他。

可到了袁铁牛这一代,袁家早已没落,竟是连一般小户都不如,袁铁牛从小就是个泼皮,靠在街上招摇撞骗过日子,哪里记得什么谶语不谶语。会事隔几十年依旧仍有印象,不过是这些年他靠着袁天师的名头混饭吃,他从祖父、父亲那里听来的一切关于袁天师的事迹,都是他招摇撞骗的砝码,也是让自己更像袁天师第多少代徒孙的工具。

原话他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就是告诉那个要杀他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有个奇怪的宫女去了他的身边,一定要把她留下。

其实这话是什么意思,连袁铁牛自己都搞不明白,他甚至觉得这话就是他爹用来骗他的,或者他祖父跟他一样,也是个拿袁天师名号招摇撞骗的神棍。可死到临头,总是想争得一线生机,他也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当时听到这话,上官家的人当场就愣住了。

无他,这话虽然没头没脑,却透出两个讯息。

一是和宫里有关系,二是知道要杀他的人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也是指着宫里,正确的是指着六皇子。

可要知道当初为了保密,上官家并未坦述身份,而随着袁铁牛被识破,本来出面的六皇子也并未出面。既然如此,此人为何能说出和宫里有关的信息?还知道要杀他的人是六皇子?

这个命令确实是六皇子所下,因为他最讨厌被人耍,再加上当时正值他毒发,就是随口说了句拖出去剁了喂狗。

更巧的是消息被递到宫怿手中,恰恰是倩儿有孕,布局打算离宫之时。

而能称之为奇怪的宫女,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了。

估计连袁铁牛没想到,不过是一句话,竟会切中这么敏感的几个点,所以他非但没有脱身,反而被当做奸细用刑了。

用刑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问出,他和那个宫女到底什么关系。

见此,袁铁牛也不是傻子,更是信誓旦旦着重描述了当年这句谶语的出处,为此还进行各种言语烘托,以证明此事玄之又玄,他没有说谎。

事实上袁铁牛也确实没说谎,不过此人生性狡诈,嘴里没一句实话,让人无法信任。其实袁铁牛要是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他绝不会乱说话,更不会来长安,可惜现在想死都死不了。

“小的用小的祖宗发誓,小的绝无虚言,这话真是袁天师当年传给小的祖父,用来保香火不断的谶语。”

上官归知道他没有说谎,因为去查袁铁牛的人已经回来了。

袁铁牛的祖上确实是袁天师身边的仆人,而当年袁天师临死之前,曾赐了每个徒弟一句谶语,内容不可考,知道的人也很少,但确实有其事。而袁天师死后,袁铁牛的祖父便去了妻子的原籍蜀地。

蜀中不同他地,进出一趟艰难,而此人祖上三代都未曾离开过蜀地,与京中的人更无联系。而秦艽的底细,上官归也查过了,她与袁铁牛之间没有根本联系的机会。

两厢印证下来,上官归倾向袁铁牛是没有说谎。至于事情为何会这样,暂时没有头绪,也许真是一句谶语。

需知,袁天罡虽去世多年,但在关于他的传说却一直流传于世,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数千年,平生所算之卦,从无出错,更留下奇书《推背图》,几乎是被人誉为陆地神仙的人物。

不过心里这么想,上官归却不会这么表现,自打父亲去世后,偌大的上官家压在他的身上,他已经学会干什么都不行于色。

“既然你还是不愿说实话,阿冲。”

“在。”

“等等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上官归抬了抬手,制止了拿着刀上前的阿冲。